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秦,重庆人,职业作家,中国最好的悬疑小说家之一。2002年底误入惊悚故事泥潭,不能自拔。为了创作,放弃了医药代表这个待遇优厚的职业,成为一名职业写手,从此开始了疯狂的人生。早年作品以惊悚血腥为主,近年渐渐转型惊悚加本格推理。
1
挂在斑驳墙上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地走着。穿着白大褂的叶伟蒙一边咬着笔杆看书,一边抬头瞟了一眼钟面。早晨六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就要交接班了。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总算要熬到头了,可这时,一股强烈的饥饿感忽然涌了上来。
腹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像拧毛巾一样使劲蹂躏着叶伟蒙的胃,舌根处也似乎泛着酸水。叶伟蒙赶紧深吸几口气,又喝了两大杯温开水,才让腹中稍稍安稳了一点儿。偏偏在这时,身穿粉红色护士服的薛惟一把推开了医生办公室的木门,急冲冲地对他说道:“叶医生,不好了,八床病人的病情恶化了!”
叶伟蒙抬头又望了一眼斑驳墙上的石英钟,还有十分钟就要交接班了。“该死!”他脱口而出。八床病人六十多岁,因车祸送入外科病房,头部严重受创,脑出血、脑水肿,极有可能熬不过这两天。叶伟蒙不希望病人在这个时候死,否则他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班了。填写死亡证、写病案、安抚家属,起码还得再忙两个小时。而现在,他都快饿得不行了,正盼着下班呢。
不管怎么样,都得让病人熬过这十分钟才行。于是叶伟蒙立刻说道:“薛护士,快去准备吹管。”吹管,是医生们对人工呼吸机的内部称谓,遇到病人无法自主呼吸,就用呼吸机连接病人的鼻腔,利用机器压力把氧气强行输送到呼吸系统中,维持病人呼吸。
“直接吹管?不先抢救一下?”薛惟诧异地问。
叶伟蒙冷笑一声,说道:“抢救?有用吗?”抢救,起码也得忙一个小时,还没算交接班的时间呢。
他站起身来,“啪”的一声,合拢了摊在办公桌上的一本书。薛惟无意间瞥了一眼,见书的封面被一张报纸包着,上面用碳素墨水写了两个字:恶化。她不禁暗道了一声,叶医生真不吉利,值夜班的时候竟然看这种书。
薛惟去准备呼吸机了,叶伟蒙在去病房之前,先给李天杰打了个电话。李天杰就是即将来接班的下一位外科医生。
“天杰,还有多久到医院?哦,已经换好衣服,就几分钟了?我给你说件事,八床病人情况恶化了,我准备直接给他吹管。一会儿你那里没问题吧?没问题?好!那我也没问题!哈哈,吹管,你好我也好!”
问答几句后,他挂断了电话。
想必李天杰也巴不得让病人吹管吧,如果叶伟蒙对病人进行抢救,起码得忙个把小时,而在此期间,李天杰同样也得做自己的事,交接班得等到抢救完毕后才能进行。到时候正是查房、写医嘱的时间,医生办公室里忙得不可开交,两个班次的事搅合在一起,最容易出差错。要是差错被医务科的人发现了,两个人都免不了要被扣奖金。直接吹管,平稳过渡,才是两全其美的最佳解决方案。所以他才会对李天杰说一声“吹管,你好我也好”。
叶伟蒙把他正在看的那本《恶化》扔进了抽屉里,便拉开门准备去病房。
这时,他忽然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脸上似乎写满了怒气。叶伟蒙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那年轻人便已挥起拳头,一拳砸在了他的脑门上。他眼前一黑,刹那间只感觉天旋地转,然后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2
叶伟蒙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生休息室里,手腕插着一根输液针,透明却又温暖的药液正缓缓滴入他的身体里。他呻吟了一声,立刻感到眼圈附近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听到他的呻吟,在一旁背对着他的薛惟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关切地问:“叶医生,您醒了?”
叶伟蒙挣扎着抬起上半身,问道:“怎么回事?我睡了多久?”
薛惟看了看斑驳墙上的石英钟,答道:“叶医生,您晕倒了一个小时。主要是因为低血糖,倒不是被那个病人家属打了一拳的缘故。”
叶伟蒙这才想起,自己在准备去给八床病人吹管的时候,被一个身穿白衬衫的年轻人一拳打在了脑门上。他不禁问:“病人家属?他为什么要打我?”
薛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她答道:“我把呼吸机拖到病房里去的时候,八床病人突然张开嘴,很清晰地说,‘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病人家属听到后,便去医生办公室找您商量。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就突然袭击了您。”
叶伟蒙这才明白,八床病人的家属一定是听到了他对李天杰说“吹管,你好我也好”这句话,才动怒打了他。他忍不住抠了抠鼻孔,心想以后打电话的时候一定要更小心一点儿,不能再随便乱说话了。他随即又问:“我晕倒了这么久,八床病人怎么样了?”
薛惟耸了耸肩膀,答道:“既然家属要求抢救,那就抢救呗。叶医生您晕倒了,幸好接班的李医生来了,就赶紧给八床病人实施了抢救。”
“抢救过来了吗?咦,薛护士,你怎么没在抢救室里?”
薛惟撇撇嘴,答道:“当然没抢救过来,所以我现在才会待在休息室里啊。”
“可是,八床病床为什么会突然清晰地说,他觉得他可以抢救一下?”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了,李天杰走了进来,大声说道:“这还不好解释,病人当时是回光返照了。”
说完后,李天杰朝薛惟瞥了一眼,薛惟知趣地说她准备下班了,便出了休息室。
李天杰弯下腰,将嘴唇凑到叶伟蒙的耳边,轻声说:“叶医生,哥们儿替你报仇了。”
李天杰的声音虽小,但叶伟蒙听到后,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报仇?报什么仇?他猛然醒悟,难道说,八床病人的死,并非因为病情恶化,而是李天杰为了替自己报一拳之仇,抢救时没有尽心尽力?
叶伟蒙的背心顿时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液,他手指颤栗着拔掉针头,说道:“我得回家了……阿珍还在家里等着我的……”他下了床,准备离开。
“咳,咳……叶医生,等一下,咱俩还没交接班呢!”李天杰在他身后大声叫了起来。
3
叶伟蒙以最快的速度与李天杰办完交接班手续,便逃也似的出了科室。他刚冲入电梯,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折回办公室,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然后发出一声怒吼:“我放在抽屉里的书呢?哪儿去了?”
听到他大发雷霆,已经换上一套绿色连衣裙的薛惟推开门,探进半个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叶医生,不好意思,你那本书我暂时借来看了一会儿,放在休息室里了……”
面对薛惟,叶伟蒙也不好发火,只好气鼓鼓地埋头去休息室拿回了那本《恶化》。
叶伟蒙再次进了电梯,薛惟也跟着走了进去。薛惟没话找话地说道:“叶医生,这本书怎么全是打印稿呢?而且好像只有一半,没结局呢。”
提到这本书,叶伟蒙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点,他答道:“这本书是阿珍写的,只写了一半,还没写完,先打印出来让我提提意见——你知道,她是文学女青年。你看了如果有什么好的建议,也可以给我说一下。”
“嗬,叶医生,您对嫂子可真好。虽然我没见过嫂子,但她一定很漂亮吧?”薛惟由衷地赞叹道。
忽然间,叶伟蒙的脸上似乎又蒙上了一层冰霜。平时在科室值夜班,夜深人静,他常与薛惟开一点暧昧的玩笑,每当提到他妻子阿珍,薛惟总会酸溜溜的,可今天却发出了由衷的赞叹,真有点儿反常。
“叮”的一声,电梯沉到了最底层。在电梯门即将打开的时候,叶伟蒙问了一句:“阿珍写的这本《恶化》,你看了多少?”
薛惟答道:“我只是随便翻了翻,还没细看。”
话音刚落,电梯门开了,叶伟蒙正准备抬脚走出电梯,却突然听到电梯外传来一声怒吼:“总算等到你来了!”他抬起头,只见外面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正是之前一拳头砸在他脑门上的八床病人的家属。
叶伟蒙吓了一跳,他担心这个男人再次对他拳脚相加,赶紧叫道:“你别乱来呀!医院里有保安的!”
没想到这个男人却朝叶伟蒙鞠了个躬,说:“叶医生,我这是来向您道歉的。刚才是我不对,请您不要控告我,我当时也是气急攻心……”
说什么呢?控告?气急攻心?
叶伟蒙也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被这家伙袭击之后,医院领导一定警告过他,如果自己因此要控告他,他铁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只要叶伟蒙愿意,就算要送这家伙去拘留所吃几天牢饭也是完全可以的。
不过,叶伟蒙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再加上李天杰那番意味不明的话,令他总觉得心里堵着什么东西。于是他挥挥手,装作大度地对年轻男人说:“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在医院陪护病人的家属,心里的压力都很大,我理解你。”
年轻男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把握住了叶伟蒙的手,说道:“叶医生,您真是好人。”说完后,他又递了张名片在叶伟蒙的手里,“叶医生,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开口说话。”
叶伟蒙瞄了一眼,名片上写着:民营书商,郑天宝。
“嘿,郑老板,说不准我还真有事要请你帮忙呢!”叶伟蒙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4
叶伟蒙请郑天宝帮忙,自然是想让这位民营书商看看,能否为他妻子阿珍出版那本小说《恶化》。两人找了间咖啡馆坐下,郑天宝随意翻了翻几页,便说:“哦,医学惊悚小说呀,有卖点,好好营销一下,能卖。叶医生,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你的忙,我也帮定了。等你妻子完稿后,把文档发给我,我以最快的速度替她出版。”
“不看看内容吗?我觉得阿珍还写得比较粗糙……”
郑天宝却笑了笑,说:“做书商的,哪还管什么内容?只要设计一个吓人点儿的封面,配个糊弄人的内容简介,再花钱请业内知名一点儿的惊悚小说作家写几句封底推荐,回头再请水军在网络上做点病毒营销,就行了,保证大卖。”
“真能这样吗?”叶伟蒙有点犹豫,难怪他常听妻子阿珍说,市面上买回来的惊悚小说,越来越难看了,她也正是因为看了太多难看的惊悚小说,才鼓起勇气决定自己也来写一本。
郑天宝拍着胸脯说,自己不仅能帮阿珍出书,而且还能做成畅销书,这才让叶伟蒙松了一口气。
两人的谈话变得更加融洽。从随后的交谈中,叶伟蒙这才弄明白,原来郑天宝根本不是八床病人的家属,相反,八床病人正是被郑天宝开车撞成了脑出血、脑水肿。
叶伟蒙不禁诧异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在办公室外袭击我呢?”
郑天宝撇撇嘴,说:“我站在医生办公室里,听到你说‘吹管’,又说什么‘你好我也好’,我还以为你伙同另一个医生,准备给病人开一种叫‘吹管’的高档药呢……我听说,你们医生就是靠开高价药,拿回扣赚钱的……”
叶伟蒙哑然失笑,郑天宝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打了他。
郑天宝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们呢。如果那个病人老这么拖着,天知道我还要花多少钱,简直就是无底洞嘛。今天病人总算死了,我最多再赔一笔钱,也就一了百了了。”
叶伟蒙不由得挠了挠头,心里暗道,如果八床病人真是因为李天杰为了替自己报一拳之仇,抢救中没尽心尽力而死,那么归根到底,罪魁祸首还得是眼前这位民营书商郑天宝——谁让他砸了医生一拳头呢?否则就没有以后那些事了。
与郑天宝分手后,叶伟蒙喜滋滋地回到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
一进门,一只拖鞋就朝他飞了过来,幸好他早有准备,一伸手,就抓住了正在空中飞行的拖鞋。
妻子阿珍坐在沙发上,眼睛瞪得鼓鼓的,怒吼道:“姓叶的,你应该早上七点就交接班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千万别说又在抢救病人,我给你们科室打过电话,你晕倒了一个小时,但八点刚过就离开了医院。你说,你到底去哪里了?”
叶伟蒙吐了吐舌头,说道:“夫人息怒,我今天是去忙一桩正事去了!”
“什么正事?”
“我找了个愿意帮你出版《恶化》的书商。”
阿珍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伟蒙,你没骗我?”
“骗你是小狗!”叶伟蒙简单介绍了一下郑天宝的情况。当然,他暂且把八床病人因抢救无效死亡的事隐下不提。
确定丈夫没欺骗自己之后,阿珍脸上露出喜色,但随即又阴沉了下来:“可是我还没写完呀……”
“没事,你赶紧写,郑老板说了,哪怕写得不好,只要有个吓人的封面,再请人写几句封底推荐,就能出了。”
阿珍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我可不想玩弄虚作假那一套,我要让自己的小说承载我的梦想,绝不能敷衍了事!就算书商觉得使用营销手段就能畅销,我也不能随意处置自己的作品!它是我的孩子呀!”
咳,咳,文学女青年真可怕!
阿珍顿了顿,又对丈夫说:“对了,我昨天把已经写好的那部分稿子打印出来给你看,你看完了吗?”
叶伟蒙愣了愣,说起来,昨天晚上虽然不是很忙,但中途和护士薛惟闲聊两个小时,玩足了暧昧,阿珍的小说,他还真没读几页。
“你没看?”阿珍似乎又要河东狮吼了。
叶伟蒙赶紧应道:“读了一半,还没读完,夜班太忙了……”
“那你读到哪里了?读到男主角半夜和护士暧昧那段了没?读到快早晨交接班时有个病人病情突然恶化那段了没?读到男主角为了早点儿下班不抢救病人改为上呼吸机那段了没?”
阿珍这一连串的疑问,顿时令叶伟蒙呼吸急促,胸口里似乎堵了一大团棉花。
5
值了一夜班,又和郑天宝在咖啡馆里聊了一上午,叶伟蒙早就想赶紧躺在床上睡上一觉,可回到家他却根本睡不了,妻子阿珍逼着他,必须把《恶化》的稿子看完后,才能上床睡觉。
无奈之下,叶伟蒙只好拿牙签顶着眼皮,快速地阅读着妻子这本还没有写到结局的书。他真有点后悔,自己干吗要找个文学女青年当老婆呢?可是没想到他读了几页后,还真对《恶化》这本书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小说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男主角是一个在医院里打拼的小外科医生,没什么后台,只能接受科室安排,长期在医院里值守夜班——这与叶伟蒙的情形何其相似。
在家里,他有个喜欢网上购物偶尔写写小说的宅女妻子;在医院里,他有一个当护士的红粉知己——这也与叶伟蒙的情形如出一辙。
但真正吸引叶伟蒙的,却是小说中在医院里后来发生的一桩事。
某天清晨,男主角即将交接班的时候,一位病人突然病情恶化,男主角想早点儿下班,不愿抢救,吩咐护士为病人上呼吸机,却被病人家属一拳击晕,随后接班的医生为了替男主角报一拳之仇,竟在抢救病人的时候故意让病人死在了抢救室里。
小说还没写完,故事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叶伟蒙看得心惊肉跳,怎么妻子所写的故事,竟与他今天清晨在医院里所经历的一切完全相同呢?难道冥冥中真有一种力量,令小说与现实重叠?
他默默合上打印稿,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一夜没合眼,又看了这么久小说,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就像打了强心针一般。想了又想,他冲到了阿珍的书房里。
阿珍正坐在电脑前敲击着键盘,噼里啪啦的。叶伟蒙径直问道:“你准备怎么安排后面的情节?快给我说说!”
阿珍抬起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答道:“我会让那个接班的医生,以替男主角杀了病人为由,要挟他帮自己杀另一个人——要杀的人,正是男主角的红粉知己,那个护士。杀人的原因是,这个放荡的护士让他得了某种世纪绝症。与此同时,男主角的妻子发现丈夫最近总是不对劲,于是跟踪丈夫,正好见到丈夫准备杀人的一幕。另外还有一条主线,那个死在抢救台上的病人的家属,决定向当天的两个医生复仇,为了避免提前被医生看出自己的心思,先假称自己是撞伤病人的肇事者,一步一步接近男主角,然后再伺机杀人……”
“三条主线?”叶伟蒙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了。
阿珍笑了笑,说:“其实不止三条主线,还有呢,那个护士其实是病人家属失散多年的妹妹,也就是那个死在抢救室的病人的女儿。她得知真相后,决定为父亲报仇,要杀死男主角和另一个医生……”
叶伟蒙呆立片刻,又问道:“最后,男主角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因为妻子的阻拦,男主角杀死护士的行动失败了,但护士却以正当防卫的借口,当场将男主角刺成重伤。男主角被送入医院,正好是他那个好朋友医生值夜班,当那个医生还有几分钟就要交接班的时候,男主角病情突然恶化,医生却为了早点儿下班,懒得抢救,只吩咐护士为男主角上呼吸机……”
“然后呢?”
“然后,男主角的妻子拎着挎包狠狠砸向那个准备下班的医生,医生被砸晕了……幸好接班的医生马上就赶来了,他把男主角送到了抢救室的手术台上,但为了让晕倒的医生以后帮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让男主角死在了手术台上……”
叶伟蒙听得目瞪口呆,沉默良久之后,他才喃喃吐出几个字:“死循环,一切都是死循环。”然后他倒了一杯冰水,一饮而尽之后,冲进了卧室。
6
勉强睡了几个小时,但叶伟蒙似乎一直都没陷入沉睡,老是做梦。梦里具体的内容,他一醒过来就忘得一干二净,只依稀记得一些片段,比如手中握着的一柄刀,比如自己胸口里插着一把匕首,比如躺在担架上鼻腔罩着氧气面罩,比如朦胧中听到有人说“还有几分钟就下班了,快上呼吸机”。
出现在梦里的声音,很熟悉,是李天杰的声音。
事实上,李天杰到外科来的时间并不长,他是个万金油式的全能医生,在内科干过,五官科干过,放射科干过,甚至精神科都待过。李天杰为人处世也同样长袖善舞,到外科来没多久,就和科室里所有人打得火热,而与他关系最好的,正是叶伟蒙。
今天还要值夜班。叶伟蒙下了床,简单漱洗了一番后,跟阿珍说了一声,就准备去医院。这时,他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瞄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李天杰打来的。
“叶医生啊,现在有时间没有,我想请你喝杯咖啡,坐下来聊一聊。今天早晨我帮了你这么大的一个忙,替你报了仇,你不会拒绝吧?”
叶伟蒙默默挂断电话,半小时后,他来到了李天杰指定的一家咖啡馆。
“你想让我做什么?你直说吧。”叶伟蒙开门见山地问道。
李天杰讪笑一声后,说:“今天早晨,我为了帮你报一拳之仇,杀了一个人哦。所以呢,我也想请你帮我杀个人。”
“薛惟?”叶伟蒙脱口而出。
李天杰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反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薛护士传染了一种不太好治的病给你,所以你决定杀她?”
李天杰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叶医生,你已经知道了?该死,薛惟居然把这种丑事到处乱说!”他一把抓住叶伟蒙的手,恳求道,“无论如何,都请你帮我杀死薛惟,我可以再给你一笔钱,我所有的积蓄!”
叶伟蒙甩开李天杰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两眼无神地说道:“好,我替你杀。”
“太好了!叶医生,薛惟从今天起请了长病假,但我知道她住在哪里。我马上就把她的地址告诉你。要杀,干脆就今天动手吧!今晚的夜班,我替你值!”
叶伟蒙出了咖啡馆,他身上,多了一张银行卡,是李天杰给他的。在提款机上查询了一下,卡上的存款超过了六位数,第一位还不是1。
在一家五金店里,叶伟蒙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当他走出五金店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远处闪了一下,便倏忽不见了踪影。那个人,是他的妻子阿珍。
正如叶伟蒙猜测的那样,阿珍那本《恶化》里的情节,投影在了他真实的生活中。
难道接下来,他就得如《恶化》里所写的那样,去杀薛惟,被阿珍阻止,薛惟出于正当防卫刺了他一刀,最后他死在抢救室的手术台上?
这可不是叶伟蒙想要的结局,就算命中注定,他也要想办法扭转命运。
于是他定了定神,拿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阿珍,我已经看到你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7
十多分钟后,两人在一家路边茶座里见了面。
见面后,叶伟蒙径直问:“在《恶化》里,男主角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如果他后来不愿杀死那个护士,他会怎么办?”
阿珍拎起茶壶,为叶伟蒙倒了一杯茶,看着他喝下后,才缓缓说道:“他会自杀。”
“自杀?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男主角就是个这样性格的人。”
叶伟蒙良久无语,阿珍却问道:“你为什么忽然要问这个问题?”
“我……我想给那个民营书商说说你的大致提纲,所以得了解一下人物性格。”叶伟蒙赶紧瞎编了一个理由。
阿珍微笑道:“那你还不如把那个书商介绍给我,让我直接和他谈。不管怎么说,我对《恶化》的了解,总比你多。”
“也是,也是!我现在就把他的名片给你。”叶伟蒙忙不迭地站起来,摸着裤兜,想翻出郑天宝给的名片。可是无论他怎么翻,都找不到那张名片。
阿珍又笑了:“伟蒙,你今天早晨回家的时候,已经把那个书商的名片交给我了。”
叶伟蒙挠了挠头,心想自己的记忆力真是越来越差了。
最后,他站了起来,对妻子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上班了。”
说完后,他把妻子送上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自己也招了一辆车,向薛惟住的那幢楼驶去。一路上,他不时看着身后。这一次,阿珍没有再跟来了——既然要改变命运,那就真的去杀死薛惟吧,千万别让阿珍半途阻拦。
在去薛惟家的路上,叶伟蒙再次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娶一个文学女青年当老婆……
半个小时后,叶伟蒙找到了薛惟的家。
十多分钟后,他下了楼,衬衫的前襟上,全是嫣红的鲜血。
又过了十多分钟,几辆警车停在了薛惟所住的那幢楼前。
叶伟蒙大概不知道,那幢楼里每层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就算成功杀死了薛惟,也难以逃脱警方的逮捕。
关于摄像头的事,叶伟蒙不知道,但李天杰与阿珍知道。
8
因为一个很偶然的原因,李天杰认识了同事叶伟蒙的妻子,阿珍。两人一见钟情,每当叶伟蒙值夜班,他们便借机幽会。时间长了,他们便想天长地久永远在一起。要想在一起,就得想办法踢开阿珍的丈夫叶伟蒙。离婚的话,李天杰以后还得在医院里与叶伟蒙相处,会很尴尬,所以得另辟蹊径,找个更好的处理方式。
李天杰曾经在医院精神科待了很长时间,对于催眠有很深的造诣。他知道有一种很简便的催眠方式,那就是让病人服下精确剂量的助眠药,当病人似睡非睡的时候,在病人耳边轻声呢喃,无论说了什么,病人醒来后都会信以为真,把听到的一切当做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那天夜里,根本没有什么病情突然恶化的八床病人,叶伟蒙也没有被人击打过面部,他当时连续喝了两杯水,却不知道水里被李天杰加入了助眠药。随后,李天杰潜入医生办公室里,轻声在叶伟蒙耳边呢喃,告诉他八床病人病情恶化了,告诉他他已经吩咐薛惟准备吹管了,告诉他随后他被病人家属殴打了,告诉他在他昏迷的时候有人替他报了仇。
就连那个民营书商也是不存在的,那同样是李天杰利用助眠药与轻声呢喃的方式,在叶伟蒙的脑髓里虚构出来的,难怪叶伟蒙后来在裤兜里怎么都找不到郑天宝的名片。
当然,李天杰也顺便催眠了薛惟,让薛惟以为自己得了世纪绝症,只好请了长病假,躲在家里。
薛惟无辜被杀,杀人凶手叶伟蒙被抓,阿珍自然就能与丈夫顺利离婚,最终与李天杰在一起了。李天杰不用再担心日后与叶伟蒙的相处,只怕叶伟蒙这辈子都没办法离开监狱了。
这,可真是个美妙绝伦的计划呀!
但李天杰怎么也想不到,半年后,阿珍写的那本《恶化》出版之后,一副冰凉的手铐拷在了他的手腕上。
阿珍在《恶化》里,详细叙述了李天杰利用助眠药和呢喃催眠的方式,诱使叶伟蒙杀死薛惟的整个过程。警方本来就觉得叶伟蒙的口供与事实存在许多差异,比如叶伟蒙声称值夜班时的恶化病人,根本就不存在,市内也找不到一个叫郑天宝的民营书商。当警察看到《恶化》那本书后,本来只是想请阿珍录个口供,可阿珍却在问询室里将她与李天杰的全部计划合盘托出了。
当警察问,她为什么要把真实的作案手段写进《恶化》里,她脸上顿时露出肃穆的神情,如文学少女一般圣洁地答道:“生活就是艺术,还有什么能够比描写真实事件的惊悚纪实小说更能吸引读者呢?”
而当李天杰从警察那儿听到转述的这段话后,不禁仰天长啸,心中不住后悔,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找一个喜欢写小说的文学女青年当女朋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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