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下野地-苇絮像雪花满天飞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很快就对了妹作出了处理。说了妹乱搞男女关系,犯了作风错误,了妹被留党察看,同时还被撤消了班长的职务。

    下野地还没有人因为男女方面的事,受到了这么严厉的处罚。

    了妹好像对这个处罚一点儿也不在乎。韩队长在宣布这个处理决定时,坐在下面的了妹头一直没有低下去,她听得那么认真,好像这是一件和她没有一点关系的事,同时她的脸上还有一种被幸福缠绕的微笑。这个微笑好多人看到了,韩队长也看到了。

    韩队长也是头一次在下野地有了一种恼羞成怒的失败感,回到屋子里对着娟子大骂了妹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并且告诉娟子再也不要和了妹来往。了妹一下子成了韩队长在下野地最恨的一个人了。

    2、

    想着去小香那里,走着走着,走到了冯其家门口。窗子亮着灯。有人影在屋子里晃。想进去,又想到没有什么借口。站在门口,站了一会,听到里边有冯其的说话声。就又走开了。走到林带边上。天是黑的。树下面更黑。从旁边走过的人,看不到树下的人,可树下的人可以看到进出房子的人。看到门开了,冯其走出来。冯其回过身,对站在门框里的周青说,我到队部去,和韩队长商量事,要晚点回来。你就不要等我了,先睡吧。周青说,好吧。周青把门关上了。还把门从里边顶上了。

    看到冯其走得没有影子了。老赵从树影子里走出来。走到冯其家门口。老赵敲门。里边问,谁?老赵说,我。里边又问,你是谁?老赵说,我是老赵。里边说,冯其不在家。老赵说,我知道他不在。里边说,你有什么事吗?老赵说,没什么事?里边说,没什么事,我就不开门了。老赵说,你真的不开门了。里边说,你走吧,赵大哥,冯其不在,我不会开门的。

    老赵在门口转了一会。看到那门不但没有开,连窗子里的灯光也没有了。老赵只好走了,人走了,心没有走。躺到床上还在想这个事。看来周青真是把那场大雨当一个梦了。老赵也想把它当成个梦。可老赵有点做不到。想到月亮到了半空中,想到冯其这会儿已经从队部回到了屋子里,躺进了周青给他暖热的被窝。还想到了冯其和周青这会儿一定会做的事情,老赵的胃里像是灌了一碗醋。

    醋变成了火,烧得老赵睡不着。老赵的一个地方,像一块烧红的铁,又热又硬。

    起身去找小香。小香已经睡了。听到敲门声,问是谁,老赵说是我。小香又问,你是谁?老赵就说,我是老赵。听说是老赵,小香就下了床,披了件衣服去开门。

    门开了。闻到了小香还带着一股被窝里的味道。来了劲,一下子来了劲,把小香一下子横着抱了起来。小香不说什么,也不挣扎,让老赵抱。

    老赵抱着小香走到床边,把小香扔到床上。伸出手去剥小香的衣服。动作有点粗鲁,小香怕老赵把她的衣服撕破了。就把老赵的手拨到了一边。自己去脱。

    脱光了,小香躺在那里,一堆白花花的肉,让老赵看。老赵一看,就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同样躺在床上,同样也是光溜溜的。看上去,却是那么的不同。

    看上去不同了,感觉上也就不同了。身上烧着的火,好像有盆子水,泼了下来,浇得只剩烟了。

    老赵还想挣扎一下,想不能就这么完了。老赵就硬上去了。上是上去了,可老赵怎么也进不到那堆肉里。

    老赵的那个东西,不在是块烧红的铁了。在小香脱光了后,一下子软了。比草棍棍还要软,老赵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赵说,我不行。小香说,你咋啦。老赵说,我也不知道。小香说,你看不上俺。老赵说,不是的。小香说,就是的。老赵说,咱俩算了吧。小香说,算了就算了吧。

    3、

    又到场部开会。会很多,一年不知要开多少次会。而多数的会,都要韩队长去开。一个月里,韩队长至少去开二次会。差不多每次开会都要碰到丁场长。碰到丁场长总要说上几句话。有时说得多,有时说得少。说得多时,丁场长就会问他一些和生产开荒没有关系的事。好像说得多时,总是会说到了妹。这次又说到了了妹。上次就说到了了妹。让白小果去伐木队,还是丁场长想出的点子。丁场长记着这个事呢。见了丁场长又问了起来。问事情处理得怎么样。韩队长说白小果已经被送到山上了。丁场长说那了妹呢。韩队长不想让丁场长知道了妹出的事。丁场长要是知道了妹出的事,肯定会很生气。会觉得是他没有能力没有把工作做好,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韩队长想说些让丁场长高兴的话。韩队长说,我把你的话对了妹说了,了妹一听你都这么说了。也就主动和白小果不来往了。丁场长一听,连声说着好。

    原来还打算和丁场长多说会话,交流勾通一下他的一些想法。韩队长知道有一个副场长最近要调走了。农场缺一个副场长。一般来说,副场长都是从队长里面提起来的。可农场有十几个队长。每个队长都想往上升。要想轮到自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提谁不提谁,丁场长的作用可以说是决定性的。韩队长比较了一下,觉得无论是资格还是现在的政绩,在一群队长里他还是很突出的。这就让他不能不对将要空缺的副场长的位置有了想法。他想和丁场长交流勾通的正是这个想法。

    但是韩队长还没有来得及把他想说的说出来。丁场长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丁场长一接电话脸色就变了。丁场长放下电话对韩队长说,卫生队来电话,说我老婆住院了,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得马上去看看。

    韩队长要和丁场长一起去卫生队。丁场长不让韩队长去。说下野地还有很多工作在等着他。说是马上要挖的那条大渠是个大事。让他快点回去作安排。

    4、

    这些天,老赵和冯其在共同做一件事。

    老赵拿着一把锤子和一把刀子。两个人各骑一匹马在荒野里走。走到了一个地方,两个人下马。

    老赵用刀子削出一个木头橛子。在橛子上削出一个光滑的平面后,交给冯其。

    冯其从包里拿出一支毛笑还有一瓶墨水。用毛笔醮上墨水,在木橛子上写上一串阿拉伯数字。

    写好后,冯其会把木橛子放到地上,对老赵说,就钉在这里。

    老赵就举起锤子,对着木橛子敲上去。土地并不坚硬,敲个三五下,木橛子就钉进了土里。冯其试了试,觉得挺结实,冯其说,行了。

    再往前走。走不太远,又停下来,做同样的削木橛子,往木橛子上写字,把木橛子敲进土地里。

    冯其说,别小看这些木橛子,有了它们,一条大渠就能挖成了。

    最后一个木橛子钉进了一片落满了芦苇叶的土地里。

    老赵问冯其,完了?冯其说,完了,这是最后一个木橛子。

    坐下来休息。老赵拿出一支烟抽。是冯其给他在场部买的,送给他的。老赵让冯其来一根。冯其说不会。男人不会抽烟,就像女人不会做针线活一样,老赵有点想不通。冯其不抽烟,拿过水壶,喝了一口带来的水。水是周青灌进去的。在里边放一点糖。南方人,喜欢甜的。

    坐在古尔图河的河岸上。河岸是个漫坡,坡上到坡下一直到河水边,全长满了芦苇。芦苇已经干枯,风把叶子吹落在地上。在地上铺了一层,不管是干土还是湿土全看不见了。这就是秋天,原是绿油油的苇子全变成黄色的了,倒是河里的水,不再有那么多的泥沙翻滚于其间了,看起来反而蓝绿了起来,像一条绸缎的带子,飘荡在褐黄的荒野上。

    一只野鸡在苇子丛里起起落落。

    老赵看见了。冯其也看见了。

    冯其用手指过去。冯其让老赵看,说,你看,一只野鸡。

    老赵说,是只小野鸡,还不会飞。

    冯其拣起一块土疙瘩,扔过去。野鸡真的没有飞,只是在苇丛里边跑。

    老赵身上背着枪。老赵说,我一枪把它崩了?

    冯其说,别用枪,捉个活的,多有意思。

    说着,冯其站起来,往坡下的芦苇丛里走。老赵听到了冯其这么说,看了看冯其,坐着没有动。

    冯其踩在苇子叶上,和踩在泥土地上不一样,发出的声响哗哗啦啦。

    看到野鸡了。它就在眼前,看起来,顶多不过三米远。好像向前跨上几步,伸手就可以捉到了。可野鸡的尾巴上像长了只眼睛,冯其刚要抓到它了,它就向前一蹿,又蹿出了个三四米。让冯其只好再跟着后面,再向前追。

    从坡上追到坡下面,还没有把那只小野鸡追上。

    看到冯其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把野鸡给捉回来。老赵就往苇丛里看,看冯其是咋回事。没有叶子的苇子还是那么高。有两个冯其那么高。冯其在里面像鸟儿进了林子。坐在岸上已经看不见冯其了。老赵就站了起来。

    站得高看得远,这话一点儿不假。老赵一站起来,就看到了冯其。看到了冯其还跟着那只野鸡在苇丛里窜来窜去。

    一片苇子中间,有一块空地,挺大的一块,一棵苇子也没有长。上面铺了一层枯黄的苇叶。看起来就和岸边空地一样。野鸡跑到了这块空地上。

    冯其看到这只野鸡现在的位置,冯其高兴了。在苇丛里,那些比大拇指还粗的苇子太碍手碍脚了。没有了那些苇子,冯其就有了捉到这只野鸡的把握了。想到提着这只野鸡出现在周青面前,周青那种又惊又喜的样子。冯其的脸上浮出了笑。

    跑到空地上的野鸡,不跑了,蹲在那里。好像忘记了后边有一个人在追它,要一心把他它捉到。

    冯其作出了扑捉的动作。看到了冯其这个动作。老赵不由大喊了一声。喊了一声冯其的名字。

    他的喊声很大。冯其听到了。冯其弯下的腰又直起来。仰起了头,转过了脸,朝喊他的声音看过去。

    虽然已经是半下午,可太阳仍然很刺眼。能看到老赵站在岸上,却只能看到一个镶着亮边的轮廓,看不到老赵脸上的表情。

    冯其大声地问老赵有什么事?

    老赵听到了。可老赵没有马上回答。老赵干脆就没有回答。老赵想了一会,可老赵还是没有说话,但是老赵朝冯其挥了挥手。那挥手的意思,冯其看明白了。老赵是让他继续去捉那只野鸡。

    冯其朝老赵笑了笑。他站的位置是顺光。老赵一定看清楚了他的笑。那笑好像是冯其已经捉到了那只野鸡。好像在对老赵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到我屋子里吃野鸡肉。

    冯其的腰重新弯了下去。冯其像一只野猫一样向那只野鸡扑了过去。

    这片没有长苇子的空地,在落下了许多苇叶后,它的真相就被遮盖了。它和另外那些被苇叶遮盖的地方不一样。它另外有一个名字。它叫泥沼。或者叫稀泥塘。去年有一头牛,掉了进去,牛以为自己有劲,想挣扎着爬出来,可结果却是越挣扎,陷得越快越深。后来,全队的男人都来了,才用绳子把它拉出来,可只是把它的身体拉出来了,没能把它的命拉出来。

    去年冯其还没有来到下野地,他不知道这头牛的故事。可他却成了同一个故事的主角。冯其不是一头牛,可他也不是一只猫。他要是一只猫,该多么好啊。在下野地,可能除了一个人外,大家都这么想。

    老赵朝天连开了三枪。韩队长早就给他说过,要是遇到了什么处理不了的紧急情况,就开枪报警。

    冯其死了。死在苇丛的泥塘里。

    老赵说,我不知道,冯其去捉野鸡了。我去拉屎去了。冯其坐在岸边休息。我拉完屎回来,看不到冯其,到处找,等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在泥塘里了,已经看不到他的脸了……

    韩队长说,你知道吗,他对我们是多么重要啊。你十个老赵,也抵不上一个冯其啊。你知道你犯了一个多大的罪吗?

    老赵把枪递给了韩队长,老赵说,韩队长,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你干脆一枪把我崩了吧。那样我心里还好受些。

    说这话时,老赵真的有眼泪从眼睛里掉出来。

    韩队长说,要是一枪把你崩了,你让冯技术员活过来,我会连眼都不眨地把你崩了。

    5、

    花子要给孩子们做饭。周青走进去,看花子给孩子们做的什么饭。周青看到花子给孩子们炸油条。

    孩子们跟着周青在外边玩得有点累了。全坐在屋子里的小板凳上休息,等着吃花子做好的饭。

    周青这会没有别的事,就站在花子旁边,帮花子炸油条。花子把油条放进锅里后,花子就用筷子在锅里翻来翻去,把炸好的油条夹出来,放到一个大盆子里。

    周青和花子说着话。说着说着,周青突然难受起来。发出又呕又吐的声音。周青跑到墙角蹲在那里呕吐。并不见到吐出了什么东西。可呕吐的声势挺大,把在另一个房子的娟子都给惊动了。跑过来看出了什么事。

    花子说,周青,你是不是病了?

    娟子说,看样子不像是病?

    花子说,好好的,咋一下子就吐起来了。

    娟子说,会不会……

    花子说,是不是有喜了?

    娟子说,差不多,我那个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花子说,肯定是有喜了。

    娟子说,太好了,周青,你有喜了。

    花子说,太让人高兴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跑进来,喊着周青的名字。三个人一齐看着这个人。这个人说快去看看吧,你老公掉到泥塘里了,好像不行了。

    托儿所离那个泥塘并不太远,可周青还是觉得远得不得了,怎么跑也跑不到。喊他的那个人跑不动了,倒在了地上喘息。可周青还在跑,她看到了前面有一群黑黑的人,像是一片黑沉沉的云。她还看到风吹起了满地干枯的苇叶,它们四处飘飞,像是一些怪模怪样的没有头也没有翅膀的蝴蝶,却又让人猜不出它在暗示着什么。

    周青只想快点跑到冯其身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要告诉冯其,她有喜了,他们就要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了。

    6、

    这个事和了妹的事不一样,不能不如实向丁场长报告。在电话里,丁场长把韩队长骂了一顿。

    放下电话的韩队长,又把老赵喊来,更是一顿臭骂。

    老赵说,我知道,我错了,你惩罚我吧。

    韩队长说,关你十天禁闭。

    老赵说,关我一百天也行。

    说关就关,马上就把老赵关起来了。关到一个地窝子里了。不让出来,门口派了一个人守着。到吃饭时,守的人就到食堂拿两个馒头和一块咸菜,让老赵吃。韩队长说,十天,全让他吃这个。犯了错误,就没得好吃的。

    知道老赵关起来了,没人同情他。都说关得对。让他陪冯其工作,那是个多好的工作,多少人看着眼红。结果,陪到最后,把冯技术员陪没了。要是换一个人,冯技术员肯定死不了。

    关进去头一天,小香来看老赵。小香和老赵在谈对象,好多人都知道。小香要看,不能不让看。小香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隔着门板,门板上有个小窗子。隔着小窗子,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小香在门口站了不到十分钟,小香就走了。

    老赵关在里面,好像并不痛苦。甚至还有点开心。看门的人好几次听到老赵在里面哼着家乡的小调。

    这个老赵倒显得和一般人不一样。

    除了小香,还有一个人来看他。她是周青。这让好多人想不到。看门的不知道该不该让周青看,就去问韩队长。韩队长说,人家丈夫没有了,咱欠人家的太多了,她有什么要求,只要能办到的,咱都答应。

    周青来了,穿了一身白。连鞋子也是白的。她站在那里不动,就像是冬天的雪人。表情也是冷冷的。像冰一样。

    看门人也想让她和小香一样,站在门口和老赵说话。可周青让看门人把门打开。有韩队长的话,看门人赶紧开了门。周青走了进去。

    看门人没有走远,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门是开着的,又是正中午,到处静得只听到树上的知了叫。里边说话,外边能听见。看门人想听听周青进去后,会和老赵说什么。

    看门人在门口,站了有半个小时,腿都站酸了。也没有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正觉得有点奇怪,周青却从里面走出来了。

    和进去时的表情一样。周青依然是个冰雪人。

    看门人过去锁门时,顺便看了老赵一眼。看到老赵却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了。整个人缩在角落,像是被冻着了一样,身子好像在颤抖。

    好像周青真的是一块寒天的冰雪,把冬天送给了老赵。

    说是要关老赵十天,可到了第四天,就把老赵放出来了。只是放出来的老赵,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四个汉子把他抬出来的。

    没有想着第四天要放他的。第四天早上,看守给他送饭,不见老赵像平常一样,站在窗口等着拿饭。就对窗子喊老赵的名字。老赵还是不露面。不露面不说,连答应都不答应了。

    看守想不出这个家伙在搞什么名堂。就从门上的小窗洞,往里望进去。这一望不当紧。看守手里的饭菜,就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老赵还在屋子里。但两只脚却没有踩在地上。他把自己的衣服撕碎了,编成了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房子的大梁上。

    谁都想不明白,老赵为什么要上吊。队上干部开会,韩队长带着干部分析了大半天,分析不出来。干部都分析不出来,别说一般的群众了。大家谁也不会相信老赵会因为冯其的死而内疚得去上吊。可除了这个原因,又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肯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只是这个原因,大家都不知道罢了。它可能是下野地一个永远的秘密,被老赵带进了坟墓里。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秘密都让死人带走了,活着的人知道的,真的只是很少的一点点。

    7、

    冯其不在了,对下野地长远的发展,可能会有影响,可对眼前要修的这条大渠,没有什么影响。

    图纸已经画好了。画得很细。挖成什么样子,挖多宽,挖多深。挖多长,图上标得很清楚。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明白。

    再说了,具体动工地段的木桩也钉好了。只要照着挖下去,明年开春,肯定就能挖出一条新的大渠。

    丁场长和韩队长一商量,大渠动工的日子不变。

    挖大渠,是个大仗,是个硬仗。按照习惯,开仗前要搞个仪式。也叫动员大会,誓师大会。要把所有的旗子扛出来,插成一片。要把大小锣鼓拿出来敲。敲得方圆十里鸟儿不敢落。全农场的人都要来参加,各个队各个排班都要上台表决心。虽然听起来,每个人说得都一样,可每个人说得都是真心话。一样,正说明,大家有着共同的理想。这个时候,大家说得一样,一点也不奇怪,要是说得不一样,那就麻烦了。就有问题了。

    这样的大会,丁场长一定要来参加。一定要在大会上讲话。丁场长要最后讲。是压轴的,是总结性的。是大会的高潮。丁场长讲话,从头到尾至少要七八次,全场响起掌声。

    丁场长讲话大家全想到了,可大家没有想到了妹也上到台子上讲话了。要是了妹不出那个事,会让她代表班组上台表决心的。可把她的班长撤了,她就没有资格了。谁也没有想到丁场长坐在主席台上看到了妹没有上台子,就点名让了妹上。韩队长没有把了妹的事给丁场长说,他怕丁场长知道了会批评他没有把队伍管好。

    丁场长让了妹上到台子上,别的人也只能让了妹上。了妹也很大方,从人群里站起来,走到台子上。了妹说的话,和别人说的话,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可大家全被了妹吸引住了。不是了妹的话把大家吸引住了,是了妹的样子,把大家吸引住了。

    了妹还是那个了妹,但谁都能看出了妹又不是原来的那个了妹了。说准确点,原先的那个了妹,是个女子,却有点像小子。而这会的了妹,是个女子,还真像个女子。不是一般那种女子,是透着鲜活,透着光亮,透着清纯,透着娇羞的那种青春女子。

    丁场长看着了妹,对身边的韩队长说,这个了妹咋变了?

    韩队长不吭声。

    丁场长说,咋变得好看了?

    其实连韩队长也没有想明白,受到了处罚的了妹好像比得到了表扬还要神采飞扬。

    这样的大会开完了后,接着就是一顿大吃。韩队长为了让大家吃个饱,吃个够,好更有精神头投入到挖大渠的劳动中。让炊事班的人到坡上去,从老古的羊群里,一下子就赶下来了十只羊。十只羊炖到了十只大锅里,整个下野地到处飘着羊肉的香味。好多人开大会时,就不断往下流哈拉子。一开完会,大家就一齐往食堂那边涌过去。

    丁场长和韩队长还有别的队长,这个时候,不会另外再摆个场子吃。一定要和大家一块吃。问过丁场长,是不是他们到山上去吃。丁场长说不行,一定和大家一块吃。要充分体现官兵团结一心的风貌。

    往吃饭地方走的路上。丁场长看到了了妹。丁场长主动喊住了了妹。了妹听到丁场长喊她,了妹就站住了。丁场长过去和了妹握了个手,说了妹的架子挺大,见了他也不主动打招呼。了妹笑了笑没说什么。

    丁场长问了妹近来怎么样。了妹看看韩队长。看得韩队长不由得紧张起来。嘴角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了妹说,我挺好的。

    丁场长说,看你的脸色,是挺好的。

    有女伴在喊了妹,了妹答应了一声,就对丁场长说,丁场长,我走了,那边有人喊我。

    丁场长说,你去吧。

    韩队长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再说下去,了妹会说出什么来。

    吃饭时,见到了周青。周青挺了个大肚子,走路把头和脸昂得很高。

    丁场长走过去,和周青握了手。说代表场里的领导希望她能多保重。周青说,我挺好的。周青说这句话时,好像在她的脸上真的没有一点悲伤了。丁场长说,我们领导研究过了,你看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我们能做到,我们一定会满足你。周青说,我没有要求。丁场长说,要不,把你调到场部机关去,那里的条件要好些。周青说,我就在下野地,哪里也不去。

    周青说,冯其没有走,我也不能走。我会陪着他的,永远陪着他,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我们三个人,一辈子在一起,在下野地。

    吃饭时,丁场长对韩队长说,周青真是个好同志,对这样的同志,可不能让人家受委屈了。

    韩队长说,你放心吧,她在托儿所工作,等有了学校,就让她到学校当老师去。

    吃过饭,让丁场长别走了,住一晚上。丁场长一定要走。丁场长说,家里还有事。韩队长问丁场长,嫂子的病怎么样了?丁场长说,还是那样,在医院躺着呢。

    丁场长上了车,又从车里探出头,对韩队长说,就看你的了。韩队长说,你放心吧,保证明年“五一”前通水。丁场长说,困难不会少。韩队长说,要是通不了水,你撤我的职。丁场长说,我相信你一定行。

    丁场长走了。韩队长没有回家。又回到队部。挖大渠这一仗,他是总指挥。打好这一仗,对他来说很重要。他知道,要受到重用提拔,有关系,再有政绩,就容易多了。丁场长在开车前,说的那句话,还有看他的目光,让韩队长受到了一种鼓舞。不管什么人,经常受到鼓舞,就会越活越有精神头。

    坐在队部里,抽着烟。看到墙上一张图表。是文教画的。是这几年下野地各方面发展变化的对比图。有数字,有直伏的曲线。有红色和蓝色的箭头。这个图是给上面来检查工作的首长看的。韩队长很少看。下野地咋变化的,韩队长心里一本帐。不用看,全知道。

    可这会儿,却盯着不放了,一个劲地看。看着看着,韩队长脸上有点得意了。一拍桌子喊出一声好来。

    马上把文教喊来,对文教说,操场上的那个黑板报,要利用上。让它也为挖大渠做贡献。看文教一脸的不明白,又说,把挖渠人的名字全写上。每个人每天挖了多少土方全公布出来,不但要公布出来,挖得多的,前十名,名字上画个小红旗,中间的,名字上画个蓝旗。最后五名的。名字上画上黑旗。连续插黑旗三天的,开会斗争。

    说完了,问文教,这个办法好不好。文教说,太好了。

    当干部,不管干什么事,得有点子。有了好点子,工作不愁干不好,不愁上不去。下野地那么多人,咋就让韩队长当了队长,别人当不了。不是没有原因的。

    8、

    花子在托儿所,修大渠的事轮不上她。就没有多想这个事。大渠她挖过,到了新疆,年年都要挖渠。大渠不挖也得挖小渠。农活里,要说苦和累,就是挖渠了。想着这个冬天,不用去挖渠了,花子就高兴。

    一高兴就想到韩队长。能不去挖渠,靠的谁,不就是靠的韩队长吗。韩队长可真好。女人觉得哪个男人好,就想报答。想报答不说出来,却会去做。把孩子哄睡了。对老公说,出去串个门。老公说,这么晚了,还出去串门?花子剜了老公一眼。老公不言语了,花子就出了门。

    出了门,往队部走。不知道队部有没有人。也只是去看看。有,当然好,没有就算了。结果远远一看,灯亮着。心里很高兴。快走到跟前时,透过窗玻璃往里再一看。只有韩队长一个人。更高兴,觉得是老天爷在成全他们。

    花子推开门进去。让韩队长一愣。没想到花子会自己来。这样的意外,男人都会喜欢。韩队长走到门外,四处看了看,一片静静的黑。一个人影子也没有,韩队长就马上把灯灭了。

    会餐时,娟子把儿子也带了去。儿子过了年就六岁了。跟着屁股后面,也是只活蹦乱跳的小狗了。和大人一样,儿子也不能常吃到肉,一见肉也馋得慌。娟子就多拿了几块,让儿子吃。别人看到她多拿,也不说什么。队长老婆吗。搞这么一点特殊,也不算个什么。

    只是没有想到儿子吃得多了,回到家里,又偷偷地从桶里舀了凉水喝。快得很,上边一喝,下边就拉稀。拉肚子说是病,却也不算个什么病。吃一片两片药,马上好。

    治拉肚子的药,家里一直有。结果到抽屉里翻。怎么翻,翻不到。再一想,是吃完了。没有办法,韩队长不在。要是韩队长在,就让他去拿点药。可他不在。吃过饭就没回来。这是常有的事,娟子也习惯了。

    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看着儿子捂着肚子老喊疼,一疼就得脱裤子。这么一来,娟子的心就跟着儿子一起疼起来。不想儿子再受罪。娟子让儿子在家呆着。自己去卫生室拿药。

    卫生室和队部不一排房子。到卫生室要从队部前面过。看到队部的灯黑着。娟子马上想到韩队长不在队部。却想不出到什么地方了。娟子也没有多想。韩队长有时爱下个象棋,可能是到谁家,和谁下象棋去了,也可能是到谁家打扑克了。

    要想,娟子也是想到了这些。到卫生室,卫生员正好在。卫生员说好多吃羊肉的人,都吃得拉肚子了。拿了药。卫生员让娟子坐,娟子没坐,也没有多说什么。出了门就往家走。

    回来,还要从队部门口过。又看了一眼队部,灯还是黑着。走过去。走到了林带跟前。听到背后什么响了一下。回过头看了一眼。一看,头就不能马上转回来了。抬起的脚也不由得跟着收了回来。

    因为娟子看到了那一响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了。

    同时,还看到响声过后,闪出一条人的影子来。影子是熟悉的,不用再往仔细看了,看个影子就知道是谁。什么叫熟悉。这就叫熟悉。娟子站在树木影子里,树遮住了她。她能看见影子,影子却看不见她。

    影子从她跟着飘着过去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队部的灯又亮了。透过窗子,娟子又看到一个影子。这是个她更熟悉的影子。

    娟子真想冲出去,把这两个影子一起撕个粉碎。可树投下的阴影,好像很重,把她压住了,让她想动也动不了了。

    儿子吃了药。肚子马上不疼了。可娟子的心却比刚才疼得更厉害了。娟子把儿子哄睡了。自己不睡,等着韩队长回来,眼前的这件事,有许多种处理方式,她要从中选出一种,她认为合适的。

    韩队长回来了。娟子还和往日一样,端了一盆热水,让韩队长洗脸洗脚。

    韩队长看娟子脸色不好。问娟子是不是病了?娟子说,不是我病了,是你病了,病得很厉害。

    这话说得韩队长一愣,看着娟子。他知道娟子不会随便说出这样的话。

    娟子说,你想不想要我这个老婆了?

    娟子说,你想不想要你的儿子了?

    娟子说,你想不想要这个家了?

    娟子说,你想不想当队长了?

    韩队长说,当然想啊。

    娟子说,真想?

    韩队长说,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娟子说,你其实很明白。

    韩队长说,我不明白。

    娟子说,那好吧,我是托儿所的所长,我决定抽一个人去支援挖大渠,你不会不同意吧。

    韩队长说,抽谁?

    娟子说,花子。

    韩队长的脸色有点发白了。

    娟子说,你现在明白了我为什么会那样问了吧。

    韩队长的脸色更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子一进托儿所。看到娟子掉着脸。花子不想理她,直接朝里边一间屋子走。她已经想好了给孩子们做什么饭吃。

    娟子让花子站住。

    娟子说,你以后不用到托儿所上班了。从明天开始,你就去挖大渠的工地干活吧。

    花子睁大了眼睛看着娟子,不知道是娟子说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

    娟子就又说了一遍。

    花子听清了。可花子并没有把这个话太当回事。花子说,这个事,可能不是你能说了算的事吧。

    娟子说,这一回肯定是我说了算了。

    花子去找韩队长。

    韩队长说,她好像全知道了。

    花子说,不可能呀,她怎么会知道呢。

    韩队长说,就是昨天晚上知道的。

    花子说,没有人看见我呀。

    韩队长说,你没有看见别人,不等于没有人看见你。

    花子说,那怎么办?

    韩队长说,你就先去挖大渠吧。

    花子说,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韩队长说,还有个办法,那就是我不当这个队长了。

    花子可不想让韩队长不当这个队长了。花子知道,只要韩队长还当队长,她在下野地就不会有太苦的日子过。就是苦,也是苦一会,不会太长久。

    花子走了。韩队长知道和花子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想想和花子在一块,心里还挺舍不得的。可再想想娟子问他的话,身上又不由冒出了冷汗。说真的,幸亏是让娟子看见了。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自己这回可真的就完了。

    都说干革命要付出代价,其实干女人,也要付出代价。再想想,这个世界上,好像干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9、

    水渠开工那天,下雪了。

    雪不大,像碎纸片,从空中落下来。纸片上没有字。可每一个纸片上,好像写了字。是一份通知。让大家看到了,明白一个了冰天雪地的日子到了。这日子,真的很冷啊。大家要把棉衣棉裤棉鞋还有棉帽子准备好。

    雪落到地上,就化了。地还没有上冰,还松软着呢。用坎土镘用铁锨一挖就能挖掉一大块。好挖得很。

    和头一场雪一样,大家也是头一天挖大渠。个个都很起劲。文教还在工地上插了红旗,还拿着一个铁皮喇叭,大声地念着自己写的鼓动词。

    铁器的碰撞声笑声说话声还有歌声响成一片。让人觉得这不是在从事一种艰苦的劳动,好像是在过一个节日。

    只是随着雪越下越多,天越来越冷,地也冻得越来越厉害,工地上的笑声歌声还有说话声就小了,就少了,只有铁器的碰撞声越来越大了。

    只有铁器的碰撞声,感觉就不大象像是一个节日了。

    韩队长的法子真是个好法子。天天收了工,队部门口的黑板前,就围了好多人。看自己的名字上插了个什么颜色的旗子。插红旗子的洋洋得意,插蓝旗子的不言不语,插黑旗子的,垂头丧气。人活什么?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好多时候,别的东西可以不要,脸却不能不要。要脸的人,谁不想让红旗子,插到自己头上,谁不怕黑旗子,插到自己头上。这一想,和这一怕,就把大家的干劲激发出来了。个个抡起坎土镘和镐镢,像是要和人拼命一样。每天挖渠的进度都比计划的快。把韩队长乐得不行,天天给丁场长打电话报喜。

    开工一个月了,还没有开大会斗争过谁,韩队长也想找一个斗一斗。可找不出。插黑旗子的天天有。可连着三天都插黑旗子的没有。今天落后了,第二天一定要想着个法子赶上去。早上早点去,天还黑着就去工地,晚上别人收工了,不走,再干一阵。这么一早一晚,一般的情况下,就能把黑旗子取下来了。

    比如说,了妹就这么干过。小香也这么干过,还有好多人都这么干过。

    挖渠和干别的活不一样。别的活是大家一起干。多干几下少干几下,看不出,也没人管。挖渠不一样。一个人一段。统计用三角大拐尺量出来的。全一样多。有些人听说给自己分多了。统计量过了,自己还要再量,用步子丈着量。好像给柴杆子分的那段,没量准,多量了二公分出来。可不得了,气得柴杆子要用刀把统计给宰了。还有两个人为分段的事打起了架,一个说另一个把线桩子挪了,自己多干了,另一个少干了。另一个却说他没有动过线桩子,说谁要是动了那个线桩子,谁就不是人养成的。说着说着,就动起了手。干部来了把他们拉开后,又让统计重量一遍。才算是把这个事给平息了。不要说这是个小事情,不要说都是为国家挖大渠,多干一点没关系,这可是关系到插什么颜色旗子的事。谁能不认真一点呢。

    10、

    一段和一段挨着的。分给了妹的一段,挨着小香的一段。

    这以前,因为跟白小果学认字,和小香也认识。可不多说话。碰了面,也就是点个头。这天天挨在一起干活就不一样了。有点像趴在一个战壕里打仗,关系再远的人,也会一下子近起来。

    你水壶里的水没有了,我这有,你拿去喝一点。

    我的镐头把子断了,这块地方不好挖,把你的镐头借给我使一下。

    你是不是有点饿了,我带了个饼子,你吃一块吧。

    不用了,我也带了个馒头。

    我昨天插了个黑旗,今个收了工,要晚点回,多干一会。

    我也插了个黑旗,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咱们就都晚一点再回。

    太好了,正好可以做个伴。

    你的黑旗没有了。

    你的也没有了。

    你看见了?

    看见了。

    真想得个红旗子。

    谁不想?

    你说咱们能不能得上?

    做梦去吧,好多男人都得不上,别说咱们女人了。能做到不连着三天得黑旗子,就不错了。

    就是的,说是连着三天得了黑旗,要开斗争会,真是太可怕了。

    也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到台上站一会吗。

    你说得挺轻松,那还不丢死人了。

    你热不热?

    热,咋不热里边的衬衣全湿了。

    真想把棉袄脱了。

    那可不能脱,你看这风,像刀子,一脱,非感冒不行。

    你看你,头发上全是霜。像什么,像白毛女。

    别说我了,你看你,也一样,连眉毛都是白的。

    你的手这是怎么了,肿得像红萝卜,发了手套,你怎么不戴?

    破了,戴上也没有用,干活还碍事,还不如不戴呢。

    我有一双,你拿去戴吧。

    那怎么行,你的手也不是铁的。

    我没事,我有两双,我自己还缝了一双。

    你的手可真巧。

    歇一会吧。你咋回事,怎么眼睛肿了,你哭了?咋啦?

    昨黑个上茅房,走到门口,听到里边有人说我。

    说你啥?

    说我,说我肯定和老赵那个了。说是有人看见老赵半夜到我屋子里了。

    就这,你就把眼哭肿了?

    我冤枉得很呀。老赵是半夜去过我屋子,可只去了一次。

    去了就去了,有啥了不起。

    可老赵和我没有那个。真的没有那个。

    就是真那个了也没啥了不起。

    老赵想那个的,可那个不成。我真的是冤枉。你信不?

    我信。

    你信,可别人不信。就在背后胡乱糟蹋我。

    别想那么多,好多事,你不去想,就没事了。就说我吧,我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

    给我处分,还不让我当班长了,还把我爱人发配到山上砍树去了。你一定也听说过,说我是下野地最不要脸的女人,是个大破鞋,说什么的没有。可又能把我怎么样,我还是我,我一样睡觉吃饭,一样干活。一样做梦。我身上没有少一块肉。等我爱人回来了,我还要生孩子,照样当个好娘,当个好老婆。照样活得痛痛快快。

    倒也是,和你比比,我的事,就不算个什么事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像你这样想得开。还说我,心毒辣得很,说老赵死了,我也不掉一滴泪。你说,我掉什么泪,我和他什么也没有,我掉什么泪。

    你喜欢过老赵吗?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他死了,我倒轻松了。

    地咋这么硬啊。镐头砸下去,像砸在铁上,直冒火星子。

    还没有到三九呢。到了三九,不知还会冻得有多硬。

    咋办呢,我一点儿也挖不动了。

    一点点挖罢,挖多少算多少。

    可我连着两天都插了黑旗子了。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

    可你今天比我挖得多了。你今天肯定不会插黑旗子了。

    你今天是咋回事。好像没有一点气力了。

    我真是太倒霉了。

    倒什么霉?

    就是倒那个霉。按说不该今天来的,谁知一下子提前了那么多天。肚子疼得不行。心里想使劲,可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了。

    来那个了,你还这么干,快,别干了,歇着吧。

    那不是要开我的斗争会了吗。

    还管那些干吗,身体是本钱,不能要脸不要命啊。

    女人的脸有时真比命还重要。

    你歇着,我来替你干。

    那你呢?

    我没事。我在这下野地反正也没有脸面了。大不了再丢一回脸。对我来说,无所谓了。

    了妹硬把小香摁在地上,不让她干了。同时扔下了分给自己的那一段,接着小香没有干完的活干了起来。

    了妹喘着粗气。呼出的热气,在了妹的身上头上结出了冰霜。寒风一阵阵吹过来,还挡住了妹的汗水往下淌。

    小香走过去,拿起自己的头巾给了妹擦汗。擦着擦着,小香抱住了了妹,呜呜地哭起来。了妹不让小香哭,了妹说,哭有什么用,你的眼泪再多,也化不开脚下的冻土,也不能冲开一条大渠。

    黑板报上,小香名字上的黑旗换成了一个蓝旗。只有了妹的名字上还是一面黑旗。这面黑旗在了妹的名字上插了整整三天。开工以来,了妹是头一个连着三天没有拔掉小黑旗的人。

    开大会,在表扬了名字老插着红旗的几个人后,就点到了了妹的名字。不但点到名字,还让了妹站到台子上来。让大家看看这个落后分子的嘴脸。

    好像为了让大家能看个清楚。走到台子上的了妹,一直不把头低下去。不但不低头。好像脸上连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甚至嘴角上还挂一点笑。不知道她是在笑什么。

    这时的大家不由得会联想到那个和男人一起弯着腰拉着铁犁开荒的女人,想到了那个跳到水渠里堵缺口的女人。大家有点不敢相信那个女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吗。

    看来这个女人是真的一点脸也不要了。不要脸就是不知害羞,一个女人真的要是不知羞了,那就完了,那就什么法子也没有了。

    从会场出来,没人理了妹,对落后的人,大家当然不会给好脸子。只有小香走到了了妹跟前。看到小香,了妹笑了笑。可小香却哭了。

    小香让了妹到她屋子里坐一会。了妹说,不了,明天还要下地干活,你还是早点睡觉,好好恢复一下体力。小香还想拉了妹去她屋子,可了妹不等她开口,朝她一摆手,转身走了。

    不去小香的屋子,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了妹去了另一间屋子。屋子是锁着的,屋子是别人的,可了妹像进自己屋子一样,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把铁锁。了妹没有答应小香去她那里坐一会,是了妹更想到这间屋子里来。

    把木箱上的一盏油灯点亮。坐到木箱子旁边,了妹这时会看到在箱子的另一边,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正对着她在笑。可她却笑不出来,她的鼻子一下子酸了,泪水顺着鼻梁淌下来。看到她哭,坐在对面的那个人,走到了她的跟前,把她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让她不要哭,说是活着就要高兴。还说,有他在,什么也不怕,他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听到这样的话,了妹不哭了,了妹就笑了。了妹就会高兴地走出这间屋子,去高高兴兴地做别的事情了。

    同样一些事,放在别的女人身上,怕是会不想活下去了。可了妹却像是没事的人一样,好像活得更有滋味了。

    于是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了妹总是那样的快活,于是大家就觉得了妹真的有点不要脸。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