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品尝过甜蜜的味道之后
我就可以死去了
——《圣经·撒母耳记》
1
在并不是很久的从前
在阿拉瓜河和库班河的交汇处
有一座很大的寺院
直到如今
从那里走过的行人
或许也还看得见那高耸入云的尖塔
和宏伟壮丽的神殿,只是
那神殿的墙壁已经斑驳
门廊的柱子已然倾斜
或者被当地的什么人偷偷弄走
去做了牛圈的篱栅……
不再有了
那从香炉中不断腾起的烟雾
和那些僧人们低沉或悠扬的歌唱
只有个白发的老僧
还在不时地打扫一下那石碑上的尘土
那石碑上的文辞
记录着某一位神明在某个时候
当他对自己的创造感到厌倦
便将天底下的一切交给了俄罗斯人
一个可以叱咤风云的勇士
于是,上帝的恩泽也便降临到格鲁吉亚
它被遮蔽在了俄罗斯人的巨伞下
绽放着自己美丽的花瓣
2
有一天
一个俄罗斯的将军带着自己的军团
和几个从山的那一边抓到的俘虏
从这座寺院的门前走过
俘虏中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经受不了长途的跋涉而生了病
他瘦削得像一只芦苇
胆怯得像一只羔羊
但他似乎已从祖先的血脉里
继承下来了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
尽管他的身体抽搐成一团
那该是怎样的折磨啊
但他只是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从未发出过一声呻吟
一个僧人从那个将军手里把他接过来
于是,他变成了一个童僧
他从不晓得什么是快乐
更不懂得什么是甜蜜
见到陌生人就赶快躲起来
唯恐受到什么伤害
但是孩子就总要长大
是人就会生出这样那样的想法
在寺院里,他学会了他乡的语言
还知道了在这个寺院之外
还存在着一个他没有见到过的人寰
终于有一天,他失踪了
他不仅走出了寺院
而且走出了那道阴郁的山谷
或许他只是做了一个梦
经历了太多的世事
本来不过是数日
却又仿佛是许多年
当僧人们找到他的时候
他躺倒在山谷外的一片草地上
僧人们把他抬回了寺院
他似乎已经离死不远
那个老僧人为他做最后的祈祷
他认真地听着权当是唠叨
他那一段长长的低声的忏悔
或许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3
师父啊
您可是要听一听我的忏悔
那我就说一说
只为减少一些心头的沉重
我的心中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只是有些事我至今也好弄不懂,说不明
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
父母都死在俄罗斯人的手里
随后又同许多大人们一起
做了俘虏而受尽了屈辱
再然后就到了这寺院里为僧
将心中永恒的热情化作了一时的静穆
但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
在我的心底里如草一般萌生
终于有一天
或许是在梦里
我的心中有了一片草原
呼唤着我去驰骋
而且我还在一瞬间变成了
一匹马
冲出了那曾经不可逾越的藩篱
我自由了
去做我想做的一切事
而那所有的一切
也都只是是一种热情的释放
对此,我并不乞求上帝的宽恕
4
我知道
那一年,正是你把我从死里救出
意外地成了一个僧侣
但在我的内心深处仍不能忘记的
是我的童年是的记忆
我的家,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还有那几个一同玩耍的伙伴
甚至还有一个女孩儿
她在一个娶新的游戏里
曾经假扮过我的新娘
他们都死了
只有我还活着
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幸啊
那时我便立下了一个誓言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再回到我的来处去
把那些或许至今也没能入殓的
契尔克斯人的骸骨收集起来
埋入土里,并堆起
一座高高的坟冢
立上一座宏伟的墓碑
刻上一篇悲凉慷慨的祭文
让后就钻进那事先为自己留下的通道
去到他们的身边躺下来
去到另一个世界与他们团聚
5
师父啊,您知道
我并不害怕那死亡
但我还年轻
也或许还没有真正地恨过和爱过
尤其是当我从不自由中走出来
而获得了自由的时候
我喜爱这一望无际的草原
和那一片片茂密的树林
在一个风雨凄厉的早晨或晚上
当我看到一只
生着白色或灰色羽毛的小鸽子
卷缩在岩缝里或草丛里
我的心也和它的身体一同瑟瑟发抖
我会跑过去把它抱在怀里
直到雨过天晴之后再将它放回
这时我会觉得自己仿佛是真正地爱过了
为了能将这样的感觉延续下去
有什么样的艰难是我不能忍受的呢
6
师父啊
你知道我离开了寺院之后
都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吗
我看见阿拉瓜河与库班河
它们对我说如今的交汇只是个意外
或许有一天还会两相分开
除非那前面不再有山脉
但即便是能径直流向大海
也并不意味着爱情永在
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天翻地覆
永恒和瞬间又有什么区别
我还看到了许多散落的石块
它们对我说自己原本属于一座高高的悬崖
由于洪水猛烈的冲击而崩塌
总想着能有一天重新聚集起来
可没想到最终还要各自天涯
我跟着流水走出了阴郁的山谷
随着行云踏上了辽阔的平原
我终于望见了
那如白发老人一般的高加索山脉
我知道那里正是我的故乡
但却又知道自己已经再也回不到那里
一如回不到自己的童年
7
我想起了一个个古老的山村
和那已经不知住过了几代人的茅舍
我仿佛听到了黄昏时分
被驱赶着回家的牛颈上的铃声
和骑在牛背上的牧童用短笛吹出的俚曲
我想起一个面色黧黑的老人
坐在他家祖屋的门廊上
给一群小娃娃们讲着荒诞无稽的故事
还有从一旁走过去的那个勇士
他那精制的剑鞘上闪耀着炫目的光辉
我的父亲也像复活了一般站在我的面前
他一身戎装,像是伟大的战神一样
我的母亲也来了
她俯伏在我的摇篮边
唱起了那首我最熟悉的童谣
于是我睡了
又一次做了那样的一个梦
梦见了那个娶新的游戏
梦见了那个女孩儿
只差一点就把假弄成了真
8
师父啊,你想知道
我离开你之后都做了些什么吗
是的,我生活过了
在那里的数日
竟抵得上这里的百年
很久以前我就发誓要到处去走一走
我要弄明白人活在这世界上
是为了当下还是为了未来
是为了被囚禁还是为了自由
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
你说这是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所有的僧人都在祈祷着上帝的救赎
而我却溜出去,没有谁注意到我
我越过了寺院的高墙
跑到了山谷的外面去了
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
我让巨雷从我的头顶滚过
我让暴雨浇遍我的周身
我与那它们拥抱在了一起
像是久别后相逢的亲兄弟一样
我觉得我变回了我自己
这样的感觉
在你给我划定的那个世界里
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啊
9
从那一刻开始
从最巨大的那一个霹雳
在我的头顶上炸开的那一刻开始
我或许是疯了
我拼着命地跑啊跑
也不知自己是要从哪里跑向哪里去
直到跑得疲惫不堪
直到两腿一软摔倒在地草丛里
我看了看身后,并没有人来把我追赶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
有一道白光横亘与天地之间
下面是滔滔的流水和辽阔的原野
上面是起伏的群山和穹窿似的天空
我脱去了衣裳
赤裸裸地躺在大地上
想着这世界上如果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又该怎么办呢
那一旦品尝过了之后
就可以让我死而无憾的甜蜜在哪里呢
10
师父啊
为了那甜蜜
我终于走上了更危险的路途
我的脚下是深深的山谷
正仿佛是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河水喧腾着,发出千百万愤怒的吼声
而我的身侧则是一座倾斜着
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的悬崖
但我却并没有感觉到恐惧
当夜雾渐渐散去
我梳理了一下额际的头发
就站立在一块摇摇晃晃的岩石上面
与刚刚从梦中醒来的草木和鸟兽们一起
为新的黎明举行了欢迎仪式
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
我的兴奋已经快要达到了既至
11
我的前后左右都簇拥着鲜花
每片花瓣上都挂着水珠
像是挂在美人腮边的眼泪
长长的葡萄藤又恰似美人的卷发
而一串串的葡萄又恰似无数的翡翠和玛瑙
装饰在美人的鬓角
这时,那些无所顾忌的小鸟
都从岩缝中飞了出来
三三两两地落在树的枝杈上
唧唧喳喳地谈论着什么
或许是在谈论着昨夜的梦
或是在猜测和议论着
大地与天空之间的秘密
在这一切的美妙面前
人类的思想显得那么苍白
我也只好无语
我就那样静静地听着,看着
听着这交响,看着这图画
直到烈日当头
12
师父啊,那时
我攀着树枝和岩缝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没有路
时常会有石块被我踩落
又被滚滚的波涛吞没
我仿佛被悬在半空
很像当年那个有着先见之明的普罗米修斯
半天也挪动不了一步
也很像那个主张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爱护
尤其应该去爱他人,最终
却被定在了十字架上
死了却又可以复活的耶稣
而我却会被永远悬挂在这岩壁上
直到被晒成干尸
或者像被我踩落的那些石块一样
从这岩壁上滚落下去
再被那滚滚的波涛卷走
但我终于没有死
而且终于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山谷中有一股清新且湿润的空气
向我扑面而来,把我引到一条小溪的边上
那野兽般咆哮着的大河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也来不及去思考
因为我听见了人声
而且越来越近,约来越清晰
那是几乎已经要被我忘记了的
却仍然记忆在我灵魂深处的
格鲁吉亚年轻女子的话音
那对于我来说
该是这人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13
我看见
一个格鲁吉亚女子
头上顶着一个瓦罐向水边走来
脚下的路有一些湿滑
她的身体一歪一扭
却愈加显得婀娜多姿
衣服并不奢华
披巾的梢头随着她身体的扭动而飘动
她走在树木和岩石的阴影里
乌黑的眼睛和火红的嘴唇
还有那如同桃花一样粉嫩的脸颊
更令我感到惶惑不安
我看着她将瓦罐放在溪水里
听着溪水流进瓦罐里去的声音
看着她又将瓦罐放在头顶上
以更加婀娜的姿态走去了
我朝着她走去的方向望过去
看见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面
有两间白色的小屋
在其中一间的屋顶上
正有一缕袅袅的炊烟升起来
我看见了
那小屋的房门怎样打开又怎样关上
那个女子的身影怎样在我的眼前消失
啊,那时候,我多么想
随着这一切一同死去
14
我因为疲惫而躺倒在地上
为了空虚而睡眠
希望那随之而来的梦境
可以将心灵中的空虚变成可以把握的实在
也因此注定在醒来后要更加地感到失落
月儿刚从这一片云影里钻出来
立刻又钻入了另一片云影
一团乌黑的云朵又在天边积聚起来
像是一只恶兽
随时都有可能向着我扑过来
在吞噬了我的同时
也吞噬了整个的世界
这世界太黑暗
只有远处山顶上的积雪
还能闪耀出几点白光
这世界又太沉静
只有那条小溪的流水
在与水边的岩石窃窃私语
还不时伴随着几声抽泣
那小屋也终于亮起灯来了
灯光终于在窗纸上摇曳出了
一个美丽的身影
我鼓足了勇气向那间小屋走去
但又在一时间迷失了自己的路途
那是一条小路,也因此而千回百转
最终让我竟然又回到了远处
那小屋的灯也灭了
15
师父啊,你可知道
当时的我是怎样的绝望
我奋力地撕扯着那些生满了尖刺的藤蔓
任凭那些尖刺刺入我的皮肉
让我的手掌上沾满了我自己的献血
为的是能够不断地前行
我被无边的黑夜包围
魔鬼的眼睛透过那些森密的树丛向我凝视
我爬上一棵树的顶端向着更远处眺望
却依旧看不见任何能冲出这重围的希望
我向着远方呼喊和嚎叫
除了我,没有谁能听见我的声音
我成了一个纯粹的自己
也因此与人间隔绝
我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却又不需要谁向我伸出援救之手
16
我记得小的时候
虽然也会哭个不停
但却从不知道什么是悲哀
也曾怕这怕那
却从不知道什么是畏惧
总想着有一天能遇到一匹猛虎
让它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但那匹猛虎却始终没有出现过
在我的面前,除非是在梦里
但这里有一片沙地
仿佛是我童年时嬉戏过得地方
一头豹子从树丛中窜出
嘴里叼着半只羚羊
它把那沙地当成了餐桌
要将那美味品尝
我随手拿起一块石头
突然有了一种战斗的欲望
它也已经发现了我
发出了一声长吼
自然是想把我喝退
但我又岂是被吓大的
它首先向我发起了进攻
那是非常迅猛的一扑
但我手中的石块
正砸在了它的眉心
鲜血流下来蒙住了它的眼睛
当他第二次想我扑来
我的手中已经有了一根木杖
我将那木杖径直刺入了他的咽喉
它终于躺倒在了地上
鲜血又从它的嘴里喷出来
终于它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那半只羚羊也就成了我的饭食
19
师傅啊,直到今天早晨
我终于走出了那森林
但从不远处传来的钟声却告诉我
我又回到了您的身边
也或许从没有从您的身边离开
这许多日子
我怀抱着自己的梦想
忧伤着,痛苦着,焦虑着,抑郁着
忍受着那来自于内心的折磨
或许只是为了将这所有的一切更增加一重
然后再带入自己的坟墓吗
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听着那钟声,我明白了一切
在这今生今世
我再也不能回到我的来处
20
师父啊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
据说一匹马
无论去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
只要掉转过头来
就能找到一条最近便的路
回到它所从来之处
但我却像是一个走失的孩子
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徒然地怀抱着这样那样的希冀
将火一般的热情
耗费在一个又一个梦里
而我更像是一个天生的囚徒
一生下来就被禁锢在黑暗的牢房里
突然被拉出来放风
眼睛竟被阳光刺瞎而成了盲人
我还像是一株生长在岩缝里的小草
经过百般努力才从岩缝中钻出来
在阳光下挺起自己的腰杆
甚至开出了花朵
因而被一双慈悲的手移植进了花园
与牡丹和玫瑰做了邻居
但那突然间的暴雨和随后的烈日
却让我的花朵过早地凋谢了
我也因此而结不出果实
我痛不欲生,也只能以死明志
21
我把头扎进草丛
想忘记掉天上的太阳和世间的一切
即便是松鸡的啼鸣和蜜蜂的振翅
还是水流与岩石的细语
都不能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一条金黄色的小蛇从我的眼前爬过去
然后在我的耳边盘成了一个圆环
我以为它是要对我些说什么
却只是听到了它的如雷鸣一般震响的鼾声
22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我看得见寺院的尖塔和围墙
我坐在阿拉瓜河与库班河的交汇处
或是由此而形成的一座孤岛上
我离你们很近也很远
我想站起来但腿脚却不听我的使唤
我只好又躺倒在地上
就让我这样死去吧,死去在我的梦里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让我
不能舍弃的东西存在着吗
水涨起来了,渐渐淹没了我的身体
我屏住呼吸,像是从来也不需要呼吸似的
我看见一条小鱼围着我的脸游来游去
它竟然还时不时地亲吻我的脸颊或嘴唇一下
让我的心也发起痒来
我也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终于又坐了起来,直到水又退了下去
才又再一次躺倒下来
来等待死亡
23
后来
我被找到
被抬了回来
难道是我灵魂
向这个世界发出了最后的呼唤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一定要再回到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我所诉说的这些琐碎的经历
是否已经让人们感到厌烦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还有没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
如果有
我想去找到他
我要与他死在一起
24
别了,师父啊
快来让我握住你的手
快来感受一下我生命的最后的余温
我觉得我的生命的烈火
比先前的任何时候燃烧得都更旺
我是要烧毁我自己
与我所存在和诅咒过的这个世界无关
我要透过这火光
去拜会那个给了我痛苦
却最终却没能给我以欢乐的上帝
我对他自然不是一无所求
我要他回答
为什么创造了我又抛弃了我
而如今的我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安身
25
师父啊
待我死后
请把我埋在山后面那两棵槐树下
从那里
我可以望见高加索那些雄伟的山峰
那峰顶上的积雪一年四季
都闪耀着灿然的白光
是我儿时坐在自家的窗前
就可以看到的风景
那也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了吧
就让我在这样的情境中
渐渐地与掩埋我的泥土融为一体
我去了
不埋怨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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