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

    我的名字对于你有什么意义？

    它将消失，就像远方拍岸的浪

    发出的低沉凄凉的声音，

    就像密林里夜间的声响。

    它会在你的纪念册上面

    留下没有生气的痕迹，

    就像墓碑上面的花纹，

    用的不知是哪一种文字。

    它有什么意义？在新近发生的

    扰人的激情里，它早已被忘记，

    它不会让你的心灵产生

    那种纯洁而撩人的回忆。

    但在悲愁的日子，寂寞的时候，

    请悄悄地呼唤我的名字；

    说一声：世界上还有人记得我，

    有一颗心没有把我忘记……

    十四行诗

    不要轻视十四行诗，批评家。

    ——华兹华斯[315]

    严肃的但丁不轻视十四行诗，

    彼特拉克[316]给它倾注了爱情之火，

    《麦克白》的作者[317]喜欢这游戏，

    卡蒙恩斯的哀思以它为依托。

    在我们今天，它也吸引了诗人：

    华兹华斯把它选作工具，

    用它来描绘大自然的理想，

    而把世俗的浮华远远抛弃。

    在遥远的塔夫里达山麓底下，

    立陶宛的歌手[318]在严格的诗律中

    瞬息间寄托了他的幻梦。

    在这里，少女们还不熟悉它，

    而杰尔维格已经为它而丢掉

    六音步诗歌的神圣音调。

    致大臣

    （莫斯科）

    只要和煦的西风一阵阵吹遍田野，

    解除北方的枷锁，把温暖送回世界，

    只要第一棵菩提树发出嫩绿的光彩，

    亚里斯提卜[319]和蔼可亲的后辈，我就来，

    我就来造访，我将看到你精美的宫殿，

    看那建筑师的圆规、雕刻刀，还有调色板

    如何在你高超的设计下各司其职，

    充满灵感，竞相显示出迷人的技艺。

    幸福的人，你已充分理解人生的真谛，

    人生在世是为了享受，从年轻时候起，

    你就善于让漫长安乐的一生过得

    丰富多彩，尽一切可能，适度地玩乐；

    欢乐和官运一次又一次接踵而来，

    作为年轻的专使，由女皇[320]亲自指派，

    你访问了菲尔奈，那位白发苍苍的哲学家[321]。

    思想和时尚的领袖，大胆而且狡诈，

    他喜欢居住在北方，那是他的领地，

    他曾用垂老的声音向你亲切致意。

    和你在一起，他显得极其快乐欣喜，

    你享用了他的恭维，那是人间神仙的蜜汁。

    你刚刚告别菲尔奈，紧接着又来到凡尔赛。

    那里的人都在寻欢作乐，至于未来，

    一概视而不见，正当妙龄的阿尔米德[322]，

    第一个发出信号，让大家纵情欢乐，

    她不理会命运将如何决定，只恣意

    在一群轻佻的侍从簇拥下，醉生梦死。

    你可记得垂阿农[323]和那热闹的嬉戏？

    但你没有在甜蜜的毒鸩中消磨意气，

    学问适时地成为你新追求的目的，

    你远离了众人。参加你这枯燥的筵席，

    有神灵的信徒，有怀疑论者，还有人无新信仰，

    狄德罗[324]坐在摇摇晃晃的三脚椅上，

    他扔下头上的假发，在兴奋中闭起双眼，

    滔滔地宣讲。于是你得以谦恭地尝遍

    无神论者或者自然神论者的杯杯佳酿，

    像野蛮人聆听雅典的诡辩论者演讲。

    但是伦敦引起了你的注意，你的视线

    密切地注视、分析着上下两院的论战：

    这边激烈地攻讦，那边严厉地反击，

    这正是新的文明不同寻常的强劲动力。

    也许，你对吝啬的泰晤士感到枯涩，

    想游历到更遥远的地方。生性快乐的博马舍[325]，

    像他那奇妙的主人公那样令人捧腹，

    在你面前殷勤，生气勃勃，光彩夺目。

    他猜中你的来意：用他富有魅力的语言，

    对你娓娓叙说美女的秀足和星眼；

    某国的安乐，那里的天空永远晴朗；

    那里慵懒的日子过得多么欢畅，

    像少年热烈的幻梦，是那么兴奋疯狂；

    那里的女人傍晚时总来到家里的阳台上，

    观望着，不惧西班牙丈夫妒火狂燃，

    笑眯眯地倾听着，和过路的外国人打招呼攀谈。

    于是你怀着躁动的心，往塞维利亚飞去，

    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地方，迷人的境地！

    那里月桂在摇曳，那里的橙子已熟透……

    啊，请你告诉我，那里的女人多风流，

    多么善于把恋情和信仰结合在一起，

    在大头巾下面暗中送出约会的信息；

    告诉我，一封信如何透过窗栅送出，

    金币如何让阴沉的姑母放松监督，

    告诉我，那披着斗篷的二十岁年轻情人

    如何在窗口下浑身战栗，心急如焚。

    一切都改变了。你看到凶猛的暴雨狂风，

    一切都倾覆了，智慧和复仇结成了同盟，

    令人胆战心惊的自由制订了法律，

    凡尔赛和垂阿农双双被送上断头台处治，

    阴森恐怖的气氛代替了昔日的欢阗，

    在新的如雷的声名下[326]，世道在急骤改变，

    菲尔奈早就无声无息，你的朋友伏尔泰，

    是个例子，说明命运变化之快，

    就是在九泉之下，他也得不到安生，

    到今还没有一个可以安身的坟茔。[327]

    霍尔巴赫、加利亚尼、狄德罗，莫尔莱[328]，

    这些信奉怀疑主义的百科全书派，

    以及善于讽刺的博马舍，没鼻子的卡斯蒂[329]，

    一切，一切都已过去。人们都已忘记

    他们的见解、论断和热情。看：在你周围，

    一切新事物都在沸腾，把旧的扬弃。

    亲眼目睹昨天的一切是如何覆亡，

    年轻一代仍未清醒、认真思量。

    他们收集着痛苦经验的迟缓果实，

    匆匆计算着收入和支出如何相抵，

    他们没有时间谈笑、和捷米拉宴饮，

    也没有时间谈诗。新的奇妙的琴音、

    拜伦诗琴的歌声都不能吸引他们。

    只有你依然如故。跨进你家的大门，

    我立即想到叶卡捷琳娜时代的情景。

    那些图书室、雕像和丰富的绘画作品，

    你那整齐干净的花园都向我证明，

    你已在宁静安谧中对缪斯深深地垂青，

    在幸福的闲暇时刻，你在诗歌中沉醉。

    我听着你的谈话：你的言谈随意发挥，

    充满青春活力。你对于美的作用

    有深切的感受。你兴高采烈地随意品评

    阿里比亚约娃[330]的娇艳和冈察罗娃的俏俊。

    你愉快地欣赏着柯勒乔[331]和卡诺瓦[332]的杰出作品，

    你不介入各种世俗的纷争忧烦，

    有时你站在窗口笑看这些争端，

    看到一切都是周而复始，反复出现。

    罗马显贵也这样为了缪斯和悠闲，

    在云斑石浴池和大理石宫殿里面

    忘掉事务的旋风，安度他们的晚年。

    从远方来访的，有雄辩的演说家，也有军人，

    有脸色阴沉的独裁者，还有年轻的执政，

    他们来这里，休息一两天，奢侈尽兴，

    感叹这避风港的舒适，又踏上他们的行程。

    ***[333]

    当我把你苗条的纤腰

    紧紧地揽在自己的怀里，

    兴高采烈地娓娓向你

    倾吐心中挚爱的话语，

    你默默地把你柔软的腰身

    挣脱我双手紧紧的拥抱，

    我亲爱的朋友，你只是对我

    报以不很信任的微笑；

    你对那些有关我变心的

    可悲流言总耿耿于怀，

    你既不同情也不留意，

    无精打采地听着我的表白……

    我咒骂那罪恶的青春年代

    一次次处心积虑的追求、

    夜阑人静时在宅旁花园里

    对约定幽会时刻的等候。

    我咒骂那卿卿我我的絮语，

    朗诵诗句时的故作神秘，

    轻信的少女的温存、眼泪

    和她们为时已晚的怨怼。

    致诗人[334]

    诗人哪！不必看重世人的爱戴。

    狂热的赞誉不过是喧闹的一瞬；

    你会听到愚人的评判、群俗的冷笑，

    但愿你仍然坚强、平静和冷峻。

    你就是皇上，你要独自生活下去，

    走自己的路，自由的心灵会引导你前进，

    让你心爱的思想的果实结得更完满，

    不要去企求奖赏，为你高贵的功勋。

    奖赏就在你手上，你就是最高的法官；

    你会比别人更严格地评判自己的作品，

    你感到满意吗，一丝不苟的诗人？

    满意吗？那就让群俗去谩骂吧，

    让他们唾弃你燃烧着圣火的神坛，

    让他们孩子般任意把你的供桌摇撼。

    圣母[335]

    我并不想拿许多古代巨匠的杰作

    挂满我的房间，用它们来作为装饰，

    让客人把它们当作神物惊叹一番，

    同时听着行家们一本正经的解释。

    在我简陋的一隅，在我缓慢的工作中，

    我只愿意日日夜夜观赏着一幅画，

    只有这一幅：让圣洁的圣母和救世主

    （她端庄娴静，他眼中闪耀着智慧的火花）

    从画布上，仿佛从云彩中注视着我，

    是那么和蔼可亲，笼罩着荣耀和光环，

    他们站在锡安[336]的棕榈下，没有天使陪伴。

    我的一切愿望都满足了。是创造的神

    把你赏赐给我，你啊，我圣洁的圣母，

    你是最纯洁的美之最纯洁的化身。

    哀歌

    那疯狂岁月的欢乐已经逝去，

    它使我痛苦，犹如烦乱的醉意。

    但往日的悲哀就好像那酒液，

    在我心中停留越久就越浓烈。

    我的道路是悲凉的，未来像海洋

    汹涌激荡，只预示着操劳和悲怆。

    然而，朋友，我不愿就这样死去，

    我要活，为的是忍受痛苦和思维；

    我知道，我也会有快乐的享受，

    在我悲哀、忧心和焦躁的时候：

    有时我会为诗句的和谐而陶醉，

    也会为虚构的故事感动得落泪，

    也许，在我生命的凄凉的黄昏，

    爱情会亲切地微笑，和我离分。

    皇村的雕像[337]

    少女掉落了水罐，它在岩石上碰破。

    少女悲伤地坐着，拿着无用的破罐。

    真是奇迹！破罐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清水，

    少女对着长流的水永远悲伤地坐着。

    韵律

    厄科[338]，不睡的女神，在珀涅河[339]边漫步。

    福玻斯看见她，不禁燃起了爱情。

    女神带来了钟情天神狂喜的果实，

    在潺潺不息的那伊阿得斯中痛苦地

    生下可爱的女儿。摩涅莫绪涅收养了她。

    活泼的少女在阿奥尼德的合唱中长大，

    她像颖悟的母亲，听从严格的记忆，

    缪斯喜欢她，在人间称她为韵律。

    诀别[340]

    我最后一次大胆地想象，

    对你的倩影百般温存，

    我用爱的力量唤起想象力，

    满怀胆怯和忧伤的温情

    追忆你当年对我的痴心。

    我们的岁月在变迁流逝，

    改变着一切，改变着我们，

    对于你心爱的诗人来说，

    你已蒙上坟墓的阴影，

    对于你，你的朋友亦已成灰烬。

    远方的恋人哪，请你领受

    我发自内心的诀别的深情，

    你要像一个寡居的妇人，

    像一个朋友，默默地拥抱

    自己的同伴，送他去囚禁。

    侍童

    或

    十五岁

    薛侣班就这么大……[341]

    不久我就要满十五岁，

    我可等得到那快乐的一天？

    它会怎样鞭策我前进！

    就是现在也没有一个人

    敢于轻蔑地对我看一看。

    我已不是小孩子，我已经

    可以捻捻唇上的小胡子；

    我像没牙的老头那样庄重，

    你可以听见我浑厚的声音，

    谁敢碰碰我，不妨试一试。

    太太们都喜欢我，因为我谦逊，

    她们当中有那么一位……

    骄傲的眼神是那么多情，

    脸蛋儿的红晕又是那么深，

    她比我的生命还要可贵。

    她生性严厉而又专制，

    她的智慧真让我吃惊——

    她的醋劲儿也着实不小，

    因此许多人见了她害怕，

    只有我可以和她亲近。

    昨晚她对我一本正经地

    发誓，说什么我要是仍然

    那样，老是东张张西望望，

    她就要送给我一剂毒药——

    真的，她的爱情就是这般！

    她不怕人家议论，要和我

    私奔，哪怕到旷野里也行。

    你可想知道我这位女神，

    我那塞维利亚的伯爵夫人？……

    不！我决不说出她的姓名！

    ***

    我来了，伊涅西丽亚，

    我在你的窗下，

    夜色和甜蜜的梦

    正拥抱塞维利亚。

    我浑身是勇气，

    来到你的窗下，

    身上披着斗篷，

    带着长剑和吉他。

    你睡了吗？我要

    唤醒你，用这把吉他，

    要是老头儿惊醒，

    这把剑会叫他躺下。

    快用丝绸的绳结

    系住你的窗子……

    为什么犹豫？莫不是

    我的情敌在这里？……

    我来了，伊涅西丽亚，

    我在你的窗下。

    夜色和甜蜜的梦

    正拥抱塞维利亚。

    ***[342]

    我记得少年时代学校里的情景；

    有许多孩子像我一样无忧无虑；

    是一个成分迥异的活泼的大家庭；

    一个衣着简朴的谦和的妇女，

    看起来端庄持重，气度非凡，

    对我们学校实行着严格的管理。

    她的周围常常拥簇着我那一群同伴，

    她总是用亲切和蔼而悦耳的声音

    和我们这些年轻的同学交谈。

    我还记得她头上缀着什么披巾，

    她的双目明亮得有如晴朗的天空，

    可是对她的谈话我却很少留心。

    她的话语蕴含着神圣崇高的意境，

    她的前额、安详的双唇和目光

    表现出庄重的美，让我难以平静。

    对她的忠告和责备我羞惭心慌，

    对她那金玉良言的明白含义

    我妄加解释，让它完全变样。

    我常常独自一人在清朗的夜色里

    悄悄溜进陌生人家的花园，

    在斑岩砌成的拱顶下独享安谧。

    在那里凉爽的树荫给了我安恬；

    我放任自己的幻想去自由驰骋，

    无边的遐想让我欣喜非凡。

    我喜爱清澈的流水和树叶的潇潇声，

    我喜爱树荫底下白色的石雕

    和雕像脸上沉思忧郁的神情。

    那些圆规和诗琴的大理石雕，

    大理石雕像手中的宝剑和文卷，

    头上的桂冠，帝王身上的长袍——

    所有这些形象都在我的心间

    产生一种甜蜜的敬畏，一看见它们，

    激动的泪水便涌上我的双眼。

    还有两座雕像塑造得如此逼真，

    它们以其迷人的美让我神往：

    这些雕像表现的是两位天神。

    一位年轻天神的脸（德尔斐[343]的偶像）

    表现出愤怒，充满了可怕的傲慢，

    他全身都显示出一种非人间的力量。

    另一位是女子的形象[344]，极富美感，

    表现着一种令人生疑的理想——

    魅人的魔鬼——难以置信，却很美艳。

    面对着这些雕像，我心驰神往；

    胸中剧烈地跳动着我那年轻的心——

    我浑身打了个寒颤，好不心慌。

    一种朦胧的渴求让我万分苦闷——

    去尝尝从未尝过的欢乐。可是，

    我萎靡而慵懒——枉然赋有青春。

    我默默无言，郁郁寡欢，终日

    徘徊在我那群少年中间，花园中

    雕像的影子始终扰乱着我的心绪。

    ***[345]

    为了回返遥远祖国的海岸，

    你离开了这片异邦的疆域；

    在这难忘的悲伤的时刻，

    我久久地对着你痛哭流涕。

    我伸出冰凉冰凉的双手，

    竭力抱住你，不让你离去；

    我痛苦的呻吟在向你恳求：

    别打断这生离死别的悲凄。

    但是你却移开自己的嘴唇，

    毅然割舍这痛苦的亲吻；

    你要我离开这黑暗的流放地，

    随你到另一个天地去安身。

    你说：“等到那一天，当我们

    在常年碧蓝的天空下重逢，

    我的朋友，那时在橄榄树下，

    让我们再重温这爱情之吻。”

    然而，唉，在那个天穹

    闪耀着蔚蓝光辉的国度里，

    橄榄树的阴影正投落在水中，

    你却在最后的梦境里安息。

    你的娇美和你心中的痛苦

    都在坟墓的瓦罐中消失，

    重逢的热吻也化为乌有……

    但我等着它，可它已随你而去……

    茨冈人

    在那宁静的傍晚时分，

    在那树木蓊郁的河岸上，

    帐篷里传来阵阵喧闹和歌声，

    处处是刚刚点燃的火光。

    你们好啊，快乐的民族！

    我熟悉你们的点点篝火，[346]

    如果是在另一个时候，

    我会随你们去到处漂泊。

    明天在曙光熹微的时候，

    你们自由的足迹就要消失，

    你们走了——但你们的诗人

    却不能随着你们同去。

    为了享受家庭的恬静，

    为了享受乡村的安逸，

    他忘记了流浪途中的夜宿，

    抛弃了昔日任性的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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