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纪念册
您是大自然的宠儿；
它赐予您格外的恩惠，
我们无休止的赞扬，
您只看作讨厌的恭维。
您心中早已明白，
钟情于您无可厚非，
柳腰像西尔菲达[287]轻软，
神态像阿尔米达[288]妩媚，
您那嫣红的芳唇
宛如仪态万方的玫瑰……
我们的诗，我们的散文
您只觉得嘈杂而无谓。
但对您的美貌的回忆
却暗暗扣动我的心扉——
我将草草写就的诗句
谦卑地抄在您的纪念册里。
在那些日子，当围墙尚未
竖立在普列斯尼亚[289]周围，
也许您会不由得想起
一个人，他曾把您赞美。
***[290]
马车快到伊若雷[291]的时候，
我举目望了望洁净的天空，
我不由得想起您的眼神，
想起您那碧蓝的眼睛。
虽然您那少女的美貌
让我的心郁郁地沉醉，
虽然我在特维尔省那里
曾经被人戏称为恶鬼，
但是当我出现在您面前，
我却不敢贸贸然下跪，
我不想发出钟情的恳求
去随便惊动您的心扉。
也许我会闷闷不乐地
沉醉于社交界的酒绿灯红，
在麻木中暂时勉强忘记
您那姣好可爱的面容、
轻柔的身段、端庄的举止、
您那谨慎节制的谈论、
谦逊娴雅的文静神态、
调皮的笑靥和调皮的眼神。
如果不是这样……过一年，
我将顺着原来的路径，
来到你们宁静的田野，
不到十一月就钟情于您。
预兆[292]
我来看您，快乐的梦幻
一幕幕在我脑际萦绕嬉戏，
明月在我右边泻下银辉，
伴随我矫健轻捷的步履。
我乘车走了，另一些梦幻……
我那苦恋的心是多么惆怅，
明月在我左边愁眉苦脸
一路伴着我返回村庄。
在孤寂中，我们这些诗人
总是沉湎于永恒的梦想；
于是带有迷信的预兆
便应和了内心的情感。
***[293]
夜晚的雾霭笼罩着格鲁吉亚的山峦，
阿拉瓜河在我面前淙淙流淌。
我忧郁而平静，心头的哀愁已经化开，
心头的哀愁充满了你的形象，
你的形象，只有你的形象……没有什么
能惊扰和折磨我惆怅的心怀，
心又燃烧起来，充满了情爱——因为
它不能不爱，不能不爱。
鞋匠[294]
（寓言）
有一次某鞋匠端详着一幅画，
他指出图画中鞋子的错误，
画家立即拿起笔，随手改了改。
鞋匠手叉腰，看了看又指出：
“我觉得，这张脸有点儿扭曲，
而这胸脯也似乎太裸露……”
阿佩莱斯立即打断他的话：
“朋友，除了鞋子请别瞎咕咕！”
我也想到了一个朋友：
不知道他在哪一种营生中
是行家，虽然他嘴里不饶人；
可是他竟想要批评上流社会，
就让他去批评鞋子，看他行不行！
顿河[295]
在辽阔的田野中熠熠闪光，
啊，它在奔流！……你好啊，顿河！
我从你远方的子孙那里
给你带来了亲切的问候。
许多河流把你看作光荣的兄弟，
它们都知道静静的顿河！
我从阿拉斯和幼发拉底[296]那里
给你带来了亲切的问候。
经过急速的长途奔驰，
顿河的骏马已经歇息，
正啜饮着阿尔帕柴[297]的清流，
感受到祖国的温暖和甜蜜。
请准备好吧，神圣的顿河，
请为我们英勇的骑手
准备好你那葡萄园里酿成的
沸腾的、闪闪发光的美酒。
***[298]
（11月2日）
冬天。我们在乡下该做些什么事？
我问给我端来早茶的仆役：
天气暖和吗？暴风雪是不是停息？
地上是不是积雪？是不是可以
起床套马，或者还是先翻翻
向邻居借来的旧杂志，直到吃午饭？
积了雪。我们起床，立刻骑上马，
在田野上奔驰于熹微的曙光之下；
手里执着长鞭，猎狗跟在后面，
双眼注视着灰白的雪地上边，
转了转，搜索过，天色已经不早，
追猎过两只兔子，只得往家里跑。
多么快活啊！但天黑了，暴风雪在咆哮，
烛光幽暗，心头郁积着烦恼；
我一滴一滴将寂寞的毒酒独酌。
想看看书报；眼睛从字母上溜过，
思绪飞往九霄云外……我把书合上，
拿起羽笔，坐下来，冥思苦想，
要从瞌睡的缪斯那儿挖出几个字。
可怎么也难以押上韵……我完全失去
对诗韵这古怪女仆的一切权利：
诗句冰冷而模糊，有气无力。
我筋疲力尽，不再和诗琴争辩，
往客厅走去，在那里听客人闲谈，
他们谈着近期的选举，谈到糖厂；
女主人阴沉着脸，像今天的天气一样，
她编织着，手里灵巧地活动着钢针，
或者占卜着红桃老K的命运。
苦闷哪！就这样在寂寞中苦度时日！
但当我们坐在角落里下跳棋，
傍晚时突然有一辆载人的马车
从远方来到这座荒凉的村落，
来了一家人：老太太和两位少女
（两姐妹，鬈发淡黄，亭亭玉立），——
这穷乡僻壤立即热闹起来！
上帝啊，生活就变得丰富多彩！
起初从一旁默默地端详对方，
然后交谈几句，接着拉起家常，
跟着是友爱的谈笑，晚间的歌曲，
飞转的华尔兹，桌子旁边的低语，
懒洋洋的凝视，带着挑逗的言谈，
狭窄楼梯上依依不舍的会面；
于是少女暮霭中走出大门外，
袒胸露臂，任风雪扑面打来！
北方的风雪无害于俄罗斯玫瑰，
严寒中的热吻是那么令人陶醉！
俄罗斯少女在雪花中是多么艳丽！
冬天的早晨
严寒和太阳，美好的一天！
俊俏的人儿，还睡意蒙眬——
不早了，美人儿，你快醒来：
睁开你甜美安睡的眼睛，
出来迎接北国的曙光，
你也是一颗北方的明星！
你还记得，昨夜风雪交加，
混浊的天空布满阴霾；
透过阴沉的乌云，月儿昏黄，
像一个斑点，微微发白，
你坐在那里，神情忧郁，
可是现在……且看看窗外：
在淡淡的蔚蓝色天空底下，
像一块绚丽夺目的地毯，
茫茫的积雪反射着阳光；
只有光秃的树林显得幽暗，
蒙着霜花的枞树苍翠欲滴，
小河在薄冰下晶莹璀璨。
整个房间被琥珀色的光辉
照亮。壁炉里火光熠熠，
发出愉快的爆裂的声音。
在床上幻想是多么惬意。
可是你说，要不要吩咐
给雪橇套上棕色的马匹？
亲爱的人儿，让我们乘上
雪橇，滑过清晨的白雪，
任凭烈性的快马奔跑，
我们要去看看空旷的田野，
不久前还是葱郁的树林，
还有那河岸，它是那么亲切。
***[299]
我曾迷恋过您，也许，爱情尚未
完全从我的心灵中消隐，
但愿它不再让您烦恼，
我也不想让您稍许伤心。
我默默地无望地爱过您，
为胆怯和忌妒而暗暗悲伤，
我爱您是如此真挚缠绵，
但愿别人爱您，和我一样。
***
每当我在热闹的大街上漫步，
或走进信徒众多的教堂，
或在狂热的少年中小坐，
我都沉浸于深深的遐想。
我要说：岁月在飞快地流逝，
无论我们这里有多少人，
总免不了都要命归黄泉，
而且有的人大限已临近。
每当我瞧着那孤独的橡树，
我就想：这位树木中的族长，
将比我被遗忘的一生更长命，
犹如比我的祖先活得更久长。
每当我抚爱着可爱的婴儿，
我心里就不由得想着：再见！
我将为你让出生存的地方：
我该腐烂了，而你将走向华年。
每一天，每一年，我都惯于
在深深的思索中将它们度过，
哪一天是我未来的忌辰，
我总是竭力把这一天猜测。
我的命运将让我死在何方？
在战场，在旅途，还是大海？
也许是邻近葱茏的山谷
将埋葬我这冰冷的遗骸？
虽然我这无知觉的遗体
在哪里腐烂都是一样，
但我还是更想要安息在
我喜爱的地方，在它的近旁。
让那些年轻的生命尽情地
在我的墓门前欢跃嬉戏，
让那静谧的大自然在那儿
永远显示它千姿百态的美。
高加索[300]
高加索展现在我的脚下，我独自高高
站在悬崖边上，底下是积雪的峰巅；
一头苍鹰从远处的山峰上骤然腾起，
平稳地翱翔着，飘然来到我的眼前。
我从这里看到那些急流的发源地，
那惊心动魄的雪崩发生时又多么壮观。
这里，乌云在我的脚下缓缓地飘过；
瀑布穿过乌云轰响着向下奔泻；
乌云下边是一座座嵯峨的巉岩山崖；
底下是干枯的苔藓和灌木的枯叶；
再往下是一片片树林，处处绿树成荫，
那里小鸟在啁啾，麋鹿在戏耍跳跃。
山坳里已有一些人在那里安家落户，
山羊在肥沃的山崖上缓缓地爬行，
一个牧人正走下风光明媚的山谷，
阿拉瓜[301]在浓荫蔽日的两岸当中奔腾，
一个贫寒的骑手隐入峡谷的小路，
捷列克在那里嬉戏，显得那么凶猛；
它嬉戏着，咆哮着，像一头初生的野兽，
在铁笼里远远看见了外边的吃食；
它怀着徒然的敌意猛烈冲击着两岸，
用它那饥饿的浪涛舔舐着巉岩绝壁……
但是枉然！它既吃不到，也没有快乐：
无言的峭壁威严地将它紧紧管制。
雪崩
巨浪轰响着，激起水花，
在阴郁的山崖上撞得粉碎，
我的头上雄鹰在鸣叫，
松林在絮语，
群峰在升腾的薄雾之中
银光熠熠。
有一次，巨大的雪块从那里
崩裂，隆隆地往崖下倾覆，
顿时堵塞了山崖之间
狭小的山谷，
阻遏了捷列克河凶猛的巨浪
前进的脚步。
啊，捷列克河，你困倦了，平静了，
你不再发出震天的怒吼，
但后浪还是怒不可遏，强行
把雪堆冲破……
你又撒起野来，狂暴地
把两岸淹没。
崩落的积雪久久没有融化，
庞大的雪块阻止了河流的通行，
于是愤怒的捷列克从它底下穿过，
它扬起水尘，
哗哗地翻起浪花，流过
冰雪的穹隆。
于是雪堆上出现了一条大道，
那上面，犍牛在迈步，骏马在奔驰，
草原上的商人也牵着骆驼
在这里来来去去，
如今在那里飞奔的只有天庭的
居民埃俄罗斯[302]。
卡兹别克山上的修道院
卡兹别克山哪，你耸立在群山之上，
你那帐篷似的巍峨的峰巅
闪耀着永远不灭的光芒。
你那隐藏在云彩后面的修道院，
宛如在天空中漂荡的挪亚方舟[303]，
在群山之上漂浮，若隐若现。
那是我所渴望的遥远的彼岸！
我多么想对山谷说一声“再见”，
登上那视野广阔的峰巅！
我多么想走进那云雾中的小室，
从此隐居在上帝的身边！……
皇村中的回忆[304]
为回忆往事而心情激荡，
我满怀甜蜜的思念之情，
花园是那么绮丽，在你神圣的薄暮中，
我低头走进你的胜境。
犹如《圣经》中的少年，挥霍无度，[305]
把满满的悔恨之杯啜饮干净，
终于看见自己亲切的家园，
于是低下头来，痛哭失声。
怀着转瞬即逝的狂热，
处身无益的浮华旋风，
啊，我耗费了许多心灵的财宝，
为了那无法实现的幻梦，
我久久地流浪，常累得筋疲力尽，
我痛心疾首，预感将遇上灾星，
我思念着你，这幸福美好的境地，
想象着这些花园的美景。
我想象着那个幸福的日子，
皇村学校在你们中诞生，
我又听见我们嬉戏时的欢声笑语，
重新看见一大群友朋。
我又成了亲切的少年，热情而慵懒，
心中秘藏着许多朦胧的幻梦，
我在草原和沉寂的树林里流浪，
像诗人一般怡然忘情。
我历历在目地看见眼前
浮现出昔日令人骄傲的遗迹。
伟大女皇喜爱的花园中仍处处
让人想到她往日的瑰伟。
那里有成群的殿堂，雄伟的宫门，
石柱、塔楼和天上诸神的偶像，
叶卡捷琳娜的雄鹰们[306]的铜像和石雕，
这是对他们的表彰和赞扬。
英雄们的英灵一个个坐在
为他们竖立的石柱旁边，
看吧，这是雷神[307]，他席卷敌阵，
曾经威震卡古尔河两岸。
这是北方舰队的坚强首领[308]，
他曾欣赏海上的大火飞腾、迸发，
这是他忠实的哥哥[309]，希腊海[310]的英雄，
这是攻克纳瓦林的汉尼拔[311]。
我从童年就在这里长大，
常聆听前辈神圣的回忆，
这时候人民战争的滚滚洪流[312]
正汹涌澎湃，诉说着冤屈。
对血战的关注笼罩着我们的祖国，
俄罗斯在挺进，像波浪涌过身边，
前进着乌云般的骑兵、大胡子步兵
和一队队锃光闪亮的炮兵连。
——
我们注视着年轻的军人，
捕捉着远方战斗的炮声，
我们咒骂着……童稚的年纪，
并痛恨学业紧紧缠身。
许多人未能生还，在新的歌声中
长眠着光荣的战士，在鲍罗金诺战场，
在库利姆高地，在立陶宛萧飒的森林，
在蒙马特[313]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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