山寨世家-宝珠拂玉鞭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引

    1.高度

    山水之间一舟乘风破浪,站在船头的少年朝对岸喊:“但愿有朝一日,我能像高山一样巍峨屹立在武林之中!”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笑声。舱内还有几个人,清风掀起布帘一角时,有个正在吃鱼的青年应道:“高山坦荡,能容浮云在头顶,也能生绿草在脚边。”

    初出茅庐的少年诧异回头,望着船内的白衣背影。

    “不会小视一棵草,也不会谄媚九重天。”微生易初扬眉,“山真正的高度,就是站直自己。”

    2.发光

    风雪漫天,客栈内几个人对坐。

    “我在江湖新秀擂台上力战了十九场,才获得了些须名声。”一个双唇紧抿的少年惆怅道,“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出头。”

    “是金子总会发光。”林玄筝温言安慰。

    “江湖上的金子太多了,必须做东海夜明珠才行!”少年野心勃勃。

    “如果你要的只是发光而已,”微生易初掸掸袖子打了个哈欠,“什么金子啊夜明珠啊,都比不上一堆柴火。”

    几个人都大笑。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拼命想要出人头地。”旁边一直沉默的中年人慢慢咀嚼着一个馒头,“我二十岁崭露头角,三十岁享誉江湖,四十岁几乎再找不到对手。可是,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仇家设计抓住了我的妻子……我去救她,双眼被滚烫的辣椒油淋瞎,但最后,还是没救得了她。名声,就像你说的夜明珠,固然价值连城,但对我一个盲人,却再没有半点儿用处。”

    一、长安辞

    长安通衢十二陌,出入九州横八极。

    青砖红瓦都渗透着古意的长安城,就在眼前了。齐整的道路里延伸着安逸,清亮的阳光挂在酒旗上,街上的铺子简直多得比蒸笼里的包子还密,糕点馒头的香气飘溢,嗅不到山上青涩的草根气,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唯一不爽的,是长安的房子这几年越来越值钱,客栈也贵了。

    “二两银子一天?”客栈的柜台前,女侠郝状状瞪大眼。作为一个职业山贼头目,其实她想问的是:你抢劫?

    “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们这家‘兵部巷’客栈,可是前朝兵部尚书、大将军君无意曾经住过的街巷,里面风水不知道有多好!公主座上的食客,许多青年才俊都在我们这里长住,他们开的一个‘曲水流觞诗会’,有时朝廷大员都微服到来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掌柜还在唠唠叨叨地介绍,郝状状好奇地:“食客是什么意思?就是最会吃饭的客人吗?我能不能报名?”

    “……”

    “就这家吧。”同行的林玄筝温和开口。郝状状似乎很听他的话,立刻点头,付了房钱。

    两个人朝楼梯上走,客栈布置得十分清爽别致,过道上的灯笼都是拳头大小,精致小巧。穿过拐角时与几个年轻人擦肩而过,其中一个突然停住脚步,似乎有些诧异地上下打量林玄筝。

    “有人在偷看你。”郝状状捅捅林玄筝。

    那个年轻人显然听到了她的话,有点儿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位兄台……似乎有点儿面善,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林玄筝也停住脚步。

    “呃,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呢?”那个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旁边的同伴催促他快走,他拱手一礼,匆匆离开了。

    “这个人真奇怪。”郝状状哈哈一笑,“搭讪也不要这么老套吧?”

    端着水盆经过的店小二正好经过:“刚才那个年轻人叫王耀祖,他们几个都是公主府上的食客,听说就是朝廷的候补官员呢。”

    郝状状摸着下巴——那些人就是“食客”?最能吃的客人看上去也不壮嘛,他的饭量能比得过老子吗?

    灭烛时分,林玄筝将娃娃哄睡,解开玉色腰带,就着月光细细端详,似乎有什么往事顺着明暗纹理流水一般淌过。他睫下的眼波温柔,手指与玉带是一色的苍白。

    门口传来“咯吱”一声。

    林玄筝猛然抬头,清风拂开窗子,逆着月光,看不清面容,但熟悉的装束让他心口猛烈地跳动,他不觉以手按住胸前。

    “你还是来长安了。”一个女子略显清冷的声音。

    林玄筝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半晌才道:“能逃避一时,无法逃避一世。”

    “就算‘逃’,也是三十六计里的上策。”紫衣女子的语气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嘲讽,“你如此擅谋略,无论进退,都有伏笔吧。”

    林玄筝不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虚弱的咳嗽声。

    “我会告诉我家主人你的行踪。”那女子轻功高绝、气势不俗,竟然只是个仆人。让人实在很难想象,她的主人是怎样绝世的人物。

    “见到微生易初,说我一切安好。”林玄筝喘息几声,才缓缓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要你平安的消息,而不是要你的性命?”女子话音刚落,一道鞭影裂空而至,杀气笼罩了林玄筝的全身。林玄筝却毫不畏惧,淡淡一笑,将手中襁褓递了过去。

    “有事请你帮忙。”

    紫衣女子一怔,仿佛凌厉冰雪被一缕春风所阻,神色说不出是冷漠还是嘲讽:“你倒信得过我。”

    林玄筝轻声咳道:“替我照看这孩子。”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喝,郝状状破门而入:“谁?”只见紫衣瞬间掠过,她眼前一花,人早已不见踪影。

    “林公子,你没事吧?”郝状状紧张地左顾右盼,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对:“溜溜呢?”

    “刚才来了一个朋友,”林玄筝微笑,“我将溜溜托付给她了。”

    “啥?”郝状状瞪大眼,“你把溜溜给人了?”

    “是信得过的朋友。”林玄筝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唇齿微张,“其实,这次来长安——”话未说完,突然一口血涌出唇边。

    “林公子!”郝状状急忙将他扶抱到床上,又喂了几颗药,林玄筝不愿再说话,闭目沉沉睡去。

    这个晚上,郝状状担心林玄筝的身体,和他住在了一个厢房里。

    夜里很静,屋里点了一支安神的熏香,窗外的打更声十分清晰。郝状状见床上林玄筝正仰卧着,双手搁在胸前,呼吸清浅。借着月光又看了会儿,只见他眉心微微蹙着,仿佛梦里不安稳。

    终究睡觉才是硬道理,郝大王窝在椅子上,渐渐也入眠了。

    次日清晨,郝状状打着哈欠下楼,只见许多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她挤进人群,拍了一个小二哥一下:“什么事啊?”

    二、荷花塘

    “有个食客叫王耀祖的……昨天死了!”小二脸色苍白道。

    “王耀祖?”郝状状摸摸头——这名字有点儿熟悉啊,不正是昨天和林玄筝搭讪的青年吗?她心中隐约浮过一丝不安:“怎么死的?”

    “掉进客栈后的荷花塘落水淹死的。”掌柜的低声道。

    小二也压低声音道:“王公子会水性,也学过武功,有一次有位姑娘掉落在水池里,他还见义勇为救人上来,他怎么会淹死?”

    这话虽是极惶恐小声说的,但旁边一个微胖的中年人竟然听到了,将严厉的目光投了过来。旁边立刻有青年大声道:“这位乃大理寺少卿韩大人,你不用害怕,把知道的情形都告诉韩大人!”

    围观的群众中传来一阵惊愕声。

    “大人……”小二双腿哆嗦跪了下来,“小人只知道王公子会水性,其他的都不知道……”

    人群一片交头接耳——

    “死者会水性,就绝不是淹死的。我们去出事的池塘查勘。”韩冷拖着鼻音哼道,“你们都跟过来。”

    “不忙。”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让正要跟随而去的人群都停住了脚步。

    “严大人!”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此人白面长须,颇有气派,乃刑部员外郎严热。严热与韩冷两位大人,一个“炎热”一个“寒冷”,名字取得势不两立,不和更是人尽皆知。有笑话说,如果严大人主张吃蟹先吃脚,韩大人一定会建议先吃蟹头;如果韩大人主张科举考场建大茅厕,严大人一定说读书人粪量小。果然,严热官威十足地说:“本官觉得,先请仵作验查尸体更为合适。”

    韩冷针锋相对:“尸体被水浸泡已久,早已腐烂肿胀,验尸也失了最佳时机,现在查勘现场才是要紧。”

    “韩大人怎么知道尸体腐烂肿胀?莫非亲自见过?”严热一句话把韩冷堵了回去,“凶手如果有意伪作,大可以伪装现场,况且那荷花塘人来人往,有什么痕迹一样早已不见。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谎的。”

    这边正吵得不可开交,突然一声尖叫打断了两个大人的较劲:“呀,有人晕倒了!”

    客栈靠门口的地方,一个满脸红疹的年轻人倒在地上,似乎是染了风寒。几个食客连忙赶了上去,喊:“肖询!肖询!”

    肖询?人群里掀起了一阵小波澜,十二岁通读魏晋史,诗词惊才绝艳的大才子肖询?“别……别……”被摇晃了一阵,肖询无意识中呻吟了几声,突然睁眼醒了过来,脸色苍白惊恐。

    韩大人冷厉的视线投落在他身上,见肖询嗫嚅着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怀疑更重:“你昨晚在哪里?干了些什么?”

    肖询撑坐起来,脸色更加惨白:“我……我昨晚喝得不省人事……早上才醒来……”

    韩大人显然不信,问周围几个年轻人:“你们几个昨天在一起?”

    其中一个微胖的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正是昨天和王耀祖一起的同伴:“回大人,我们昨天下午还和耀祖传阅了诗稿,后来几个人出去喝酒,耀祖说他有事不参加,我们就自己去了,回来时好几个人都喝醉了,肖询更是醉得不省人事。”

    其他几个人也点头,表示可以做证,而肖询的手颤抖得厉害。

    这时,人群里突然传来异动。只见客栈门口,一个佩剑的紫衣少女走了进来,官服裹着修长挺拔的身材,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首饰,却给人精致华贵冷峻之感。严大人和韩大人竟然都肃然一震,立刻恭敬地让开路,拱手行礼。

    郝状状摸下巴:这少女派头还挺大,什么来头?只见紫衣少女并不理会众人,只在韩、严两个人耳边说了几句话,两个人连忙点头。

    “跟尹都尉去后面荷花塘!”韩冷大声道,同时得意地看了严热一眼。

    人群立刻尾随而去,显然是去查勘荷花塘了。郝状状看着那少女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儿眼熟——

    她心头一跳,只听掌柜连忙声啧啧:“北衙禁军就是威风啊!”

    “北衙禁军是啥玩意儿?”郝状状回头。

    掌柜的脸色像开杂货铺一样连变了好几种:“姑娘,你在长安城不知道北衙禁军,就让人笑话了!北衙禁军身在朝廷,却多出身江湖,他们身兼暗中巡察长安城的职责,可以侦察、逮捕、审问犯人。飞檐走壁,武功莫测,消息之灵通,可谓无孔不入,因为与皇上亲近,北衙禁军的地位实际上甚至要高于刑部哪!禁军统领尹都尉,一手‘拂玉鞭’出神入化,威震江湖……”

    “这么厉害啊!”郝状状摸摸下巴,想到昨夜的紫衣人影,她突然莫名地觉得一丝火花闪过脑海。

    转头,却看林玄筝走下楼来。郝状状连忙把早上的案子讲给他听,林玄筝听完,眼里还是朦胧的笑影,只是更多了些漩涡般的意境:“我们也去荷花塘,看看这件案子。”

    水塘有几丈见方,塘边垒着青砖。

    秋意还浅,但荷花已残,亭亭笔直地立在水中有些疏落。掌柜又指了指在水塘边的一处:“王耀祖就是在这里捞到的。”又指了指西边:“那边墙下有一个洞口,接通着外面护城河的河水,能让池塘在干旱时节也有充足水源,平时有些小孩子潜水进来玩耍,偷莲蓬、摘荷花什么的。”

    “这个池塘能通向外边?”尹幼玉眉头一皱。

    “是啊。”

    尹幼玉若有所思,早就候在旁边的仵作递上一张验尸纸卷:“不是溺毙,是中毒。”

    “什么毒?”尹幼玉寒声问。

    “蜡炬灰。只需一炷香的工夫就会死亡。”

    郝状状瞟向尹幼玉紫色的衣角,心中有疑惑,不禁朝前走了几步。

    “姑娘,你是哪个衙门来查案的?”严热打着官腔哼了一声,上下打量这个布衣小姑娘。

    郝状状一双大眼睛坦坦荡荡,大咧咧问:“怎么,大人,你想听我的意见?”

    严大人被她噎住:“姑娘有何高见?”

    “大人问我的高见,”郝状状摸着下巴沉吟,“我觉得有几个人很可疑,嗯,从嫌疑小的往嫌疑大的说……首先,是两位大人。你们既然是微服私访,遇到了这件案子,为什么要马上自暴身份?继续微服,暗中查访似乎更利于查案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发觉你们好像都有点儿浮躁……”

    她此言一出,严大人一声厉喝:“大胆,竟敢诋毁朝廷命官!”

    “哇,才说你,又羞羞成怒(恼羞成怒)了。”郝状状哈哈一笑,把严大人气得满脸紫涨,她突然转头问:“是谁最先发现王耀祖的?”

    “是伙计孙福。”掌柜的说话间把一个瘦高个子、脸上沾着灶灰的伙计拉了出来。

    “你是怎么发现的?”尹幼玉盯着孙福。

    “我早上起来倒夜[1] 香,看到尸体飘在池塘里。”孙福低着头答,手里还拿着一把柴刀,刀口上沾着些木屑。

    “客栈里的夜香一向是你倒吗?”

    掌柜的忙答道:“回大人的话,孙福一向在客栈里负责砍柴生火,有三四年了!昨天负责倒夜香的伙计找不着人影,估计又是赌钱去了,我才吩咐孙福倒夜香的。”

    从始至终,孙福一直低着头。

    “平常倒夜香的伙计是谁?”尹幼玉问。

    掌柜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倒夜香的伙计,叫肖熊,到现在还没回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这个赌棍,唉唉,要不是看在肖公子的面子上,我老早就把他辞退了!”说到这里掌柜显得很气愤:“只要人一不[2] 意,他就会偷懒,拿了工钱就马上去赌!不知道误了多少事……”

    郝状状打断他的话:“肖公子?”

    “肖询公子呀!要不是兄弟俩样貌还像,真不敢相信他们是一个爹娘生的!肖公子美名传满长安,儒雅谦冲,又深得公主器重,这肖熊连他一个脚指头也比不上。”掌柜正在说着,突然瞪大眼盯着池塘中央:“那……那……”

    水波微澜,一具尸体正缓缓浮上来。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尹幼玉沉声道:“捞起来。”不一会儿,几名北衙禁军将尸体捞了上来,尸体湿嗒嗒的脸上布满红疹——不正是刚才众人谈论的主角肖询吗?

    “妈呀!”掌柜的面无人色,跌坐在地。

    韩大人牙齿打战环顾四周:“刚才肖询和谁在一起?”

    池塘边死寂,没有人回答。几十双眼睛,没有一个人看到肖询是怎么掉下去的。仵作勉强镇定上前,翻了翻尸体的眼皮,更加惊慌:“……也是中了蜡矩灰。”初秋的风凉进衣衫,众人打了个寒噤。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又是什么时候被推进了水里?

    林玄筝站在树阴之下,一身冰凉的秋光。

    “两个人都是跌下水去,”郝状状在池塘边蹲下来,伸手去水中,“中了毒出来,会不会是水里有毒?”

    仵作看了尹幼玉一眼,见她点头,立刻将银针探入水中,半晌针上稍有颜色,仵作抬头道:“水中的确有微量的‘蜡炬灰’!”

    尹幼玉的瞳孔微微一缩。突然,一个负责搜查的北衙禁军少年匆匆赶来,向尹幼玉禀报道:“在肖询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

    满满两页纸,字写得筋骨秀逸,是肖询写给自己娘亲的信!

    娘:弟弟想杀我。您说过,无论弟弟想做什么,哥哥都应该达成他的愿望。

    现在,如您所愿。

    记得弟弟三岁的时候很淘气,有一次他用石头砸我,五岁的我想躲开,他摇摇晃晃地追过来,却摔了一跤,号啕大哭。您听到声音出来,听了事情的原委,心疼地揉着弟弟摔红的膝盖,责备我:“弟弟要打就让他打一下,你是哥哥,要照顾弟弟,要懂事。”

    于是,我不再躲了。后来我被一颗砸来的石头打中了额头,也许是我血流满面的样子吓坏了弟弟,他收敛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对我动手,但我额头上的疤痕却是留下了。

    还记得九岁那年,村里发了大洪水,我和弟弟抱着滚滚洪流中唯一的大树,水已经淹到了我的下巴,我的口里能尝到一浪浪死亡的腥咸,弟弟趴在比我高的树杆上,水刚好淹到他的膝盖——娘,您一直叮嘱我,要照顾好弟弟,我很听您的话,在洪水中拼命把弟弟往高处推,我以为自己尽到了做哥哥的责任——当您的手向我伸过来时。

    我浸泡在冷水中又冷又饿,喜极而泣。但您的手越过我的头顶,伸向了树丫上的弟弟:“阿熊!快!快到娘这儿来!”

    那时,我的手已经快抓不住了。

    我在您心目中永远比不上弟弟,但从小在私塾的学堂里,我就是最用功的学生,私塾先生说我一定会有出息,他没有说错。我苦读诗书,在长安博取了功名。

    当今公主亲自诵读我的诗,当着全府近千人的面,称赞“肖询其诗,惊才绝艳”,座中无数道箭一样艳羡的目光射了过来,其中最锐利的一道,是王耀祖的。

    他是滨城县令的长子,出身官宦之家又颇有才气,从小就任性好胜习惯了吧,这点又像弟弟了,只是他比弟弟幸运,也比弟弟练达于人情世故。在我来之前,他一直是最好的诗人。

    王耀祖与我关系不错,这天他说要请我喝酒。几天后就是天子诗会,我答应了。

    其实,公主府上的食客们,也并非外人看来的那么光鲜。有些已经年近四十岁了,等待了十几年仍然没有官职。进入长安城,仿佛就进入了一个漫长的等待的囚笼中。这是一座规矩森严的都城,老幼有序、先来后到,所有的官位,只有在位的人告老还乡,才能有人替补上去。

    而排队的人,总是太多了。

    许多人因为无法忍受等待而离开,更多人在等待中倦怠,失去了抱负,萎谢了才情。这次,是无数人苦苦等待多年的一次面圣的机会,他们像干裂的大地渴求雨水。许多人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

    但我等不到了。

    因为,我看到王耀祖到了城南的药房,抓了一包药粉,叫蜡矩灰。然后,我跟着他,看到他到柴房里找到了弟弟,他们谈了很久。原来,弟弟欠王耀祖一千两银子的赌债,他们已经达成了交易——筹码,是我的性命。

    信只有两页,明显没有写完,后面的内容已经被撕掉了。

    “在肖询的房间里还发现了这些。”北衙禁军的少年把东西呈了上来,是几本诗册,一对女子的耳坠,还有几包菖蒲末白梁粉。

    “菖蒲末白梁粉,”林玄筝敛眉,“这些药如果是肖询自己服用的,那么,肖询得的可能并不是风寒。”

    “不是风寒,是什么病?”

    “花柳病。”

    尹幼玉不禁也有些意外,而旁边的青年们神色都变了几变。

    “为什么这件事在他的信里没有提?”严大人愕然。

    “文人爱面子,他当然不会在信里提。”林玄筝低咳了几声,“肖询的死,和他得花柳病这件事,恐怕有莫大的关系。”

    尹幼玉翻开诗册,除了广为流传的几十首之外,还有很多无人知晓的情诗,而且,这些诗似乎都是写给同一个姑娘的。

    “耳坠,来自百花千凤楼。”北衙禁军的少年突然道,“这家青楼的姑娘,首饰上都有一个‘凤’字。”

    果然,那黄金耳坠上刻着一个细小的“凤”字。

    “你们既然常和肖询一起去百花千凤楼喝酒,肖询和哪个姑娘往来密切?”尹幼玉沉声问几个食客。

    “一定是……雪嫣!”一个食客连忙道,“我们每次去喝酒,只要看到雪嫣姑娘,肖询都舍不得离开。有次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雪嫣姑娘的楼下站了整整一夜。”

    “把雪嫣叫过来。”

    三、聪明误

    半个时辰后,雪嫣姑娘施施然来了,眼睛红肿伤心欲绝,见到尸体更忍不住垂泪,但梨花带雨的面孔丝毫谈不上美丽——她的脸上,也密密长满了红疹!不等人问话,雪嫣苦笑开口:“贱妾病污之身,冒犯各位大人了。”

    “肖询会患上花柳病,是因为你?”尹幼玉盯着她。

    “妾身罪该万死。”雪嫣怔怔望着自己的耳坠和那几本诗册。

    “我听店小二说,王耀祖曾经救过一个失足落水的姑娘——那个姑娘,就是你?”林玄筝淡淡一句话,让雪嫣身子猛然一颤。

    “你此刻伤心,也并不是为肖询吧?”林玄筝淡淡问,“你爱慕王耀祖,为了报答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王公子没有让妾身害人!”雪嫣咬住下唇,用力摇头,眼泪顿时滚落下来:“是妾身……自己愿意的。”无论是谁,都能看出雪嫣对王耀祖的深情。

    “这件事,肖询知道吗?”

    “肖公子是几天前知道的,那时他觉察到了自己染病,来找妾身,妾身也吓坏了,把自己可能也患病的事偷偷告诉他。他突然大笑起来,样子可怕极了,还吐了血……把妾身吓坏了。”

    “难道真的如肖询的遗书所说,弟弟和王耀祖合谋要杀死他?”严热似乎有些急躁。

    郝状状摇头:“要想让肖询不能参加什么天子诗会,只要一包蒙汗药或者巴豆就搞定了,犯得着取其性命吗?”

    另一个北衙禁军少年上前来,在尹幼玉耳边说了几句话,尹幼玉点点头。长安城的各家大药房里,什么时候售出过“蜡炬灰”这种剧毒的药,逃不出北衙禁军的耳目。

    尹幼玉慢慢道:“昨天,王耀祖在同仁堂买了两斤巴豆。”

    “巴豆?”

    两位大人面面相觑——王耀祖买的不是蜡炬灰,是巴豆!

    “没错。”尹幼玉的眼神更加冰冷,“随后,肖询在同一家药店,买了三钱蜡矩灰。”

    静静躺着的冰凉尸体,模糊的面目仿佛露出了旁人无法理解的可怕笑意,仿佛被青石台阶上凉的秋意浸了骨髓。青天白日,树影婆娑却有点儿阴惨惨的。只见林玄筝转过身来,眼底的秋凉在抬眸的瞬间褪去,化为温和:“荷花塘里,应该还有一个人。”

    众人赶到荷花塘边,没过多久,禁军果然又捞上来第三具尸体!

    秋阳在半黄的树叶上烧着,毒火一般。

    “这……这是怎么回事?”尸体脸上也蒙着一层蜡,脸上也长满红疹,竟和刚才肖询的尸体像极了!

    “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郝状状浓眉拧起,“比两位大人,嫌疑更大的,是肖询!一个白净斯文的读书人,手却粗糙得很,长了好几个老茧,像是干惯了粗活的,奇怪啊奇怪。你们确定,早上看到的人——当真是肖询吗?”

    “什么?”两位大人愕然。

    林玄筝缓缓摇头:“第一具尸体,是昨晚就已经在湖里了的。”

    “这……怎么可能?如果肖询早就死了,那今天早上的人是谁?”严大人失声道。

    “早上那个,应该就是他兄弟肖熊!”郝状状一语道破天机。兄弟二人身量相当,容貌也有六分相似,这几天肖熊脸上起了红疹,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在案子上——

    “可是,肖询的尸体怎么会沉在潭底不浮起来?又偏偏在我们到池塘边的时候,刚好浮了起来?”严热失声说。

    “池塘里遍种荷花,尸体被卡住也不奇怪。后来落水的人挣扎时搅动了水塘,尸体才浮上来的。”

    “后来落水的人?你是说肖熊?——肖熊看到王耀祖死了,害怕想要从池塘逃走?”

    “没错。”郝状状点头,“从早上肖熊的范儿来看,他练习模仿肖询,恐怕也不是一两天的工夫了。如果王耀祖用那一千两银子的赌债做条件,让肖熊练习假冒肖询,在天子诗会上出丑,就合理多了。”

    这时,一个北衙禁军少年上前禀报:“都尉,在草丛里发现了这个!”那是半包“蜡矩灰”。

    那晚的月亮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肖询看着镜子中枯槁的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他拿起笔,写好一封信,塞到枕头下面。

    几个同伴的笑闹声在门口响起,却似乎离他很远——人群,一向是离他很远的。他出身寒微,寡言少语,虽然得到过公主给予的一次非凡荣耀,但人生的喜乐更多是由琐碎的时光堆砌的,他是天才诗人,但天才最容易被误解、被孤立、被绝望侵袭。

    特别是,得知弟弟因为一千两银子的赌债,要毁了自己时。

    那种感觉,不完全是愤怒,甚至有一点儿快意。连他也不知道这快意从何而来!也许多年来母亲的偏心使他始终生活在弟弟的阴影下,当忍让成了一种习惯,他需要这么一个时刻——最直接而强烈的刺激,让他确信,弟弟该死!

    他打开那三钱蜡矩灰,这时,敲门声响起。

    是王耀祖来了。

    肖询的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他平静地服下蜡矩灰,将纸包揣进袖子里,整了整衣冠,开门:“王兄,久等了。”

    王耀祖热络地扬扬手里的两壶好酒:“看,兄弟我打了上好的竹叶青,我们今天喝个痛快!”

    “屋子里闷热,不如去湖心小亭,对着夜色美景饮酒,更多雅趣。”肖询似笑非笑。

    王耀祖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湖心小亭,万一有人看见……这时,肖询已经关上了门。王耀祖只有勉强笑了一下:“好,就听肖兄的!”

    湖心小亭。

    酒过三巡,肖询感到呼吸浊重如铁,五脏六腑似乎都在沸水中煮过——他知道,已经毒发了。

    对面,王耀祖假装急切的脸有些模糊:“肖兄,肖兄,你怎么了?”

    “我……”肖询死死攀住他伸过来的手臂,另一只手,将包蜡矩灰的纸悄然扔到湖边的草丛里。

    半轮月映在湖中,波光一动,支离破碎。肖询嘴角浮起一丝笑纹,手臂渐渐垂下去。王耀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肖兄?”

    他将手伸到肖询的鼻下——没有呼吸了。

    王耀祖悚然后退。

    “两个人正喝着酒,肖询突然倒地而亡,尽管王耀祖原本并没有杀人,但他心中有鬼。”

    心中有鬼,就需要藏匿形迹。

    从王耀祖将肖询扔进荷花塘中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毁了——毁于心中的恐惧。

    “可是,王耀祖和肖熊到底是怎么死的?”郝状状忍不住愕然问。

    “聪明人可以同时办几件事情,哪怕是突如其来的意外,也能应付。”林玄筝踱了两步,走到严热和韩冷面前:“昨晚,两位大人都是见过王耀祖的吧?”

    此言一出,严、韩两位大人的脸色都骤变。严热脸色苍白道:“你……你是怀疑本官?”

    “我只问大人是否见过王耀祖。”林玄筝的声音温和,并没有半点儿咄咄逼人的意思。

    韩冷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严热却显然乱了阵脚,怒道:“你胡说什么!你想诬陷……”

    “严大人。”尹幼玉厉声打断他,“昨晚你见过王耀祖没有!”

    “见过了,见过了!”严热平时也是风度上佳的人物,此刻却脸煞白如纸,满头黄豆大的汗珠惶恐滚落:“王耀祖昨晚前来拜会,送了一盒东海珍珠给我,请我在刑部为他多活动活动,希望能谋得一个差事……”他嘴唇发抖:“现在的食客越来越多,哪怕是公主、王爷们府上的,想谋一个实职也难上加难,朝廷的职位就这么多,六部容纳不了这么多有才的年轻人,有些人就会到各部官员处活动一下……”

    “活动?”尹幼玉怒极反笑,“活动一下就用掉一盒东海珍珠,抵得上寻常百姓半辈子的劳作!”

    “下官不敢欺瞒,当今朝廷风俗如此!韩大人也知道的……韩大人!”严热急切地盯住韩冷,原本的死对头仿佛突然成为唯一的盟友。

    “严大人说得没错,不敢有瞒尹都尉,王耀祖昨晚也送了一盒宝珠给我,希望我能说项,为他进入大理寺铺路。”韩冷沙场铁血都过来了,此刻弯下了脊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王耀祖得知韩、严两位大人来到客栈时,曾经预约过拜访事宜。如果突然爽约,更增添他的嫌疑。所以他只能强作镇定按约去拜访两位大人——但当他送完第二处的礼之后出来,却发现一件很窘迫的事——自己拜会过的第一位大人竟也前往荷花塘来了。”林玄筝仿佛能亲眼看到当时的场景一般。

    面对眼前温和的年轻人近乎恐怖的推理,严热失声道:“是!我昨晚房间闷热难以入睡,加上王耀祖送来的宝珠贵重,我把玩之后难免有些喜悦,更加没有睡意,于是到荷花塘边的凉亭来乘凉。”

    “这个凉亭,应该就是王耀祖扔尸体的地点。离开的路只有一条,大人你过来的时候,王耀祖先看到了你。他刚从韩大人处出来——你和韩大人素有些龃龉,如果让你知道,王耀祖两边讨好,只怕会两边得罪。所以,王耀祖一定要避开你——”

    “你是说……”严热惊愕得张大嘴。

    “当时情急之下,他想避开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身边的水塘。”林玄筝低咳,“这个水塘有荷叶掩护,又能通过护城河游向外面。可是,他忘了一点儿。”

    “哪点?”

    “肖询中毒的尸体在水里浸泡,毒也渗透到了周围的水中。”

    “蜡炬灰”是入口即亡的剧毒,这样,王耀祖潜水的时候,只要喝上一口水,就没有命再上岸了。

    “今天早上肖熊害怕想逃走,但客栈四周都被北衙禁军包围了,同样还剩下唯一的途径——池塘。”

    肖熊因为王耀祖的死被吓破了胆,潜入水中妄图逃走,到了水塘时,趁人不注意,他便准备悄然从水路逃走。

    机关算计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一丝凉风吹过,几个人都真切感到秋意凛凛切肤了。

    深碧色的荷花塘,仿佛还浮荡着肖询的怨念。

    这世上的“偏爱”和“不公平”,总是伤人至深,让人哪怕以命相抵,怨恨仍不能消。世人都看到肖询的名声风光、得天独厚,却不知他得不到母爱,也得不到心爱的女子。他的诗歌奇崛沉郁,恐怕九岁那年冰冷的洪水,一直浸在他的骨头里,不曾退去。

    许久没有人说话。

    从晨到昏,秋意竟似浓了许多,那种秋涩的味道从人的手、脚、衣襟寸寸浸透开去。

    只有傻蝉还在铆足了劲儿地嘶鸣,不知大限将至,一味欢歌。

    四、繁华憾

    酒旗风,清凉帘。

    二楼临窗的包厢里,一个蓝衫男子和一个紫衣女子对坐。

    “我在你的房间发现了半支未烧完的‘红绡’,”尹幼玉连饮几杯,清冷的面容上泛上了些酡红,“虽说那只是定神的熏香,但如果和烟草味混合在一起,就会让人失眠。那日你的房间正在严热的楼下,严大人是个烟鬼,‘红绡’的香气会顺着窗口飘上去,让严热睡不着……”

    “嗯。”林玄筝微微笑,认真倾听。

    “其实,你那晚已经听到了王耀祖和肖熊的密谋,也看到了尾随而至的肖询。螳螂捕蝉,你才是最后的黄雀。你将计就计,让他们的计划顺利实施,是与不是?”见林玄筝的神色温和如昔,尹幼玉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头颅:“你不这样做,我也会替你除掉王耀祖!”她的声音突然凶狠:“你原本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一切是他咎由自取,我的手何曾脏过?”林玄筝轻轻咳嗽,笑容还是那么无辜无害,“王耀祖善于钻营,他终有一天会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我。这个赌,我不能应。”

    尹幼玉满腔的愤懑,突然都在他最后一句话中,化为了杯中苦涩的烈酒。

    酒入愁肠,爱恨难辨。面前这个男子,无论他有多大变化,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最终……是让人无法去恨的吧。

    这时,楼下一阵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传来。

    “好!”

    “再来一个!”

    从窗口可以看到,人群熙熙攘攘围着一根长竹篙,一个孩童手执长鞭,单脚站在竹篙上,手中还托着一只瓷碗。有人往空中抛铜板,孩童长鞭一动,铜板被轻松挑起,而他的身形同时移动,脚下的竹篙柔软如有生命,铜板被准准接在碗内!又有看客出手,铜板从几个方向同时抛向空中,那孩童和他手中的长鞭就像一只燕子,端的是轻灵如风。

    孩子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的,林玄筝微笑看着,停住手中杯盏:“这孩子的鞭法再练十年,恐怕会成为你的敌手。”

    尹幼玉一口饮尽杯中物:“何止敌手,只需八年,他一定会超过我。”不等林玄筝答话,她漠然道:“可是多少人能苦练八年?如今人人都要‘快’,不仅剑要快,行动也要快,在瞬息万变的江湖拼命追赶潮流……另外一些人,和王耀祖一样,等有些名气,就去为达官显贵们搜集夜明珠,以求在江湖或朝廷上好立足。”

    阳光炎炎,醉眼看长安城,繁华顺着青石墙延伸开去,风景慢慢倾斜。

    尹幼玉冷漠地把玩着酒坛:“他们懂得走近路,目的性明确,很热情、很上进,有很多捧场的朋友;他们学习一切流行的招式,更换各种流行的兵器;他们将一切资源整合锤炼,都转化为铺地砖。为人功利一点儿,在他们看来也并不是什么明显的缺点。”

    林玄筝没有再说话。

    “是以这一代的江湖,顶尖高手越来越少。”

    紧跟潮流固然好,往上爬的人也比比皆是,但巅峰是“爬”不到的。真正练功就是练功,一拳一腿,一招一式,没有幻想。练多了,就有领悟,有了领悟,继续练。日复一日,谁坚持得最久,谁坚持到最后,就是奇迹。

    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才在拂晓的第一颗启明星中获得瞬间的顿悟,他是笨人。世上的聪明人们,绝对不会浪费哪怕七分钟。

    “尹姑娘,你再喝下去,我就要赊酒请你了。”林玄筝微笑道。

    “你什么时候穷成这样了?”尹幼玉一双冷眼瞪过来,话虽如此,她却把最后一杯喝干,径自站起来。

    林玄筝也慢慢起身,她突然拦了一只手在他前面:“你到底要做什么事?可有——危险?”

    几点残阳碎金落在林玄筝苍白的手臂上,他笑,眸子却沉似暮色。

    尹幼玉怔了一下,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了手。

    凉风吹过,菩提树宽大的叶子沐浴在初升的月光里,那么静谧慈悲;一旁的石榴树也盛放正艳,仿佛是凉夜裂开了一道鲜红的伤口。

    注 释

    [1].注:倒夜香,指倒马桶。

    [2].②:倒夜香,指倒马桶。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