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当喧闹的白日为世人沉寂下去，

    在城市万籁俱寂的广场上

    降下一片朦胧的夜晚的幽暗

    和幻梦——白天劳动的奖赏，

    这时那让人痛苦万分的失眠时刻

    却在静谧中久驻我的头上：

    在空闲的夜里，内心谴责的毒蛇

    在我胸中更猛烈地把我咬伤；

    我浮想联翩；在我愁思郁结的胸中

    各种痛苦的思绪一起涌来；

    往事的回忆像一幅长长的画卷

    在我面前默默地展开；

    我痛心疾首地回顾我的一生，

    我不由得战栗并诅咒自己，

    我沉痛地怨诉，悲伤落泪，但泪水

    并不能洗掉悲哀的诗句。

    你和您[271]

    她无意中失言，把空泛的您

    说成了亲热而随便的你，

    于是在我痴情的心中

    唤起了种种甜蜜的情思。

    我若有所思地站在她面前，

    目不转睛地把她凝视；

    我对她说：“您多么可爱！”

    心里却在说：“我多么爱你！”

    ***[272]

    料峭的寒风还在呼呼地吹，

    清晨的寒风在不断地袭来。

    在春天融雪的地方刚刚

    开出几朵早春的小花，

    好像从那芬芳的储蜜的蜂房，

    从那奇妙的蜡质王国里

    倏地飞出了第一只蜜蜂，

    它来到早开的花丛上面，

    打听明媚的春天的消息，

    这尊贵的客人是否即将光临，

    草原是否就要变得葱茏，

    那树枝纷披的白桦树啊，

    是否就要长满黏性的嫩叶，

    馨香的稠李是否就要开放。

    她的眼睛[273]

    （答维亚泽姆斯基公爵诗）

    她很可爱——我们私下里说说，——

    能引起宫廷骑士们的恐慌，

    她那切尔克斯人的眼睛

    比得上南方夜空的星星，

    更加比得上南方的诗章。

    她敢于大胆地流转顾盼，

    它们燃烧得比火焰更欢快；

    但你得承认，我的奥列宁娜，

    她的明眸才更加多彩！

    那里蕴藏着多么深沉的灵性，

    有多少童稚的天真烂漫，

    有多少女性的慵懒神情，

    又有多少柔情和梦幻！……

    她垂下眸子，带着列丽[274]的微笑，

    流露着美惠女神的得意；

    她抬起眸子——拉斐尔的天使[275]

    正是这样仰望着上帝。

    ***[276]

    美人儿，你不要在我面前

    把格鲁吉亚悲凉的曲子歌唱：

    这些歌曲会让我想起

    另一种生活和远方的海岸。

    啊，你那些残酷的歌曲

    会让我重新想起草原，

    想起黑夜和那月光下

    远方可怜少女的容颜……

    看见你，我立即就会忘记

    那命运赋予的可爱的形象[277]；

    但你一歌唱，那影子立即

    就会在我面前重新浮现。

    美人儿，你不要在我面前

    把格鲁吉亚悲凉的曲子歌唱：

    这些歌曲会让我想起

    另一种生活和远方的海岸。

    肖像[278]

    她有一颗燃烧的心灵，

    她有一股狂暴的热情，

    啊，北国的淑女们，她有时

    傲然出现在你们当中；

    她不顾社交界的一切规矩，

    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像一颗没有规律的彗星，

    撞入秩序井然的星空。

    预感[279]

    一片片阴沉的乌云又悄悄地

    飞卷聚拢在我的头上；

    忌妒的命运又来威胁我，

    要给我送来新的祸殃……

    我对命运能否保持轻蔑？

    我能否拿出骄傲的青年时代

    那种倔强和坚忍的精神，

    面对着厄运严阵以待？

    我在动荡的生活中耗尽力量，

    如今正沉着地等待风暴：

    也许我还会转危为安，

    又终于找到避难的码头……

    但是我预感到分离在即，

    难以逃过那可怕的时刻，

    于是我急忙最后一次，

    我的天使，将你的手紧握。

    我的柔情温顺的天使，

    你要轻轻地对我说再见。

    你悲伤吧，在我面前抬起

    或垂下你那温柔的秀眼；

    对于你的思念和回忆

    将在我的心坎里代替

    那青年时代赋予我的

    力量、尊严、希望和勇气。

    ***

    诗韵哪，灵感的闲暇

    和灵感的劳作珍爱的

    音调铿锵的女友，

    你一声不响，沉默了；

    啊，难道你已飞去，

    永远背叛，背叛了我！

    往日里你甜蜜的絮语

    平息了我内心的战栗，

    抚慰了我心头的悲哀，

    你召唤，你和我亲昵，

    你把我从现实生活中

    带到遥远的福地。

    你常常倾听我的声音，

    紧紧追随我的梦幻，

    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可如今，你游手好闲，

    忌妒、任性而懒惰，

    和我的梦幻嬉笑争辩。

    我从未和你分离，

    多少次我低首下心，

    听从你古怪的念头；

    我像个忠厚的恋人，

    你爱我又把我折磨，

    我对你则百依百顺。

    啊，当奥林匹斯山

    诸神在天上聚集，

    假如你也能来到，

    你可以和他们在一起，

    那时你的家谱就能够

    发出天神般的光辉。

    赫西奥德[280]或荷马

    拿起天国的诗琴，

    曾经向世人叙述：

    在蓊郁的泰吉特附近，

    福玻斯曾为阿德墨托斯

    放羊[281]，孤独而郁闷。

    他徘徊在幽暗的树林，

    天上的众多神灵

    因慑于宙斯的淫威，

    没有谁敢于去访问

    这主宰诗琴和芦笛的

    光明与诗歌的神圣。

    只有摩涅莫绪涅

    犹记当初的幽会，

    飞来抚慰他的悲痛

    于是阿波罗的伴侣

    在赫利孔幽暗的树林

    生下了欢悦的果实。[282]

    箭毒木[283]

    在那瘠薄不毛的荒漠上，

    土地被暑热烤得发烫，

    箭毒木像个威严的哨兵，

    独自站在空漠的世界上。

    这里的大自然，那干旱的荒原，

    在愤怒的时刻生出这毒树，

    并在它致人死命的绿枝

    和根须里面灌满了剧毒。

    毒素从树皮上一滴滴渗出，

    中午的暑热把它化为液汁，

    到晚上它便完全凝固，

    成了浓稠的透明的树脂。

    鸟儿从不飞来树上栖息，

    野兽也不靠近，只有黑旋风

    袭击着这招致死亡的毒树，

    而吹走时已经带上毒性。

    如果有乌云从这里飘过，

    滋润了它那茂密的叶子，

    从它的枝叶上便会落下

    毒雨，洒向炽热的沙地。

    但有人却能用威严的目光

    把另一个人派往箭毒木那里，

    那受命的人乖乖地上了路，

    于黎明前带回有毒的树脂。

    他带回那致人死命的树脂，

    还有叶子枯萎的树枝，

    这时他那苍白的前额

    冷汗淋漓，像一道道河水；

    他带回了毒物已奄奄一息，

    躺在窝棚下的树皮床上，

    这可怜的奴隶终于死在

    不可违抗的主人的脚旁。

    而沙皇就用这些毒汁

    涂在他那顺从的羽箭上，

    他用这些毒箭把死神

    送往附近的各个邻邦。

    小花

    我发现书里有一朵小花，

    它枯萎，失去芬芳，被遗忘，

    于是我的心中不由得

    充满了种种离奇的遐想：

    它在哪儿开放？开在什么时候？

    是哪一年的春天？它开了多久？

    是陌生人还是朋友把它摘下？

    夹进这本书是什么缘由？

    是为了纪念情意绵绵的幽会？

    还是纪念命中注定的别离？

    也许是在独自散步的时候，

    采自浓荫下面，或荒僻的野地？

    是他，还在世？是她，还健在？

    如今哪里是他们栖身的家？

    也许他们都已经枯萎，

    就像这朵不知来由的小花？

    诗人与群俗[284]

    走开吧，无知的人。[285]

    诗人漫不经心地抚弄着

    他那充满灵感的诗琴。

    他歌唱着——在他周围聚集着

    冷漠、傲慢而无知的人群，

    他们并没有听懂他的琴声。

    愚钝的群俗纷纷议论着：

    “他干吗这么高声歌唱？

    无缘无故吵得人心神不安，

    究竟要把我们引向何方？

    他在弹什么？有什么教导？

    就像一个任性的魔法师，

    干吗要激动、折磨我们的心？

    他的歌像风一样随心所欲，

    因而也像风一样没有用处，

    它能给我们什么补益？”

    诗人

    住口，愚顽无知的人们，

    为衣食而奔忙操心的奴隶！

    我受不了你们无礼的怨言，

    你们是蛆虫，不是天之骄子；

    你们只懂得利益，你们按斤两

    论算阿波罗神像的价值。

    你们看不出它有什么益处。

    可这石像就是神！……是不是？

    烧锅对你们也许更可贵：

    可以用它来烧东西吃。

    群俗

    不，如果你是出类拔萃的人，

    上天的使者，你就该好好

    用自己的才能为我们造福：

    引导伙伴们走上正道。

    我们小气，我们诡计多端，

    不知羞耻、恶毒、无情无义，

    我们都是一些冷酷的人，

    会造谣中伤，愚昧，是奴隶；

    我们心中充满了罪恶，

    但是你应该爱亲近的人，

    你应该大胆地给我们训诫，

    而我们也会听从你的指引。

    诗人

    走开吧，与人为善的诗人

    和你们从来就没有什么相干！

    你们都在淫乱中麻木吧，

    琴声不能让你们改恶从善！

    你们像棺木一样叫人恶心。

    由于你们的愚蠢和恶毒，

    你们直到如今还保存着

    皮鞭、监狱和杀人的刀斧。

    够了，没有理性的奴隶！

    在你们城里喧闹的大街上

    清扫垃圾——倒是有益的事！

    但你们的祭司能否放下

    他那些礼拜、祭坛和祭祀，

    拿起扫帚来清扫垃圾？

    我们是为了灵感，为了

    甜蜜的音响和祈求而生，

    不是为了生活上的琐事，

    不是为了贪婪和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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