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的中国,并没有因为段祺瑞的退隐天津而平静,无论南方、北方还是西方,依然是乱纷纷的。张作霖进北京了,直系吴佩孚的势力也进了北京;段祺瑞走了,要组织一个接替段祺瑞政府的政府,因此直奉两家发生矛盾了:吴佩孚要恢复曹锟贿选总统时制定的宪法,由那时的国务总理颜惠庆恢复内阁;张作霖则认为这样做,意味着前年推翻曹锟是推错了,他不干。他主张恢复民国元年宪法,重新选总统、任命总理。两家争呀,闹呀!争闹不休。结果颜惠庆6月下旬才上任,却在第一次内阁会议上宣布辞职。直系分子杜锡圭任了总理。10月,吴佩孚兵败湖北,张作霖以“索要军饷”为由又逼杜下台,换上奉系张学良的把兄弟顾维钧做总理……走马灯似的更换总理,政局自然摇摇晃晃。安福系一些尚未过足官瘾的君子们高兴了,他们梦想着“局势乱下去,乱久了,还得‘合肥’出来收拾局面”。为这事,王揖唐、龚心湛还兴致勃勃地去找山西军阀阎锡山的心腹台寿铭,请他去说服阎锡山,由阎锡山出面活动给段祺瑞复位。这件事尚未见结果时,张作霖竟然在天津蔡园召开会议,研究政局问题。出席会议的,除了奉军、直鲁联军的代表之外,吴佩孚、阎锡山、孙传芳都派了代表。
段祺瑞得到这个消息,陡然兴奋起来,觉得良机到了,有望东山再起。
于是,他以下棋、打牌为名,把安福系在津成员都找到须磨街,让他们四面出击,各显神通。
安福分子齐集须磨街的时候,竟是一个晴朗朗的天气,万里无云,风和日丽。段祺瑞穿上深色的长衫,戴着礼帽,又现出许久不见的微笑,还是坐在“一家之主”的位子上,笑嘻嘻地说:“闷在租界里,我知道大家心情都不平静;外间消息,支离破碎传来,神龙似的,见首不见尾。今儿有幸聚在一起,大家聊聊,随便,权作消磨时间。”
开场白之后,“国舅爷”吴光新先说了话,他以“消息灵通”的口气说:“蔡园会议,无非想商定北方各路军联合问题,以对付北伐军和国民军。已经决定成立奉军、直鲁联军和孙传芳部联合的‘安国军’,张作霖任总司令。”他望了望面前各位,又说:“前景并不见乐观的是,吴佩孚、阎锡山都未参加安国军这个联合体,可见他们意见并不一致。”
龚心湛说:“张作霖想当总统,这事越来越明白了。只是,吴佩孚是不会同意的。奉系的对头那么多,张作霖想一步登天,也不易。”
曾毓隽机灵,他眼睛一打转,说了话。“张作霖想当总统,咱就给他制造条件,让他名正言顺地去当。咱们向张建议,先组织临时政府,由它召开国会,再选总统。这个临时政府的首脑,自然得是芝老。芝老举张当了总统,张还不得知恩图报……”
一直微笑着不言语的段祺瑞,虽然觉得“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行动不怎么甘心,但却也认为不失为一步好棋。便一手抚弄着面前棋盘上的黑白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如今国事大乱,大局阽危,我们这些从政多年的人怎么能视而不见呢?更不敢明哲保身。事既如此,各位再分头走走,争取成功。到时候,我们一道再为国家出一把力。”段祺瑞还在恋栈!
段祺瑞的意见经人传到张作霖耳中,奉军内部起了争论。一部分人主张发动北方各省,直接推选张作霖为总统。这是很适应了张作霖的想法的,他以安国军总司令身份进北京,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走这一步。他的主要智囊杨宇霆却持另外一种看法。杨宇霆说:“目前军事、财力均有困难,马上握有中枢,必然困难重重,不易应付。让‘合肥’出来过渡,我们便可进退裕如。”
张作霖想了想,虽然觉得杨宇霆的意见不无道理,那样做了,军权还在自己手中,段祺瑞不过是“周天子”式的牌子,也未尝不可。但他还是坚决不同意:老段已经是个过时的人物,抬出来也压不住人。不用说我和吴子玉不同意这样做,就是阎老西,也不会答应。别看他平时一口一个“老师”的奉承他,其实他哪里肯按老师的话去做。
事情返回到段祺瑞这里,他觉得一线希望也没有了,虽然气得发晕,却也没有办法。从此,须磨街又冷清了下来。段祺瑞决定闭门谢客,再不见什么人,不谈什么事。这年(1926年)冬天直到次年4月,段祺瑞都藏在家中。
又是一个春天。
这个春天,段祺瑞为了不再听到“烦心”的消息,4月8日,他带着夫人张佩蘅、二姨太边氏乘上日本轮船“长平凡”,在亲信姚震等陪同下,去了大连,到曾经任过山东督军、也是皖系铁杆人物田中玉那里去过几天舒服日子。轮船入海,段祺瑞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天水相连,碧蓝无际,他忽视想起了佛家的一句偈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回过头来,望望彼岸,也是天水一色,苍苍茫茫了!他苦苦一笑,心中立刻有种茫然若失之感。
住在大连的段祺瑞,并没有清心寡欲,也不是专心在青灯古佛前,而是经过各种渠道——除了报纸信函之外,还有各地各样的政治消息——去探测气候冷暖。他对人说,他不想知道这些消息;可是,他心里想的,却又是怕对这些消息知道少了,知道迟了。风云变幻的中国,就连段祺瑞隐居这段岁月,几乎天天发生着重大的政治事件:
国民党北伐军打到南京,英、美、日等帝国主义国家武力干涉,制造了“南京事件”;
蒋介石宣布“清党”,大杀共产党人,成立了南京国民政府;
张作霖安国军搜查苏联大使馆,杀害共产党人李大钊;
张作霖组织了安国军政府,自任大元帅,成了变相的国家元首……
段祺瑞独自闷吞吞地气一阵,怒一阵,自嘲一阵,又自解一阵,一种“过时”的感觉,在心上渐渐增长。他常常面壁自问:难道我的黄金时代真的一去不复返了,难道我再无出头之日了?大连的清山秀水,给不了他失宠的、自诩的“共和民国缔造者”的段祺瑞以舒适感,他依然过着郁闷的日子。
盛夏酷暑即将过去了,一个“清凉”的消息随着温馨的海风,送到段祺瑞耳中——陪同段祺瑞来大连的,曾经做过陆军九师师长的魏宗瀚,从街上回来,对他说:“老总,有个人我遇见了。他说他想见见您,有急事跟您商量。”
“谁?”段祺瑞问。“周善培。”
“周善培?”段祺瑞说,“是不是当年跟随云贵总督岑春煊当幕府、后来又到咱们周孝怀家的那个人?”“是他。”
“他也来大连了?”“来了。”
“没说见我什么事?”“他要见你再谈。”
段祺瑞知道这个周善培是个广交八方的人物,又有周旋能耐,是个很能办事的人。便说:“好,好,我也想见见他。多年不见了,也想谈谈。”
隔天,魏宗瀚便把周善培领到段祺瑞面前。段祺瑞把他当知己,盛情款待,畅叙别情。应酬之后,段祺瑞说:“这些年,我也很想见你。只是风雨不定,八方应酬,想想而已。听说你有事想对我说说,我是很愿意听你说的。什么事,你只管说。”
“芝老,”周善培说,“您知道么,东北形势有变呀!”“怎么变?”
“日本人已经向张作霖提出扩大东北利益的要求,借以进一步控制满蒙。”
“张作霖能给他们?”
“当然不能。”周善培说,“张作霖有英美帮助,拒绝了日本人的要求。
日本人决定向奉张施加压力,如仍不就范,日本人想用武力,更换人。”
段祺瑞淡淡地笑笑,仿佛并不重视这件事。
“芝老,”周善培说,“如果你打算再度复出,此其时也。”
“怎么复出?”段祺瑞觉得日本人与张作霖的瓜葛,跟他关系不大。“就在此时,芝老若能与逊帝宣统合作,我想必是一步好棋!”“与宣统合作?!”显然,段祺瑞没有思想准备。
周善培说:“宣统虽然逊位了,他的这块金字招牌还是很有号召力的,他身边还有一批有影响的人,日本人是会支持他的。如果宣统能够挂个空头衔,芝老出面干实事,凭你们的资望,控制局面,当不是问题。”
段祺瑞为之心动,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之光。他从内心里佩服周善培的老谋深算。可是,段祺瑞却没有马上表示可否,只盛情地款待了周善培一场,周便告辞了。之后,段祺瑞却为此大大地动了一番思索。
段祺瑞在大连住了几天,大连没有那么多人为他鞍前马后效力,他的左膀右臂都在天津卫。他不得不携家带眷匆匆返回天津。天津,依旧处在沸沸腾腾的“平静”之中。表面上,无风无火,连阳光都是灿烂的;实际上,包括洋人在内的各式人物,无不在倾其全力争争夺夺。8月间日本人在东京和中国大连两次召开“东方会议”之后,侵略中国的步骤加紧了,活动的中心便在天津;奉张、直吴,连山西的阎锡山无不把目光聚焦在天津;逊了位的皇帝也早偷偷来到了天津,静园成了大清孤臣孽子活动的宫殿。段祺瑞回来,他回到了须磨街,须磨街又成了他安福系的活动中心。冷清了许久的段公馆,又热闹起来了。
那一天,王揖唐急忙来到段公馆,牌桌上厮混了半天之后,段祺瑞把他拉到密室,对他略述了大连之行以后,说:“揖唐,你能不能安排一下,我想跟溥仪见个面。”
王揖唐像往日一样对待段祺瑞百依百顺。思索都不思索便脱口而出:
“可以。”可是,当这个背了时的参议长离开段公馆时,他感到事情并不那么容易!王揖唐明白:当年就是担任着北洋第二军军统、署理湖广总督的段祺瑞领衔发了个通电,才迫使小皇帝逊位的,段祺瑞也因此光彩了半生。也正因此,溥仪和他的忠臣孝子无不对段忌恨在心,安福系与那班人从来没有来往,如今想沟通关系,达成协和,怕是困难。王揖唐思之再三,觉得无法入手。后来,他忽然想起了日本驻华北的特务头子土肥原,此人跟清室、跟安福系都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若请他出面,一定能办成。
王揖唐找到土肥原,土肥原也正想在天津重找一伙代理人借以压奉张,于是,一拍即合,日本特务“慷慨”答应,“愿为周旋。”
早已失宠的满清皇族,做梦都想着复辟,想着东山再起,有人愿扶他们了,何乐而不为?小皇帝在孤臣们的怂恿下,愿意同老执政见面。但是,有一个条件:溥仪绝不屈驾到须磨街段公馆,认为那样做太失身份;段祺瑞也不愿去溥仪住的静园,认为那样就等于臣子朝见皇上。事情僵持下来了,日本人也没有办法。还是王揖唐有本领,最后达成折中:约定在溥仪的生父、前淳亲王载沣的家中相会。
事情约定之后,段祺瑞又把王揖唐找到面前,问他:“咱们这次见溥仪,你说说,是不是有碍名声?”
王揖唐心里一惊:都到什么时候了,还顾及名声?当初,若不是张作霖给点面子,只怕连出北京都不那么容易。果然被吴佩孚囚起来了,你又如何?王揖唐想是这么想了,却不能这样说。他笑着作了另一番劝慰:“什么名声?老总您不想想,那小皇帝是咱赶下去的,现在又是咱想见他,不是他想见咱的。一切均由咱们安排,有什么不好?再说,咱也是为了用他,还能真给他大权?”段祺瑞这才轻轻点头。
段祺瑞便装简从,和王揖唐一道来到载沣家中。
载沣把王揖唐安排在一个小房子里休息,然后领着段祺瑞走进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段祺瑞和载沣对面坐下,寒暄几句,溥仪来了。
溥仪穿着便装,戴一副墨镜,快步走进客厅。那副举止,竟不失为高贵、傲慢。
段祺瑞站起身来,微微欠了欠身子,说了声:“皇上好!”
溥仪微微点点头,便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上,然后摆摆手,说:“坐吧!”
这个场面,跟他当年朝见老佛爷时没多少差别。段祺瑞脑子猛然热了一下,顿时有一种被侮辱和愚弄的感觉,心里十分不舒服。于是,坐下之后,便两眼直瞪着地面,一言不发。段祺瑞毕竟是做过几任国务总理、一度国家执政的,尊颜几何,他自己知道。皇帝算什么?潮流至今日,共和是主流——我是共和的缔造者!清王朝被推翻了,给你这条小命,那是对你的优待,杀了你也天经地义。你摆什么臭架子?此刻,段祺瑞只有怒,来干什么的?他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有事要见我?”溥仪把脸仰得高高的,并不去看段祺瑞一眼,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说吧,什么事?”
段祺瑞大怒了。他真想站起身来,训斥他一顿,然后离开。但是,他却没有那样做。自觉得那样做的本钱不足——若在十年前,他会动虎威,说不定会杀了他。今天不行了。但是,段祺瑞却绝不奴颜婢膝,他压下怒气,爽爽朗朗地说:“我是来看看皇上退位后生活过得怎样的,要不要我帮什么忙?”
一句话勾起了溥仪耿耿于怀的往事。你一封通电逼我下野,近三百年祖业被你打翻,今天又假惺惺地来看我,还帮什么忙,我不稀罕!想着,怒着,不由得提高了嗓门,连嘲加怒地说:“我不要你帮忙,我劳不起你的大驾,我有忠于我自己的人,他们会帮我办好一切我想办的事情。”
话不投机,客厅里顷刻鸦雀无声——要协商的什么,自然无从谈起。段祺瑞便起身告辞。
一杯茶尚未喝尽的王揖唐,见段祺瑞匆匆走出,便陪他一起出来。“这么快就谈完了,如何?”
“这小子竟在我面前摆皇帝的臭架子,我总还当过中华民国元首的!什么玩艺?”段祺瑞气呼呼地说,“哼!他还以为他是大清皇帝,我是湖广总督呢,真是昏了头脑。”
王揖唐听明白了,知道闹僵了,便和解着说:“这小子是昏了,连他自己的身份也全忘了,还摆皇帝架子。要知道,全中国人都看他是臭狗屎一堆。”
段祺瑞一场“借尸还魂”的美梦终于破灭了。
回到须磨街的段祺瑞,本来该清心寡欲,安做寓公了。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闲坐了没几个月,到1928年5月,曾经做过他国务院秘书长的张国淦突然闯进来,屁股尚未坐到板凳上便说:“芝老,有一件大事,无论如何得请你老出面。”
段祺瑞以一副冷于一切的面容对张笑笑,说:“由于经济的拮据,我不得不减员、节衣缩食。之外,对于我,已无任何大事了。”
“不,还有一些非你老出面办不成的大事呢!”于是,张国淦便把近来南京政府二次北伐,在济南与日本人发生武装冲突,导致“济南惨案”,南北形势恶化等情况略述一遍,又说,“芝老前次便建议发起‘和平运动’,我们几经奔走,已联络了政界诸多元老,起草了一份呼吁书,请你老过目,更盼你老也签个名。”说着便把一张呼吁书稿交给了段祺瑞。段祺瑞接过纸头一看,呼吁书上已有黎元洪、徐世昌、曹锟、熊希龄、王士珍等人签的名字。段祺瑞也顺手摸过笔来,写上自己的名字。放下笔,他却异想天开地想:果然成功了,迫使国民党放弃北伐,和谈既开,我的政治影响将会进一步扩大。一旦和平实现,组织南北统一的政府,能为双方接受的人物,除我再无合适的人选了!段祺瑞又兴奋起来。
形势并没有按照段祺瑞的思路发展,国民党北伐节节胜利,直鲁联军节节败退,张作霖安国军政府摇摇欲坠。段祺瑞满以为日本人会拉出一个人代替张作霖治理北方,他便派人四处活动……最后,日本驻华公使芳泽对于段祺瑞的良苦用心作了这样的回答:“我国政府认为,(以段代张)此事断然不行!”
又一场梦,瞬间消失了。不久,一个更为痛心的消息又传到段祺瑞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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