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舞-自然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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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官进入了梦境。一场大雨淋湿了长满白花的蒲公英,还有蒲公英下面僵白僵白的土,大雨像符咒,给飘飞的白花贴上凝重,白色的绒球花,就固定在某个地方,像一种苦苦的哀求。老官醒了,并没有大雨。五月,外面的阳光像温柔的黄昏,把疲劳与耗损掩盖了起来,窗外的白桦树被染透忧伤似的沉默着,白桦树上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很想呜叫,但呜叫不出,像被油菜和麦子成熟的气息浸泡着,有些沉醉。老宫没有沉醉感,刚刚睡醒他又觉得沉重,他怀疑自己到底某处部位出了毛病,要不,五月,是不会这么沉重的。胡乱想着,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挽着裤腿,女人的腿灰黑灰黑的,老官有些鼻酸,想感激下女人,可梦境让他挺凝重,不知如何感激。女人已感觉到他的目光,女人的感觉比男人更敏感许多,女人就回过头,淡淡地一笑。老官很感动,女人劝他多休息,只要有星期天,女人就劝他多休息,女人不知怎么宽慰他,宽慰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多休息。他想,他是该起来了,还有两个班的作业要批,批完作业后,他想找一下教办邹主任和分管的鲁副乡长,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转正,三十年教龄,破格转正,机会不多。教书三十二年,遇到无数次转正机会,但均要考试,他精疲力竭复习赶考,又精疲力竭败下阵来,其中滋味,独有老宫知道。他四十九啦,还过一年,便是整数,三十二年的书匠生涯,转正像魔一样诱惑着他。

    村小就在家的前面,有几间破草屋,草屋年久失修,刮风容易卷走稻草,下雨便漏,漏雨时,他便停止上课,带着学生用稻草补漏,然后才进教室上课。分配到村小的师范生,来了一个,走了一个,他已习惯了,来时,他和学生到乡教办室把新老师接来,走时,新分来的老师总是泪丝丝地说舍不得愧疚之类的话,听后,他总是泪眼模糊,又把他们送走。村里隔年或几年总是要召开两委班子会,研究代课教师问题,他和老鬼头是老民师,没有去留问题,还有阿芹和郑楠,阿芹是七八年前代课的,也是常代,郑楠是乡人大主席的儿媳妇,进校时间短,可村里乡里是不敢让她走的。现在,听说乡里只给村小一名转正指标,留下的问题以后逐步解决。

    老官想四个常代教师,谁是转正最有力竞争对手,首先,他想到的是老鬼头,老鬼头今年四十一岁,老婆在乡街道做生意,很有钱,现在有钱好办事是铁道理,老鬼头人精,村、乡两级都有熟人,自己虽说是校长,可没条件弄过老鬼头;阿芹教龄不够,可阿芹男人出外打工,阿芹带孩子住学校,乡教办邹主任借检查“普九”、“扫盲”,在她家里住过几次,每次邹主任来,都在她家里吃喝,阿芹虽说住两间草屋,可阿芹将屋顶用白纱布绷着,墙上用白纸糊着,屋里天天喷洒男人从外面寄回来的香水,香气撩人,难说,邹主任神经发热,把名额给了阿芹;至于郑楠,虽条件不成熟,孬好公公是乡人大主席,据说在乡里还很有实力,拉关系走门子,不是没有成功的道理……

    想到这,老宫又瞅了瞅女人,女人这时回转身,走到老宫桌前,淡淡地说:“老宫,俺知道你累,别跟他们折腾啦,再说,你是校长,俺看你就主动让啦,你这图个啥呐!”老宫很难受,他理解女人的心思,是女人使他这么多年心静如水,是女人让他战胜每次转正失败后的痛苦,现在他真想停止角逐,可他想来想去,怎么也不甘心,于是他烦乱地批了最后两本作业本,他要找邹主任.然后去找分管的鲁副乡长。

    到了邹主任家,老官买了两箱健力宝。邹主任正和家属打麻将游戏机,见是老官,自然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说:“老官呀,星期天也不休息!”听了邹主任话,老官很慌乱,想了一肚子的话,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定了神才说:“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来看看邹主任,好长时间没见到邹主任了,就想来看看!”邹主任听到这,便掉转头,又打麻将游戏机了,等邹主任家属赢了牌,才发现老官还坐在屋里。

    于是,邹主任就问:“老官,有事你说吗?你看看,俺最讨厌黏黏糊糊的人,是不是打听转正的事啦!”老官说:“没有什么打听的,三十二年啦,能转更好!”邹主任汉:“这是大事,俺不能答复你,只要符合政策是可以的!”老官说:“那就谢谢邹主任啦!”老官走出邹主任家,长长地舒了口气,很累很累的样子。正悠悠地想走时,迎面撞见老鬼头和女人扛一箱古井贡酒往邹主任家来,老宫想躲,可被老鬼头瞧见,都觉尴尬,老鬼头说:“你都瞧见啦,你别见笑,这是没法子的事!”老鬼头还想说什么,老婆不愿意了,老婆说:“哕嗦什么,挑明了讲,谁也不欠谁。等了这么久,只一次机会,如果三十年以上教龄的都转,老官和你都过得去,如果名额有限,或者一个村小只转一名,就客气不了那么多!”老宫说:“那是那是!”老鬼头问:“你也瞧瞧邹主任?”老宫脸倏地红了,说,上街没事,转到邹主任家,想请邹主任多考虑一些教育附加费,修修教舍。老鬼头意味深长地笑了,老官也淡淡地笑了。

    老官很伤心,老宫知道无意中又戳伤了老鬼头的心,老鬼头整日喝酒打牌,上课不卖力,老官说过他多次,老鬼头都很计较,计较归计较,老官说的是正事,现在一个道上只能走一人,老鬼头能不计较吗?

    五月的夕阳,淡淡中飘露着清新的昏黄。十足韵味的小街上,人们懒懒地走来走去,悠然的只是店铺老板,或悠着大茶壶或打着纸牌,一副悠然的样子。女人们大多三五聚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很能干的女人就站在打牌男人的后而,一而打着毛线,一而指使男人出牌,老宫看着这些心就毛戳戳的,想,人活到这份上,真没意思,想归想,还给鲁副乡长买了两瓶古井贡。

    见到鲁副乡长,正赶鲁副乡长教女儿拼音,女儿刚上一年级,很娇气重视,鲁副乡长说:“来得正好,替我辅导辅导菲娅!”老宫放下酒,感到鲁副乡长他,便教菲娅。老官辅导完孩子,看看鲁副乡长,觉得说话顺口多了,说了请求,鲁副乡长半天不语,然后说,“这事不是件容易的事,目前怎么搞,还没有定论,不过你这事可找找乡长、书记,现在分管说了也不算!”鲁副乡长态度让老富有些凉,就说:“孬好你是分管的,老鬼头、阿芹、郑楠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俺不好争的,可不知为什么,心里不踏实,几十年啦,想想图个啥呐?就想争啦!”鲁副乡长说:“现在上而就给下面出难题,要转,要么通过考试,要么有死杠杠,现在有死杠杠,可符合杠杠的人多,名额又有限,不是害人吗?”老官沉默不语,老官不知说什么好,鲁副乡长今天够可以的了,平时是不拿正眼瞧他的,或许心情还好的缘故吧!鲁副乡长说:“你的事,我放在心上,不过该找别人还得找,这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事!”老宫说:“那是的,那是的,谢谢鲁副乡长多多关照!”鲁副乡长看了看酒,淡淡地笑了,笑得老官好羞,感到酒有些轻飘飘的。

    第二天,老宫到村小时,已八点十分了,老宫平时都第一个到校,昨晚老宫折腾了一夜,很难过也很焦躁。很长时间没有了房事,女人洗澡时就酿造一种气氛,将水弄响,让老官替她推背,女人的背很白,老官推着背,手便被女人捉住,老宫感到女人的手很粗糙,心中便有一种凄凄的悲哀,老宫想不明白争一个指标图个啥,但老宫定了心要争,一定争到手,这不符合老宫的性格,但老官定了心,老宫想证明一下自己,近五十岁的人啦,里子面子的事都经受过了,破脸伤皮的也管不了那么多。女人很气,在哭,哭得很伤心,老宫才想,这段时间忘记了女人,于是将女人拥人怀里,轻拍其背,想让女人睡着,女人睁着眼,沉默,用长满老茧的手摩挲老官的手,女人说:“睡吧!”老官反反复复,一夜没睡着。

    刚进办公室,发现有些异样,老鬼头、阿芹、郑楠还有聘用的小兰在谈论着什么,老宫到了,他们就停止叙话,瞅老官,老官知道他们说什么,但老官佯装不知道,老官说:“昨夜帮家里腌腊菜睡晚了,今个起迟了。”老鬼头有了话题说:“你家里腌菜最好吃,又黄又酸,有人腌菜又酸又臭,不知毛病出在哪里,都是女人!”阿芹接着说:“主要是女人的手味、汗味不同,譬如俺腌菜就很酸!”小兰感到没意思,低头看一本《女友》杂志,郑楠脸木木的,没有表情。

    很长时间,老鬼头说:“老官,你不用躲躲闪闪的,挑明了讲,就一个指标,每人都有希望,谁争到谁的,别七藏八掩的!”郑楠说话很慢,像她个性慢腾腾的,郑楠说:“别以为俺有个退二线的公公,会妨碍大家,其实俺是不想争的,很想调中心小学去!”阿芹不吱声,只是有种晶亮晶亮的东西在眼里打转转,看看老宫又看看老鬼头又看看郑楠,想他们三人转正,靠资格、靠钱、靠后台,都有靠的,俺靠啥子呐!老官觉得很无聊,挑起话说:“昨天俺到乡政府,找邹主任和鲁副乡长,确实想要些教育附加费,房子要大修了!”老宫本来不想说这些的,看来不说不行了,说过,老富有些心虚,头上就冒了细汗。

    这时,就到上课的时候了。

    老宫带两个一年级班,老官老带一年级,加上老官带一年级不嫌累,老官非常愿带,高年级太费脑子,教低年级只要有耐心就行了。老宫心情一直不平静,像亏了大家什么,昨晚定了心的决定,现在有些动摇,他不想争了,可一想,三十多年教书图什么,就又想争了。正想着,两位学生打架,报告老富。课堂打架,低年级学生,习以为常,可老宫提两个学生的耳朵上了讲台,发了很大的火,一个学生便尿了裤子,老宫让班长把尿裤子的学生送回家,自己很想大哭一场。

    不到二十分钟,尿裤子的学生娘来了,高一声低一声,骂了起来,到了教室门口,指着老宫鼻子骂,说,送孩子上学,是你们叫的,一年学杂费用100多块,把家上穷了,你们痛快地教书,别忘了你们吃饭钱是大家凑的。孩子上就上了,不是送你们打的,要打搁在家里自个不会打吗?年年上缴,教育费越加越多,不都让你们使了,你们收钱还打人,俺们白养活你们这些狗屁老师。

    老宫只好认错,学生娘不依,惊动了老鬼头、阿芹、郑楠和小兰,老鬼头、阿芹、郑楠就不出教室门,小兰出来了,小兰说:“别吵了,这是学校!”学生娘说:“什么学校,几间破房子!”小兰又说:“再破是学校,影响不好,校长也认了错,都是村邻,大家都不容易,不能得理不饶人!”学生娘嘟嘟哝哝地带着学生走了。

    老官机械胀地上完最后一节课。

    老官不想马上回家,坐在办公室里,想冷静一会儿,老鬼头找村支书喝酒去了,阿芹要替孩子做饭,郑楠骑车回公公家去了,办公室只剩下老官和小兰。

    小兰说:“他们编排你,俺心里难受!”老宫说:“没意思得很,这样还怎么教学生!”小兰说:“老鬼头说的,阿芹和郑楠都很气!”老官不吱声,看着办公室贴的值日表和教学制度。

    小兰又说:“你们还有资格争,俺连争的资格也没有.俺民师还不是正式的。”老宫劝说小兰两句,小兰说:“俺想开了,带好孩子是积德的事,教一天算一天,不知哪天,俺去打工,嫁个男人算啦!”老宫说:“年轻人不该讲丧气话,日子长着呢!”阿芹烧好饭,喊老宫和小兰去吃口便饭,老宫不好意思去,但想想还是去了。

    吃饭时老宫打量阿芹的房间,屋里多了一个粉红色的布帘,很爽气,老宫呼吸着香气,感到一种少有的清纯,加上阿芹的样子很妩媚,就很感动,说:“大山出去打工干吗?守着你不是很好吗?”阿芹笑了,笑着笑着两行泪水就滚了下来,说,“男人的心靠不住。”老宫这才想起,跟大山一块打工的人回来说,大山发了,当了一家分公司的经理助理,大山和阿芹是77级的高中同学,大山鬼精,据说,大山在广州有了相好,阿芹去广州闹过一次,闹归闹,最后还得听大山的,大山说,生意场上,逢场作戏,广州不像家里那么古板,有时又太无聊,其实他还爱阿芹。阿芹哭红眼回来后,大家都骂大山,骂归骂,大山每月寄上百八十的,又让村民们羡慕不已。阿芹经济略宽余,邹主任来,喝上几盅不怎么在意,每次邹主任来老鬼头都陪,老富有时陪有时借故走了,反正学校无钱招待,家里无力招待,吃阿芹的显得难堪,借故走开为最好。

    老宫这么想阿芹的事,阿芹就泪兮兮地说:“官校长,俺求你别争了,把名额让了,俺如果要转正,变牛变马报答大家,俺想俺转啦,就不怕大山抛啦,今后条件好些,替猜猜找个好主,你岁数大了,争个名额图个啥呐?邹主任说,一个名额,条件最优先的就是你啦,你让了,俺就行啦!”老宫说:“还有老鬼头、郑楠!”“他们弄不过俺的!”阿芹恨恨地说。

    老宫便想起邹主任,想起邹主任的表叔在县教委当副主任,心里一下酸酸的。

    郑楠上班了,见到老宫在阿芹家吃饭,一脸困惑,过后平静了,慢慢地说:“乡里头说了,这次根据教学实绩安排名额,死杠杠下来有灵活性,不论资排辈!”郑楠的话让老官心凉,凉后,老宫如释重负,想不平均分配,不论资排辈,俺转也占不了大家的名额也不欠人家的了。

    郑楠这么一说,老官刚想动摇的决心又定下来,阿芹准备晚上去找邹主任。这时,老鬼头醉巴巴的到校,老宫说:“郑楠说的,名额不平均分,不论资排辈!”老鬼头说:“谁转谁不转明摆着的,谁能让谁啦,如果不合理,闹他娘的去!”老宫说:“闹归闹,争归争,教学还要搞好!”几人都不吱声,老宫心里又不平静起来,想抽时间去接尿裤子的学生,流失一个学生,“普九”完不成指标,村支书会找麻烦的。

    下午放学了,老宫回到家,女人正在秧田里撒肥,马上要插早秧了,得把秧弄好。老官来到田上,要帮女人,女人说:“你歇着,你昨夜就没合眼!”老宫不知怎么感激女人,想拉拉女人的手,女人又说:“二子回来了,在她二姨家,军子没回,二子说他弟兄两个天天吃腊菜,你看二子瘦的。”老宫说:“念书哪有不苦的!”女人说:“儿子说,钱用完了。在县里读书,不像在乡里,花钱多着呐!”老宫说:“开学一人给了一百都用完啦?”女人说:“钱是不经使的!”老宫说:“家里还有钱吗?”女人说:“还有二百多,准备买化肥的,割了麦要栽秧了!”老宫沉默不语,很久,说:“给俺,晚上去看看乡长!”女人知道老宫的心事,很沉重地点了点头,想两个孩子要钱,只好向二姨家借了。

    老官等到八点钟,才等到乡长喝酒回来,老官包里带两条阿诗玛,见面时,老宫就把烟掏了出来,老官说:“俺是红坊小学的校长,俺想看看乡长。”乡长看了看灰苍苍的老宫问:“找我什么事?”“没什么大事,想看看乡长!”“有事明天说行吗?”乡长陪县里一个检查组喝酒,酒喝多了,想睡觉。

    老官说:“明日还有课,俺不多打扰,俺明说,俺想转正!”乡长想了想问:“转正?转什么正?”老宫说:“三十年教龄的民师,是可以转的!”乡长想了想说:“这事没定呐,有文件,按文件办就行!”老宫说:“听说,按教学实绩定,红坊小学每年升学率算高的,俺校四个民师,争得很凶,俺是校长,不好争,可俺真想转,这样机会不多!”乡长说:“这事我知道了,方案由乡教办室拿,鲁副乡长分管,到时集体研究,够条件就行!”老宫很不踏实:“够条件的人多,名额有限,俺教了大半辈子的书,不认识几个人!”乡长想了想说:“这事我知道了!”老宫说:“那就谢谢乡长啦!”出了乡长门,乡长又喊老官,让老宫把烟带上,老宫木讷讷地说:

    “不成敬意,算是认识乡长啦!”乡长说:“下次别这样,这些事是不用乱花钱的!”老宫胡乱地点了点头,走进夜幕中。

    老官忽又想到邹主任家看看。邹主任家亮着灯,老宫鼓足勇气敲门,敲了半天,邹主任开了门,邹主任家属不在家,邹主任孩子上技校,邹主任一人在家,老宫反复说:“打扰邹主任了!”邹主任说:“有什么事明天讲,快九点啦!”老宫说:“明天还要上课呐!”邹主任说:“你的事俺知道啦,你好好管理学校,这么着,能转都不给转啦!”老宫心一下很凉,用眼看沙发前茶几,茶几上放着果糖,两杯水还冒着热气,屋里像有人的样子,老宫心很凉,知道不便再坐,就走出了门。

    老宫流泪了,连日来的委屈一下涌上心头,流好泪,老宫到河沟洗把脸,准备去找鲁副乡长。

    鲁副乡长见是老宫,让进了屋。鲁副乡长正给菲娅洗脚,双手湿漉漉的,鲁副乡长说:“你看看,她妈上夜班,这日子没法过了,”想想失了口,忙正色道:“生活都不容易,你找过乡长、书记了吗?”老官说:“梅书记没找,乡长找过了!”鲁副乡长说:“不找梅书记不行,还有分管组织的秦书记,哪一个打坝都不行,秦书记和胡主席是一条线的,郑楠的事,胡主席请了客,如果条件松动,难免是郑楠的,好了,说这些没多大意思,看你东奔西跑,怪可怜的,才告诉你!”老宫听完鲁副乡长的话,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眼睛早就湿漉漉的了。

    出了鲁副乡长家,已是十点多了,老宫不想回家,准备看一会儿录像,然后找家旅社,住下来明日再找乡党委梅书记和秦副书记,明日赶回村,还误不了上课。想罢,便进了“红尘录像室”,录像片是香港言情片,说两个女的爱一个男的,男的又爱另一个女的,追来追去,老宫看不明白,好在不为看录像,为消遣。录像室里坐着的大都是年轻人,老官不好意思,躲在一角,静静想心思,想来想去,又不知是啥心思,觉得心里空空的,这时录像完了。录像完了,两个男的打了起来,一个说另一个欺侮他的女朋友,另一个说这一个血口喷人,打来打去,录像老板说,再打就找乡派出所。

    正准备找旅社,见阿芹扛一箱健力宝从街上走,老官躲又躲不掉,想晦气透了,阿芹也见到了老宫,也想躲,可也躲不掉,硬头皮老宫问阿芹到谁家去,阿芹说这么晚了,还到谁家去,想住旅社,老宫看看阿芹扛的健力宝,一看就明白,那是他送给邹主任的,心里很悲哀,为阿芹也为自己。

    两人见面,觉得住旅社不好,不如结伴回家,好在也只有十几里路,慢慢走三个小时可以到家的,路上,老官替阿芹扛健力宝,阿芹倒显得高兴,阿芹说:“邹主任说了,想办法也让俺转!”于是,无话。老官总想哭,灰暗中没有声音,只有孤零零的脚步声,天上似乎还有星星,老宫似乎又入梦境,梦中一场大雨淋湿了长满白花的蒲公英,还有蒲公英下面僵白僵白的土,大雨像符咒,给飞飘的白花贴上凝重,白色的绒球花,就固定在某个地方,像一种苦苦的哀求。

    第二天,老宫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往事像雪片一样从天空飘来,宏大的白花,巨大的绒球,在太阳底下,忽地显现,忽地隐没。黑夜中难以保持的沉默,此刻在窥视老宫躯壳内四面对视的心脏。潜生绿苔的血液,似蜿蜒挣扎的红藤在走过的路上弯弯曲曲的流淌。老宫的心像草,从内心深处一寸一寸地长出,又一寸一寸蔓延;像一张漂泊的风帆,被洪水淹没。老官没有了心事,似一具肉体,在永恒的时空中飘飞飘飞。

    老宫昏睡中,真的下了一场大雨,风雨交加,雷电轰鸣,不像五月的雨,倒像七月的汛雨,一天大似一天,河沟涨满了,天地晃悠悠的,树木麦苗油菜……一切生物都在晃悠悠的,老宫忽地醒了,雨,好大的雨,学校的茅屋该漏了。

    老官颤巍巍地起床穿衣,摸一把锹出门,女人苦苦哀求老宫别管学校,老宫不依,女人只好陪他到校。雨打在学校的草屋上,啪啪作响,像一首美妙的音乐,音乐似弧形上浮掠过,纯净地不留痕迹地掠过草屋,掠向天空。老宫想喊上几声,可老宫没喊,他听到女人的呻吟声,黑夜里,他见阿芹正在草屋上铺雨布,八岁的猜猜在替阿芹扶着梯子。阿芹的影子在雷雨中很赢弱,像孤零零的音符在响。

    老宫颤巍巍喊:“阿芹!”阿芹见是老宫,鼻子一酸,哭腔说:“房子怕要倒咧,风吹墙直打闪!”老宫让女人把猜猜背到他家,他拿锹理起下水道,阿芹说:“雨真大,让雨淋淋真痛快!”老宫说:“雨真好,俺的骨头要散咧!”阿芹说:“你病没好,俺没来得及看你,你还惦着学校!”老宫说:“三十多年,再烦再厌,心里忘不掉学校!”说着说着,老官昏迷了过去。

    当老宫醒来时,学校二十四间草屋,倒了八间,老宫和阿芹看着狂风暴雨洗刷后的学校,难得一片安静,他们静静地注视着残墙乱草,像注视着自己。学校又被修复了,又开学了,老宫走进办公室,办公室空荡荡的,老鬼头辞职到街上做生意了,临走,他握住老官的手说:“教书太累了,不如玩玩生意!”郑楠调乡中心小学去了,去陪她的瘸腿丈夫,虽说还是民师,中心小学的条件要好多了,郑楠觉得对不起老宫,说:“这里苦,可俺舍不得大家!”老宫心被说得热乎乎的,握了握郑楠的手,郑楠就骑车走了。

    阿芹、小兰还在,阿芹让邹主任家属掮了耳光,阿芹昏睡了两天两夜,是小兰侍候的。

    老宫忽然间老态了许多,他想告诉老鬼头、阿芹和郑楠还有小兰,转正指标不给红坊小学了,县教委来人检查学校设施改善及危房修复情况,红坊小学丢了乡里的脸,乡党委研究,便把指标给了别的村小。邹主任找关系,周折了一番,调到别的乡任教办室主任去了。老宫想把这些消息告诉大家,转想,他们肯定都知道了。

    学校只有他和阿芹、小兰,村两委班子又该研究聘请代课教师,老宫一人坐在办公室里,想自己老了,不教书干什么呐!想着想着,老宫就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这时,五月的阳光就照进窗来,照在老宫身上,似一种淡淡的忧伤。

    (发表于《春风》199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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