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匪事-断粮多日妻儿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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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无际的雪野上,华云龙骑着冯家烧锅冯掌柜给他的一匹大青马疾驰如飞,离开家已有两个月了,他归心似箭,恨不得眨眼间就能见到妻子和孩儿。

    初冬,西北风吹来第一片雪花,淹没田地里的积水刚刚结冰,他就背着工具出来做木匠活了,他要争取在年前挣些钱为老婆孩子买些衣裤,再挣回些保命的粮食。

    他来到这个大荒片上八年了。他原来是河北吴桥的人,三岁时爹娘均去世,寄身叔叔家,六岁就为一个木匠打下手,学木匠活,边学手艺,边学拳脚杂技,吴桥是有名的杂技之乡,很多手艺人都有一身绝活,华云龙跟师父不但学会了木匠活,还学了一身武艺和杂技,但他是个极其老实厚诚的人。和他一起学手艺的还有韩家的韩二龙,二龙从小奸诈,好偷偷摸摸,邻家许奶奶在自家后院里种了十几棵枣树,枣子成熟时,二龙就去偷一些回去吃,许奶奶看见也不说。而华云龙有时帮许奶奶收枣子,奶奶给他也不要。许奶奶感叹地说:都一样的孩子,品性差距就不一样。一起干活二龙总让华云龙多干一些,他耍奸蹭滑总想少干一些。无论多少云龙都闷下头干,也不和他计较。华云龙十八岁出徒时,他的一个师叔看着他叹口气说:云龙啊,就你这样的人无论功夫学得多精,在外面也是窝囊废呀。师父却抚着他的肩膀说:别听你师叔说的。你呀,记住了,到啥时候都别太张扬。忍耐忍耐,逍遥自在;若不忍耐,必遭祸害;方便方便,人要听劝;彼此有让,天下皆善;本分本分,一切通顺;事事动硬,容易送命。

    师父说的他都牢牢地记住了。师父看他太过于老实,还在背地里教他学会了配置红伤药。师父说,你呢到老了哪天干不动木匠活了,就卖红伤药,也能挣俩钱度命呢。

    二十岁那年夏天,叔叔家的小妹云平一个人在河边洗衣服,被二龙看见了,就强行把云平拖到河边林子要行不轨,就在这时出村做活的华云龙看见了。他过去劝阻,那二龙也学过几天把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一脚把他踢到一边,仍然是硬往下扒云平的衣服,云平喊:哥呀,快救我呀!呼救声凄厉而急切。

    他过去给韩二龙跪下,哀求二龙说:看在我们是师兄弟的面子上放过我妹妹。二龙理都不理他,仍然我行我素地按住云平往下撕衣服。

    云平看哥哥云龙这个软弱的样子很有气,一个庄稼院的女孩子,还是有些力气的,与韩二龙搏斗着,她逮住二龙的手就狠狠地咬下去,疼得二龙撒开手时,云平就疯狂地跑过去一头扎进了河里。韩二龙吓得愣在那里,华云龙犹豫了一刹,赶紧跑过去,跳到河里救人。那一天,被救的云平不感谢他,云平的爹听了这事后骂云龙是个窝囊废。后来他遇到韩二龙,韩二龙骂华云龙影响了他的好事,华云龙这个老实人被这个无赖男人刺激得无地自容。他痛恨自己真是个窝囊废,便一跺脚,一咬牙揪住韩二龙便打,二龙不服,便和他厮打起来,但二龙哪里是华云龙的对手呢?被打得急了的二龙就跳河了,跳进去就没再上来。华云龙可害怕了,他为了逃避人命官司就连夜投奔在山东济南的姑姑家,姑父张重元是镖局里的人,到了济南,姑姑一家早已搬走,听当地人说去了关外的沈阳,他又找到沈阳。姑姑家的两个姐姐已经嫁人,一家姓王,一家姓关,这两家的男人都在一家兵工厂做工,姑姑住在大姐家,哭着告诉他:你姑父从大连回来,离开张家之后,回到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过,就候在屋子里,候了好几个月,不知中了什么邪,死活不在沈阳住了,你姑父硬是领着你表哥去了关外一个叫林甸的地方买地去了。已经四五年了,没来一封信。姑姑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恨和思念。他在沈阳住了几天,想在这里找个事做,可是他在车站发现有不少人张罗着去黑龙江,他想了想就随着一帮人上了车,没想到这帮人到安达就下车了,他也就迷迷糊糊随着下了车,在这个小城刚住了两天,就遇到两伙土匪进城抢夺商号,那一通乱杀乱砍闹翻了半座城,吓得他们连夜跑出城一路向北,他们一共六七个人走了四五天,在黑鱼泡东南三家户落了脚,就和打鱼的王百成家成了邻居。他因为有木匠的手艺,干活又实在,帮王百成修船,帮村子里的人家修车,他能吃苦耐劳,被王百成看好,就招他做了倒插门的女婿,没想到他结婚三年上,岳父和岳母因为患了急性伤寒病,就相继去世了。王百成的儿子把渔船卖了,跟那几个单身汉去了绥棱老金沟淘金。媳妇王金花为华云龙生了两个儿子,是个能吃苦耐劳的女人,就租种村子里大户林百通十亩地,媳妇边带孩子边和他一块儿侍弄地,冬闲的时候他就出去边做木匠活边打听姑父的消息。

    这几年里,遇到丰收年去了地租大有盈余,去年十亩地也遭了水灾,浸泡得只收了那么三五斗,林家看他收的粮食籽粒瘪瘪瞎瞎,就把地租推迟到下一年。这样瘪瘪的籽粒在往年都是做马料用,现在就得做人的口粮了。老秋的时候,媳妇王金花蹚着没膝深的水到野地里撸草籽,在冰凉的水里捞水芹菜,在家前的岗地上晒了那么多,养了两头猪、一头牛,还有十几个鸭子、鹅子,她蛮有把握一家四口人能度过荒年。天一封冻,华云龙就扛着做木匠活的那些工具出村到外地找活挣钱,媳妇金花领孩子在家猫冬。这个冬天老天爷也不可怜穷人,大雪接连不断,把这个荒草漫天的世界全埋在了一片银白色的雪下,家里烧柴倒是不缺,粮食是有限的。不知道这些日子媳妇和孩子都啥样啦。冬天大地被冻得坚硬如铁,出村进村还算方便,得抓紧在这两三个月里挣回够吃到过年老秋接下新粮才行,要是转过年天气转暖,那时村子四周被一片汪洋包围住,进进出出可就不容易了。再说,到开春得看那块地能种还得把地种上。庄稼人过日子还得靠种地为主啊。现在已是腊月二十四了,小年都过了。天还是嘎嘎冷,滴水成冰。天地间浑然一体。漫漫荒原上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野,哪里是荒原啦。那些坐落在荒原上的村庄要不是有人家烧火做饭取暖,有那么一缕缕淡灰色的炊烟飘向天空,你在远处根本就发现不了村庄的一点影子。天气晴朗的时候,太阳光很强烈,照得雪野银光耀眼,要往远处看时间长了,眼睛会觉得很疼,或者发花。有时天空有一层薄薄的云,太阳像一个惨白的圆盘挂在天上,这片无边无际荒原就显得一片混沌,你根本分不清遥远的天际和地平线的分界线。今天就是这个样子,马跑不起来,只能在平均一尺多深的雪野上很吃力地跋涉着。他知道自己家的方向,从冯家烧锅到他住的黑鱼泡东南角那个小屯子三家户,得有三四十里。他专挑岗地走,那上面雪层薄一些,马好走,往远处也能看得远。他沿那一趟漫岗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就能影影绰绰看到那个泡子了。这个大泡子形成有上千年了,说是泡子,要是围着那泡子走一圈得有四十里。里面的水也深,黑鱼多,泡子的东面高岗上有个何家窝棚有几户人家,夏天外人进不来,这片水在寒冬腊月里冻成了平展展一个银白的海。他没心看这里的景观,只是一心急着赶路。傍近中午远远地看见了坐落在雪野里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小村庄,那一幢幢矮趴趴的泥土房像潜伏在雪地里的怪兽。村子里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泛的气息。要是往年的这时候,总有那些半大孩子在雪地里玩耍奔跑呼叫,那些鸡鸭鹅狗、牛马猪羊满屯子里乱窜,听那些牲口的鸣叫给人一种安详感、亲切感,给人一种生活的快乐。现在屯子里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房子上的烟囱没有一缕炊烟。他忧心忡忡地勒马走下村北的二道岗。屯子后街是林百通家的大院,大院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抖抖马的缰绳,马快步走过去,到林家门前,让他大吃一惊,林家大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一个人。这是怎么了?猛然间他的心被什么撞了一下,禁不住朝自己家那边看去,他的家在屯子东头,他就急不可待地打马直奔自家小院。小院一片静悄悄。那两个看家的大青狗没有一点动静,要是往日早就“汪汪”叫着迎出来。他跳下马背,把马拴在门前的一棵老榆树上,悄手蹑脚地走进院子。他似乎怕打搅了这种安详的平静,又想悄悄地探究这个院子平静中所存在的秘密和快乐。院子里扫得很干净,东南角那垛烧火柴全是没结穗的苞米秸,还有他秋天打下的一大垛做烧柴的碱草。他走时家里还有两头猪、一头牛、十几只鸭鹅,这些让他喜爱的牲畜,也没一点动静。他跑到猪圈看,没猪的影子,牛棚里空空荡荡,鹅鸭的窝门也敞着,没有鹅和鸭的鸣叫,他的心猛地一颤。他往旁边的和前后的几家院子看看,也都没一点动静,全屯子一片静悄悄,静得让人感到可怕了。他浑身有些发抖,使劲拽开房门,厨房的墙壁上挂满了白霜,有一种无形的寒气,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再推开里屋的过堂门,愣住了。火炕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犹如一具干尸,两个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偎依在她的跟前。冷丁进来个人吓了他们一跳,他们的惊骇和叫喊,是那么没有力气,那么沙哑可怜,那么让人揪心。可是当两个孩子认出进来的人是自己的爹,都“哇”的一声哭了,那哭是干瘪的,眼里没有一滴泪。他赶紧撂下米袋和工具,跳上炕紧紧地抱住自己的骨肉。他很是愧疚地对两个孩子说:别怕,是爹回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泪流到了脸上。他紧紧地贴着两个孩子那瘦骨嶙峋的脸问:妈妈这是怎么了?

    大孩子哭着说:妈妈躺下两天了,妈妈不说话了。他急促地放开两个孩子,俯下身抱起媳妇。这已经是一个木乃伊似的干瘪的人了,那灰黄色的枯竭的肤色取代了当年那红润鲜活的面孔,像一块掺了灰土的黄泥捏出来的,没有一丝血色。她两眼眍□在深深的眼窝里,两眼紧紧地闭着,她像是睡着了,睡得很安详、很惬意、很舒服,那神智已经不知道丈夫在抱着她,无论华云龙怎样呼唤、怎样摇晃,她都没有一丝反应。一旁的孩子也跟着喊:妈妈,爹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啊!

    华云龙大喊:金花,你醒醒,你醒醒啊,我带回米来啦,我给你煮饭,你醒醒!他后悔回来晚了,他后悔自己为了多挣些钱在外面的时间太长了。一个能干的媳妇,饿得已经不省人事。一个好端端的家要濒临破败了,挣回的钱还有什么用?孩子惊慌地看着自己的爹爹。他根本不知道在他走后的一个月后的一天,荒原上的悍匪青狼从这路过,杀了他家的大青狗还有猪和牛,那十几只鹅鸭也没放过,只剩下了那两斗干瘪的苞米粒磨出的面。王金花拼力阻拦土匪们杀猪杀牛,她被打折了腿。在最近这一个月里,金花把能吃的,都留给了两个孩子,自己吃了近一个月的晒干的野菜叶子,那难以排出的粪便憋得她痛不欲生。她还是硬挺着哄着孩子:你爹快回来了,他回来就有吃的了。孩子天天站在院子里朝远处望啊,那白茫茫的雪原上只有风的呼啸,雪的纷飞和荒原上成群的急于觅食的雪雀和老鹰,再什么都没有。他们的母亲是大前天躺下的,这一躺就没再起来。孩子吓得哭啊,喊啊。妈妈不能起来做饭,他们饿得也没了力气。

    华云龙轻轻地放下媳妇金花,跳到地下,从米袋子里倒出金黄黄的小米,抱柴点火,淘米下锅,那味道香啊,那味道给人以生的欲望,从厨房飘出的米香,吸引得两个孩子贪婪地张大了嘴巴吸吮着那米香味,生怕那迷人的香气飘到别处去。孩子总是天真的,那米香味怎么会能够被他俩全部吸进肚子里呢?村子里许久没有米的香味了,突然有了这种味道,当然是很吸引人的。村子里能走动的几个半大孩子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先是站在院子里,然后是挤在门口看,再后来干脆走进屋子。他们看到华家的两个孩子那么贪婪,那么狼吞虎咽地喝粥,那金黄色的米粥让人馋涎欲滴,他们看华木匠把那香喷喷的粥一勺一勺喂进媳妇的嘴里,这也太诱人了,孩子们咽着口水,下颏上的肉贪婪地上下翕动着。有个孩子央求说:叔叔,给我喝一口吧,我饿!

    华云龙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不忍心就那么让孩子们瞪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吃,爱怜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孩子们说:你们也舀锅里的粥喝吧。孩子们疯了,扑到锅前用手去抓,炕上的两个孩子急了,喊了一声:不行!就跳下炕用力去推围在锅前的孩子。饥饿使孩子们不顾一切,怎么能推得走呢?

    给金花喂粥的华云龙发现妻子在她怀里蠕动了一下,让他很激动,他俯下身哭着说:金花,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是华云龙啊!

    她吃力地撩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了丈夫那亲切的面孔,她很幸福地笑了,那笑很短暂,一刹那就消失了。她喃喃地说:你回来就好,孩子有救了,咱家的猪和牛全被土匪青狼给杀了,大青狗被他杀了,我的腿……她没有力气说下去了,那张干得发裂的嘴唇很艰难地翕动一下就闭上了,再也没张开。

    满脸泪水的华云龙捶胸顿足号啕大哭着喊:青狼,你这狗杂种,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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