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权杖:晋文公传-出尔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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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国与夷吾,素无瓜葛,之所以遣使来见,缘于秦穆公的一个梦。

    夷吾急于得国,以五城之地赠秦,另赠秦使黄金白玉。秦使欲待不受,转而一想,反正要扶夷吾为君,不要白不要。

    秦使天天上殿索要五城,晋惠公召群臣议之,众说纷纭。

    等屠岸夷出门后,魏犨一脸不快地说道:“公子,容在下说句不敬的话,您打算在翟国待一辈子吗?”

    重耳道:“傻话,翟国再好,非吾家也。”

    魏犨道:“既然这样,众大夫迎您回去,且还要奉您为君,您为何不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重耳拿起奉迎之简,递给魏犨:“请汝把这件东西仔细看看。”

    魏犨接简在手,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头一昂道:“没错呀!”

    重耳道:“汝再看一看列名者。”

    魏犨又将简后的列名看了一遍:“列名者也没错呀!”

    重耳进一步提醒道:“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魏犨道:“您是说少了几个人?”

    重耳道:“正是。”

    魏犨道:“咱朝,大夫将军以上的官员满打满算不到五十个,位列简表的三十九人,占绝对多数,再多一个少一个无碍大局。”

    重耳道:“那看少谁呢,少了老国舅也无碍大局么?”

    魏犨倒抽了一口凉气,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老国舅狐突,乃三朝元老,在晋有着很高威望。长公子是他看着,爱着长大的,两个儿子又跟着长公子,立长公子之事他应该比谁都迫切,可他为什么不署名呢?难道是里克大夫的疏忽。对,应该是里克大夫的疏忽。因他长期称病不朝,里大夫疏忽了他也是人之常情。

    重耳就像魏犨肚中的蛔虫,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问道:“里大夫是个武人,他疏忽了老国舅倒也说得过去,可丕郑父呢?还有贾华,彼二人可是一个细心人,他们也能疏忽吗?”

    他顿了顿道:“国内无主,众大臣欲要奉迎在下回国为君,当是出于一片真心。但那奉迎简上老国舅未曾列名,说明这里另有原因。”

    魏犨、颠颉齐道:“什么原因?”

    重耳道:“二孺子新诛,其党未尽,还不到回国的时候。”

    魏犨道:“先君有子九人,已死去三人,尚有六人,且不说他的堂侄、族孙。公子若是不愿回国为君,众文武必要迎立他人,届时,公子悔之不及!”

    重耳笑曰:“天若祚我,何患无国?”

    狐偃颔首说道:“公子之言是也。且是以丧乱得国,皆非美名,公子还是勿行为好。”

    胥臣、赵衰、贾佗、先珍、介子推相继开言,支持重耳的主张。

    这一议重耳心中更有了数,将屠岸夷召进客厅,一脸谦疚地说道:“对不起,重耳有负百官之望,不打算回国为君。”

    屠岸夷惊问道:“为什么?”

    重耳道:“在下得罪君父,逃亡四方。生既不得展问安侍膳之诚,死又不得尽视含哭位之礼,何敢乘乱而贪国?请百官更立他人,重耳不敢违也。”

    屠岸夷不得不走了。

    屠岸夷含恨回到绛都,将重耳之言点滴不漏地给百官讲述一遍。

    良久,里克说道:“请上士再辛苦一趟,务必请长公子回来。”

    屠岸夷道:“国君者,人之望也。为争此位,兄弟反目者有之,父子相残者亦有之。他重耳坐享其成,还不愿干。这叫做给脸不要脸……”

    里克轻轻哼了一声:“竖子不得无礼!”

    屠岸夷不得不将下半截话吞回肚去。

    梁繇靡站了起来。

    梁繇靡者,晋之下大夫也,与虢射相善,因虢射而结识夷吾,常来常往,故而,早有迎立夷吾之心,只不过位卑未敢轻言。今见重耳不愿回国为君,正合他意,于是大着胆子说道:“先君尚有六子,六子皆先君骨肉,为什么不可以迎夷吾,非要吊死在重耳这棵树上?”

    里克道:“夷吾贪而忍。贪则无信,忍则无亲。不如重耳。”

    梁繇靡曰:“夷吾,堂堂晋国一公子,竟然为一个老乞丐吮吸脓血,世人孰不敬之,岂能无亲?”

    里克无话可说。

    为君恶者,无有恶于殷纣王,殷纣王尚有闻太师等三位师友,何况夷吾乎?

    于是,与夷吾相善的几个大夫纷纷站起来开言,主张迎立夷吾。

    里克瞅了瞅丕郑父和贾华,二人皆不置可否。轻叹一声说道:“那就迎夷吾吧!”

    遣谁为使呢?当然是梁繇靡了,因他首倡迎立夷吾,不能不去。

    屠岸夷也要去,未等里克开言,梁繇靡抢先说道:“里大夫,我乃一文人,去梁之道常有盗寇出没,不如让屠上士做我副使。”

    里克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梁繇靡、屠岸夷刚出晋境,遥见一队车乘迎面滚来,前竖一杆大纛,上书何字看不甚清,忙停车呆在一旁。

    那纛越来越近,越来越清,书着一个斗大的“晋”字。梁繇靡心中格登一下,我来梁之前,未闻晋军征梁,怎么梁境里会有晋兵?且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俟那车乘到来,二目为之一亮,坐在第一辆车乘上的将军不是虢射么?

    忙趋前三步,挡在路中,高声叫道:“来者可是虢大夫?”

    虢射也看见了梁繇靡,忙喝令停车。

    他跳下车来,双手抱拳道:“梁大夫别来无恙?”

    梁繇靡亦双手抱拳道:“彼此,彼此!”

    虢射道:“听说先君已崩,梁大夫不在绛都守灵,来此作甚?”

    梁繇靡回道:“先君已安葬。哎,我来问您,二公子在梁可好?”

    虢射道:“好,很好。二公子在梁,甚得梁君器重,并以幼女赐之,还生了一子,取名叫姬圉。”

    梁繇靡道:“二公子在梁已经有了妻子和儿子,沉醉于温柔乡中,但不知愿不愿回国为君?”

    虢射道:“二公子在梁娶妻生子倒也不假,但他并未沉醉在温柔乡中。”

    梁繇靡道:“何以见得?”

    虢射道:“二公子在梁,招贤纳士,日夜与人切磋武艺,一旦国中有变,便率部东进绛都,铲除逆党。”

    梁繇靡道:“目前,国中迭变,也未见他有何行动?”

    虢射道:“怎么没有?三日前,他已遣吕饴甥去袭击屈城,这会儿怕是已经得手了。今日又命我带兵掠边,察晋之动向。”

    梁繇靡加额称快道:“甚好,甚好!这边您不必掠了,请带我去面见二公子,我有天大的好事相告。”

    虢射道了声“可”字,调转车乘,将梁繇靡、屠岸夷引至梁都,与夷吾相见。

    一番寒暄过后,夷吾笑问道:“虢大夫说有天大的好事要禀告于我,趁着未曾入宴,可否说给我听。”

    梁繇靡轻轻点了点头,便将里克、丕郑父如何同谋,如何连杀二孺,鞭尸妖姬;如何要屠岸夷奉迎重耳,为重耳所拒;他又如何据理力争,某某某、某某某又如何响应,弄得里克理屈词穷,不得不同意奉迎夷吾为君之事,添油加醋地讲说了一遍。

    夷吾大为感动,深作一揖道:“梁大夫之大恩,夷吾没齿难忘,日后必有所报。请,请入宴!”

    这一场宴,足足吃了两个时辰,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

    夷吾亦醉,直睡到敲打二更方醒,见郤芮坐在榻前,忽地坐了起来。

    郤芮按其肩道:“喝醉酒不舒服,您还是躺着好。”

    夷吾笑说道:“如此,我就无礼了。”遂躺了下去。

    郤芮道:“老臣有一事相询,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老臣问您,重耳为何不愿回国为君?”

    夷吾老老实实回道:“这事我倒没有细想。”

    郤芮道:“您应该想。”

    夷吾道:“我头痛欲裂,想不出来。”

    郤芮道:“您真的想不出来,老臣就直言了。重耳非不愿得国,是心有所疑也。”

    夷吾道:“疑在何处?”

    郤芮屈指说道:“其一,妖姬及二孺虽死,其党未尽除,晋乃虎狼之穴也;其二,百官在内而外求君者,必有大欲也,欲壑难填。”

    夷吾道:“如此说来,我该当何处?”

    郤芮道:“为子之计,妖姬之党虽未尽除,并不可虑。可虑者,里克、丕郑父也。观今之晋,主其事者,彼二人也。只要设法将彼二人稳住,大事可定矣。”

    夷吾道:“怎样稳住里、丕?还请大夫教我。”

    郤芮道:“封他土地。”

    夷吾道:“封以何地?”

    郤芮道:“汾阳邑之田膏腴,一脚能踩出油来,可封给里克。”

    夷吾有些心疼:“汾阳邑之田,少说也有一百万亩,全封给里克?”

    郤芮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全封给里克。”

    稍顷又补充道:“古人有言,‘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一百万亩算什么,子得的可是一个国呀!”

    夷吾长叹一声道:“封就封吧!丕郑父呢,封他何地?”

    郤芮道:“封他负葵之邑。”

    夷吾道:“那可是七十万亩呀!”

    郤芮道:“一百万亩都封出去了,还在乎这七十万。”

    夷吾咬了咬牙:“好,我封。大夫还有所教乎?”

    郤芮道:“教不敢当,老臣尚有一言奉告。”

    夷吾道:“请讲。”

    郤芮道:“公子若想得国,单靠内应不行,还得有外援。夫入虎穴者,必操利器。否则,内应若有变,死无葬所矣。故公子欲入国,非借强国之力为助不可。邻晋之国,惟秦最强,公子可遣侍卑辞以求,秦若许我,则国可入矣。”

    夷吾道:“大夫所谋甚是,若使秦,孰可任之?”

    郤芮道:“梁繇靡。繇靡通于达变,出使可也。”

    他见大事已定,起身告辞,走了几步,复又折回:“公子既封田于里、丕,应早为之,亦可命屠岸夷先行回国,告之里、丕,好教他们做好迎驾的准备。”

    夷吾道:“大夫尽管放心,天一明我就去办。”

    屠岸夷闻听公子有召,急忙趋入,领了里克、丕郑父的封赏之契,独自回晋去了。

    梁繇靡未及动身,阍者来报:“秦使公子挚大夫求见。”

    夷吾忙道:“有请。”

    公子挚之所以来梁,缘于秦穆公的一个梦。

    周惠王二十四年,也就是秦穆公七年,出兵讨伐西戎,西戎赤斑兵败而降。赤斑乃诸戎之领袖,他这一降,诸戎纷纷臣服于秦。这一来,可把秦穆公高兴坏了,置宴于朝堂,大宴群臣,喝了个一醉方休。

    秦穆公被扶进寝宫,倒头便睡,睡了一天两夜还不曾醒来。世子罃忙召太医入宫诊脉,脉息如常,但闭目不能言动。

    罃问曰:“脉息如何?”

    太医对曰:“脉息如常。”

    罃又问:“脉息既然如常,因何睡而不醒?”

    罃又曰:“恐有鬼种。”

    太医出,罃召内史廖入,命他为穆公祈祷。

    内史廖曰:“此是尸厥,必有异梦。须俟其自复,不可惊之。祷亦无用。”

    罃信其言,衣不解带,坐于穆公榻旁,直候至第五日,穆公方醒,额头汗出如雨,连叫:“怪哉,怪哉!”

    罃跪而问曰:“君体安否?何睡之久也?”

    穆公曰:“顷刻儿。”

    罃曰:“君睡已越五日,得无异梦乎?”

    穆公惊问曰:“汝何以知之?”

    罃曰:“听内史廖说的。”

    穆公曰:“快召内史廖入宫见驾。”

    内史廖应召而至,穆公曰:“诚如卿言,寡人果真做一奇梦。梦见一位妇人,装束宛如妃嫔,容貌端好,肌如冰雪,手握天符,言奉上帝之命,来召寡人。寡人从之。忽若身在云中,缥缈无际,至一宫阙,丹青炳焕,玉阶九尺,上悬珠帘,妇人引寡人拜于阶下。须臾帘卷,见殿上黄金为柱,壁衣锦绣,精光夺目。有王者冕旒华衮,凭玉几上坐,左右侍立,威仪甚盛。王者传命:‘赐礼!’有如内侍者,以玉斝赐寡人酒,甘香无比。

    “王者以一简授左右,即闻堂上大呼寡人名曰:‘任好听旨,尔平晋乱!’如是者三。妇人遂教寡人拜谢,复引出宫阙。寡人问夫人何名?对曰:‘妾乃宝夫人也,居于太白山之西麓,在君宇下,君不闻乎?妾夫叶君,别居南阳,或一二岁来会妾。君能为妾立祠,当使君霸,传名万载。’寡人点头应允。又问之曰:‘晋有何乱,乃使寡人平之?’宝夫人曰:‘此天机不可预泄。’话音未落,鸡大鸣,声如雷霆,寡人惊觉。不知是吉是凶?”

    内史廖对曰:“吉也。”

    秦穆公曰:“何以见得?”

    内史廖对曰:“晋献公正宠骊姬,疏远世子,而骊姬又是不甘寂寞之人,能无乱乎?天命及君,君之福也。”

    此语,秦穆公默记在心,遣人入晋,打探消息,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来报。故而晋廷每有一举一动,尽在穆公胸中矣。及至晋献公崩,里克、丕郑父连弑二孺,朝野震惊。穆公召百里奚、蹇叔、公子絷等几位心腹大臣入宫,议之曰:“此时,晋算不算已经乱了?”

    百里奚笑道:“晋崩一君,弑二幼君,还能不算乱么?”

    秦穆公道:“上帝以梦示寡人,要寡人平息晋乱。寡人思之,晋乱,乱在无君,若为他立一贤君,晋乱立平矣。寡人听人言讲,重耳、夷吾皆贤,不知立谁为好?”

    蹇叔道:“重耳在翟,夷吾在梁,距秦都不算远,君何不使人往吊,以观二公子之为人,孰贤立之。”

    秦穆公道:“这倒是一个办法。”遂遣公子挚去翟去梁凭吊。

    公子挚至翟,见公子重耳,告以秦君之命。重耳虽未回晋哭父,但在翟国设有晋献公灵堂,亲将公子挚引进灵堂。

    礼毕,重耳因悲哀过度,先行离去,留胥臣与公子挚相伴。公子挚趁机说道:“卑职此次前来,一来为了凭吊献公,二来要送长公子一份偌大的礼物。”

    胥臣道:“但不知贵使所送之礼为何?”

    公子挚道:“晋献公崩,二孺子遭弑,国内无君。周礼曰:‘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长公子理当回国为君,若无此意倒也罢了,若有,秦国愿意出兵车三百乘,为公子前驱。”

    胥臣道:“这真是一份重礼,在下这就去禀告我家公子。”

    前次,屠岸夷奉晋之百官奉迎之简,来请重耳回国,被重耳拒之,待屠岸夷一走,便心生悔意。这次,见秦国主动寻上门来,助他回国,不由得喜上眉梢,但此等大事,不能不与众贤士议上一议。

    这一议,议出了麻烦。赵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前日,国内三十九名大臣迎您入晋,君临天下,何等荣耀,被您婉言拒之。今日不请自回,且又靠着外力,叫世人怎么看您?颜面又何在?”

    赵衰的话音刚落,狐偃又站了起来,继之是介子推和先珍,都反对重耳借秦国之力得国。

    重耳遂打消了回国之念。

    胥臣道:“秦国自告奋勇助公子回国为君,不管公子回是不回,这份情要承,还请公子出见一下秦使。”

    重耳道:“诺。”遂于客厅召见了公子挚:“上国之君遣大夫凭吊亡父,重耳万分感激。俗言曰,‘亡人无宝,仁亲为宝。’耳乃遭遣之人,君父死又未曾哭临,而敢有他志乎?”说毕,伏地大哭,稽额而退,绝无半句私语。

    公子挚见重耳不从,叹之曰:“真贤人也。”遂离翟去梁,被夷吾奉之上座。

    夷吾一脸媚笑道:“在下正要遣使出使上国,不想您却抢先一步,这真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哈哈哈哈。”

    公子挚呷了一口茶道:“但不知二公子遣使入秦为着何事?”

    夷吾道:“贵使有所不知,妖姬恶贯满盈,连同两个孺子,为晋国壮士所杀,国位空虚,大夫里克、丕郑父等三十九位骨鲠大臣,联名迎在下为君。”

    公子挚不动声色道:“既然这样,公子就该及早回国才是。”

    夷吾道:“妖姬虽死,余党尚在,在下想请上国出兵相送,以防不测。”

    公子挚道:“若是为着此事,公子不必遣使去秦了。”

    夷吾吃了一惊:“上国不欢迎在下?”

    公子挚道:“非也。在下这次来梁,一是凭吊先君,二是商议公子复国之事。”

    这话大出夷吾之料,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叩头至地:“上国如此垂青夷吾,夷吾之福也,晋国之福也。”

    及起,命郤乞备酒,要与公子挚痛饮一番。

    公子挚道:“且慢,在下还没有凭吊先君呢。”

    夷吾略略迟疑了一下,将公子挚引到献公遗像之前。

    午宴极其丰盛,公子挚素来善饮,二人互敬三樽之后,又猜了七十二枚,直闹了两个半时辰,方才撤宴。

    送公子挚去驿馆归来,夷吾想躺下歇一会儿,郤芮求见:“吾闻秦遣使来梁,确否?”

    夷吾道:“千真万确。”

    郤芮道:“他来作甚?”

    夷吾道:“商议助我复国之事。”

    郤芮道:“秦虽为邻国,所交者晋,非公子也。今突然跑来,与公子商议复国之事,必有所求也!”

    夷吾道:“他求我什么?”

    郤芮道:“土地也。土地乃国之基,必大割地以赂秦,秦才肯为我出真力也。”

    夷吾道:“大割地不损晋乎?”

    郤芮道:“公子不返归,则梁国一浪人耳,能有晋尺寸之土乎?他人之物,公子何惜焉?”

    夷吾颔首说道:“子言是也。”

    言毕,亲书一契。捱至酉时,亲去驿馆探望公子挚,握其双手道:“里克、丕郑父许在下入主社稷,在下封之汾阳、负葵之田。今上国亦要助在下入主社稷,礼亦不敢薄矣。河外五城者,东尽虢地,南及华山,内以解梁为界,奉之上国,望上国勿拒。”说毕,袖出所书之契,递给公子挚。

    此举,大出公子挚意料之外,然这礼有些太重。欲要谦让,夷吾开口说道:“在下另有黄金十镒,白玉之珩六双,献于大夫,请大夫回秦之后,在穆公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早成相助之事。”

    公子挚心中暗自思道:此人与重耳相比,有天壤之别,若入晋为君,非把晋国搞垮不可,不能择他为君。

    转而又一想,晋,吾之邻也。晋若强,首胁之国便是秦,不能让他强大,还是择夷吾为好。既然要择夷吾,既然夷吾又非君子之辈,他给的土地为什么不要?还有金玉!不要白不要,白要谁不要?除非他是傻瓜!

    公子挚不是傻瓜,笑纳了黄金和白玉,当然,五城之契更是少不了的。

    他当天便启程返秦。

    他是笑着回到秦国的。

    秦穆公听公子挚讲述了翟、梁之行,叹道:“重耳之贤,夷吾远矣!”

    公子挚试探着问道:“既然这样,主公打算立谁?”

    秦穆公回道:“重耳。”

    公子挚道:“主公纳晋君,是为晋打算呢?还是欲成名于天下呢?”

    秦穆公回道:“晋与我何干?寡人纳晋之君,乃是欲成名于天下耳。”

    公子挚道:“主公若是为晋打算,则为之择贤君。主公若是想成名于天下,则不如置不贤者。二者均有置君之名,而贤者出我上,不贤者出我下,二者孰利?何况,我不动一刀一枪、一兵一卒而得五城,孰莫大焉,请主公思之。”

    秦穆公大悟,一脸感激地说道:“卿之言,开寡人之肺腑矣!寡人这就遣公孙枝率兵车三百乘入梁,以纳夷吾。”

    公孙枝将行之时,穆姬召他进宫。穆姬者,秦穆公夫人也,也就是申生之胞妹,伯姬也。

    伯姬性温而贤,闻公孙枝将纳夷吾于晋,忙将他召之后宫,付手书一封,要他务必转呈夷吾。

    夷吾接穆姬之书,当即展而读之:

    愚妹闻贤兄即将入晋为君,妹甚感欣慰。遥助贤兄早登大位,繁我大晋。

    愚妹在晋之时,因先母早去,由贾娘娘一手带大,教之以诗书女红,不是生母的生母。望贤兄回国之后,务要善待贾娘娘,代妹尽些许孝道之心。

    愚妹有闻:“叶茂者本荣”,因妖妃作怪,除大哥之外,在胞兄胞妹之中尚有四位亡命在外,至于堂兄堂弟堂侄孙辈,那就更多,不下百人。贤兄即位之后,一一将他们召回,亦善待之。

    夷吾读过穆姬之书,满面笑容道:“真贤妹也!”当即回书一封,言曰:“贤妹所嘱之事,愚兄一一如命。”

    书发之后,带着数百名甲士并妻女和随从,跟在秦军之后,浩浩荡荡开往晋境。

    在他未曾出发之前,梁君设宴宫中,为他践行,并赠其美女四名,良马十匹,夷吾不敢独享,分所赠之半,转赠公孙枝。公孙枝亦不敢受,遣人送回秦国去了。

    吕饴甥奉夷吾之召,率屈城之师来会,作为前导。

    里克、丕郑父闻夷吾将至晋境,三登狐突之门,请他出马,率群臣,备法驾,迎接夷吾。

    夷吾急于为君,进入绛都之后,既不卜也不筮,便要举行登基大典。后经吕饴甥、虢射、郤芮力劝,方命郭偃占卜。郭偃献兆,其繇曰:

    松柏反目,不利我,甲辰日吉。

    夷吾道:“甲辰日太迟,改在甲申日吧。”

    郭偃一言不发,收龟而去。私谓里克曰:“甲者一世,长也,重耳为长;申者,斥责。重耳前来问罪,其祚能久乎?”

    里克笑曰:“太卜过虑了,重耳虽为长,是其不愿为君,并非夷吾之过,斥责无有来由。吾不知者,松柏也!松柏何所指也?”

    郭偃回道:“前次伯姬出嫁之时,所卜兆词汝可记得?”

    里克道:“记得。随口诵道:‘松柏为邻,世作舅甥,三定我君,利于婚媾,不利寇。’噢,我知道了,松柏者,秦晋也。不过……”

    郭偃忙摇手说道:“小心,墙外有耳。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夷吾得秦国之力,方即位为君。

    不,应该是得里克、丕郑父之力才对。

    但不管怎样,夷吾于甲申日的的确确做了晋之国君,是为惠公。即以来年为元年。

    公子挚翟、梁之行不知怎的传到了国人耳中,无不巴望着立重耳为君,及闻立了夷吾,大失所望。

    失其望者,非独国人,文武百官亦然。这文武百官,当然也包括里克和丕郑父。

    夷吾登基之后,首先得封的是他儿子公子圉,立为世子。

    其次便是追随他出亡的四位大臣:虢射、吕饴甥、郤芮、欲乞。虢射为上大夫,吕饴甥、郤芮为中大夫,郤乞为下大夫。

    再其次是梁繇靡和屠岸夷。梁繇靡晋升为中大夫,屠岸夷为下大夫。

    至于在国诸臣,一从其旧。

    里克看不下去了,亲自去面见夷吾,责之曰:“虢国舅等人随主公出亡固然有功,难道说留国诸臣,又靖妖姬之难,没有功吗?且不说老国舅狐突,以八十岁之高龄,率群臣迎主公于晋境!”

    夷吾满脸赔笑道:“此是寡人之疏,寡人知矣。”遂降旨一道,封狐突为上大夫,排在虢射之后。

    晋惠公从即位到分封狐突,间隔两月之久。期间,公孙枝每隔三五日总要进宫一趟,索取河西五城之地。惠公不愿给地,又不愿得罪秦国,便召集群臣商议对策。虢射已知惠公心意,又不愿做露头之椽,以目频频视吕饴甥。吕饴甥出班奏道:“臣斗胆而言,河西五城,不能畀秦。”

    此言正合夷吾之意,忙道:“为什么?”

    吕饴甥回道:“主公之所以以河西五城来赂秦,因未入也。晋虽晋,但非主公之晋。今既入晋为君,晋已为主公所有,我不畀秦,其奈我何?”

    里克出班奏道:“吕大夫之言不可取。”

    晋惠公一脸不悦道:“为什么?”

    里克道:“俚语有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主公既已许秦,不可随意更改。况且,主公刚刚得国,便得罪强邻,与国不利,亦与主公不利。”

    郤芮出班驳道:“里大夫之言谬矣!”

    里克梗着脖子问道:“敢问大夫,在下谬在何处?”

    郤芮仗着有晋惠公撑腰,高声回道:“去五城是去半晋矣。秦国虽强,即使兵戎相见,也不见得就能取我五城。且先君百战经营,始有此地,岂可轻易畀秦?”

    里克反问道:“既知此地,乃先君百战所得,不可轻易畀秦,当初为甚许秦?许而不与,不怒秦乎?且先君立国于曲沃,地不过蕞尔,惟自疆于政,故能兼并小国,以成其大。主公若能修政而善邻,何患无五城哉?”

    郤芮瞋目说道:“里克之言,非为秦也,为取汾阳之田,恐主公不与,故以秦为例耳!”

    里克欲待再辩,被丕郑父拽回原地。

    晋惠公见里克不再反对,目扫群臣道:“里大夫和郤大夫之言不谓无理。寡人既已许秦五城之地,不与则失信,与之则自弱,畀一二城与秦怎样?”

    吕饴甥抢先回道:“不可,万万不可!”

    晋惠公道:“这又为什么?”

    吕饴甥道:“一城不给,是失信于秦;给秦一二城,亦是失信于秦。同为失信,何如一城不给?”

    晋惠公道:“此言甚是。烦卿代寡人作书一封以畀秦。”

    吕饴甥道:“臣遵旨。”

    晋惠公命内侍刀简伺候,内侍遵旨,捧来刀简与饴甥。饴甥操刀问道:“那书怎么写?”

    晋惠公一字一顿地说道:“下国之君夷吾多多拜谢上国之君,始夷吾以河西五城许君,的的确确是出于真心。今得贵君之助,入守社稷,此恩此德,夷吾没齿难忘。夷吾念君之惠,欲即践言,百官皆曰:‘地者,先君之地。主公出亡在外,何得擅许他人?’寡人争之弗能得。望君少缓其期,寡人不敢忘也。”

    吕饴甥将惠公之言,一一刻在简上,捧与内侍。内侍又捧到御案之上。晋献公从头至尾细读一遍,方才说道:“书已成,谁人能为寡人谢秦者?”连问三遍,无一人应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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