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窑这个村子里有四个高墙大院,这四个大院以外还住着几十家散户。这四个大院有三家在屯子西侧,他们分别是一家姓文、一家姓周、一家姓李。另一座孤单单的大院在屯子东头,墙高八尺,大门紧闭。院子里靠东墙放着长条木板凳,板凳上放着一个长木箱,里面装的土,土里插着一排糖葫芦。
一个穿着短衣襟、肥腿裤,梳着发鬏的女子手握双枪一个个地瞄着打。应当说她的枪法还算不错,不过她得慢慢去瞄准。
小狐仙嗑着瓜子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看。女子打枪瞄准时,她轻蔑地摇头。前些日子她协助陆青山在黑岗子北接到了从狼窝逃出的冯三春。陆青山带着冯三春去了何家窝棚,小狐仙就回到了文家窑。到家没过三天,就有人捎来信儿,住在林甸最东北李大犁屯九姨家的孩子办喜事,让她去,她就带了十几个人去了,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在荒道上与青狼手下的刁狼相遇了,刁狼正护送刘老大和老李家的那台印制机,双方交火时,郭连长领着五十多驻防军赶到了,冲了这场枪战。小狐仙对青狼的人决不客气,万万没想到被一伙大兵给搅了局,便很懊丧地回到了文家窑。
小狐仙和金龙的结合很浪漫。金龙是富家出身,他姓范,他的父亲在安达任民镇有良田三百多垧,房屋三十多间,雇有十几个长工,家里在安达有油坊和烧锅,在青冈有两处米行。金龙二十岁那年春天,去安达取钱回任民镇盖房子。没想到在安达遇见了他的表兄弟白大龙,问他干啥来了,他就实话实说了。白大龙一听他手里有钱就撺掇他去赌场,金龙对这种场合十分陌生,就摇头拒绝了,表哥白大龙哄他说: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白大龙软硬兼施把他弄进了赌场,一上午把带的钱全输了,金龙急了,抢了输的钱就跑。那纯是异想天开,根本跑不出赌场,金龙被打了个半死。过后他去找白大龙,白大龙根本不承认有错,两人就动手打了起来,一失手表哥被他打死了,街里的警察抓他,他就惊慌失措地往城外跑。那是在漆黑的夜晚,他情急之中爬上一道高墙边的一棵大树,他伏在墙头上看到眼前是前后两进院子,前院点着几盏风灯,男男女女,闹闹哄哄的正办着什么事,后院黑咕隆咚静悄悄,他连想都没想,就跳到这家的后院。进了这个院就使他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在黑暗中摸到房门,听到屋里一个人问:谁呀?
金龙听出是个女的声音,就大着胆子趴在窗户前往里一看,有一盏微弱的灯火,不太明亮,朦朦胧胧地看得出这个女子孤零零地坐在北炕上,正朝窗户这边看。金龙也是有胆量的人,就回了一声:一个外来的。里面的女人好像一点也没害怕,毫不迟疑地说:你进来吧。
他过去推推门,门在外面叉棍上挂了个锁头,仔细一摸锁头没锁,他就轻轻地摘下来,抽开门栓推门进了屋。女子很平和地问:你黑灯瞎火的跑这来干啥?
金龙看着女子也就二十岁左右,他就实话实说:躲灾。
啥灾?她看着他质问。
金龙就对他说了实情,女子叹了口气说:亏你是个爷们,你躲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吗?
金龙说:那你说咋办?
找个地方活着呗。不知她是随便说说,还是有了一定的想法。
我杀了人能往哪个地方躲呢?金龙疑惑地看着她问。
你要是当了山大王,谁还敢抓你?她笑着说,那笑不像是讥笑或玩笑,说得很认真。
他沉默。两眼不错神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子。
她紧蹙着眉头问:你不敢?
他看看她挺了一下身腰说:敢。
要是敢,你就赶快去吧。她说。
我饿了,得吃口饭。他恳求着说。
好吧。这女子答应一声就指着靠窗户前的桌子上一个木盘里的饭菜说:你吃吧。饥饿的金龙也没管饭菜是凉是热,就狼吞虎咽地吃了。吃过饭,女子说:你走吧。
金龙想了想说:要走,你得和我一块走。
为啥?女子瞪大眼睛看着他问。
你比我有主意。他说得很真挚。
她想了想说:好吧,我跟你走。两个本来陌生的男女深夜就攀过后墙离开了大院,当了土匪。一个就叫原来的名号金龙。女的告诉金龙,自己因为得的是狐仙病,家里找了好几个大神都没看好,怕她出去乱跑,就把她关在后院房子里不让她露面。金龙听了哈哈大笑:你就叫小狐仙吧。小狐仙姓马,叫马翠花,她家在安达是大户,有名的东门马家,父亲开烧锅、米行、当铺,三个儿子在南方读书,就这么一个女儿,二十岁上得了癔症,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找了好几个大神看也没看好,父亲一急就把她关在了后院。说也怪,金龙去的上一天,马翠花精神就好了不少,父亲一高兴就在家里请了亲朋好友,没想到见好的姑娘半夜里失踪了。小狐仙当了土匪后那种病也好了,大概正像人们说的:邪怕恶人鬼怕横。在恶人堆里一折腾,啥邪魔歪病都没了。
两个人从安达活动到林甸的大荒上,就选了林甸最东南的文家窑。这里就成了她和金龙的老窝,他们的人马都是晚上回老窝,不惊扰别人。
她在李大犁东草岗没劫成刁狼,那天回来后,金龙告诉他龙泉镇的孙巡长的闺女孙怡秀过来插香头子挂柱了。
她不解地问:谁拉的线?
大树林子的蒋二爷和丁疤眼。金龙告诉她说。
小狐仙是要刨根问底的,她两眼盯着金龙问:一个闺女家怎么出来挂柱入伙当胡子呢?
金龙叹了一口气说:他爹上个月被撕票了。她妈一股急火也见阎王了。她就出来要插香头子挂柱给老子报仇。
是哪个绺子干的事啊?小狐仙感到惊讶。大荒片上的绺子很少有撕票的,绑票都是为了要钱财,撕票不但没得着钱财,还和对方结下了梁子。
金龙叹了口气说:她也不清楚是谁干的。
吃个糊涂亏呀?小狐仙对她很惋惜,很同情。
就这样孙怡秀进了金龙的绺子,留在小狐仙身边跟班,小狐仙给她报了个别号叫花蝴蝶。她在爹娘跟前的时候很娇惯,爹是龙泉镇的警长,她就暗地里跟自己的爹学着使枪,她是个很任性放浪的女子。
这两天,小狐仙指导了几次后让她自己练。
她练得有长进,枪端起来还算挺稳,几串冰糖葫芦被一一打掉。
小狐仙思忖着刚想过去再指点指点。
屋里面走出一个穿着黄呢子马裤的男人,笑着对小狐仙说:三姐,你这徒弟花蝴蝶,快出山啦!
小狐仙瞥他一眼,不高兴地说:雷子,你都来半年多了,也亮亮你那两下子,教教她不行啊?
雷子眨巴着笑眼说:我不是不教,是人家跟不跟我学。
花蝴蝶瞥了他一眼嬉笑着说:我可没说不用你教。
那好吧,马爷交给你几招。雷子显出很牛逼的样子。
雷子呀,你要教我哪招啊?花蝴蝶不屑地浪声笑着说。
小狐仙嗔怪地对花蝴蝶说:怡秀,你这小丫头口气可不小,打你六舅丁疤痢眼那论,你得叫雷子三叔呢。
花蝴蝶头一歪:那,那要冲蒋二爷那边论得叫啥?
小狐仙不高兴的样子说:各论各叫。你在我这疙瘩攀不上大辈儿。
雷子和小狐仙一个姓,都姓马,是没出五服的堂叔姐弟,马雷子父母生了五个儿子,马雷子是老五,他是老儿子,受父母的娇惯,吃喝嫖赌,无所不好,放荡成性。有一年他竟然把叔伯妹子奸污并怀了孕,他这种乱伦的行为惹恼了哥哥,就被哥哥打出了家门,他在外面胡打海摔闹扯了二三年,找到了小狐仙,又哭又叫地编了一些瞎话骗得小狐仙收留了他。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狗改不了吃屎。马雷子乍来那几个月,还人模狗样地装了一阵老实人,前一段离开绺子有半个月,回来就不是原来的他了。嘴不闲着,手也不闲着,总和女人撩骚,还在金龙面前说了好几次在齐齐哈尔认识的几个日本人有多么好、多仗义,金龙不愿理他,把他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这些日子金龙收留了花蝴蝶,马雷子就暗中对花蝴蝶撩骚,花蝴蝶虽然是风骚女子,刚来入伙,也不太敢放开,就尽量地躲着他。男人要是骚性,女人无论怎么躲,他也要觍着脸往前凑。刚才小狐仙一论资排辈,他就诡谲地眨巴一下眼睛嬉皮笑脸地对花蝴蝶说:我可是疤痢眼丁建章的磕头老疙瘩,你真得叫我三叔,把枪给我,三叔教你。
花蝴蝶瞥了一眼小狐仙,把匣枪交给马雷子。
马雷子看都不看,把枪一扔,对花蝴蝶:你找这个师父没爷们这两下子。他有时好用讥笑的口吻对小狐仙开玩笑,揶揄地说:是不是啊,三姐,和兄弟比总是差一股劲儿吧。
小狐仙柳眉一蹙指着他说:雷子,你啥时候能变成正经人呢,就这样在江湖上混,能挑起杆吗?
不是有三姐领着吗?你也得为兄弟想想,找个暖被窝的呀。
你这骚性就不能收收?花蝴蝶用冷峻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姐呀,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坐轿的不知行人苦哇,有姐夫天天陪着你,被也暖,炕也热,你说我,谁陪?冷冷清清一个人。
你好好练吧,到时候姐帮你找个愿意陪你的。
姐,你说话可算数啊。
算数。姐吐口吐沫都是钉。
马雷子乐啦,掏出自己没准星的匣抢,递给花蝴蝶说:用这个练。
花蝴蝶接过枪,瞄了瞄说:这咋打呀?
马雷子嬉笑着拍着手说:问你师父。
小狐仙把披着的大衣往窗台上一扔,两手接过双枪,对花蝴蝶说:看着点!她双手端枪扭头、仰卧,“砰砰!”用各种姿势连续射击,出手之快,目不暇接。
插在箱子里的冰糖葫芦一粒粒被她准确击飞。
花蝴蝶惊喜地叫道:哎呀,师父,你真厉害!
小狐仙把双枪交给她说:记住,四平八稳,走不了咱们这条道!等你瞄准了,你也成了人家的枪下鬼啦。你呀,听说没有,朱铁匠装死的那天,那个冯三春可真有两下子,也真有刚,那一枪既给对方留了一条命,又让对方记着她的厉害。花蝴蝶撇撇嘴没说什么。
马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对花蝴蝶说:你自己先练着。就转身回屋里去了。
黑色的大门楼前,拴马桩上拴着五六匹备着鞍子的骏马。院子四角的炮楼里有人注视着远处茫茫地铺满白雪的荒野。
村西口一个壮汉跳下马,横挎着猎枪,鞍后驮三只死狍子走过来。马后跟着一条猎犬。村子里的那三家炮台里有人查问:喂!哪个绺子的?壮汉一抱拳说:在下不规绺子不规山,执掌百兽生死权,我追赶黄羊路过这,去金家讨口酒饭。炮台里的人听出他是个打猎的,就没再发问。
看得出强壮的猎人对这里很熟,他牵着马直奔东面的大院。大院的院门紧紧关闭,他轻轻地敲了几下,“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年轻的看门人对来人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问:你找谁?
找你家掌柜的,有个口信传给他。
守门的年轻人说:等一下。他闪身进院,关上大门。
院外这个壮汉打量着东大荒上的这个村子。没一会儿看守大门的年轻人走出来,他身后跟出一个梳着发鬏的花蝴蝶,腰间别着短枪,显得飒爽英姿。花蝴蝶扫视了一眼大门外这个人说:你找我们当家的?
猎人双手抱拳过来问:请问你是哪位?
花蝴蝶说:我是小狐仙的徒弟。
猎人眯着眼看了看她笑着说:麻烦你通报一下,我要见金龙。
花蝴蝶嘴一抿说:跟我来吧。
猎人摸摸猎犬,指着马,让它看着,就跟着花蝴蝶进了院子。猎犬蹲在马前面看着马。
院子里,靠东墙板凳上的木箱里插着一排冰糖葫芦,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拆开零件的匣抢。
猎人被领到上房。上房分为东西两屋。
西屋的房门关着,东屋门开着,落着门帘儿,里面有人说话。
花蝴蝶看着猎人,冲屋里喊:师父,找当家的那个人来了。门帘一挑,小狐仙走出来,微微一笑说:请问你从哪里来?
猎人双手抱拳施了个躬身礼说:在下是南大荒的猎人。
小狐仙很严肃地问:你来有事?
我在南碱沟打猎,遇见了老双城,他让我给你们当家的金龙捎个口信儿。
小狐仙狡猾地一笑说:有什么凭证让我相信你呢?
猎人也是一笑说:当时我也这么对老双城说,人家凭什么能信我捎的口信呢?他老人家给了我这么一件东西说,有这个,你们准信。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石鸽子,在小狐仙面前一晃。
小狐仙一愣,沉吟一刹说:你就对我说吧。
猎人挠着脑袋难为情地说:让我亲自告诉金龙。
小狐仙眼皮一沉说:你说吧,我是他老婆,差不了事。
嗯,猎人无语地摇摇头,想了半天说:行,当然行。猎人很神秘地小声说:老双城让我告诉你们大当家的,明天傍晚的时候,去一次南碱沟的万增店,说到那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啥事?小狐仙两眼紧盯着这个壮硕的猎人问。
他没说。猎人摇摇头说。
小狐仙沉思了一会儿说:为啥让他傍晚去呢?
猎人很神秘的样子说:你不知道最近县里的驻防军那个郭连长领着一连人带这四挺机枪在这一带活动吗?白天出去要是让他瞭着影,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小狐仙眨巴着眼睛点点头说:好吧,我转达给他。
猎人双手一抱说:那我就告辞了!他走到门口转回身一笑说:女当家的,我在路上打了几只狍子,孝敬给你吧。
小狐仙笑着说:我们没那口福,留给你们兄弟享用吧。猎人走到门外,要把那狍子抬下来一只。小狐仙伸手拦挡说:不用,不用,兄弟你不知道,我们最近接了四只狍子,吃不过来啦,你赶快带走!猎人见她实在不留,也没再谦让,便上马出村朝北而去。
第二进院的上房里。火炕的小方桌前身穿黑呢子上衣的金龙和穿黄呢子马裤的马雷子正在抽烟喝茶说话。
马雷子喝口茶说:“我说大当家的,你别耳朵根子太硬,谁的话也不听。眼下啥形势,干就干大的,你看咱家的亲戚李成功,在南满铁路上交了一个日本人,那个日本哥们给了他五十匹马、五十支枪,现在就帮他那个哥们守铁路线,那日子过的,住洋楼,坐洋车,还娶了两个洋媳妇,你说那是啥滋味?
金龙把嘴一撇说:我他妈不稀罕那个李成功的做法,中国人得有中国人的良心和志气。日本人给他那么多东西,那是收买他,让他当狗,回过头咬自己人。
小狐仙高挑门帘走进来说:你们哥俩唠啥事哪,这么用心啊?
金龙两眼盯着小狐仙说:是哪送来的信?
小狐仙说:一个打猎的,他说是老双城给你捎来个话儿,明天傍黑前到南碱沟的万增店。说是在那儿等你去商量事。
金龙先是一愣,后又皱眉思索着说:我刚从他那儿回来呀,也许事情有变化?马雷子提醒说:姐夫,你可别让老双城控制了。
金龙磕磕小烟袋,放到桌子上,大声说:你少胡言乱语,明天去。
马雷子赶紧起身看着金龙说:你真去呀?
金龙笑了说:老双城托人捎来的信,我不能不去呀。
小狐仙和金龙这几年在大荒上混得愈发精明了许多。所以对今天一个陌生的猎人送信,小狐仙心里犯疑,想了想还是劝金龙说:我说当家的,你可得再琢磨琢磨。按理说老虎岗一仗,老双城把保安团打得屁滚尿流的,俘获了一些马匹、枪支、子弹,这工夫他早找个隐身的地方庆功喝酒,歇人歇马啦,还能再接着出面折腾吗?
你啊,有所不知。金龙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上说,老双城这人仁义,讲义气,他拉绺子跟谁也不靠,对谁也不找麻烦,谁要是惹他,那可就不客气了。他对朋友那可说得上能两肋插刀,敢豁出命来,他的举动行为和青山大叔一样。
金龙眼珠子一转,又想起了马雷子刚才说的话,就变得态度严肃地说:雷子,你记住,我不能跟李成功那样的人学,给日本人当狗,对道上的哥们下手。这回你到文家窑这儿,跟我提了好几次李成功的事,你是不是受人委托,来做说客的?要拉我到日本人那入伙啊?
马雷子红着脸说:我是觉着李成功在日本人跟前没吃亏,自己还得了大便宜,才跟你说的。
这样便宜我不想占。金龙满脸的不高兴。
马雷子赶紧解释说:姐夫,算我白说,我是为你好啊。
这样的好我不想要。你要是想要那样的好,不是我金龙不仁义,那,你就去找高枝攀,另选宝地,另择高就吧。
马雷子尴尬地站着说:姐夫,姐夫,兄弟我可不是这样,不是……金龙看他的尴尬样呵呵一笑,对小凤仙说:今晚喝酒,明天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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