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世家-红闲尘庭枪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引子

    1.大树

    疾风过处,参天大树枝叶猎猎作响,落叶似匕首刮脸生痛。

    “盟主你看!”少年指向高高的树梢,“树大招风。”

    微生易初抚着树的躯干:“树大不仅招风,还招来阳光雨水的滋润而加速生长。”

    在对方怔神时,他笑道:“况且,也只有大树,才可以对抗狂风!”

    2.生死

    万里浮云凭空,湖边大片白色的水鸟恣意成诗。

    “这种鸟名叫雾鸠,能用灵敏的爪捕食鱼虾,还能用精致锋利的喙寻找泥土里的蟹和浅水里的蚌壳,歌声甚至会吸引其他的水鸟驻足聆听,最神奇的是,它们一身羽毛在晚上能熠熠发光,犹如披着珍珠羽衣一般。”林玄筝指着不远处的鸟群。

    微生易初饶有兴味地听着,突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不禁低头看去。

    无数蛆虫在爬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湿泥掩不住阵阵腐臭,只有那露出的翅羽和长长的鸟喙,能依稀辨认出,是一只鸟的尸体。

    “这是什么?”微生易初皱眉。

    林玄筝深吸一口气,半晌才怔怔道:“这就是……我刚和你说的雾鸠。”

    一、十二人命

    长安秋月正浓。不知道哪家王侯在放烟火,将半壁天都掀得暗红发烫。

    白赤派的二当家史真香正匆匆赶去参加武林大会。人烟稀少,星子也少,四周安静得如同睡着一般。正当他要拐弯到另一条街时,腰畔突然斜过来一抹疾风!

    史真香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风是什么。剑风,恐怖的剑锋!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躲,纵横江湖几十年,很少有他躲不过的偷袭。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躲错了——当他飞身后撤时,剑风同时席卷到了他身后,不,不是同时,史真香愕然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一截剑尖……此刻,剑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腑。而他自己的手,尚自握在剑柄上,宝剑只抽出了一半。

    吃力地回过头,想看清偷袭者的面孔,史真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的脸,还是死不瞑目的遗憾……他的瞳孔渐渐扩散,轰然倒了下去。临死前只说出两个字:“名……门……”

    名门要在三更杀一个人,没有人能活到四更。街道回归了静谧,烟火也停了下来。天空的星子被黑云隐去,仿佛根本不曾喧闹过。

    这时,从拐角处慢慢走出来一个人影……

    然后——

    然后……最后一页了。

    “不是吧,到这里就没了!”看得津津有味的郝状状大怒,拍案而起,发现自己拍碎了一块桂花饼,立刻从桌上捡起来吃掉,边吃边喝道:“小二,你给我的《名门奇案》怎么缺页了?”

    小二忙不迭地小跑进来:“姑娘,这本来就是我们客栈糊墙的纸,缺了的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撕的,您可不能拿它当书看啊!”

    郝状状看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郁闷坏了:“住店也能掉进坑里,大悲剧啊。”

    “要不您去东街看看烟火?”小二建议,“吴王的寿辰,那烟火放得叫一个好看啊,要不是店里走不开,我也去赶趟热闹……”

    “这个王爷做寿,他多大啊?”

    “二十弱冠。”

    “啊——原来是二十‘大寿’!比老子还‘高寿’三岁!”郝状状对着窗口的月亮长长叹息,运用不恰当的词语抒发完了胸中的情怀之后,转身朝小二道:“没你的事了。洗洗睡洗洗睡……”

    这晚郝状状做了个大侠梦。梦到自己进入了那个没头没脑的《名门奇案》里,拳打脚踢把凶手捉拿归案,亲自动手把坑平了!正当她要仰天大笑三声时,那凶手一回过头来,脸却是一张喷香的烙饼。郝状状一下子睁开眼来,醒了。天已大亮了,她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发现被子被自己踢翻在床下。

    阳光金灿灿地亮眼,她一推开门,就听到楼下一片议论声。

    “没错……”

    “十二个!十二个高手被杀在了观音庙!”

    “两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天下英雄聚集长安,竟然会出这样的事情……”

    “观音庙的墙上还写着六个字:该死者,十五人。恐怖极了!”

    “这些人说出来吓死你!千华门堂主阮富贵,铁剑韩聪,昆山派大弟子陆权……都是武功高强的人物,竟然一夜之间全都……”

    大清早的听到命案啥的不免晦气,但那些酒客们丝毫不觉,一边说,一边频频举杯喝酒吃肉。

    郝状状摸摸下巴,无端想念起轩辕山的寨子来,她曾经以为那里有山有水就是江湖,夏天的太阳热气腾腾,秋天的叶子飘得漫山遍野也是热气腾腾的,就算冬天的鹅毛大雪,也是沸腾着的。现在长安的秋天却有些萧索,人们的血里都掺了凉凉的冰碴。

    “林公子,你起来了吗?”她敲旁边的门,没有人应。

    “林公子?”郝状状又敲了几声,不由得担心起来,猛地用力一推,门“咯吱”一声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床被铺得整整齐齐。

    “去哪儿了呢……”郝状状正在犯嘀咕,突然一眼看到楼下蓝衫的身影,立刻高兴地喊:“林公子!”

    她这一喊,不免有几个人就朝楼上看来,只见小姑娘蓬头粗服,却笑得灿烂飞扬,下一刻,只见她单手撑栏杆,从二楼一跃而下!纵然是长安城见过世面的市井酒客们,也不由得为这身轻功暗暗叫好。

    林玄筝眼见她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眼前,不由地微笑道:“有进步。”“那是。”郝状状毫不谦虚,嘿嘿笑,“你教我的这招可是再好不过,我哪天逃命就靠它了!”

    若是有明眼的高手在这客栈里,恐怕会大大诧异,因为郝状状刚才使出的一招,正是微生世家的独门轻功“千里快哉风”,全凭足下一点儿浩然气,可以身轻如风。练习起来固然不难,但江湖一点儿诀,各大世家的招式心法是断然不会外传的。

    “你刚去哪儿了?”郝状状说,“长安城忒不太平,上次就是因为几个食客死掉,害我们要换客栈住,听说昨夜又出了恐怖的命案,你身子弱又不会武功,别乱跑啊,小心那个什么……吃鱼!”

    “吃鱼?”林玄筝不解。

    “你说的啊,城门失了火,就会祸害到吃鱼的人。”

    “……”林玄筝失笑,“不是吃鱼,是池鱼。城门失火,大家都到护城河取水,水被取完了,鱼也死了。”

    郝状状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突然跳了起来:“算着时日,酱油、庆寿他们也快到长安了。怎么还不见他们来跟老子会合?不会死翘翘地成了‘池鱼’吧?”

    这次大家的长安之行,便是林玄筝全权安排的。听说两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就要召开了,山寨理的兄弟们都来看看热闹。

    林玄筝脚步一顿,眼底漩涡更深,神情却仍然温和:“不会的。”

    小二看着两个客人走上楼,擦了擦眼睛——刚才楼道里的风一掀,好像看到那个文弱公子衣袖里隐隐有血迹?可怜,是在哪里擦伤了吧。

    酒客们还在热烈讨论着十二人命的案子——死的不是自己,哪怕名声再大,也是不相干的旁人,江湖不正需要一些新鲜的刺激吗?一潭死水风平浪静还叫什么江湖,还有什么意思?

    二、锋刃无血

    十二条人命陨落江湖,八个门派开始办白事。

    江湖豪杰们立刻化悲愤为开会。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此刻,观音庙案发现场,聚集了各派的少数高手。

    “这里的九位武林同道,都是江湖的中流砥柱,我等务必齐心协力,缉拿凶徒。”首座的人眉浓如刀,干枯的手指像铁爪一样扣在椅背上,正是落魄谷长老奚千里,不仅武功高绝,更是落魄谷独步江湖的绝技“八卦阵”中不可缺少的关键人物,享有很高的江湖威望。

    天下虽然有武林盟主,但江湖事务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浮云楼、落魄谷和千华门三个大派手中。少林、武当、峨眉等老派渐渐衰弱,历代武林盟主则是荣誉大于实,微生易初虽然武功绝世、威望空前,但也不能完全左右江湖局势。事实上,因为他素来秉持公正,未必与三大派亲密。

    座中的九人,三大门派就占了八个席位,只有年过花甲的少林高僧空悟禅师获得了一席之地。

    “我们一定要报这血海深仇!”

    “如今我们在明,敌在暗,千万不可掉以轻心……那十二位被害者,武功绝不在我们在座的许多人之下啊!”

    “凶手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这么多高手死于非命?”

    “……”

    “奚师叔说得对!我落魄谷一定要报这血海深仇!”一个黄衫少年愤然站起,两只眼睛在发怒时都瞪向自己的鼻梁,远远看去,简直有点儿像斗鸡眼,近处仔细看才能发现,原来……他就是斗鸡眼!

    “潘师侄少安毋躁。”奚千里压压手,面色更加凝重,“如今我们在明,敌在暗,不可大意。”

    “如果微生盟主在就好了!”有人低声感慨。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只要有微生易初在,无论怎样的绝境,总让人感觉会有一线生机,无论怎样的风雨飘摇,总让人感到一丝安稳。

    可如今,微生易初已有大半年未曾现身江湖,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甚至不知他是生是死。

    “阿弥陀佛。”空悟禅师双手合十,“老衲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能一夜之间杀死十二个高手……这些施主本身已经是江湖翘楚,如何会聚集在一起,又如何会同时被杀?”

    十二个人的伤口、被杀的手法都不一样,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被乱刀所害,不难看出,行凶者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为了隐藏自己的刀法套路,在死者身上用上了最原始的方法,乱刀毁尸灭迹。

    “我还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浮云楼的弟子苏焕说。

    “什么事?”

    “这些人都是被刀砍的,可是地上只有很少的血迹。”

    “不错!”

    苏焕翻开一具尸体的衣衫:“更奇怪的是,外衣上沾染了血迹,里衣却是干的。”

    人受伤时,肌肤受损,必然是先湿里衣,再渗透到外衣。

    “除非——”潘华失声道。

    “除非这血,原本就是从外面泼上去的。”苏焕接过他的话。

    奚千里瞳孔一缩,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一具尸体前,取出银针探试干涸的血痕。

    “师叔,发现了什么?”潘华急道。

    “不是人血。”奚千里缓缓抬头扫过众人,眼底骤寒,“这是狗血。凶手为了掩饰尸体不流血的事实,才泼了一桶狗血!”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思,良久,不知是谁突然脱口而出:“这——莫非是……‘惊蛰’!”

    四座皆惊。

    “惊蛰”是一种传说中的秘药,其名取自二十四节气中最好的时节:惊蛰。雨水之后,春分之前,草木为春意惊发萌动之时,犹如人生美妙的少年时期。据说服下此药可以永驻青春,不老不死,就算被刀剑砍伐也不会流血。

    青春。

    永远不可复制,却总被人希望无限延长的青春。

    谁不希望拥有那充满活力的年轻身体、饱满的容颜与旺盛的精力?曹孟德在挥墨写下“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时,也在感叹着韶华的流逝、怀念着青春年华的战意,甚至是雄姿英发的对手吧。

    全天下有“惊蛰”的,只有一处——微生世家。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世间见白头”的慨叹流传百年,可是微生世家偏偏打破了这惯例,子弟们长寿百岁鹤发童颜,“国士国色”的称号实至名归。据说,每年仲春出游的时节,微生世家的帅哥、老帅哥们出行的车碾后面,热情尾随的群众可以从城东排到城西。里面固然不乏拿着鲜花和鸡蛋的怀春少女们,还有抱着孩子的少妇,携家带口的半老徐娘,以及镶着假牙青春犹在的俏外婆。江湖传言,微生世家有秘药“惊蛰”,才能长久美貌年轻,微生易初的武功才能高绝至此。

    “阿弥陀佛,”少林空悟禅师双手合十,“微生盟主的为人、行事坦荡磊落,老衲十分清楚,他绝不会做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不管怎样,盟主久不现身江湖,连武林大会也不派代表前来,实在令人生疑!”潘华阴阳怪气道。

    天地间一黑一亮,顷刻之间,暴雨瓢泼而至。窗外白亮亮的水花像一群活蹦乱跳的兔子,被雷公劈得东躲西藏。高手们平常就喜欢潇洒地在雨中漫步……才怪!这种天气下,他们只想把会再开长点儿,等待大雨过去。

    风雨声中,见其他人不说话,潘华又哼了一声:“如果命案真的和微生盟主有关,只怕这次江湖大会他就更不会现身了!”

    清晰的脚步声突然从门外传来。狂风猛然将门推开,风雨顿时涌入。

    “谁?”潘华脸色大变,三点青光出手,猝然朝门外射去!

    在年轻一辈的弟子中,潘华最擅长点穴与暗器,其暗器以冷静无声、后发先至、防不胜防而著称。此刻又有风雨声作掩护,擅闯者必死无疑!潘华这一出手,不分青红皂白瞬间就要一条人命!

    奚千里正要出言喝止,那三枚细如牛毛的“御风钉”已混入门外风雨中,只听一声惨叫——

    中了暗器的人以手捂脸,惨叫不已,一枚细长的御风钉原来直奔了他的右眼位置!

    那惨叫的人,却是潘华自己!

    门外的人影冷淡地掸掉衣袖的水珠,雨水略略打湿了他的青衫,没有人看清他的出手,只见雨雾中,一双黑瞳清寒如石。

    潘华发狂一般吼叫滚倒在地,苏焕抢上前,怒斥来者:“出手好狠毒!”手中长剑凌空刺下!“浮云剑法”名震江湖、精彩绝伦,如同云千变万化,永远让对手捉摸不透。苏焕年纪尚轻,在同辈中出类拔萃,剑法仍不算精纯,却也极少破绽。他的剑出手,突然手中一重一轻——

    剑只到半空,瞬间已轻轻重重七八下,等剑刺到眼下,竟不知何时已经成了麻花一般扭曲!

    苏焕不禁脸色惨白,踉跄后退。

    “他要我的命,我只要他一只眼睛。”那身青衫自风雨中行来,却没有一丝凌乱,声音清寒如冰:“你的命,自己捡回去。”

    苏焕呆呆举着剑,脸上羞愤得要滴出血来,其他高手却也不敢再妄动。四周一时间沉寂如死。只有潘华捂着眼睛呻吟,红色的血水流了他满脸满身,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怪物。

    奚千里霍然站起,铁爪一样的手指紧握在一起:“卓门主?”

    对方面无表情地抬步迈进庙中:“正是。”

    名门卓清越!

    名门,是名副其实的邪门。它不加入天下武林联盟,杀人如麻。此刻,只见传说中的魔王负手从容,缓步踱了进来。奚千里脸色铁青:“卓清越,你所为何来?”

    拉了上来。只

    “谁?”

    “我师父。”

    “无筝先生?”奚千里一愣。

    名门门主无筝先生神秘至极,戴着一副银色面具行走江湖,从未露过真颜,去年冬天的一场大雪后,不知为何踪迹全无——算起来,和微生盟主失踪的时间,倒相差无几。如今江湖正派固然群龙无首,但邪派也好不到哪儿去,无筝先生失踪后,名门弟子各执己见,暗中较劲,内部分裂得厉害,卓清越代师执掌名门,做过很多出名的事,也杀了很多出名的人,包括同门。

    “笑话!”满面流血的潘华正被同门扶住包扎伤口,闻言不禁破口大骂,“你找你师父,关我们江湖正派什么事?你这个——”

    他话音未落,浮云楼苏焕立刻出声喝止:“潘兄!”

    “尊师并不在此。”奚千里眼见卓清越眼底露出杀机,警惕地护在潘华身前,“门主请回吧。”

    “我看见他往这边来了。”卓清越旁若无人地走进来。连敌人也无法不承认,他的话语天生就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苏焕疑惑地四下环顾,并没有人影。难道名门无筝先生真的现身于此?漫天雨声足以淹没任何脚步。众人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三、名门邪路

    卓清越径自穿过观音庙,往后面走,众人不敢阻拦,一道雪白闪电裂天而过,随后四周昏暗如夜,乱雨噼啪。

    暴雨一般都不持久,就像惊天动地的爱情,来势汹涌,去意也无情。

    这场大雨却蘸满悖天的狂怒,许久没有丝毫变小的意思,仿佛铁定了心要汹涌澎湃一生一世那么长。

    庙中沉默如铁,气氛压抑得很。终于,苏焕打破沉寂:“我去看看!”他白衣仗剑,往庙后去查看。凉风从破窗吹进来,将破旧香炉里的死灰掀起了一些。

    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却不见苏焕回来。

    奚千里终于也按捺不住,一声招呼,除了伤重难以支撑的潘华,众人都朝庙后走去。

    “啊——”众人绕到庙后,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

    那是他们绝对难以忘记的情形。

    不远处有一个茅坑,茅坑里浮着两只脚,一只是歪的。

    苏焕的脚。

    江湖上每天都命案发生,但死在茅坑里的高手,却并不是每天都有的。

    几个人抬头只见卓清越负手而立,似乎刚自雨幕中返回。雨点落在他身上,都成了被劈碎的石子般强硬。奚千里眼中精光暴涨,朝卓清越喝道:“是你杀了他?”

    “不是。”卓清越嫌恶地朝尸体看了一眼,他有洁癖,根本不理睬众人,沉着脸走回庙中。

    空悟禅师大步而至,拦在了卓清越前面:“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苏焕胸前有刀伤!”外面不知是谁大声喊道,“是刀伤……但是没有血!”

    雨水把苏焕身上的粪尿冲刷得差不多了,露出一道深及肺腑的刀伤,血肉都翻卷了起来,但伤口竟然是没有血的!

    破庙里突然死寂,几个人的目光如同盯着地狱里来的鬼一样死死盯着卓清越。

    “阿弥陀佛,罪孽。”空悟禅师上前两步,“看来这十二条命案,与阁下也有脱不清的干系,恕老衲得罪了!”

    他话音未落,手中的一串佛珠已经飞了出来。

    少林虽然在近数十年衰落式微,但空悟禅师是修行五十年的高僧,比之几大门派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绝不可同日而语。卓清越推掌迎接,珠与掌相撞,竟是一团火花!

    这一瞬间,旁边的奚千里、陆绍青、杨掷、胡老六、江南葭也出手了。

    只有潘华半死不活地瘫在角落里,咬着嘴唇发抖连声音也不敢出。

    破庙里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同仇敌忾出招,终于,卓清越衣袖一振,云海醉月刀霍然出鞘!

    刀光冷得像情人最后的诀别,刀意沉得像无星无月窒息的夜,更骇人的是那点儿醉意!几个人只觉得头昏脑涨,刀影纷错成行,切肤凛凛。若非八个人围攻,单独哪个,绝对过不了十招就会败在这刀下!

    雨声更猛烈,卓清越在电闪雷鸣中挥刀,浑身浴血如魔。

    眼见他越战越勇,几个人原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此刻更越来越紧张。卓清越身上也受了几处创伤,却没有落下风的意思。

    这时,只听一声呵斥:“各位怎的动起手来了?”

    一个高大拔萃的中年人冒雨赶至庙中,不少人都一眼认了出来,此人便是微生世家的六大护院之一,江湖上大有名气的“人剑合一”肖剑人!

    奚千里大喜,喘了口气道:“肖护院!这厮就是杀死十二高手的凶徒!快……快帮我们一起捉拿他!”

    “微生盟主命我前来参加武林大会,提醒各位——”肖剑人气势沉着,一眼看到苏焕,表情仿佛心也一沉。

    “你来晚了,他已杀了苏焕!”奚千里腰间吃了一刀,缠斗中忍痛喊道,“莫犹豫了,快助我们!”

    听到了这句话,肖剑人终于出手了!

    他的“负剑”独步江湖,名声曾经在“浮云剑”之上,剑一出手自然会扭转乾坤,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剑没有刺向卓清越,却是朝着奚千里而去——

    剑风携着雷霆之势,直指奚千里的面门!

    奚千里脸色死灰,只听身后一声脆响,一阵长鲸呼吸般的巨浪气体拂面而来,原来,负剑刺中的竟是他身后的一个香炉,而与此同时,那尚热的香炉灰尽数被肖剑人吹了起来!

    卓清越身形明显一滞,仿佛突然看不清楚四周的攻击似的,手中之刀横扫而过——勇猛则勇猛,却似失了准心!

    奚千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肖剑人那一剑,用意正在于借那香炉灰迷掉卓清越的视线!

    武功再高的人,看不清楚对手,也只有失败。

    看得清,有时比拿得稳刀更重要!

    在这千钧一发的破绽当口,肖剑人的长剑从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噗”的一声,已刺中卓清越后背心!高手过招,破绽不需要多;善于把握机会的人,只需瞬间已足够。

    空悟禅师的佛珠同时飞了过来,势如千钧打在卓清越胸口。前后重创,卓清越踉跄了一步,以刀撑地摇摇欲坠;肖剑人的掌风随后而至,一掌拍在他的背心,这一掌打得极重,卓清越撑地的刀向前滑出几尺,与地面堪堪擦出火星,终于喷出一大口血,扑倒在地。

    “阿弥陀佛。”空悟禅师双手合十。

    混战中的其他几个人惊魂未定,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卓清越,心下一松几乎也站立不稳。

    肖剑人那一剑打倒了卓清越,他们固然胜了,但胜得很不丈夫。

    “我原本不该用这样的手法,”肖剑人收剑站直,脸上也似有愧容,“但方才奚门主喊‘他是杀十二高手的凶手’,我情急之下出了下策。”

    “肖护院果断出手,救了我等的性命!”潘华滚爬起来,“如不是你当机立断,只怕我们现在已经是他刀下的魂魄了。我们现在就杀了这魔头……”

    “阿弥陀佛,”空悟禅师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案情尚未查清,不可妄开杀戒。”

    “你们看苏焕,身中如此重的刀伤,却没有流血,和十二高手一模一样。”奚千里引着肖剑人到尸体处。

    肖剑人查看之后,沉声道:“不错。”

    潘华刚才胆小如鼠,此刻见大敌已除,却号哭放出狠话:“苏焕啊,你死得太惨了!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肖剑人肃然站起:“既然前晚观音庙的墙上写了‘该死者,十五人’,那凶手就不会罢休,大家都要提高警惕。”

    几个人都是悚然一震。

    “我看凶手就是名门!”潘华咬牙切齿,“他们平时就神秘凶残,不知道杀了多少正派兄弟……而且个个武功奇高,当世恐怕也只有名门弟子联手,才能一下子杀死这十二名高手!”他捂着自己的伤眼:“苏焕命丧于此,我的一只眼也为魔头所废,此次一定禀明掌门,请各大派一起去名门缉凶!”

    作为落魄谷最受宠的弟子之一,潘华这话并非空口;加之苏焕又是浮云楼的人,浮云楼显然也不会坐视。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色青灰像是一张僵硬的脸。

    “现在已经死了十三个人,剩下的两个人不知道是谁。”奚千里的牙齿微微打战,突然喃喃说出了一句。

    四、踏歌问鼎

    秋霜压顶,红透了长安城一树树的冷雨。

    大唐高祖李渊以武开国,其随身的佩剑并非精钢玄铁所铸,只是一把木剑,取材自君山的桦木,荡平四海一统中原,又被称为“使君清平剑”。

    “执木剑而定天下,踏歌而问鼎,高祖、父皇当年何等风雅。”吴王府中,李恪以手背扣桌案,琉璃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如今天下已入太平盛世,大唐的子孙,能否真正拿得起这把剑?”

    只有雨声淅沥,天地作答。

    皇三子吴王李恪聪敏睿智、博古通今,最为天下读书人喜爱。

    “殿下。”文华王府詹事,也是吏部给事中司马肃敲门进来,把这几日江湖上惊心动魄的风波一一讲给了李恪听:“……武林大会还没开,盟主微生易初不曾现身,名门卓清越却被捉拿了,据说江湖上十二高手殒命的事,正是名门所为。四大门派要联手对付名门,捉拿凶手。”

    “十年难得一遇的江湖大事啊。”李恪眼底光芒不定,“太子想干一番大事业,如今岂非正是好机会?”

    司马肃接着道:“我倒想起最近另外一件怪事。”

    “什么事?”

    “前几日在兵部巷客栈发生了命案,死了两个年轻人,都是来长安求取功名的。”司马肃皱起眉毛,“奇怪的是,北衙禁军擅自处理了这件人命官司,在刑部连一纸立案也没有。当场破案的是一个叫林玄筝的年轻人。”

    李恪拿茶杯的手顿住了:“你刚才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林玄筝。”

    李恪的眼底更深一层:“加派人手,调查此人的底细。”

    清晨,客栈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小二一边上菜,一边压低声音对高谈阔论的客人说:“你们知道不?昨天卓清越被江湖豪杰捉拿了!听说他在破庙里杀了苏焕少侠,那苏少侠的死状和十二高手一模一样……”

    “看来名门就是元凶!”

    “以前名门就神秘兮兮的,但没想到这么凶残……”

    正在吃菜的林玄筝手中一动,筷子“啪”的一声,不小心掉落在了地上。

    “客官,我给您换双筷子来!”小二连忙又去拿了双筷子递给林玄筝,见他的脸色略微苍白放下了碗,似乎有些出神。

    “您昨天出门淋雨受了风寒,郝姑娘可是嘱咐小的要给您熬好姜汤,您快趁热喝,别听这些江湖血腥的事儿了!”小二只当林玄筝是吓到了,连忙说,“那作恶的魔头已经被抓到了,江湖人都说‘邪不胜正’,没事的没事的……”

    林玄筝抬抬手,示意他下去,一股腥甜却涌上喉间,他扶住桌子定了定神,眼底的苦涩渐渐浓成了一碗无人去饮的凉茶。

    不远处,刚去过茅厕的郝状状正嘀嘀咕咕走回来:“酱油他们还不来,老子今天就要去贴寻人启事了!”

    突然,听到门口一声激动的大喊:“老大!——”

    只见十来个人拥进客栈,郝状状大喜冲过去:“酱油,庆寿,黄瓜……”

    人都来了!

    “我们早就到啦!”酱油只差没痛哭流涕了,“可是长安城这么大,叫‘悦来客栈’的就有几十家,我们根本找不到是哪一家,在城里晃了四五天,再找不到老大你,只有去要饭了!”

    郝状状擂了他一拳:“‘悦来客栈’的名字这么烂大街啊,早知道老子找家有个性的客栈!”

    喝酒的人里有一两个见识广些的江湖客,突然脸色煞白地站了起来,失声道:“陆……陆权?”

    郝状状见众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哈哈笑道:“我们是轩辕山寨来的!不是鬼死而复生!”

    轩辕山寨是江湖的传奇,里面有几乎所有武林大人物的山寨版,惟妙惟肖,可以假乱真。

    见众人将信将疑地围上前来,训练有素的山寨兄弟们立刻配合地摆出各种招牌姿势,郝状状得意地站住一旁维持秩序,吆喝:“排好队啊排好队,参观三十个铜板,握手一分银子……”

    刚才那两个江湖客脸上还有余悸,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走了过来:“这些人……原来是山寨的啊?”

    “那当然。”郝状状笑嘻嘻地点头。

    “像……”

    “真像啊……”

    “乍一看还以为是陆权他们死而复生了!”

    “大哥——”江湖客问山寨版陆权——黄抓,“你初六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是不是在东边的元秀街出现过?”

    “我这些天每天都在长安城晃悠,也许去过吧,我也记不清楚了!”黄抓摸摸头。

    “难怪那时我和你打招呼,你理也不理我!”江湖客恍然大悟。

    “在寨子里时林公子就跟我们说,最好天黑了再出门,白天出门会引起混乱的。”黄抓用力点头,“看来,我出门的时候天还不够黑咧,让你瞧见了,不好意思啊,嘿嘿。要不是我们实在找不到老大了,盘缠要用光要去讨饭了,也不会这个时候出来闹大伙儿。”

    江湖客抚摸着心口:“陆权死了没多久,你这一出现,不知道的会以为是他的魂魄!”

    “陆权死了?”黄抓愕然。

    “是啦是啦!”郝状状指着黄抓和他身后的几个人头,“你,你,还有你,全都死啦。”

    黄抓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到地上:“那……我们不是失业了?”

    “怎么会呢?”郝状状连连摇头,“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老大,你脑子抽了?我压力很大……”庆寿瞪大眼。

    “抽你丫的!”郝状状给了庆寿一栗子,“他们人虽然死了,但在亲朋好友的心里还活着;他们的身虽然死了,但他们的精神是常在的!懂吗?黄抓他们不但没有失业,而且要涨价,因为他们是无敌的绝版!”

    众山贼都露出了无比佩服的神情,黄抓几个人崇拜道:“老大,你太英明神武了!”

    郝状状拍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见旁边的几个江湖客目瞪口呆,连忙拱手:“见笑见笑,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几个人也连忙拱手。

    幸会完了,也久仰完了,郝状状才左顾右盼,突然发现——

    “小二,刚在这里吃饭的林公子人呢?”

    “那位公子啊,”小二疑惑地指指门外,“他刚出去了。”

    郝状状急了:“昨天冒着雨不知道出去干啥,现在还病着呢!又出去了?”

    “林玄筝的身份,说小则小,说大则大。”

    “怎么讲?”吴王一边品茶,一边挑了挑眉。

    “他是微生易初的书童,在江湖上并没有露过面,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司马肃回答,“大半年前,听说他得了一场重病,随后从微生府上消失了,从此没有人见过他——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微生易初再也没有现身江湖。”

    李恪双手互握,似乎在掂量着什么:“你的意思是,微生易初的失踪,与此人有关系?”

    “属下不敢妄自揣度,一定全力查证。”司马肃沉思片刻,压低声音在李恪耳边提醒道,“当下还有件急务,王爷莫忘了……”

    “不错,还有那件事!”李恪右手击在左掌上,霍然站起身来,“备轿,我这就去东宫。”

    皇城上方一只苍鹰飞过,似天幕上的一个黑点。

    李恪在东宫拾级而上,怀里还揣着素不离身的《孟子》,嘴角却浮起一丝冷笑纹。

    天下都道吴王是个读书人,是群儒的表率。

    读书人动不动就说流芳千古,遗臭万年,其实大多数人连灰飞烟灭的本儿都不够,只能自然死亡,自然消亡。

    他们读破万卷书,却读不破书的局限——读万卷书易,成一件事难。

    这里是土地结实、阳光松软的东宫,宫殿建筑自然是匠心独具,九十九阶青石盘龙而上。此外,殿前还有一条特殊的,供腿脚不灵便的人坐轮椅进出的通道。按照立长的祖制,皇长子李承乾出生时就被为太子,一切似乎都很合理。问题就出在太子十岁时,坠马重伤,虽然集结名医会诊,还是跛了。

    太子走阶梯辛苦,于是东宫便开了这样一条专用通道。

    东宫里很热闹。

    吴王李恪在大殿候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皇兄出来,只见太子跛着脚、满头大汗:“我打了场马球,累得一身汗,三弟你久等了。”

    “哪里的话。皇兄要的江浙盐运大船贾的名册,我整理好了。”李恪说话间将手中一轴卷册呈上。

    太子接过打开,连声称赞:“三弟办事就是妥当周全。”

    “这一百六十三家商户,都是做盐运的好把手,大哥‘南盐北调’的大工程,有了他们的护航,指日可待。”

    “三弟,只有你最知我心。”太子拉了李恪的手坐下,“如今单靠朝廷,国库的银钱做不来‘南盐北调’这么大的工程,只有江南的商贾出力,才能将盐运送过去。可商人重利,不给他们利益,运盐从何谈起?我允许大商贾在卖盐运盐的生意里抽利,全是为了赈济北方受旱的灾民,绝没有一点儿为自己谋私利的打算。”

    李恪点头:“皇兄爱民之心拳拳。”

    “可是光禄大夫张玄素对我说,这件事做得不合适,府里也有好几个人劝阻我,说这件事开了朝廷与商人同做生意的先例,难免会有流言蜚语对我不利。说得我都有些灰心起来。”

    李恪眼底火光一闪,只听他沉吟片刻,才道:“皇兄做的是为民的好事,北方水灾的百姓都会感谢皇恩,父皇是明君,不会受流言所蒙蔽。”

    “有你这句话,我就宽心了。”太子将名册收起来,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儿,李恪貌似无意提到:“皇兄可知道,两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在长安召开,江湖上十二个高手却一夜之间被杀了,凶手竟是名门门主卓清越。”

    李承乾闻言摇头:“我对江湖事知之不多,只听说名门一向孤僻古怪,竟做出了这样的事?”

    “名门是名副其实的邪门。”李恪投石问路的试探得了回应,立刻顺着太子的话往下说,“自从微生易初失踪之后,江湖中没有人主持大局。如今几大门派擒住了卓清越,名门其他弟子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一场江湖腥风血雨在所难免。长安城天子脚下,事态一旦扩大,不堪设想。”

    李承乾有些担忧地皱起眉毛。

    “若是皇妹在长安,肯定会调兵去除掉这隐患。父皇也常夸她这份果敢,连我们几个兄弟也不及。”李恪连叹几声自嘲,果然见太子的脸色不再如常。

    “皇妹……自是好的。”太子勉强笑了一下。

    “皇兄也有长安的数名将领和上万兵力,”李恪循循善诱,“何不趁此机会建功立业?”

    “江湖上的事,我怎么好干涉呢?”李承乾敦厚,不禁有些犹豫。

    “皇兄你想一想。”李恪坐下来耐心地说,“这些年来,朝中有些流言,说皇兄贤德有余,而魄力不足。”

    这一句话踩中了太子的痛脚——“南盐北调”之事,除了爱民之心,太子也是希望做出一件事给天下人看,让那些笑他无作为的官吏们看看他治国的魄力。

    李恪气定神闲地继续说:“这次的高手遇害虽然是江湖事,但这些高手和十七皇妹也是有些交情的。现今的疑犯,更是举足轻重的名门,若皇兄能下旨缉拿凶手,岂非拨乱反正、江湖人人归心?”

    五、山雨欲来

    八月初二,太子下令查封名门,逮捕卓清越前往刑部受审,江湖震动!“这次太子的做法,只怕会闯下大祸。”司马肃脸色凝重。

    李恪似笑非笑:“静观其变。”

    客栈里。

    郝状状正急得团团转:“怎么林公子一直没回来?不会被绑票了吧?”“听说今天江湖正派和太子的兵马,要去查封名门呢!”小二屁颠颠道,“或许去看热闹了!”

    “看个屁的热闹,林公子一向喜欢清静,讨厌热闹!”郝状状心里着急,脾气也就大,正要发火时突然想起了什么:“慢着!……你说名门?”

    “对啊,名门门主卓清越,前日在东街的破庙里杀了浮云楼的苏焕,还把他掩在茅坑里。”小二说着自己也觉得又恶心又恐怖,不禁打了个哆嗦。

    “卓清越?”众山贼都围了过来。

    郝状状毫不犹豫地一声招呼:“兄弟们,去留魂山!”

    留魂山。

    山势奇峻,阳面平缓可跑马,阴面却几乎与地面垂直,每年无数砍柴的樵夫坠下悬崖、尸骨无存,妻儿只能祈祷绝壁之下有神仙收留亲人的魂魄,“留魂”二字也由此得来。

    此刻,江湖正道人士和朝廷的兵马,轰轰烈烈上千人马押着卓清越,前来查封名门。云蒸霞蔚,悬崖上漆黑的建筑像一口巨大的悬棺,风起云流时,甚至会给人轻轻晃动的错觉。

    四周寂静无声。不知道是秋老虎咬在身上热得慌,还是诡异的沉默让人恐惧,上千人竟然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卓清越见此情形,刀光般沉甸甸的眼底,眯起讥诮。

    “你老实点儿!”落魄谷的潘华对卓清越仇恨之至,一直苦无机会报复,此刻狠狠踢了他一脚,卓清越穴道被制,又身受重伤,顿时被踢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却仍然冷笑:“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这独眼的狗吠得还很响。”

    潘华大怒又一脚踢来,却是一道劲风拦在他面前,他脚踝处一软,已经再踢不下去,非但踢不了人,简直连站稳也难,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住,惊愕抬头向前看,只见一个蓝衫青年十指和中指夹着一颗石子,抬袖收手;旁边的却是微生世家的护院肖剑人!只见肖剑人有礼一拱手:“我们奉盟主之命,前来协助各位捉拿名门凶徒。”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喜的骚动。

    “有肖护院相助,真是如虎添翼!”落魄谷长老奚千里大喜,“不知盟主可安好?”

    “盟主好得很,大家不要听信谣言。”旁边的蓝衫青年淡定地接过话。

    “肖护院,这位是?”潘华警惕地盯着那蓝衫青年——刚才那颗石子,不带丝毫内力,却精准得近乎可怕地击中了他脚踝的穴道。脚上的穴道之多之杂,连穴道行家落魄谷也未必能准确把握,天下竟有人能如此妙手!若是对方有哪怕一丁点儿内力,只怕他的腿已经残了。

    “这是我微生世家的林公子。”肖剑人介绍。

    “微生世家什么时候有这号人物?”潘华咄咄逼人,有种对危险的直觉令他恐惧。

    “我是盟主的书童,不曾行走江湖。”林玄筝不以为忤,语言温和令人一见而生亲切感:“今日名门犯下重罪,我奉盟主之命来协助剿灭名门,为江湖永绝祸患。”

    卓清越愕然抬起头来,死死盯着林玄筝。

    这大半年来,卓清越一直在寻找师父的下落,直到遇到这个人。对方无论举手投足,还是气质风度,都像极了师父无筝先生!这种熟悉曾经让他燃起一丝希望,让他从轩辕山寨一路追踪到长安——他们都穿素雅的蓝衫,他们的名字都有一个“筝”字,这难道是巧合?更重要的是,据山贼们说,林玄筝是去年冬天上山的,在此之前,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没有人知道。而去年冬天,正是无筝先生失踪的时候!

    无筝先生一手创立名门,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如果眼前这个人是师父,他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名门灭亡,嘴角浮起那样冷漠的讥笑?

    卓清越胸口窒息压抑,几乎又有一口鲜血要破喉而出,却终是被他强压咽下,如同强压下心头那些狂乱的迷惑、痛苦的否定。

    林玄筝却并没有看他,只从容负手对众人道:“早听闻名门四分五裂,就算在这里杀了卓清越,恐怕里头的人也只会高兴——这人质并不见得有什么用处,拳打脚踢有失风度,不如一剑杀了他。”

    潘华刚才还惊疑不定,此刻听到这番话,不禁大喜过望:“这魔头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早该杀了他祭旗!我看名门都是些缩头乌龟,干脆抓一个杀一个。”

    潘华话音刚落,突然一个耳光凌空打在他脸上,啪地清脆响亮!

    “谁,谁打我?”潘华大怒四顾,只见一个锦衣公子不知何时落在自己面前,一脸桃花笑春风,“你这家伙很欠抽。”

    他说到“家”字时,潘华还未反应过来,说到“抽”字,竟然已经正正反反打出了十几个巴掌,将潘华的一口牙齿全打了出来!

    旁边的人一剑劈过去,剑在半空中却突然成了四截——来者在百忙之中,竟然抽出一只手来,指夹剑身,连夹了三下,对方的剑才到半空,赫然断成了四截!而此时,潘华的牙齿未及落地,其他几个人腕间发麻,心神大震,低头只见兵器上霎时都多出了几个漏风的洞——武器正是刚才潘华被打掉的牙齿!所有这些,都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那锦衣公子很没气质地掏掏耳朵,这么不雅的姿势竟然算不上难看。非但不难看,简直让人相信,无论他怎样糟蹋自己的气质风度,也仍然能让任何女人怦然心动。

    他另一只手随随便便指着卓清越:“我这死对头虽然脾气坏讨人嫌,但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杂碎来给他颜色瞧。”

    “苇护院!”肖剑人脸色一沉,“你这是做什么?”

    来者,竟是微生世家的另一大护院——苇流光!他以一支例不虚发的“斜阳箭”独步江湖,更以风流多情的名声游戏花丛。

    “教训某些看不顺眼的人而已。”苇流光旁若无人地说,恣意风姿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神采,只见他缓缓扬起一把弓箭:“谁再羞辱卓清越试试,我的箭可没有长眼睛。”他仍然是笑着的,但笑意如藏精钢锋镝。

    “苇护院,卓清越犯下滔天大罪,你大事不可糊涂。”肖剑人喝道。

    “我什么时候都清楚得很,凭卓清越那木头脑袋,料他干坏事也干不成。”

    “滚。”卓清越嘴角抽搐,但他这个“滚”一说出来,才发现苇流光真的朝后疾退——退,意味着遇到了更强的对手!十数个身影凌空而起,卓清越的眼神顿时冷厉——是“八卦阵”!这是落魄谷得以鼎立江湖的奇阵,意象万千深不可测,近百年来,还没有人能从阵中全身而退!

    “来真的了?”苇流光曾经捉弄过奚千里,和落魄谷结下了梁子。此刻知道旧账新仇一起算来了。就在八卦阵即将罩上他的头顶时,突然,只见一道银光闪过,仿佛暴雨的空中劈开一痕闪电,人影未至长矛先至!

    是名门的高手来了!

    “够意思。”苇流光大笑,八卦阵变幻无穷,唯有阵眼是弱点,他手中弓弦一紧,刹那间一箭射出,仿佛已经和这阵交手过千万次一般,长箭准确无误地扎入阵眼!阵虽然只有瞬间的凌乱,但苇流光是何等身手,已经趁机逃过那灭顶的一罩!

    “好身手!”落魄谷长老奚千里赞了一声,声音未落,十七个人重新组阵,天倾地斜朝莫云行罩来。

    苇流光的箭固然百步穿杨,但一人不可兼顾八方,就在此时,又有一紫一红两个身影仿佛幽灵般掠出来,破入阵中!

    紫色的人影身轻如刀,几乎要将八卦阵从中切成两半;红色的人影手持长箫,矫捷灵巧如鱼,缕缕箫音沉入阵中,勾魂索命而来!一时间天地风云变色,八卦阵对几大高手,苇流光的武功已是奇高,名门几个人更身若鬼魅,众人只听眼前耳边狂风嘶吼,间杂慷慨激越的箫音,却看不清楚真切,招数变化太快根本来不及过眼,天花乱坠莫过于此!旁观者竟成了江海中的一叶叶浮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只是茫然被涌动的光影与飞沙走石包围。

    “就算你们能困住我们,今天这八卦阵也一定会成为破烂阵,我们一齐收手如何?”激烈的过招对抗中,只听苇流光高声喊话,八卦阵里至少有三个人受了伤,只听奚千里咬牙回道:“好,一齐收手!”

    “如果谁说话不算话,谁就回家跪夫人的搓衣板!”苇流光大叫,“我喊到三,所有人一齐停手。”

    “好。”奚千里眼见八卦阵百年未尝一败的神话只怕要被打破,也心甘情愿休战,立刻答应。

    见他应允,苇流光果然喊:“一、二——”

    阵中苦战的各人都等他喊“三”,只听他拖长了声音喊道:“二点半——”

    奚千里正要收起的内力,闻言差点儿没一口血吐出来……

    “半——”苇流光内力浑厚中气又足,那个半字被拖了足足拖了一圈半,才终于意犹未尽地转到了“三”。落魄谷好面子,言而无信的事不会做;名门虽然是邪门,竟也履行了诺言。

    停了。箫声停了下来,那搅动天地的风起云涌停了下来,好像一缸石灰水突然澄清了下来,所有人都没有回过神来。落魄谷的十七位高手外表虽然没有落下风,但从脸色看,恐怕有好几个受了内伤。

    刚才那“二点半”的拖腔功夫里,他们的攻击难免分心,分心就会受创,而对手仿佛有默契一般,都不用兵器强攻,只催动内力对抗,因而使他们受了内伤,从外表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奚千里哑巴吃黄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苇流光很满意地收了弓箭,踱到奚千里身边:“奚叔,等天气凉快了,我们再打啊再打,呵呵。”

    在他最后那声得逞的笑中,奚千里终于气急攻心,一口怒血喷了出来!“啊,喜极伤身,我们还是再约时间好了……”苇流光笑眯眯地往后撤——他这一撤,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当心了。”林玄筝温和地说。

    苇流光面色一诧——林玄筝在他身后,他竟然丝毫未觉。只听林玄筝又说了一句:“坐下吧,这样毒散得慢一点儿。”

    “你说什么?”苇流光话音未落,胸口突然一阵排山倒海的绞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再看名门几个人,也汗如雨下印堂隐隐发黑。

    “你……”

    “这只是会让人在六天之内毙命的‘六道轮回’,放心,现在只要不催动内力,就暂时不会死。”蓝衫青年的眸子温柔如湖水,说话也轻言慢语令人如沐春风。

    众人也一阵喧哗,他们发现,刚才八卦阵中打斗的落魄谷高手也冷汗淋淋,显然也中了毒!

    “你什么意思!”潘华冲上前,大声质问林玄筝。却见对方仍是宁和平静:“敌我难分之时,不可错失良机,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他下毒的时机,恐怕只有一个时刻——就是落魄谷和名门高手同时收招的时候,那时内力回转,又要全身心警惕对手有诈,没有人会有闲暇注意空气中是否有异样。

    奚千里剧烈喘息,一道目光冷厉地投了过来——这个主意未必差,但出手的人眼力之准,时机把握之好,心肠之坚硬果断,也绝非常人能比!

    林玄筝低低咳嗽了几声,似乎身体弱不禁风:“稍后,解药我自会给各位豪杰。苇护院,对不住了。”

    此刻,肖剑人已经押着卓清越站在不远处了。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这留魂山之上的主动权,所有可能的变数,尽数掌握在了这两个人手中!

    有个念头在奚千里脑中猛然一闪而过——这布局固然滴水不漏,但似乎总有哪里不对,或许是……不像微生易初一向的作风!终究只是一念闪过而已,比他思考更快更迅猛的,是一道剑光!

    肖剑人的“负剑”!剑光扫向一个方向,名门几个人不说武功完全无法发挥,就是想站起来都困难得很,只能狼狈躲闪,苇流光正要阻拦,负剑在空中改变方向,一剑刺向几个人身下的石土!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大石竟被强悍的剑力碎掉,负剑根本连一瞬间的停滞也没有,再次刺入地面!

    轰鸣声中,空悟禅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方才打斗时四个人已在悬崖边上,肖剑人佯装攻击,本意就在碎石,几个人中毒反应不及,包括苇流光在内,顿时尽数坠下山崖!他竟然甫一出手,就想好了利用这天时、地利!

    空谷传来一阵乱石穿空之声,南归的雁阵被惊起。

    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凌空跃起,堪堪停在了悬崖边上,一只手紧紧扒住边沿的石缝!

    被肖剑人所挟持的卓清越,在刚才瞬间生死关头,一举冲破桎梏,自行解开了穴道!

    苇流光的大叫声从悬崖下方传来:“卓清越,你用力点儿拉……”原来,他们竟然一个拉一个,像一串灯笼般挂在了山崖下。

    卓清越咬紧牙关,他本来身受重伤,此刻支撑四个人的重量已是极为勉强,更遑论拉他们上来。

    “你们不会连我也要杀吧!”苇流光大声抗议。

    “哼。”潘华抄刀上前,“肖护院,怎么处置他们?”

    朝廷的兵马、各大门派的人,全都望着肖剑人。

    只见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烈日,眉头冷冷耸动:“杀人偿命,斩草除根。卓清越杀了十三个高手,名门偿四条命,不算过分。至于苇护院,勾结邪教,其心可诛。”山风鼓荡,没有生命的空谷发出了低沉的吼声,而有生命的人群,却无人异议。

    强者的话语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会统领民意,更何况还有血海深仇在。眼看肖剑人的剑高高举起,人们脸上都像被太阳光涂了一层漠然的石膏。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爆开一个清脆的声音——

    “好一个不算过分,老子说你很过分!”

    这声音仿佛是冰天雪地里的一炉子火,带着山寨的野气,不讲规矩的痞气,以及浩然的霸气!

    六、拔寨相助

    郝状状带着她的人马来了!

    “你们知不知道强盗的规矩?”郝状状用棍指向众人,“人命比天大,这是我们绿林的规矩!你们这些大门派大世家,趁人之危灭口,比大狗熊还熊!”

    这番话固然粗俗,却让冷漠旁观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郝状状转而指向空悟禅师的鼻子:“你个老和尚,天天念经,说什么‘救人一命比造七个高塔厉害’,现在是眼睁睁看着杀人,你闭着眼睛装瞎,当心长眼屎!”

    空悟禅师喃喃道:“阿弥陀佛……”

    “罢了!”歪倒在地的奚千里长叹一声,“拉他们上来再行处置!”

    潘华犹疑了一下,正要上前,被肖剑人拦住:“那几个人是没有还手之力了,但卓清越可未必。方才他能自行冲开穴道,内力只怕比你我还丰沛!”

    郝状状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肖剑人,不禁竖起大拇指:“你爹娘怎么给你取这么帅的名字?肖剑——人——”

    她故意把“剑人”两个字拖长,人群里顿时传来几声低笑。

    而卓清越挂在悬崖边,紧抠石壁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胸前一片血水摇摇欲坠,实在看不出半点儿“内力丰沛”的样子。

    “再拖时间,等到卓清越抓不住的时候,也不用拖他们上来了,干脆拖几具尸体好了。苇流光是你们自己人,你也能狠心看他死?”郝状状话音落时,已经施展“千里快哉风”,身形几个变换,到了悬崖边上!

    肖剑人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会使微生世家的独门轻功,一时竟拦截不住,眼底骤然沉下凌厉的杀气:“你怎么会我微生世家的轻功?”

    “关你屁事。”郝状状已经用力去拉卓清越了。

    卓清越明知道她的武功稀松平常,根本不可能拉起他们几个人,自己内外重伤之下无法久撑,厉声道:“滚开!”

    “哼,还是这臭脾气……”郝状状话音未落,只感觉一阵寒气灭顶而来,原来是肖剑人的负剑朝她刺来!就算在平时,她也绝对躲不过这么高妙的一剑,更何况此刻没有退路,她身在悬崖边上!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一串佛珠打了过来,竟然将负剑的剑端缠绕住。空悟禅师念道:“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并未犯下罪孽,肖施主莫要滥杀无辜。”

    “她偷学我微生世家的轻功,其罪当诛!”肖剑人沉声道。

    “谁偷学你的武功啦?”郝状状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还在脖子上的头,“这是……”

    她刚要说“这是林公子教我的”,却见林玄筝单薄的身影站在不远处,只怕这句话出口要给林玄筝带来麻烦,立刻转口:“老子自学成才的!”

    “一派胡言!”肖剑人还要上前,只听郝状状大喊:“老和尚!卓清越是被冤枉的!”

    众人哗然。

    “没有人能同时杀死十二名高手!”郝状状情急之下继续喊,“这十二个人遇害的时间根本不同。最早被杀的人,尸首只怕停放有半个月了!”

    “胡说八道!有人在韩聪遇害的前一晚还看到过他。”

    “你们确定见着的是他,而不是我兄弟?”郝状状叫道,“黄抓,徐八虎,你们给老子快出来啊!”

    众人这才发现,她带来的那十几个人……竟然个个面孔都如此熟悉,简直让人惊起一身冷汗,难不成是韩聪、陆权等人死而复生?

    “像吧?”郝状状喊道,“我们是轩辕山东七寨来的!”

    是轩辕山寨!人群一阵骚动。聪明些的已经开始明白了——轩辕山寨的这群人进了长安,根本无形中就成了一种障眼法!让所有人都纠结于十二高手一夜殒命的事实,而不去思考更多更早的线索!

    可是,是谁设计了这个局?如果不是眼前粗枝大叶的山大王——

    不待众人细想,郝状状只觉得手中一沉,心里顿时也一沉!

    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猛地被一股大力往下拽——撑不住了!几个人顿时朝悬崖下落去!

    生死关头,郝状状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

    七、微风大地

    马蹄声那样清晰有力,沉沉浑厚的大地突然仿佛被唤起了生命,为蹄声惊起一腔心跳如擂鼓!众人的视线还来不及抬起,就被尘沙缭乱。

    一枪刺出。

    风沙红尘迷眼,那一枪却历历如在眼前,每个人都感到无色的锋镝刺到眼前来了——不能不闭眼,睫下就是枪尖,不能不睁眼,咫尺就是绝境!那枪到底是刺向谁的,竟然没有人弄得清,或者说,没有人来得及弄清。

    是日出破开地平线的一瞬,是群山坠入暮色的一叹,是百川归海的惊涛一裂,是雷霆暴雨的铺天一洗!

    红尘闲庭枪,世间只有红尘闲庭枪!

    直到那一枪落下了,所有人都劫后余生般冷汗淋淋,哪怕站得远远的、与枪刺去的方向完全相反的人,也都似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卓清越几个人本已掉下悬崖,手还未松开,竟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被长枪拦腰凌空一挑,摔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喂!斯文点儿不行啊,摔死我了!”苇流光连连大叫。

    不顾其他几个人的白眼,劫后余生的苇流光又连声道:“嘁!易初,你竟敢比本少侠还帅,太没有天理了!”

    天地云开风聚。

    对朝廷的兵将们来说,草莽开创大业的时光仿佛逆流而至,他们情不自禁望向同一个方向——年轻人傲岸横枪,一襟白衫凌驾于曦光山河之上,寂静之后,千军沸腾!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微生易初本人。

    没有人告诉他们这就是微生易初,但他们都知道是,应该是!任何人看他一眼,都会知道是。有些独一无二的东西,世间无人会弄错。

    就像从没有见过光明的盲人,只要能睁开眼睛,就知道天空中那一轮是太阳。

    “江湖十三名高手遇害之事,名门到底是不是凶手,当以事实为凭。”微生易初收枪下马,目光扫过众人,每个人都觉得心扉顿时一敞。

    “肖护院,我记得,我并不曾吩咐你代表微生世家,参与这次围剿。”微生易初面上似沾了悬崖上的风,一丝冷峻,威仪足以浸透人的肺腑。

    肖剑人也是一方枭雄,此刻却突然双腿一软:“盟主,你闭关已久不明真相,你相信我!名门犯下了滔天罪行……杀了十三名高手!”

    “卓清越杀这么多高手做什么?”微生易初笑道,“这些人与卓清越无冤无仇,反倒是,与我微生易初有些过节。”

    一道惊蛰炸开在人心之上。

    微生易初的话,简洁利落,一字一道刀痕。

    “终于来了个明白人!”郝状状摸着摔痛的屁股,高兴地跳了出来,“我知道卓清越这家伙有洁癖,就算杀了人也不会扔到茅厕里去!就凭这点,老子就肯定里面有猫腻……等等!你刚还说那些人和你有过节?”

    微生易初转过身来:“一年前我身受重伤,手脚筋俱受重创几乎丧命,便有一半是拜他们所赐。”众人听得惊心动魄,奚千里骇然道:“盟主……何出此言?”

    “那时,我正值修炼内功的关键时刻,浮云楼与千华门起了冲突,十几个来找我评理的江湖同道,在我面前大打出手,致使我真气逆行。”(相关情节参见《一苇斜阳箭》)

    众人心惊肉跳,一时无人敢说话。

    奚千里脸上有些疑惑——那件事他也模糊听说了一点儿,十几个死者确实是当时去过现场的!但问题是,微生易初为何到一个城郊小客栈里去修炼内功?更重要的是,微生易初说出这件事来,不是将嫌疑往自己身上引吗?

    “你这话说得奇怪。”郝状状摸了摸下巴,“他们得罪了你,就一个个都死了,难道……是你杀了他们?”

    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微生易初说话,很多人都变了脸色。

    微生易初却不以为忤,从容将话题一转:“如今秋热未退,不说放置半个月,放置半天的尸首也会发出腐臭,若非死亡之前使服用了一种特殊的药物,尸体不可能保存这么久。”

    “什么药?”

    “惊蛰。”

    人群一片哗然,只见微生易初目光灼灼扫过人群:“‘惊蛰’是微生世家的秘传,但这些尸首所中的惊蛰,却并不是微生世家的。”

    “不是微生世家的,是哪里的?”潘华不禁脱口而出。

    “笨啦!”郝状状跳了出来,“不是微生世家的,当然就是别人仿冒造出来的!”

    “我还是不明白——”潘华剩下的那只眼睛里满是疑惑,视线颤抖敬畏地在微生易初的身上逗留了片刻,想要说句恭维话,“这惊蛰真的能永葆青春吧,盟主你……”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连忙将后半截话吞了下去。

    郝状状却毫不留情地哈哈一笑:“我说独眼龙,难道你怀疑橱子盟主是老头子假扮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潘华恼怒分辩,只听旁边有人不解地问:“橱子盟主?”

    “他不是衣橱(易初)吗?”郝状状摸下巴,大胆地上下打量微生易初,“我听说宰相肚子里可以撑一条大船,将军的额头可以当跑马场,也不怕马粪掉鼻子里……哎哎,你这个盟主的衣橱不知道能装几件衣服啊?”

    郝状状说话大大咧咧,微生易初却毫不介意:“女人的衣橱里,总是少一件衣服;但我这个衣橱,总是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郝状状好奇。

    “一件很难做完的事情,”微生易初笑答,“解答女人的疑问。”

    郝状状不禁哈哈大笑!本来以为微生易初这样的声名,必然一笔一画工整端方,君子雅正如玉,此刻才知道大大地看错了他。这个人,不是只有一点儿不老实吧!

    阳光将大地镀了一层淡金,只见微生易初将地上的青钢剑的残片放入右手掌心,再将五指舒展开来,优雅闲适在太阳底下泛出玉色,就在所有人不明所以时,只听“咔”的一声,他的右手已经握紧成拳。然后,青色粉末从指缝里慢慢漏出来。

    众人不由得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利剑何其锋利,他竟能丝毫不为所伤,迎锋而上,以柔克刚!

    “这就是惊蛰。”微生易初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人人如坠云雾中。

    郝状状愣了片刻之后,突然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微生易初扬眉。

    “这‘惊蛰’对练武的好处,就像睡觉对猫的好处一样!”郝状状一句话把人们弄得云里雾里,只听她连连摆头:“我们山寨里的大胖猫,平时老是睡觉,懒得要命,板凳山睡,地上睡,桌子上睡,灶台上睡……等它睡饱了,睁开眼睛看到了老鼠,立刻像一支箭似的,‘嗖’地就窜出去了,比老虎还凶狠!刚才你张开手掌的时候,那个舒服的懒样子,就和我们山寨里的胖猫一样;你突然收紧拳,把钢片儿捻成了粉末末,就像猫逮老鼠!”

    微生易初眼里光华流转:“虽不至,亦不远。‘惊蛰’的作用,是让人全身的血液流速减缓、脉搏变慢,进入一个真正放松的状态中。同样的招式,由不同的人使出来,原本就是千差万别的,只有在这种‘松’和‘慢’中,你才能听清身体每一处关节、每一个穴位、每一根经脉,才能为下一步的出招积蓄最强的力量。了解‘动’与‘静’,‘伏’与‘变’的关窍,就是微生世家制作‘惊蛰’的原意。

    “但是这仿冒的‘惊蛰’,不只是让血液流速变慢,而且是全身血液根本停止流动!”微生易初的声音转沉,“不管什么事,都有一个‘过犹不及’的道理在里面,血凝固停滞,连性命也没有了,何谈武功精进?”

    肖剑人突然脸色灰白,手不禁抖了一下。

    这个细节没有逃过奚千里的眼睛,他厉声道:“肖护院!原来是你假借盟主的命令前来留魂山!你急于嫁祸名门,又将老夫等众人毒倒,是何用意?若不是微生盟主及时赶到,你杀了苇护院和名门几个人之后,就会将屠刀对准老夫和各位江湖同道吧?”

    一句话让许多江湖人惊醒过来,潘华大声道:“师父说得没错,肖剑人居心叵测,真正的凶手肯定是他!”

    “……”

    人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肖剑人还想否认,却感觉自己被一道道视线牢牢锁住,他转向微生易初,目光一触,金石相撞,便是无言的交锋!对方的凤眸中,一道裂痕深如无底深渊,痛楚、责备、失落……都清晰可见。那十几条人命的血迹仿佛在对方的眼中凝成了血丝,将多年的情义和背叛化为苦酒。

    肖剑人怔了片刻,不敢也不忍再看微生易初的眼睛,突然仰天苦笑:“没错!那些人是我杀的!”

    在无数愤怒的注视中,肖剑人长叹一声:“从我败给舒飞廉的那一刻起,以前的肖剑人就死了。学武之人都有做天下第一的梦想,可是你们知不知道,做了第一的滋味是什么?”

    负剑,多年来未尝一负。

    肖剑人这一生,经历过无数决斗,却从没有使出过两个相同的招式,负剑的“负”,奥义就在于不断舍弃、不断蜕变、不断否定自己。

    意外,发生在两年前。

    那届武林大会上,浮云楼天才少年舒飞廉,以变幻万端的“天涯浮云剑”,战胜了永不重复的负剑!浮云无形,变化由心——那是势不可当的天赋灵气,天时地利人和,在某一个命定的瞬间冲破所有桎梏达到了剑术的巅峰。

    众人想起舒飞廉当日与肖剑人的一战,不禁肃然神往。再看此刻失魂落魄的肖剑人,又怅然惋惜。

    “无数后起之秀在身后追赶,可是,我向前跑时,却渐渐发现了一种浓浓的悲哀,我的身体不能再像少年时期一样,保持着旺盛的斗志和精力,充满最敏锐的听觉,捕捉到对手每一个细微的动静——对于寻常人来说,也许衰老是缓慢而不易察觉的,但对绝顶高手而言,这种变化,尖锐得就像割人的刀!每一天,我都能察觉自己身手的变化……

    “那天,我败了,败在浮云剑法下,败是什么滋味?不是铺天盖地的一斩,而是曲终人散啊。擂台上只剩下了我自己一人。那些蜂拥在我周围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拥向别人了。我在冷冷清清的擂台上,没有人来称颂,没有人来挑战,甚至没有人来叫骂,没有人再注意我……我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结束了。”

    松风孤独,山峦寂静,人们心里有些空空的。

    “青春个毛啊青春?”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寂,“大叔,青春几两银子一斤?老子没称过,但肯定没有十几条命重!”

    只见郝状状双臂环胸:“老了就是老了,帅哥可以变成老帅哥,快剑可以变成重剑,就算有一天你真的拿不动剑了,也能拿盏破灯,照照自己,也照照别人。你的功夫其实还可以越来越高,只是你钻牛角尖,自己走进死胡同了!”

    肖剑人浑身一颤,整个人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他暗中调制的“惊蛰”,必须有人来试验……而陆权他们恰恰相信他,再或者,他们也想获得永恒的青春?可这些人不知道,试药失败,他们会死于血液凝结;就算试药成功,他们也必须得死,只有这样,才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

    肖剑人面上神色颓丧,如被山风凛凛刀割,那是一次次徒劳的攀登,一次次失败的癫狂,当他用乱刀把人砍得面目莫辨时,没有鲜血飞溅,没有征服的快感,只有无声的屠戮,令人作呕的寂静……

    回想起那些场景,肖剑人眼底寒光爆现,突然仰天大笑:“况且,这些人致微生盟主重伤,他们本来就该死。当日就是我在观音庙后杀了苏焕!”

    众人心头都是一震。只听一个声音温和道:“事到如今,还需借微生易初之名?”

    “当日我们约见议事,不料行迹被卓清越发现,于是由我引开卓清越,你制伏苏焕,给他灌下‘惊蛰’后灭口,再嫁祸给卓清越。”林玄筝从不远处静静走来:“你为贪恋‘惊蛰’,我为贪恋钱财,二人合作如此愉快,你何必在此时,再给自己一个多余的借口?”

    郝状状张大嘴,只觉得凉风灌在肺里,嗓子干得慌。

    八、殊途同归

    无论何时,林玄筝总给人一丝不乱的感觉。现在也不例外,他衣角清风徐徐,眉目静雅如水。

    “这些人的性命原本值不了多少银子,但若能试验出真正的‘惊蛰’,一条命至少值千两黄金,他们死得并不算冤。

    “郝寨主,我利用你的人到长安,精心布置了这一局障眼法,虽然有些不义,但若是这次行动成功,钱财也一定会让你有份,不会让你吃亏。你是生意人,应该懂得的。”林玄筝嘴角微弯,朦胧带笑。

    郝状状瞪大眼,愣在原地。

    “肖护院,”林玄筝眼底漩涡转动,俯身凑近肖剑人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当日阿澜真气逆行,你其实是高兴的吧。”

    肖剑人只觉得耳边的语气十分柔和,却有种东西令人恐惧。那种东西,叫作事实。

    “我……”肖剑人还想辩解,林玄筝的声音却越发低,“只要阿澜真气走岔、手脚筋俱断,你相信府中必然会拿出‘惊蛰’来救治,那时你就可以一窥密药的真颜。”眼见肖剑人脸上冷汗涔涔而下,林玄筝微微一笑:“放心,我不会揭穿你的。因为你,是第十四个。”话音未落,他搭在对方肩膀上的修长的手指蜷曲,一指点向对方后背的死穴!

    任谁也没有想到,不会武功的林玄筝能使出这样一招杀手锏!

    肖剑人的心神大乱,两个人的距离又如此之近,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林玄筝收回手来,肖剑人喷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双眼瞪得很大,却来不及再说一句话。

    微生易初的脸色这时也大变。

    各路英雄和朝廷的兵力都举起刀剑,从三个方向将林玄筝包围住,而他身后,就是千丈悬崖峭壁。

    林玄筝从容地站了起来,淡淡看着前方,眉睫清冷间透出几分妖邪来。

    “卓清越,直至今日,你才看到了道路,名门弟子才看到了你。”林玄筝看向卓清越,一句话中听不出有多少种意境回旋,却都被眼神冰冻成无情。

    而卓清越已经握紧了拳。

    世间万事,能看见的人很多,能看清的人太少……浮云剑也好,缺剑也罢,都是世人用来安慰自己的,就算没有红尘闲庭枪,微生易初还是微生易初;没有缺剑,名门就不是名门了吗?说到底,之前还是他这个掌门做得还不够;如今他因祸得福,于险境中凝聚了人心,他日未必不会再因为冲动或大意,而失去人心!

    林玄筝的话语里,有赞许,还有警示!

    “你,没有资格对我说这些。”卓清越一字一字地说,“我终于能确定,自己认错人了,你不是我师父。今日名门之危,这一仗,我记下了。”

    “记下便好。”林玄筝负手而立,袍襟空荡荡地孤单。

    郝状状只觉得天边的晨光都滴落成血,流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世间有千百种败法,却独有林玄筝这一败,双手沾满阴谋鲜血,却仍让人错觉,他才是伤得最重的那个。她脑子里“嗡”地一下!肖剑人临死还不惜将祸水引给微生易初,林玄筝却偏偏说自己就是为了黄金……他揽下了所有责任。

    这十几条人命,是他残酷的、向兄弟交代的方式!

    “秋来,秋来,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从始至终,林玄筝都不曾看微生易初,直到此刻,他才对视上那浮动的光影——那凤目里隐隐浮动的,如果不是水光,又是什么?

    世间可还有兄弟义、知己情,交心相知,风雨共度,却几度相负江湖?“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林玄筝的容貌声音原本都温和,这一声吟啸,却说不出的悲壮铮锵,人群中一片激愤,那双颊苍白的蓝衫青年,看在众人眼里只觉得说不出的邪异可怖。

    郝状状听到“坟”“土”这些字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就在这个瞬间,蓝衫已如惊鸿一折,投身崖下!

    卓清越飞身要去救人,手中却只握到了凛冽的山风,他的拳头收紧又松开,拳心空了,仿佛永远再也填不满的怅惘。

    ……林玄筝。

    死了。

    他要杀的第十五个人,原来竟是他自己。

    片刻之前卓清越恨他如狂,此刻却只有惘然。慢慢反应过来,方才他吟唱的,知己吊书客,恨血千年在——也许,在微生易初真气逆行的那一刻,他已决定,所有直接间接的凶手,他都非杀不可。这是个玉石俱焚的决定,必败无疑的赌局。

    突然,有火花在卓清越脑子里如闪电劈过……无论林玄筝,还是无筝先生,谁取了这十几条人命,都会成为整个江湖的敌人!他最后的那一眼,目光深处的赞许,绝不是陌生人的眼神。

    他只是要独自走向毁灭!

    就在刚才,他亲手将名门交给了自己。并非其他,而是沉甸甸的人心。

    卓清越突然感到脸上滚烫,原来不知何时眼泪流了下来。

    直到四周传来喧哗大喊声,群山之上,雁阵惊起!

    “盟主!”

    “微生盟主!”

    白衣凛冽一动,天光云影变幻,微生易初竟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山崖去救人!

    天下英豪一片大喊慌乱之声,但一白一蓝两个身影已瞬间坠入浓雾,被吞没在苍茫云海中。

    三日后。

    “找到人了吗?”

    “没有。”

    “找到尸体了吗?”

    “也没有。”

    “当日微生易初的武功,你我都见过。”李恪抚摸着袍袖上的暗纹,“无论什么时候,小看微生易初,吃亏的一定是你自己。”

    司马肃点头称是:“我明白。”

    “他身上流着天下名将的血。”李恪的声音里竟有种怅惘,“这样的人荒芜在江湖里,不能为天下苍生计,实在是大大的可惜。”他放目远眺,森严的台阶在夕阳里延伸开来,一切严整规矩,一切都在秩序之中,这是权力的法则。

    “人为财死,林玄筝贪财至极,却又这样刚烈地赴死,实在让人不解。”

    “他当真是为了黄金吗?”李恪冷笑,“我却有种直觉,此人志不在小。”

    “殿下此话怎讲?”

    “有一种人,只要活着,就一定能成大事。”李恪站起来,“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也能随时割舍,这一点儿粉身碎骨的决绝,就超过了江湖上大多数的所谓高手。”

    司马肃似懂非懂,斟酌着自己的措辞:“……这次太子出兵围剿名门,恐怕出不了泥沼。”

    “自取灭亡。”李恪无声笑了。

    太子贵在“贤”,多年来,以其不争而天下无人能与之争。

    一旦贤名的光环褪去,仁孝的传说破灭,赤裸裸的太子还剩下些什么?一条残腿?还是江浙二十年的盐运之利?

    吴王惬意地推开窗,让凛冽的秋风灌进袍袖,一身衣衫刹那间鼓胀出万丈雄心。人生没有四季轮回,只有一次青春。转瞬即逝的青春,瞬间光华可销万古的青春,有什么理由不轰轰烈烈地爱一次,活一次?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