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们的妻子-遍地菽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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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仗开始打得很有些顺利。

    启明星正要落的时候响的锣,锣一响,事先预备好的柴火就朝围子里投,下雨似的。柴火都很干,好烧得很,又浸足了洋油,围子立刻就燃了起来,热烈无比。

    县独立团的那门山炮先放了一炮,清清脆脆轰地一响,准头不好,没打中要害,却也将围子的一角掀了一块去,连同掀去的还有两个民团的脑袋。山炮只放了这么一炮就哑了,不是怕准头再不好,是没有炮弹。大多数时候,独立团的山炮都埋在福家河一座废弃的山庙里,若不是打这么硬的仗,百年不用一回。

    接下来,是赤卫队的松树炮。

    赤卫队的松树炮就威风了,两围粗细的炮筒,先做好底火,埋好药线,这是发物,然后再装别的,别的以铁砂子为主,间杂有鹅卵大小的破铜烂铁,足足装了两车,才把炮筒子装满。装满了,炮口用稀泥糊了,使药引子点了药线,七条壮实的汉子吆喝一声,齐心协力将炮身抬起来,炮口对准了目标,由专一的炮手,骑马蹲裆式站着,半眯着眼矫正方位,大家都闭眼张口,等着,等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半个世界都被震麻了,半个世界都被震塌了,先前填进炮筒里的那些东西,黑压压一片飞出来,蝗虫似的都有了生命,不论逢着什么,全都打成一张筛子,再没有完整和好看。

    赤卫队的人都炸着嗓子喊:“喝!”

    独立团的人却不喊,脸上挂不住,都阴阴地。有人在底下嘀咕,说:“!总看着在演练,活像个人,威风得屁似的,一到正经处就稀松,还正规部队呢!”

    那是在骂自己的炮手。

    独立团的炮手自知损了自己人的面子,炮弹已打出去了,收不回来,没处分辩,牙咬得恨恨的,就拿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赤卫队的炮手。

    赤卫队的炮手是启子,丈二的个头,扳倒牯牛的身板,不动时像是一座山,若动,两只大脚板一碾,岩石就揭去一层皮,很灵醒的一个后生。炮放完了,不知道有人正目光滴血地盯着他,启子搁了炮,勾身扎紧鞋带,从身后取下火铳,提了铳,喜滋滋朝人群中钻,准备冲锋。

    围子那时已打烂了,千疮百孔的样子,惨不忍睹,蛇芯子似的火焰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守围子的民团在火焰中手舞足蹈地蹿来蹿去,有被点着了的,惨叫着四处狂奔,反倒把火头子引得到处都是,火更烈了。

    独立团的人就拿枪打,专打那些四处乱窜的,无数活蹦乱跳的蛇芯子就那么被打僵了,停在那里不动。火照烧着,人油好烧,先很亮地直喷白焰儿,以后人油烧尽了,火焰儿就红了,轮到烧骨头时,火苗儿就有些爱答不理,像木炭儿似的。

    独立团家伙好,不像赤卫队,多是火铳和大刀长矛。独立团大多使的是汉阳造和正经毛瑟,毕竟是正规部队,练过枪法。独立团打一枪,发一声喊,打一枪,发一声喊,枪声和喊声都极响亮,这也像正规部队。独立团打着喊着终究也把面子挣回来了。

    赤卫队趴在一边,眼睁睁看着。赤卫队是趴在那里等着冲锋。若冲锋赤卫队是不怕谁的,抵近了捉对儿厮杀,手中的大刀长矛都是顺手的家伙,刺就是一个狗儿倒,劈就是一个猫儿翻,什么样的威风没有?可人家这时不敲锣,不叫冲锋,赤卫队得不到命令,只好趴在那里,干巴巴地看着独立团的人耍脾气。

    赤卫队的人气坏了,有人忍不住,拿火铳照围子里放了一铳,想在那乱阵之中,夺一回脸面。铳倒是很响亮,比汉阳造和毛瑟响几倍,可力气却小了,窜出去数丈远,就雨点似的落了下来,倒是把一些金箔一般鲜黄的落叶,打得沙沙作响,像是有过一阵风。

    独立团的人就笑。

    启子的脸红成一块炭。启子趴在那里,手忙脚乱地往铳眼里重新填火药。队长土拨鼠一般地爬过来。队长骂道:“启子你狗日的放什么铳?你当铳也是炮呀?”

    启子狠狠地说:“不是炮,也轰它一轰!”

    队长说:“轰你也看个时机,你把时机看好,你让独立团的人笑咱们!”

    启子朝独立团的阵地看了一眼。启子看得很深奥。启子说:“他笑么?等一会儿就不是他笑的了,看他拿什么来笑!”

    队长听启子这么说,愣了一愣。

    队长愣了一愣,倒先笑了。

    队长知道,启子说那话,是在发狠,有一种赌咒的样子,当然启子不是随随便便地发狠,就像那门松树炮,启子是有把握的,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骑马蹲裆式地往炮前站,启子站才是启子,不是启子,站你也是白站。

    那就要看冲锋的时候了。

    启子在等待冲锋。

    锣响二通的时候,冲锋真的就开始了。先前就分了工,独立团打北门,赤卫队打南门,两个门都被充分的火燎着了,烧得熊熊烈烈的,这时听锣一响,刺啦一声就坍塌下来,露出没了牙的两张黑口,等于是把无遮无拦的心肝肚肺都露了出来,只等人上去胡搅烂缠一通。

    启子从地上一跃而起,跑在冲锋队伍的最前面。队长紧跟在启子后面。队长一直想超过启子,但超不过。队长很生气,队长就大声喊。队长喊:“冲呀!杀呀!打他狗日的!”队长这么喊着,威风倒是威风,但依旧跑不过启子。启子的一双长腿像是踩了一对风火轮,人往前倾着,似在飞,只是没火,若有火,启子就像莲花身的哪吒了。

    围子里在锣声响过之后先慌乱了一阵,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拿出办法来对付,先是使排子枪朝外打,枪子儿嗖嗖地,也打倒了不少冲锋的人,其中包括队长。

    队长胯上中了一枪,身子一歪坐了下去,捂住屁股抢天夺地地骂:“日他爹!日他爹!”

    围子里再放枪时,效果就不那么好了,冲锋的人跑得快,都抵近了围子,烟熏火燎地看不清人,放枪是白放的。

    围子里知道一切都由不得自己选择,该是白刃的时候了,就组织了人往外冲,想把外面劫围子的人,冲个稀里哗啦。围子里自然读过兵书,这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围子里不但读过兵书,还会打仗,人都是为打仗招募来的,个个骁勇顽强,遇上兵临城下的时候,知道该是拿命来搏的时候了,都汤浇蚁穴一般往外冲,这也有讲究,叫鱼死网破。

    围子外面的人往里灌,围子里面的人往外冲,两厢撞在一起,便作成了捉对儿厮杀的场面。

    启子首当其冲,看着围子里火光一黑,一标裹着火苗子的人冲将出来,个个执矛仗刀,嗥嗥吼着。启子刹住脚,将手中的火铳,罩住掩卷来的人堆儿搂了火。火铳泼剌一声亮响,数百星暗红的铁砂子扇子一般扫过去,当下就将人堆的头一矬打折了,四五条汉子倒下去,横着竖着,都活着,出网的鲜鱼似的在地上蹦跶,那衣服先已被火燎得脆了,这一蹦跶,经不住,都散成了碎片,鱼鳞似的落了一地,人是光秃秃的,若当成鱼,倒是条条都精肥。

    启子放了铳,将空了膛的寡铳往地上一丢,这时候空了手。空了手的启子扎煞着双腿站稳了,双手往脑后一擎,便从颈后的牛皮护带里,擎出两把镔铁大砍刀来。有刀在手的启子,全然不似先前的样子,人是突然就长出了半尺,转世金刚神似的,浑身的筋骨,拔节似的嘎巴嘎巴乱响,大吼一声,人那时已扑入对方的人堆中,左手先,右手后,相差只须臾,两刀下去,便有两颗围子里的头,轱辘辘滚落在地上,半天停不下来,那失了头的身子还立在那里迟疑着,隔了一会儿,轰然倒下。

    围子里的人,已看出这是一把好手,亡命是一条,技艺也是一条。若比第一条,仗打到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倒是第二条狠,因为比第一条多了一份实力和冷静。围子里的人,这时就分出一拨来,专门对付启子。围子里的人恨得咬断钢牙,一门心思只想把最先的启子活活地撕作碎片。

    想是这么想,待做下去,围子里的人,就发觉是个困难。

    启子被罩在人群中,却并不慌张,人是风叶儿一般灵活地转着,不让自己有弱处亮给对方,裆和背都保护得极好,纵是让对手眼睛看见了,也是白看。手中的两柄镔铁大刀,出神入化地舞动,半刻也不停息,舞到关键处,就只见两团透明的亮火,轮翼似的移来移去,让人头昏眼花。

    间或就有人倒下去,有的叫一声,有的连叫都没有,倒下去了,伤口处一时看不出什么来,等一会儿,或颈,或腹,熟石榴似往外一翻,扑哧一声,翻出五花八门的内容来,热腾腾的血浆子喷出老高,溅到四周的人身上,烫得人双脚乱跳,直骂:“日你妈!烫我做甚?”

    无论是叫的还是不叫的,都不是启子,启子是那个让人叫的和不叫的。

    本来仗打到这个时候,就已经看出端倪了,赢家和输家,只是各自在做着最后的坚持。

    偏偏就出了问题。

    问题先出在北门。

    一标人马突然出现在独立团背后,在独立团背后开了火,立刻就把独立团打懵了。

    那标人马是由一匹骡子带领着。骡子高大,皮毛油光水滑,宽臀窄腰,四蹄削细,生铁锻打出一般。人有两百来号,个个玄衣红带,丈二个头,青眉黄脸,鬼气缠身。

    独立团正与北门的守兵对峙着,一边想抢进围子,另一边不让,双方都有些吃力,又都不放弃,没想到被人在背后兜屁股踢了一脚,那脚劲忒狠了些,独立团撑不住,稀里哗啦退了下来。

    北门解了围,那标驰援的人马就冲南门而来。

    启子正杀得起劲,眼见原先打算收拾他的那拨人,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听见有人喊:“苏家埠的民团来了!”启子就有些发愣。这时一个对手虚空抢了过来,照启子就是一刀。启子心眼不在,魂还在,鬼迷心窍地抽身一跳,肉没伤着,衣袖却被削去一大片。启子生气,也不讲章法,挑手还去一刀,那一刀砍得有些重了,将对手兜头砍了个满脸开花,刀口从颅顶一直贯穿到咽喉处,中间笔直地隙一道缝,倒像两张半爿的脸,一时没贴严,豁开了。那人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吃惊,有些没明白,想看,却没处去看,眼睛转了转,立时有一团脑花,白花花从刀口处掉下来,那人当啷丢了手中的刀去接,脑花娇贵,哪里还接得住,早拍成了一团泥,脏了,那人见了自己的脑花,散了精气神,大叫一声,仰天向后倒去。

    启子这时就看见那头骡子从火焰中威风凛凛地冲了出来。

    骡子是被一标玄衣红带的民团兵簇拥着的,骡子上那人叫福子,是苏家埠民团的首领。福子人高马大的身架子,一身的好精肉,短打扮,白衣皂裤,齐胸处束一条拃半宽的英雄结,比身后跟的那些喽啰,更添了一份威风。福子使两把盒子,盒子是奥地利造的,有名叫贝鲁姆,连发二十四响。但福子不连发。福子一手操一支灌满了膛的盒子,只靠两腿夹紧了骡身,脚跟一磕,放骡冲入赤卫队的人群中。那骡子本身就是个烈性的畜生,见人便撞,逢人便踏,把人群冲撞得立不住,福子在骡身上,就开枪。福子打的是单发,一枪一个,枪法本来就好,又抵近了,枪枪都不会空,打死的打不死的都往地下倒,倒下去就成了骡子蹄下的祭物。福子打完一匣就再换一匣,换匣时另一支枪并不停,依然响着,只把空了匣的枪卸去弹匣,枪叼在牙间,腾出手来从腰里摸一排子弹出来,往弹仓里一拍,枪立时就还在手中,就势往裤腿上一擦,子弹就上了膛,正好接住另一支打空了的枪。

    站在一边的启子,突然间就蔫了,霜打瓜蔓儿似的,垂下两只手。手中的两片镔铁大刀,也飞快地蒙上了一层云翳,先前雪亮地纤尘不染,这时就有血锈,汩汩地洇渍了上来。四下里那些残余的对手,不知出了什么事,怀疑又是什么样一种技艺和阴谋,相反不敢惹他,一寸寸往后散开,把他空了出来。

    撤退的锣声这时就响了。

    启子还在那里发愣,队长捂着屁股一蹦一跳地从火中钻出来,朝启子吼:“启子你发什么呆?你妈的没听见叫撤呀?”

    启子立在那里,打了一个寒噤,还了神,撒腿就跑。启子跑不是冲撤退的方向去,而是冲火光之中的那匹骡子,启子手中的两把镔铁大刀受了风,铮铮作响。

    队长在启子身后吼:“启子你听命令不听?!你这时做,你做给谁看?!”

    启子站住了。

    那匹骡子这时也站住了,骡子上的福子,听见了队长的喊,扭过头来看这边,就看到了启子。两个人都是各自一方的顶尖高手,都使的是双家伙,家伙在手中沉甸甸地拎着,不释重负的样子,人是孤零零地,浑身上下满是血浆,血浆是别人的,不是一次溅上的,分出了层次,干了的是盔甲,没干的是罗带,沥沥洒洒,拖得到处都是。火光之中,两人目光相撞,当啷一声,冒两朵耀眼的火星子,就有一缕硝烟弥漫出来,扑鼻地香。

    双方的人都在往下撤,撤下去,撤出警戒哨,腾出手来,各自清点伤亡。

    火还燃着,没精打采地吐噜一下,又吐噜一下,像是委屈着被冷落了。就启子和福子两个人站在那里,遥遥地对视着,也没有新一步的动作,四周是一片被打烂了的战场,有没来得及拖下去的伤兵,在冒着烟的焦炭中爬动,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狗娘养的,丢老子在这里呀?!”

    骡子先不耐烦了,把四只铁锤似的蹄子踏得鼓响,以防被一地的血浆粘死在那里。福子觉出来了,同时也觉出脸被炭火烤得烫,福子就在骡背上,把两支盒子往腰里一插,腿一偏,带过嚼头,嘚嘚颠着,走了。

    启子还站了一会儿,直到身后的锣声急躁起来,才将刀反手靠了胳膊,抹一把带血的汗,转身走了。

    启子赶到苏家埠的时候,正是点灯时分。

    启子先没有进垸子,在垸子外面,找了个土坑蹲了一会儿。土坑是开满了黄芩的土坑,蓝色的黄芩花在黑夜里看不清,却有苦辛味从黑皮坚果里漫出,一缕一缕的,很新鲜。黄芩可以入药,治的是温病发热、肺火咳嗽、湿热黄疸、胎动不安,启子没有这些毛病,身体壮得能踢死牛,但启子闻着黄芩的苦辛味,依旧很喜欢。启子就蹲在坑里,把穿着草鞋的脚垫了屁股,自己卷了一支炮筒子烟吸了。有一刻启子被辛辣的烟呛住了,咳了起来。启子咳了两声又换了个地方蹲着。

    启子听见有人说:“肥叔,你咳么?”

    又有人说:“是我么?我咳么?”

    有人说:“不是你是谁?我又不曾咳,未必是狗子咳不成?”

    又有人说:“我咳了么?我怎么就咳了?我怎么就成了狗子?”

    有人说:“不是你,那又是谁?”

    又有人说:“是你,是你长生,你长生才是狗子,咬牛卵的狗子!”

    就有人吃吃地发笑。

    启子蹲在那里,暗中跟着发笑。启子知道他蹲的地方,是垸子的官道边的茶馆后面,那黑暗里说话的,一个叫长生,是孤儿,放牛娃;一个叫肥叔,是鳏夫茶倌。两人结伴睡在茶馆里,茶馆里烧着地塘火,塘口上着水壶,水嗤嗤地翻开着,隔着泥糊的夹竹茶棚也能听到响动。

    启子蹲在那里吸烟,很自在的样子。启子先听见初升的月儿咚咚地跳进垸子后面的池塘里洗澡,那声音好听得诱人,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一些儿时的故事。然后启子就听见嘚嘚的骡蹄声从官道上过来,骡蹄熟门熟路地过去了,一点没犹豫,进了垸子。

    有狗叫。

    狗叫了一会儿。启子判断狗叫得正常了,便起身,把烟蒂揿熄在鞋底上,松了松腰带,提了火铳,猫匿似的进了垸子。

    启子找到了院子。启子先不进去,很小心地在院子外面站了一会儿。院子外面有棵白果树,也叫公孙树,也叫鸭脚,树干直直的,往上伸展着,一直到看不见的黑夜里,折扇似的叶儿,在高处簇栖着,像是一群群入梦的黑蝶。树下挽了条绳索,绳索是牛皮捶成的,一头系着一匹骡子。骡子安静地看启子,启子也看骡子,两边都无话。

    这是一头好骡子,启子想。

    然后启子离开骡子,轻轻地推开院子的门,朝里走。走了没几步,启子站住了,黑暗中,一条黑影弹丸似的朝他扑来,启子下意识地拿手去挡,同时吓了一跳。

    启子低声喝道:“臭臭!”

    黑影落地,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不动,然后移过来,摇动狼一样的尾巴,冲启子呜呜地撒欢。

    启子说:“肏你个臭臭,连我也辨不出了?”

    堂屋的门吱呀儿一响,有人出来,是个老女人,一手掌着灯,一手拢住昏黄摇曳的灯焰儿,问:“谁呀?”

    启子拿脚把臭臭往一边撵,站直了,说:“是我,娘,是我。”

    老女人小着脚立在那里,像一棵抽干了水分的牵牛花,有风吹来,抵不住,身子两边摇晃了一下。

    老女人说:“启子?是启子吗?”

    启子就朝前去,启子说:“是我,娘,是我。”

    启子走到灯下,让老女人看他。老女人把灯举得高高的,这样才亮出启子来,从头至脚,一点点看分明了。老女人不说话,呆呆地掌着灯,腹腔里咕哝响了一下,像是哭。

    启子想去挽老女人,手伸出去了,才发觉沉沉地拎着火铳,不方便,又把手放下了。

    这么站了一会儿,启子随老女人进了屋。屋里另外有灯燃着,灯很亮,启子有一刹那觉得眼睛不习惯,等习惯了,启子就对屋里一个老汉说:“爹。”

    爹是坐着的,爹说:“唔。”

    启子转了个方向,启子又说:“哥。”

    福子站起来,微笑着说:“启子,都等你呢。”

    启子看见福子的两支盒子炮搁在神龛前,皮带蛇一样地蜷曲着,冬眠似的不动,启子就走过去,把自己的火铳搁过去,和福子的盒子炮放在一起,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回来,坐在福子对面。

    爹眯住眼,看看福子,又看看启子,轮番看过一遍后,就把先吸着的烟锅从嘴边拿开,在炭盆边磕了磕,冲身后说:“他娘,上菜吧。”

    老女人就一样一样地往桌上端菜,很快地,桌上就摆满了,酒是事先温好的,一大瓮,坐在酒几上,三只酒杯儿,干干净净地在桌上守着,像三只守在鸡婆身边的鸡崽子。

    菜上齐了,老女人就退下去,一声不吭地去灶屋里烧水。

    福子比启子大,福子是哥,福子见菜都齐了,就恭恭敬敬站起来,说:“爹,你老人家坐好,我和启子给你老人家磕头。”

    爹先就坐在上首的椅子上,不用再动。爹红光满面,双眸聚神,长须整洁,一看就是老来得福的样子。爹见福子和启子都站了起来,垂手立在自己面前,很高兴了,爹就呵呵地笑。

    福子先行礼。福子撩起马褂,跪下,双手拄着地,冲爹拜了三拜。

    福子说:“爹,我祝你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福子读了五年私塾,一年官学,福子是识些文墨的。

    福子拜过就立起来,退到一边,把地方让给兄弟。

    启子就走过来,学福子的样,也在爹面前跪下,双手拄着地,磕了三个头。

    启子说:“爹,启子也给你老人家祝寿了。”

    爹很高兴,咧着大嘴,让长须儿抖抖索索地。爹不在乎礼节,有这么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往面前一跪,爹就满足了。

    爹说:“起来,快起来,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六十六,不是什么大期,按说呢,不该这么操办的,也没承想要真正操办,只是福子你在镇上民团公干,大小是个领事,启子你在赤卫队,也是终日忙活,平日你们呢,都不常回家,咱家丁嗣不旺,就你们亲哥俩,你娘耳静,想得慌,才托人捎信,叫你们回,不为别的,一家人,团聚团聚。”

    福子站在那里,拢着手,把厚实的身板儿勾了勾,恭恭敬敬地说:“爹,我们没尽孝道。”

    启子听福子这么说,也说:“是。”

    爹摆手,说:“不提这个,不提这个,乱世天下,精忠报国,这个爹懂。”

    爹又说:“别站着,坐吧,都坐。”

    兄弟俩便凭着吩咐,在爹的下首,一边一个坐了,坐也有个次序,福子先,启子后。

    按礼,兄弟俩先敬了爹,仍是福子先,启子后。但无论先后,都一律双手捧盏,身子离座,杯里的酒,也是一口干了,不许剩下一滴来。爹不拒,一一都喝了,爹一时就脸浮红云,灯下捋着长须,酡底银面,煞是好看。

    福子这边行完了礼,又斟上酒,把酒盏端了,站起来,隔着桌子亲切地看着启子,说:“启子,哥我不才,借爹的寿酒,敬你一杯。”

    启子就站起来,双手擎了酒杯,两人碰了,一扬脖,将酒喝过。酒是自家酿的包谷酒,新鲜清醇,不上头。

    启子因为有了先例,也照着做,启子就斟满杯,说:“哥,我也敬你一杯。”

    两人把满上的酒盏递出来,碰了,又喝过。

    爹看看福子,又看看启子,爹的脸上,一副满意的样子。

    爹说:“好,这样好,亲兄弟,一娘生出,行天走地也不当分生,这样好。福子启子,你们换盏子,你们兄弟俩,再加几杯。”

    兄弟二人遵命,撤了杯子,换上碗,双双斟满了酒,荡荡漾漾地端在手中,这样又干过三大碗,干过都不喘气,脸上半点颜色都不变,分明是龙吸鲸饮的两条汉子,喝过了,都亮一亮碗底,盯定对方,嘴角边带着微微一丝笑意。

    然后再敬爹。

    爹摆手。爹说:“我不能饮了,我老了,不似年轻的日子了,不能饮了。你们只管自己饮,饮个痛快。”

    福子说:“哪里,爹不老。”

    启子说:“爹还壮实着呢。”

    福子微笑着看兄弟,夸奖道:“还是启子会说话,讨爹喜欢。”

    启子说:“哪里,哥比我孝敬。”

    启子这么说,眼光就往一边睃,一边有一担精致的红漆礼盒,静静地靠在墙角。启子猜不出礼盒里盛了些什么,肯定是有些分量的,启子就想,民团就是比赤卫队强,有礼盒给爹,不像自己的赤卫队,吃盐都数粒儿,哪有一根草可以做礼物送情的?这个意思,启子只埋在心里,半点也不说出来。

    爹在那头,只是眯了眼笑。爹一个劲地说:“好,好。”爹这么说爹是不擅饮的,酒已红到颈根子,一圈圈的像紫鱼颈,但爹的满意是真满意,这点福子和启子都看出来了。

    福子往爹碗里夹了一片鱼糕。福子说:“爹精神是越来越好了。”

    爹说:“瞌睡倒是少。”

    福子说:“活路做不完,爹该将息就将息。”

    爹说:“命是做的,闲着反是不对劲。”

    福子说:“我再让人送些榨饼回。”

    爹说:“不急,有得用。”

    福子说:“后天是双集了呢。”

    爹便搁下筷子,掰了手指细算,果然。

    爹就说:“你娘要染些布呢。”

    福子说:“让启子染吧,启子染的布精实,不掉汤。”

    爹转头望启子。启子很用心地在嚼一只枯鱼头,鱼头嚼得嘎巴脆响。启子从小就爱嚼枯鱼头,爹总笑骂启子是猫变的,腥样,爹那时就想,启子日后是有出息的。

    爹想到这里,老眼里就有了湿气。爹重又摸起筷子,夹了一块鱼头,放在启子碗里。鱼头瞪着很大的白眼,张着口,衔了一口的山花椒,样子令人陶醉。

    启子连忙放下筷子,坐正。

    启子说:“爹。”

    爹说:“启子。”

    福子在一边,笑眯眯地,自己呷了一杯酒。

    爹又夹了一块鸭肫给福子。

    福子说:“爹。”

    爹说:“福子。”

    爹看看福子,再看看启子,爹的老眼里有了一层温馨的泪光。

    爹这样的泪光传染给了油灯,油灯摇曳着,也温馨起来。

    福子懂事,明白爹的心思,福子就又斟满酒碗,目光柔和地看着启子,说:“启子,我们兄弟再饮一碗。”

    启子说:“好。”启子端了酒碗,站起来,与福子碰了。福子却不喝,把酒碗端在手上,微笑着,看着启子。

    福子说:“启子,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俩与郝家兄弟打架的事?”

    启子埋下头想,就想起来了。

    启子说:“记得,是在河边,我钓鲈鱼,郝家老三来抢,我不给,他就找来老大老二,把我裤子扒了,按在泥里,拿芦条刮我屁股,我就哭,提了裤子回来找你。”

    福子点头。福子说:“我使一根锄棒,在谷场上拦住郝家三兄弟,我说你们把裤子扒了,让我兄弟一人刮十下,你们刮了我就放过你们,他们不,一起来抢锄棒,我就把他们全都放倒了。我说,你们给我兄弟磕头。他们就磕,一边呜呜哭。我说,你们叫我兄弟爹,他们就叫,那郝家老三,哭背过气去了。”

    启子回忆着,不禁笑起来,心里暖洋洋的。

    启子说:“真是。”

    福子看看启子,把酒碗举了起来。启子也学福子的样,举了酒碗。

    福子说:“兄弟。”

    启子说:“哥。”

    两人把酒碗往前一送,当啷撞了,一扬脖,都痛快地把碗里的酒饮了。

    爹说:“好!好!”爹那么说,眼里的泪光漫出来,有灯焰儿衬着,明晃晃的。

    又喝过几巡,油灯哔剥炸出几朵耀眼的灯花。福子搁下筷子,站起来。福子说:“爹,民团里今晚当事,我得早些回。”

    启子也放下筷子,站起来。启子抹一下嘴说:“爹,我也得早些赶路呢。”

    爹看看福子,又看看启子。

    爹说:“这就走?”

    福子说:“是。”

    启子说:“是。”

    爹是迟疑了一下,爹就转过头,朝灶房里喊:“他娘。”

    老女人窸窸窣窣地从灶房里出来,进了堂屋,避着灯光,站在爹的一旁,拿昏花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爹。

    爹看福子和启子。

    爹说:“你娘生下你们兄弟俩,自小猫崽似的养大,如今都出息了,你娘是功臣。你娘这一辈子,也不曾喝过酒,也不曾做过生,你们兄弟,你们敬你娘一杯。”

    福子说:“是。”

    启子说:“是。”

    酒斟满,福子和启子端了,都冲老女人,恭恭敬敬地说:“娘,福子和启子敬你了。”

    说罢,兄弟俩一饮而尽。

    老女人空手站在那里,呆呆地,不知该做什么,腹腔里响了一下,像是哭。

    爹把这个仪式过了,爹就不再有什么遗憾了。爹说:“你们都是忙人,都有公干,爹不留你们,闲下来,记着回来看看你娘。”

    福子说:“记得呐。”

    启子说:“记得呐。”

    兄弟俩就去神龛前取了自己的家伙。盒子炮的皮带缠住了火铳,启子扯了两下没扯开,福子心细,止住启子,慢慢解,就解开了。

    兄弟二人出了堂屋,福子在前,启子在后,两个老人没有出来,只有臭臭喜欢送,缠在兄弟俩脚下,跑前跑后地撤欢。

    福子在前,启子在后,踩着青石甬道朝院子外面走。夜在这个时候很黑,黑得往下滴墨。石桌上躺一只笸箩,土墙边靠了薅锄和连枷,都静静睡着,不用人操心。鸡笼那边悬着一丛萤火儿,原先一动不动,听见有脚步响动,就移过来,悄没声息地挂在人头上,越发地使黑的夜有了层次。隔壁家的狗先睡着,听见这边有人走动,吠了起来。臭臭扬头叫了一声,样子很生气,似乎是警告那边别管闲事,那边果然就噤了声,窸窸窣窣地回了窝,没动静了。

    在院子外面,兄弟俩站下了,同时转过脸来,互相对着。

    福子说:“兄弟,我走了。”

    启子说:“哥你走好。”

    福子那一刻就收了微笑,脸阴了下来,暗暗的月光下,挂了一层冰霜似的。

    福子说:“兄弟,你我各侍其主,情理不能双全,出门在外,哥我照顾不上兄弟了,往后遇上了,兄弟心里长只眼,脚下放利索些,别往急处抢,若被我的人捉了,做哥的帮不上你,到那时,兄弟千万别怪做哥的不认亲情。”

    启子的脸也变了,冲黑暗处冷冷地一笑,说:“多谢哥看顾,哥你也别挂记我,哥你自己多保重,道理兄弟都是明白的,兄弟若被你捉了去,自然是不会开口的,倒是哥你留神,别被我们赤卫队捉了,真落到那一步,哥纵是开口也没有用处,休怪我做兄弟的心硬。”

    福子点头,说:“那样就好。”

    福子说了,去白果树前解下骡子。黑夜里高处的那一丛黑蝶,集体抖索了一下,像是醒了。骡子已歇足了,愉快地撂着蹄子,在黑暗中眨巴眼睛。福子将双盒子左右披挂整齐,撩起长马褂,上了骡子,身子往前欠了欠,脚跟一磕骡肚子,走了。

    启子看着骡子消失在黑暗中,嘚嘚的蹄声细碎地上了官道,听听急促起来,一会儿就远了,启子又站了一会儿,也提着火铳走了。

    臭臭在他们身后,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然后抬头,望着天空中新漫出来的月牙儿,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摇着狼一样的尾巴,百无聊赖地踱回院子。

    赤卫队二月断了粮。

    先找苏维埃,苏维埃说,哎呀,刚清过。又是这季节,不好办哪。

    刚清过乡是事实,这季节也是事实,何成浚的三万中央军,外带杨大山的一万五红枪会,把乘顺区一带,连锅灰都刮去一层,青黄不接的时候,田都冻着,地里连红花草都没抽芽,你让人家苏维埃去哪里找粮食?

    就去找独立团。

    独立团热情万分,一见面就扯住不放,说啊呀呀,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快坐快坐,喝水喝水。又说:队长呢?队长怎么没来?我正急着找他呢,都一个月没送粮来了,我们快断炊了。

    好像一切都是知道的,把去的人堵在那里,尴尬样儿,不知还有没有必要坐下去。

    自然是空手回来,回来后就埋怨队长,不该派自己的公差,人家讨债的没吱声,自己倒腆着脸送上门去了,为一碗水,落一顿奚落。

    队长皱着眉头说:“他们还要什么粮?正月间不是送去二十担吗?他们怎么吃?没事炒米泡茶喝呀?”

    去的人心想,人家炒不炒米泡,喝不喝茶,那是人家的事,反正命令里,该咱赤卫队供独立团的,好比该儿子养老子的,你问人家做什么?

    心里这么想,却不说,不是不想说,是没力气说,正经八百还是昨天吃了一顿,也就一碗野菜糊糊,今天这来回四十里路,不知停下来灌了多少回凉水,沿途走沿途灌,灌了就尿,有多少都尿出去了,肚里没有半点不流淌的东西,哪里还有力气说话?就提了枪,拖着空乏的身子往外走,走到院子里,往柴堆边一歪,闭上眼,搂了枪,睡觉养神。

    队长在屋里,自己气了半天,气也白气,气不出子丑寅卯,手下六七十号人,张张嘴都是要吃的,赶紧弄粮食才是最要紧的,等吃饱了,再气也不晚,这么想着,队长就出了屋,站到院子里去。

    没轮到公差的二十多个兵,都歪在院子里晒太阳。有睡了的,涎水顺着下颏淌下来,落到地上,逗一队黄须蚂蚁在那里徘徊张望;有没睡的,太阳下都脱光了,光着膀子,衣裳举到眼前捉虱子,若到一个,粗手指小心捏紧了,填进嘴里,恶狠狠地拿牙咬,嘎嘣一声,听声音是有血有肉的样子,也不吐渣出来,继续着,再去捉剩余的活物。

    队长想,这办法倒好,睡了的,没睡的,嘴里都不得空,出出进进,终究是有所牵挂,也闲不下来。若换了自己呢?是选择睡,还是不睡?这么想着,突然醒悟过来是走神了,连忙晃了晃脑袋,把不该的念头赶走。

    队长就一边往兵的面前走,一边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来。

    队长说:“谁再颠一趟,去福田河,找二十八军弄点粮食?”

    都没听队长的话,睡着的,没睡的,都满门心思笼罩在清清冷冷的太阳下。

    队长想,这是自己中气不足,声音太小,也是害在没粮食上。队长就提足了气,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一个兵窝在那里,没精打采地说:“去倒不难,难的是空手,若能挑个百儿八十斤回,我就豁出来了,我就去。”

    队长说:“你怎么就知道会空手?”

    兵说:“我们这点队伍,我们蚕豆剥壳不足一碗,我们都断了顿,人家二十八军,人家一千来号人马,一顿少说也得五十担谷,这时怕锅都啃过几遍了,哪里轮得上咱们去打牙祭?”

    旁边一个兵,原先是睡着的,微微地有鼾声,一起一伏吹哨似的,这时突然醒了,鱼板子一般跳起来,瞪了眼睛四下张望,说:“哪儿打牙祭?哪儿打牙祭?都吃什么?”

    院子里哄地一声就笑开了。

    有兵说:“老易,你起晏了,大肉炖萝卜,外带白米饭,早叫咱们吃个底朝天了,哪里还有剩的给你?”

    叫老易的兵悔得跳脚,骂道:“操!你们这些三眼养的,你们个东西,平素我有什么,哪一处没想到你们?就你们吃独食,你们打牙祭,你们就舍得瞒我,你们不说给我留一口,你们倒把我叫醒呀!”

    兵还逗他,说:“谁说没叫你了?也要能叫醒呀?方才打雷你听见没有?”

    叫老易的兵说:“我不醒,你们不会踹我屁股呀?!”

    大家又哄地一笑。

    叫老易的兵听了笑,四下看看,看出大家的笑不正经,细细一端详,见所有的兵,脸上都是干涩涩的,见不到一点油星子,牙眼里也看不到新鲜食物,就知道上了地主反动派的当。叫老易的兵就松弛下来,慢慢走回方才自己睡的地方,坐下,一边故作大方地说:“也就是大肉炖萝卜了,什么好东西,比这强一百倍的,也不是没整过,算了,没赶上就没赶上,我那一份就匀出来了,谁叫咱是老同志呢,老同志就该有老同志的觉悟。”又说:“其实我也没闲着,我刚才做梦,我是帮人杀牛来着,好肥一头牛,光下水就装了两脚盆,我杀出一头汗,血放得满处都是,赶得上小河了,我就使刀解肉,也不知怎么的,那牛肉厚,怎么解也解不完,解一刀,风一吹,肉又长出一块来,把我累的,我就烦了,我就说,行了,先解这些吧,剩下的,吃完再来解。”

    有兵听入了迷,在一边说:“你就光使力气了,也没请你喝牛骨头汤?”

    叫老易的兵瞪眼说:“怎么没请?当然请了,人家完了,人家就硬往席上拽,说,老易老易,你别走,你坐上首,你端杯喝酒。我解了一老天肉,心里堵着,就腻这肉字,哪里肯坐下?我就说,不啦不啦,你们别拽我,你们小心把我衣裳拽坏了,我怕沾腥,我不能吃,半点也不能吃,我都堵到嗓子眼了,我还能吃吗?你们放手,你们让我走,我也不吃了,我就把那两挂下水带走得了。”

    兵们哄地又笑,说:“老易你也不傻呀。”

    队长站在那里,也笑,队长笑过以后,就发觉怎么就跑了题,该说张家保媒的,怎么就说到李家生娃了?队长就把事情拦回来,说:“杀牛的事先放一放,有空再议,先说咱这粮食问题,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谁去福田河跑一趟?”

    兵们听了,都不做声,先前脸上的快乐都收了去,阖眼的阖眼,举衣裳的举衣裳,刚才那份热闹,风吹似的,都没了。

    队长立在院子当中,有点金鸡独立的味道,分明是受了冷落。队长心想,怎么回事儿?动嘴时,谁让过谁呀?轮到动腿了,就全装孙子了。队长这么想着,胯部的伤口就有些隐隐地疼,是血涌的。

    队长忍一口气,说:“不去福田河,也行,那就换一个议法,大家伙都拿主意,看肚子的问题,怎么解决?”

    先大家都不开口,后来叫老易的兵开口了,老易懒洋洋地,窝在那里说:“还能怎么解决,睡呗。睡一觉,日头下去一截;睡一觉,日头下去一截;十觉八觉一睡,日头就没了;人剩下来,省吃省拉,比什么不强?”

    队长听出这话里有情绪,不光有情绪,还有了牢骚,这比断粮,更多了一份危险。

    队长就火了。

    队长大声吼道:“起来!都起来!都给我集合!”

    兵听了命令,诈尸似的跳起来,按照队列,迅速地排成两排。队长气不消,仍吼,说:“把衣裳穿上,口水抹干,稀松样儿,叫自己说说,哪里像半点革命队伍?!”

    也都照命令做,衣裳套好,口水抹干,收拾出来,重新站好,再看时,即便没有粮食,也不像认长说的那样,其实还是很像一回事的。

    启子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启子回来得太是时候了,不但队长这么想,赤卫队的兵也这么想。启子是出公差去的,送两个妇女和一桶红汞去七里坪红军总部,妇女去开会,红汞去治人。启子去了五天,来回三百里路,还有若干的危险地区,这种任务,性质重大,也只有像启子这样的兵才派得出去。启子疲惫地微笑,样子累极了,这可以从他汗漉漉的衣裳上看出来。启子从包袱里拿出一些殷红的枣来散给大家吃,大家一哄而上,把枣抓得四处乱飞,队伍自然是乱了。队长顾不得队伍,也抓了几粒枣在手中,捏得紧紧的,先填一粒在嘴里,沁甜。

    队长问:“枣哪儿来的?”

    启子说:“那两个妇女同志送的。”

    有兵就笑,说:“启子,同志不只送了枣吧?”

    启子老实地说:“就枣。”

    兵不依,仍嘻嘻笑着,说:“枣是我们的,你的呢?先吃了吧?”

    启子不反驳,只是笑,很累的样子。

    启子不只带回了枣,还带回了消息,消息和枣不能同日而语,因为比枣不知重要了几百倍。启子的消息是从蔡家畈得来的,说是何成浚的混成十九旅去皖西,要过乘顺,蔡家畈是粮草集结地,各村各乡分派的粮草,都往蔡家畈送,本来还有些日子,不必急的。蔡家畈土豪蔡白夷有个儿子在十九旅,给旅副当马弁,蔡白夷自愿认了八十石精粮,先就装了粮袋,在自家院子里堆好了,箪食壶浆,以待闯王。启子回来时路过蔡家畈,在路边讨水喝,亲眼见了那些粮食包,喜气洋洋地码在蔡白夷的院子里,只等人去扛了。

    队长一张脸,顿时就开成了一朵菊花,队长就觉得胯部的伤口,又有些隐隐地作疼。队长不顾这些,用力握住启子的手,说:“启子,你回来得太好了!你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一边那些兵还问:“启子,你老实交代,除了枣,还有什么?”

    队长吼道:“牛也放着!枣也放着!都给我集合!操家伙!劫粮去!”

    一路顺利,队伍到蔡家畈时,正是掌灯时分。

    队伍埋伏在镇外,先不能进去,里面有六个十九旅的兵,来护粮的,蔡白夷自家也养了几个家保,领头的干过三枪会,叫巴爷,武艺了得,这时都觉醒着,喝茶或玩牌,要挑这时进去,就是硬碰硬,犯不上。

    这情况也是启子摸来的。启子找人讨水喝,水也喝了,粮食和兵也摸清楚了,两头都赚下了,兵做到这个分上,就是个优秀的兵了。队长就一个劲地夸启子,队长说:“启子你狗日的精灵,启子你水也喝得好,侦察也做得好,这回若劫成了,头一功就算你的。”

    启子蹲在一丛芭茅草后面,启子在卷烟筒,启子拿嘴去舔纸沿,舔湿了,转圈一收,烟筒就卷成了。启子把烟筒叼在嘴里,却不点火,只啧吧啧吧地过干瘾,启子是不让火暴露了目标。

    启子说:“功我不要,你给我两发子弹。”

    队长说:“你要子弹干什么?你使火铳,又没枪。”

    启子说:“我现在是没有,我一会儿就有了。”

    队长说:“未必你会变不成。”

    启子说:“十九旅的兵,一色使的毛瑟,新崭崭的,我都看见了。”

    队长就笑,说:“难怪。”

    启子说:“所以说,一会儿你让我负责十九旅的兵,你把这个功算给我。”

    队长把头抬起来望天,看着东躲西藏的月儿,很严肃地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说:“行,我就让你负责十九旅的兵,我就把这个功算给你。”

    一边草丛里的兵听了,就说:“队长你偏心,队长你这叫官僚主义,你把仗让启子一个人打了,你让我们做什么?”

    队长不吃这一套,说:“你们说我偏心,我就偏心,我还偏定心了,谁叫你们比不上启子?你们能和启子比吗?你们比一个我看看?你们要比上了,我也偏心你们。”又说:“你们也不用嚷,今天活有得干,等一会儿拿下了,你们把劲铆足,你们都给我背粮去。”

    大家就笑,说:“气人!”

    月正中天的时候,赤卫队摸进了蔡家畈。

    队长带一彪人,直奔蔡白夷的宅子,进门放了几枪,将两个不配合的家保放倒了,其余的都有眼水,看这个样子也是来者不善的,都把武器丢得远远的。

    蔡白夷没睡,和老婆在后院点着灯筛豆子,枪一响,吓得豆子扑翻一地。赤卫队的人鱼贯而入,上去就将人拔倒捆了,有兵性急,黑灯瞎火的,没留神脚下的豆子,扑哧跌个嘴啃泥,把牙跌落两颗,爬起来,连血一道吐出来,就有些恼了,上去照蔡白夷屁股就是一脚,骂道:“黑灯瞎火的,你筛什么豆子?把老子牙摔掉两颗,你拿什么来赔?”

    队长急得在一边吼:“先省着力气,一会儿再踢,看看还剩下了谁?”

    于是四下里搜了一遍,除了巴爷,连主子带家保,都在册上,一条索儿捆了,粽子似的丢在一边。情急时做事,也没有个轻重,有捆紧了的,龇牙咧嘴地号,说疼,兵不耐烦,说:“又不是吃请,将就点。”

    这一边,由启子带一彪人收拾十九旅的兵。

    十九旅的六个兵,住在乡公所里,等着各乡送粮草来,一份差事,累是累,又担着责任,不是优秀的兵,是不会往外派的,但也有好处,可以借着外派的机会散漫一回,鱼肉一回,做一回自由自在的兵。

    六个兵守在乡公所里,围着一方桌子摇骰子。牛骨头磨成的两粒骰子,用碗扣了,咣当一摇,让骰子安静下来,各自在单双上下注。其中一个兵倒霉,先输空了,在一边的草苫上坐了,自己生闷气,余下五个,都斗鸡似的,把脖子伸个老长,看碗里亮出的十二面。赢了的,欢呼雀跃;输了的,便骂娘,说:“妈的,晦气!”

    启子带着他的人,一脚踹开乡公所的大门,一群觅食的鱼儿似的游进去。屋内的兵,那时正伸着脖子,盯着一粒滚得正欢的骰子,听见门响,也不理会,只有坐在草苫上生闷气的兵看见了启子和他的人。兵见启子和他的人,手中都捏了家伙,知道是一伙对头,兵就笑,心想,好了,赢也是白赢的,都搅了。兵就不言语,把嘴闭得紧紧的,换了一双眼往桌上睃,给启子他们指方向。

    启子不理会兵的幸灾乐祸,先挤进去,把靠墙一排枪,哗哗啦啦都收了,连筐带孩子地交给后面的人,看后面的人搂实了,启子再上去,拍开凑成一圈的兵,一脚把牌桌踹了。

    五个兵正等着看骰子,没想骰子又滚动起来,但这回不是在碗底,而是在地上。两个兵扑下去护骰子,没护住,骰子滚了两圈,钻进墙角不见了,看不出是单双。五个兵就恼了,转过头来看那个捣乱者,却看见身后,人高马大地立着启子,启子的身后,又有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都拿猎狗似的目光看自己,原先靠在墙上的那一排武器,全悉落入对方手中,五个兵就懵了。

    想不到肇事者却是先输空的那个兵。兵先还傻笑着,想活该这回大家都没有赢的,赢的是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与自己无干系,这样自己也就不是单独的输家。兵这么快乐地笑着,但后来兵不笑了,兵看见进来那些人眼里,都杀气腾腾地埋伏着仇恨,兵被这些仇恨提醒了,想到自己的身份,是和这些人对立着,顿时有些恍然,也有些愧疚,兵的责任感,一下子就树立起来了。

    兵先是把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收了,随后从苫子上一跃而起,朝启子扑去。

    启子先有余光罩住了所有的猎物,兵扑来的时候,启子像猫似的抽身一跳,跳开了。兵扑个空,踉跄着,启子不等他止住,照准他的屁股就势一脚,兵没有支撑,重重地一个狗抢屎,跌得十成牙碎了七成,人趴在那里,也不会往起爬了。

    启子说:“都捆了!”

    身后的弟兄们往前拥,尽高兴地挑拣,眨眼工夫,不论高矮肥瘦一律都捆了。

    启子押着十九旅的六个兵,一行人到蔡白夷的宅子,与队长会合。

    队长在那里,正张罗着人拿绳子捆粮包,准备往回挑。几个赤卫队的兵,故意将一包粮跌碎了,抓了珍珠似的米粒,一把把往嘴里填。队长急着要走人,就骂自己的兵,说:“赶死呀!生熟也不等?”兵一群惊鸟似的四下里散了,各自手中还掖了一把,躲到黑暗处往嘴里填。队长走过去,心疼地看散了的粮包,粒粒洁白,果然是好粮。队长见四下的兵都在黑暗里,没注意他,也迅速抓了一把,填进嘴里。

    被缚成粽子的蔡白夷和他的老婆,在一边呜呜地哭,哭得伤心至极。队长心烦,就骂,说:“死了祖宗呀?就借你两把粮,大小算个屁!再号,连你的狗头一块借了!”

    启子带了十九旅的六个兵来,那时启子手中已有了一杆漂亮的捷克马步枪。启子把枪护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有些不知所措,咧着一张大嘴,脸上笑得纯粹灿烂,像个孩子似的。队长受了启子的感染,队长也笑,队长一笑,就将牙缝间的碎米散落下来,队长就想到,启子是自己最优秀的兵,启子这么优秀,却一直使的火铳,实在有些委屈了,队长这么想着,心里不由涌过一道暖流。

    队长说:“启子你得了?”

    启子说:“我得了。”

    队长说:“好狗日的你个启子!”

    启子说:“嗯!”

    队长看出启子眼里有泪光,那是一份自豪,队长就说:“走吧。”

    就走。

    一行人出了蔡家畈,沿月光挥洒的田间小路,朝黑夜里走去。六七十个赤卫队的兵,除押解俘虏的,都挑着粮包,一路喜气洋洋地颠着,闪闪悠悠地,也是一大群。已经是下半夜,四下的狗都叫烦了,知道这群人走了,也懒得再叫;只有早生的夜露跟着,出了镇子,在没人的野地里,越发是浓得重了,一阵一阵地往人身上涌,相反给挑粮的人,带来一丝凉爽。

    叫老易的兵,挑着两包粮,走畅快了,把步子扭得秧歌舞似的,嘴里哼着小调。老易哼:“怀抱一支枪,心里也不慌,三月不发饷,我也是共产党。”

    队长在头里走着,也挑着两包粮,走出一头的细汗。队长听见叫老易的兵唱的小调,队长听出那是老易当杂牌军时学的歌,队长就吼说:“老易!”

    叫老易的兵听见队长吼,就明白自己走了嘴,立时把正唱的小调,换成了另外的一支。老易唱:“民国十八年,红军到光山,打土豪分田地,工农好喜欢。”

    大家在黑暗里笑,说:“老易,你属蚕的呀,怎么就变蛾子了?”

    队长也笑,说:“狗日的老易!”

    本来走得很好,蛇一样的队伍,夺了枪劫了粮,来得悄然去得悄然,又有夜色掩护,鄂东山区,出了镇子,走不出一袋烟工夫,就如一盆水泼进了流动的河里,再无处寻找的,谁知就遭了反劫。

    劫道的是苏家埠的民团。

    蔡白夷那个叫巴爷的家保首领,破宅时正在镇上烟馆里搂着女人抽大烟,蔡家枪响时受了惊动,丢了烟枪和女人,撒丫子往蔡家奔,人没进屋,发现主子家已经破了宅,劫宅的人黑压压一片,明火执仗,知道自己单枪匹马,不是对手,就去找了匹快马,奔苏家埠求救。苏家埠民团人精枪良,由民团团长福子带着,心急火燎地往蔡家畈赶。福子人精,掐指算过,知道若赶到蔡家畈,踏了青菜园子的兔子早没了影,要闹也只闹得一手黑屎蛋,便择了近道,在半途中劫住抢粮的队伍。

    枪一响,赤卫队的队伍就乱了,不知道自己今日做的是打劫的买卖,怎么半途上逢上了打劫的?一愣一乱,就把自己暴露在对方的火力下,对方一排排子枪过来,立时打倒好几个,其中有叫老易的兵。

    叫老易的兵腹部挨了一枪。叫老易的兵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说:“肏他娘!我被打死了!肏他娘,我被打死了!”

    队长弃了粮担,把肩上的枪卸下来,趴在地上,一边对着黑暗里开火,一边喊:“稳住阵脚,别让狗日的冲过来!”

    就有一些先稳下来的兵,卸了粮担,操起家伙,照着黑夜里一阵胡射。先就有十几条枪,又得了十九旅六条好枪,一二十条好火器,布成一张天花乱坠的火力网,将对方压制在黑色中,一时冲不拢来。

    但还是有一个人冲了过来,是巴爷。

    巴爷精短的汉子,齐额处扎一条红头带,赤着脖,胸上肥肥胖胖坠着两墩肉,腕上紧系了一对牛皮护靠,操两柄吊环大牙刀。巴爷事先就隐在枪眼的一边,将夜色当做一套隐身衣穿了,绕到赤卫队的肋骨处,枪响时,先伏在泥里,就势喘口气,枪头子过去,一跃而起,一眨眼工夫,就冲进了赤卫队的阵脚中。

    巴爷是来劫自家主子的。巴爷果然好武艺,两柄吊环大牙刀,舞得风车似的,令人眼花缭乱,说话间,就将赤卫队的人,劈翻了两三个。巴爷一边力战,一边亮着嗓子喊:“主子,你在哪里?我是巴爷,我救你来了!”

    赤卫队的兵,有人慌手慌脚朝巴爷开了一枪。巴爷发狠,左突右撞的,没沾上枪子。倒是一个赤卫队的人被打中了,歪在地上喊:“操!你冲谁搂火呀?!”

    队长连忙喊住大家。队长说:“别开枪!别开枪!”

    大家都将枪对准了巴爷,却不能开火,又得躲巴爷手中那两柄吊环大牙刀,就四下里乱散,一时间,赤卫队就被冲乱了阵脚。

    队长喊:“操家伙,劈了他!”

    先有两个赤卫队的兵跳出来,枪收去,换了刀,一前一后直扑巴爷而去。巴爷不怯,脸上肉坠着,慢慢挤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也不打招呼,也不卖弄花架子,摇身而上,两柄吊环大牙刀,舞得风乱水响,只七八回合,就将两个赤卫队的兵,劈倒在地上。

    队长心想碰上对头了。队长心想只有启子了。队长就喊:“启子!”

    启子一直站在黑暗里,冲着枪响之处发愣。

    启子站在那里,手中拎一支漂亮的捷克马步枪,像个局外人。启子一动不动,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星星飞溅之处,一群民团的黑衣兵,簇围着一匹高头骡子,骡子上的人,素褂皂裤,齐胸处扎一条英雄结,外面的青布长衫,一角撩起,掖在皮带里,人立在骡子上,拎两只镜面匣子,不摇不晃,只把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边。

    就有两对目光,在黑夜中摸索着,咣当撞到一块儿,冒两朵青白色的火花。

    启子觉得气急,一双拳头捏出了汗珠子。

    启子听队长唤自己,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此刻的任务,不是看骡子和骡子上的人,而是巴爷。启子是有些灰心,也有些发狠,灵魂出窍的,从背上解下他的镔铁大刀来,站了一会儿,朝巴爷走去。

    巴爷已是浑身鲜血,脚下有好几个赤卫队的兵,在那里呻吟着滚动。巴爷看懒洋洋走过来的启子,看启子松松地将大刀吊在手中,没精打采的样子,巴爷的眼睛一亮,便知道来的这一个,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

    巴爷先下手,舞了刀朝启子扑来,步子敏捷,下手凌厉,那刀舞得,比先前又多了一分精巧,也多了一分阴毒。启子不还手,刀仍松松地吊在手中,只是躲,左一跳,右一跳,没头没脑的。巴爷不知是计,几招过后,就有些烦了,把手中的两片刀,舞得更狠,套路也分明朝着死档处下。巴爷只顾逼启子,不想就把自己的破绽卖给了启子。启子觑个空处,将手中的镔铁大刀,往巴爷面前一递,巴爷拿刀隔开。启子另一把刀随后跟上,作势要挑巴爷的裆。巴爷感到那刀法的歹毒,使双刀来护要害处。启子就势一拖刀,明处是收势,该留心也是下一招,暗处却有心计。巴爷不知是计,移了心,启子那刀就半道上变了途径。黑暗里只听着嚓的一声脆响,巴爷左手四个指头,齐刷刷落在地上。那指头还活着,像四只养肥了的蚕子,在地上活蹦乱跳,没跳几下,就被随后掉落下来的刀拍个正着,顿时萎了。巴爷愣了一下,只那一愣,就失去了最后的防护,启子狸猫似的,闪身上前,顺势又反手一刀,将巴爷另一只手的四个指头,也齐刷刷削了去,刀自然也护不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与前面落下的一把刀,跌作一处。失了刀的巴爷,立刻委顿了,呆呆地立在那里,低下头,朝自己两只独剩下大拇指的巴掌看,像是不能明白。那一身的肉,也因为有血泄出,顷刻失去元气,变得赘疣不堪。四边早有看热闹的赤卫队,不耐烦等,一齐扑上来,乱刀齐下,将巴爷活活剁成肉泥,黑暗中也看不清,只觉有一股恶臭,立时弥漫开来。

    远处骡子上的人,见巴爷没了,就下令放枪,又带了黑衣民团兵,一起往这边抢。黑暗中一时枪子横飞,赤卫队没躲着的,又有几个倒了下去。队长一看吃不住劲,就喊:“撤!”

    有兵先跑,没命似的。有兵跑出几步,舍不下那些粮食,又返回来抢粮包。队长见状急得骂,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家都听队长的,朝黑暗里跑去,一边深一脚浅一脚,一边哭着骂:“狗日的!狗日的!”

    只有叫老易的兵,拖着被打出来的肠子,偏要去抱一包白米,很吃力地往回扛。苏家埠的民团,也不大看得清夜色中的人,但慢慢移动着的一个粮包,那是看得清的,就一起顺过枪来,朝粮包射击。先没打准,都落在了附近。老易傻,不知道肉不经事,只知道心疼粮食,反而拿自己的身子,圈成一张盾来护粮包。民团的兵再一排齐射,这回准了,立时就将叫老易的兵和粮包,打得千疮百孔。叫老易的兵恋恋不舍,和粮包一同倒下,红的血和白的米洒了一地,掺和在一起,都没了动静。

    一气跑出几里地,估摸着后面的追兵撵不上了,大家才站住,先喘了一阵气,再清点人数。夜在这个时候黑得最沉,清点了几遍才把人清点清楚:阵亡了七个,挂彩了十来个,余下的,有崴了脚的,有跑吐了血的,叫做溃不成军。本来劫到手了的粮食,若不算先前偷吃的,一粒也没能带出来。

    兵们都在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个个哭丧着脸,觉得没意思透了,只队长一个人,傻了似的站在那里,看着自己那些被打得魂飞魄散的兵,在晦涩的月空下收拾着魂魄。队长想,赔了夫人又折兵。队长想,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队长想,鱼没吃到嘴反惹一身腥。队长这么想着,越想心里越窝火,队长就拿一双冒着火苗的眼睛,去兵堆里找一个人。队长把那个人找到了,涌了几涌,没忍住,冲那人破口大骂起来。

    队长骂:“狗日的启子!狗日的你那哥!”

    桃花雨下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头上,悠悠漫漫就停了。

    垸子在这个时候从雨雾中钻了出来,先下的时候它一直躲在那里面,如同披着一袭天降的蓑衣。雨急的时候一天黄缎,雨疏的时候一天白绸,大别山一向不肯轻易袒露出丰腴的胴体。

    “这不是真价的桃花雨。”二叔公说。

    “真价的桃花雨是粉色的,绒嘟嘟煞好看。”二叔公说。

    “二叔公你家见多识广。”肥叔在灶后头伸出毛茸茸的大脑壳来夸奖道。

    二叔公愤懑地摇头,尺把长的花白胡子也附庸着,做出愤懑的样子。

    二叔公说:“屁!你见过真价的桃花雨么?”

    肥叔惶惑地看二叔公,没把握地摇摇毛茸茸的大头。

    二叔公说:“是啵?如今世道,哪里还有规矩讲?”

    然后二叔公就低了头,独自去喝自己的茶,把肥叔丢在一边,再不理会。

    肥叔兀自站了一会儿,直到灶膛里的柴根梢掉出来烫了脚,才晓得见多识广的二叔公说完了。肥叔咧开嘴跳了一下,抖落脚面上的火星子,坐下去烧自己的火。铁锅里的水开始发出愉快的呻唤,有蒸气从竹篾盖下呛出来,将灶台封成南天门的气魄。肥叔守住灶台,肥叔一时间就充分体会到做仙人的云里雾里了。

    茶馆在垸子东头的官道旁,垸子里的人,平素闲下来,就走一段路,到茶馆来议事吃茶。也有吃酒的,一碟酱毛豆,一碟枯鱼,奢侈的,再添一碟猪头肉。酒是茶馆肥叔自己煮的,绝对不兑水,极烈。一时没钱的,也不当紧,吃足酒,自家去水牌上记了走人,待有了钱时,再拿钱来抹水牌;有实在手头紧的,拎一篓新鲜鸡蛋,或是两条举水河里捞来的鱼,给肥叔充了酒账,接下再喝。肥叔憨憨的,一概都应下来,绝不会有二话。垸子里再没有其他的公共场所,肥叔的茶馆是随人可进的祠堂。不过,一大清早来茶馆饮茶的资格,茶馆也只让二叔公一个人,别人是没有的。也有过路的商客脚伙进来,买一斤馍半斤饼的,那不叫吃茶。

    雨停下来时人世间才敢有些活动。不管是不是真价的桃花雨,终究是无遮无拦地下了三天三夜,所以茶馆前的那条小路已经稀烂了,所以放牛娃长生不当意张牙舞爪摔做狗抢屎状,爬起来时也没有骂娘。路上先没有人踏时很整洁,许多鱼眼似的草芥水汪汪地覆在上面,发出啵滋啵滋的声音,十分悦耳。雨是一寸寸将土地洗过,任什么脏处都洗得洁净,花呀草呀什么的都饮饱了,一株株挺起满足的肚子,哔哔剥剥地伸展开枝叶。低洼处,雨水积成一个个小池塘,关了几只毛头蚂蚁在里面,快乐无比地游泳,有气泡从塘底冒出,生机勃勃地绽开,整个世界就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醉上好一阵子。放牛娃长生爬起来,顺手拽一把青草揩手,裤子已糊了一片,揩是不能揩了,扔了泥草,也不骂,又跳着踩先前没有踩出泥泞的小路,草鞋先已润透了,一脚踩下去,十趾间冒出新鲜泥水,长生就觉得身上痒酥酥的,想要忘情地打一串喷嚏。

    “雨就走了,小春又是水腥麦子了。”二叔公说。

    “是。”肥叔从灶台后探出硕大的脑袋说,有一粒眼屎在肥叔眼窝里欲粘欲坠。“你家见多识广。”肥叔由衷地说。

    “老天没有眼。”二叔公愤愤地说。

    “没有。”肥叔附和道。

    “人也没有。”二叔公依然愤愤。

    肥叔没有懂,不知道二叔公说谁,想了好半天,没有想出来。柴梢子又落下来,烫了肥叔的脚,肥叔跳一下,肥叔叫哎哟,手忙脚乱地把跟前的散柴抱进灶膛里,火突地一下冒出来,肥叔断定那火燃得威武无比,就笑了。

    放牛娃长生远远地奔进茶馆,脚下带起一块泥,规规矩矩粘在二叔公的茶盅上,二叔公眼神不济,没看见,二叔公愤愤地说:“老天没眼,人也没有。”

    长生兴高采烈,茶馆里的两个人是他今早最先看到的人,长生很高兴他看到人了。长生手舞足蹈,隔着锅里冒出的蒸气,冲肥叔招手。肥叔只晓得灶里的火,不晓得有长生,肥叔隔着厚厚的水汽,又隔了半烟半焰的灶台,硕大的脑壳益发毛茸茸。长生觉得肥叔这个样子,比不上他牯牛黄儿好看,长生不喜欢,长生喜欢牯牛黄儿在黄昏的时候啃草的样子,那时黄儿懒洋洋的,眼睛里汪着泪水,抬起头来一动不动看远处天边流淌着的河,黄儿这个样子老是让长生想哭。长生觉得肥叔老是动来动去的,不耐看,长生就转过身来,看品茶的二叔公。

    长生说:“二叔公。”

    长生说过那话后眼睛就直了。长生盯着二叔公手中的茶盅。二叔公的茶盅里有一只窈窕的蚊子,蚊子被滚水冲死了,尸首浮在茶水里,四只薄翼不屈不挠地远伸着,极力抵御着茶末的淹没。长生瞪圆了眼,惊喜地看二叔公半眯昏眼,将茶盅贴了无牙支撑的瘪唇,收神品茶。吱一口,蚊子没进去;吱一口,蚊子还是没进去。长生紧张万分,长生紧张得快要叫出来了。二叔公抬头看了一眼长生,像是下了决心,平心静气,吱,这回蚊子从茶盅里消失了。二叔公抬起头,痛快淋漓地叹了一口气,长生也舒畅地叹了一口气,再无牵挂。

    二叔公睁开眼,看见面前立了一个长生。

    二叔公说:“唔?”

    长生愣了一愣,长生就想起,他这样心急火燎跑来,是要找人说一件要紧的故事的,长生就又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长生就准备告诉二叔公一件故事,但是长生没有说出那件故事来,准确地说,是长生把那件故事给忘了。

    “我刚才说了什么?”长生说。

    “你刚才说了什么?”二叔公说。

    “你家说,我刚才什么也没说?”长生说。

    “你自己说,你刚才说了什么?”二叔公说。

    “你是说了。”肥叔从灶台后面探出脑袋抢着说。肥叔想,二叔公老了,真的老了,连话都记不住了。“你说了,你是叫二叔公。你说,二叔公。你是这么说的。”肥叔得意地说。

    长生摸了摸光秃秃的脑壳。“我忘了。”他说,“我是有事说的,我现在忘了,记不起了。”长生说,很沮丧的样子,“牛牯子日的,我忘了。”

    “你忘了?”肥叔高兴地问。

    “忘了。”长生沮丧地答。

    “这世道哪里去找规矩。”二叔公愤愤地说。

    “我真的没有说过什么?”长生不甘心地问。

    “天不长眼。”二叔公笃定地说。

    “说了的,你说二叔公。”肥叔耐心地纠正。

    “人也不长。”二叔公大声说。

    哔剥,灶膛里爆出一个闷响,火苗陡高。

    长生沮丧得很,心想,怎么清晨八早的,就把故事给忘了呢?牛儿刚放出去,还没啃上一歇,哪里就该有瞌睡呢?

    肥叔在一边看着长生,眼巴巴的,肥叔殷切地希望长生继续问下去,然后由自己来更正,肥叔喜欢更正,但长生不说,只是在那里沮丧,肥叔就失去了机会,肥叔等不到下文,有些扫兴,慢慢走回灶台后,坐下,继续烧自己的火。

    二叔公谁也不理,径直喝茶下去,吱一口,吱一口。在茶馆里喝茶,又是二叔公,实在也是不必理会的。

    哔剥一声,灶膛里窜出一颗颗红红的火星子,疯疯癫癫地,直奔肥叔毛茸茸的脑壳而去,肥叔那颗硕大无朋的脑壳上,遍布火星们撞击的痕迹,一片片的,灿烂无比,肥叔看不见这些,伸长脖子,只悉心烧火,眼窝里那粒干眼屎晃晃悠悠,沉着而居心叵测地撩拨着灶膛里的火,长生在一旁看得呆了,觉得好玩得很。

    肥叔说:“喇叭。”

    长生说:“啥?”

    肥叔又说:“喇叭。”

    二叔公睁开眼,茶盅在无牙支撑的唇边悬住不动,白花花的长发下,两只枝叶般的耳朵竖直了,掬定静听。

    “喇叭。”这回是二叔公和肥叔共同说。

    “是喇叭?”长生问。

    “喇叭。”肥叔抢先一步说,说罢毕恭毕敬望一眼二叔公。

    长生突然就想起了,如醍醐灌顶。长生想,自己刚才忘掉的事情,与这喇叭,原来是有关系的,先前跌一跤,便忘个一三五,现在喇叭响了,长生就想起来了。

    “赤卫队要杀人。”长生急急地说,“大清早就捆成了粽子。”长生害怕又跌一跤,又跌忘了,一气说下去,“现在想起来了,牯牛日的,我是专门跑来告诉你们的。”他说。

    “谁?你说杀谁?”肥叔兴趣盎然起来,把毛茸茸的头探出灶台。

    “福子。”长生严肃地说,脸上一副庄重的样子。

    “福子么?要杀福子么?”肥叔很兴奋。

    “要杀的。”长生毋庸置疑。

    肥叔不明白,“怎么杀呢?福子不是在镇上,做民团当家的么?拿什么去杀他?”

    长生就解释:“福子是在镇上,福子先是在镇上,是赤卫队昨夜里去人,把他摸出来的。”

    肥叔还是不明白:“福子就让赤卫队摸么?”

    长生白了肥叔一眼,觉得肥叔脑袋大,是白大的,一点拐弯处都没有。长生就说:“福子当然不让,福子有两把盒子,福子还有两百兵,但是赤卫队也不是吃素的,赤卫队有初三的黑夜,赤卫队还有绳子,赤卫队把门哨骗了,说是走亲戚的,进去拿枪顶着,放翻了福子,一条绳子捆了,就背出来了。”

    “杀了福子,谁来做民团当家的呢?”肥叔越来越糊涂。

    “管你个三七二十一,哪个叫你打红军?你打得红军,红军就杀不得你么?”长生这回不耐烦了。

    “你说的?”肥叔问。

    “不是。”长生说。长生这么说就有些灰心,“不是我,是赤卫队。”

    “还有呢。”肥叔问。

    “还有什么?”长生说。

    “还有福子的爹妈,若让他们知道了,福子是杀不成的。”肥叔想到这个很高兴。

    “这个你放心,福子是要杀的,赤卫队昨天就派人把福子爹妈送后山福子姑家了,赤卫队有计谋,不会让福子爹妈知道的。”长生扬扬得意地说。

    “啧啧。”肥叔说。

    “你说什么?”长生说。

    “福子一条汉子,砍了可惜了。”肥叔遗憾地说。

    “不是砍,是拿枪打。”长生说。长生又恢复了快乐,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么多,不像白长了一颗大脑袋的肥叔。这种事,放在军队里,是叫做军事秘密的。长生摇晃着身子,又说出一条军事秘密来,“你们猜一猜,是哪一个摸进镇子里,把福子背出来的?”

    肥叔就猜,但肥叔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来。赤卫队不是一个人,赤卫队六七十号人呢。

    “你们再猜一猜,杀福子,谁来做刀斧手?”长生又问。

    肥叔又猜,但肥叔还是猜不出,肥叔就想,牯牛日的,真是奇怪了,是谁呢?会是谁呢?

    “猜不到啵?我晓得你们猜不到,我先也猜过,我先也没猜到,脑壳都猜大了,就是猜不到。”长生得意地说,“我告诉你们,是启子。”

    “启子么?”肥叔一惊,眼窝里那粒干眼屎终于掉了下来,落进柴堆里不见了。

    “启子。”长生严肃地点点头。

    “霍!”肥叔说。

    “怎么?”长生问。

    “弟弟杀哥哥。”肥叔说。

    “管你个一三五,哪个叫你打红军,你打得红军,红军就杀不得你?嗤!”长生拿鼻子嗤了一下,嗤出无限的气概。

    “天不长眼,人也不长。”二叔公在一边恨恨地说。

    哔剥,灶膛里火花猛地一跳,一颗红红的火星子窜出来,直奔肥叔毛茸茸的大脑袋而去。

    刑场选在垸子南头的荒岗上。

    原先有一座庙,后来庙没了,有庙时的热闹也没了。都说千年香火万年烛,其实没有这么长久的。

    倒是荒岗有荒岗的活法,一片黄得鲜亮的牛尾草,两棵歪脖子老枣树。草做了野斑鸠们寻欢作乐生儿育女的乐园,树上悬数枚干透了的红果。风来时,草低石现,黄得鲜亮的草丛中,男鸟羞恼,女鸟娇慵,不是活过又死去的那一种样子,不为所动,有一团未被风揩尽的潮雾蹑手蹑脚踱来,窥视得气喘吁吁,懒了疲了,落下来沾上草棵,就是一片晶亮的露珠儿。

    垸子里的人都说这地方选得好,又幽恬又干净,福子死了,也做得成风流鬼。

    赤卫队杀人是很讲排场的,遣垸子里的响器班子来,因为杀的人不同,是赤卫队咬牙切齿的至死对头,所以要把仪式做得轰轰烈烈,不是做道场,吹吹打打依然热闹。响器班子站在那里,很疲倦,停一歇吹《得胜令》,停一歇吹《霸王别姬》。打磬的是个干巴老头,吹唢呐的是个半大小伙儿。打磬的老是跟不上吹唢呐的,慢半拍。

    吹唢呐的想,打磬的老了。

    打磬的想,吹唢呐的该娶媳妇了。

    一杆红旗十八杆枪,三通火铳连天响。红旗从晨雾中晃出来,旗布潮了,沉沉地扬不起来,兀自生出一派庄严肃穆,深刻而又霸道地切割开鲜嫩如黄花闺女的雨后空气,汉阳造、毛瑟、土铳和大刀长矛威武地走在红旗下,一步一停,演示着一种故意的节奏。

    “过去朝廷杀人哪里会这样?”二叔公说,“朝廷杀人,先拿马队净场,钦犯也不兴自己走,是要囚车来装的。”二叔公愤愤不平。

    高大精实的福子没有坐囚车,五花大缚的,挺着胸走在队伍当中,比队伍高出一头来,枪戟刀矛将他隔成若干份,让人忽略了他的身子,有一种误觉,认为他是只剩了一个头,在队伍之上游走。四个赤卫队员押定福子,不让福子抢步,这让福子感到困难,福子原先是不用走的,福子骑骡子,如今没有了骡子,又不让快走,福子蹒跚的样子,就有些悲壮。有一次福子不小心,踩了前面赤卫队员的脚,赤卫队员正端着姿势认真地走,差一点摔一跤,赤卫队员转过身来,咣哧给福子一耳光,说:“我走得好好的,你踩我干吗?”福子耳轮子辣辣的,说:“你走得太慢。”赤卫队员拿眼瞪他,说:“走快走慢,那是我的事,你抢死呀?”福子还不得手,福子的手被反剪在背上,被粗麻索捆成了麻花,福子就更显得悲壮了。

    肥叔在一旁,很有些替福子觉得委屈。肥叔觉得福子有那一身精肉,怎么也该让他单独走一回的,摸良心说,一垸子千把老少,再去哪里找福子这样一身好肉去?肥叔这么想。肥叔突然觉得喉头发硬,想哭。

    队伍一步一停,终于到了荒岗。福子被押到刑场中央站了,队伍散去,就显出福子了。

    响器班不能拢前,分配到一边站了,精神抖擞地吹《霸王别姬》,呜哩哇呜哩哇。响器班知道这时是看道行的时候了,就拿出本事来卖力地吹,竟然吹出了许多平日没有的花样。只是磬比唢呐总慢半拍。唢呐想,磬老了;磬就想,唢呐该娶媳妇了。

    最忙的是队长,又要招呼秩序,又要念告示,两头都不得空,小桃花的天气,竟忙出了一头细汗。

    告示念完,队长抹一把额上的汗,心里觉得满意,觉着告示上的文字,用得不乏气概,很解恨,只是稍许短了,若再长一些,就更解恨了。但此刻告示已念完了,不能往下续,再说也不知续些什么词。告示是托垸里私塾先生写的,队长自己不会。

    一个赤卫队员走过去,令福子跪下,福子扭过头,看那赤卫队员一眼,嘴角挂着一丝笑,赤卫队员不喜欢福子这样笑,绕到后面,背后一掌,将福子推跪下,地下本是平整的,只是泥里埋了许多碎石子,硌人,福子跪着不舒服,慢慢又爬起来站住,赤卫队员在后面,兜屁股狠狠给了福子一脚,福子猝不及防,跌个狗儿抢屎,慢慢撑起来,这回跪住了。

    “唱。”长生说。

    “要唱的么?”肥叔说。

    “君子,头可斩而膝不可屈。”二叔公说。

    “头都没有了,腿还站得直么?”长生说。

    “要不,还是唱一回?”肥叔说。

    “总该唱一回的。”长生说。

    “没有规矩,规矩总该讲的。”二叔公愤愤地说,“民国八年,红枪会杀福子三爹,我是在场的,三爹就不曾跪下。”二叔公愤愤不平地说。

    大家想想,觉得二叔公说得对,终归是见多识广,就都不做声了。

    接着出来的就是启子了。

    启子和福子一般高大。启子的高大,与福子又不一样。福子是有骡子的气势,一切张张扬扬,都显露在外面,只看脸,就能看得一清二白。启子则不,启子略瘦,脸苍白,手和脚还有些浮肿,大约是盐吃少了,但启子有一种精神,是咬定青山的那一种,这使启子即便高大不是第一,也有了一份让人心寒的英雄狠气,或立或行,都不让人,都会有一个结果。

    启子走出来。启子朝跪在刑场当中的福子走去。启子浮肿的手中,端着一碗水酒。

    启子走近福子,在福子面前站定。

    福子先低着头,后来抬了头,看走来的启子。但启子不看他,启子只看手中的酒碗,好像福子不是跪在那里,而是漂在酒碗里,若一分神,就泼出去了。

    福子就冷冷地笑。

    福子说:“兄弟是你。”

    启子说:“是。”

    福子说:“我早该知道是你。”

    启子说:“是。”

    福子说:“一龙二虎三猫四鼠,我们是二虎,容不下。”

    启子说:“山太小了,水太深了。”

    福子点头,不再说什么,往起跪了跪,把颈直了,张开嘴。

    启子知道福子手在后面缚了,不方便,将手中的酒碗,也往前凑去,贴了福子的嘴,慢慢往下倾,一碗酒,竟一滴不洒,全倾进福子嘴里。

    酒干了,启子将空出来的碗,往一边抛了,也不看福子,转过身,退到远处,一边退,一边松下肩上的枪。

    启子是夺得的捷克马步枪,枪身乌红,是揩拭过无数遍的,积蓄过许多的决心,三尺来长,在雨后冷冷的阳光下闪着冷光。

    启子退定了,将枪举起,一条线的,对准了这边。

    “真要杀么?”肥叔紧张地伸着毛茸茸的大脑袋。

    “启子是挑中的,启子好运气呢。”长生粗声粗气地说。

    “天不长眼,人也不长。”二叔公恨恨地说。

    “启子,动手。”队长下命令道。

    启子站着,举着枪。启子那个姿势,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而福子则不一样,福子跪在那里,比启子矮了半截,精肥的身子硬撑着,绷直了,发出铮铮的金属断裂声,样子是前所未有的顽强。有一刻大家以为福子撑不住,已经倒下了,但是没有,因为启子在那里,并没有开枪,启子把枪举着,就那么永远地瞄准下去,似乎启子是迷恋这种瞄准似的。

    队长在一边,就有些发躁了。队长觉得,这一切的排场,怎么倒成了一出戏?

    队长朝站在那里的启子喊。队长说:“启子,你发疯么?你发痴,我就换人来!”

    启子的身子一颤。

    启子的身子一颤,扑通一声跪下了。

    启子是举着枪,跪倒在福子面前了。

    人群中,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喊。

    肥叔激动万分。肥叔说:“啊!啊!”

    长生反倒有些遗憾。长生说:“该是这样的么?该是这样的么?”

    二叔公愤愤地摇头。二叔公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说不清楚了,不知道启子是不是对福子拜过三拜,不知道启子是不是喊过一声哥,启子正正规规往下一跪是大家都看清楚了的,那支捷克马步枪抵在启子肩头,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枪口的烤蓝黑出一圈,慢慢冒出一缕青烟。一阵腥风刮过,鲜黄的草丛立刻矮下几寸去,惊起一群男女鸟儿,一起去抢安全的天空;歪脖子老枣树上,数枚殷红的干果,断了线似的齐刷刷往下落,如珠溅盘,在草叶上四下弹开;那些死过去的石头全体一震,仿佛一霎间,重新有了一回活。

    大家都奇怪,怎么就没有听见枪响。

    福子被猛地撞倒,扑向地面,高大的身子抽缩一阵,立刻蜷成婴儿一般,人是不动了,却有一阵骡蹄声,嘚嘚的,由近及远。

    长生眼疾手快,冲上去,将地上那粒尚在跳动的弹壳,一把抢在怀里,弹壳烫得他一咧嘴,他就轮流着两只手,飞快地倒腾着。几个半大孩子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长生捏了那宝贝,气得干瞪眼,长生就摆谱,把弹壳举在太阳下,眯着眼欣赏,大声说:“是铜货呢!”

    “没有规矩了,全都没有规矩了。”二叔公愤愤地摇头,尺把长的白胡子也摇,附庸着愤愤的样子,“不到午时,不开斩的,再怎么,这时辰总是该讲的吧。”

    肥叔叹口气。肥叔倒不是觉得时辰有什么重要的,肥叔只是可惜福子那一身精肉。摸良心说,一垸子千把口人,谁是福子的对手呢?肥叔这么想,肥叔就有些伤感了,肥叔后来就回过神来,想到锅里的水,这时只怕早滚过几回了,该有吃茶的人来了,于是肥叔顾不得福子,挤出人堆,匆匆往回赶。

    响器班还在那里吹《霸王别姬》,打磬的跟不上吹唢呐的,总是慢半拍,呜哩哇呜哩哇,烦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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