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从众雄之劝,纳侄媳怀赢为妻,不时遣人回国打探消息,故晋惠公之一举一动,尽在其掌握之中。
老国舅含笑说道:“我早已过了古稀之年,就是死,也是喜丧,汝等笑一笑,我要在笑声中上路。”
这小伙子真是一个“良医。”
他是专治心病的良医,特别是针对重耳这个病号。
他叫秦一井,来自于秦,乃秦国大夫公孙枝帐下的一个伍长。
公孙枝也来了,他是作为大秦的使者来的,随行的官员和随从少说也有一百人,还带来了大批的公羊皮、细绢和陶器。途经郑国的时候,受到了郑文公的盛情款待。公孙枝一来因旅途劳顿,二来也想遣人给重耳报个信儿,也好早做准备。于是便在郑国住了下来。
于是便有了秦一井的楚国之行。
秦一井走上前去,深作一揖道:“公子,俺家主公不只邀您入秦,还要帮您复国呢!”
这话比药还灵,重耳本来侧卧在榻上,闭着双目,小声哼哼,闻言,忽地坐了起来,二目闪着异彩道:“此话当真?”
秦一井道:“小人不敢欺骗公子。”
重耳朝秦一井打量一番,见他身着便装,年纪又轻,满面不悦道:“汝是谁?汝为何要来诳吾?”
秦一井反问道:“公子怎知小人是在诳您?”
重耳道:“吾是夷吾的仇敌,夷吾之子子圉现正作着秦穆公的娇婿,秦穆公岂能邀吾入秦?更不说复国了!这是其一;其二,就是秦穆公诚心邀吾,此乃国之大事,决不会遣一个像汝这样的无名小卒。”
秦一井道:“大夫公孙枝呢,他够不够做一个秦使的资格?”
重耳道:“当然够了。”
秦一井道:“俺家主公这一次邀您入秦,所遣之人便是公孙枝。”
重耳道:“他人呢?今在何处?”
秦一井道:“在郑,小人只是公孙大夫帐下的一个小走卒,奉命先行一步,给您报个信儿。”
重耳道:“吾还是有些不信,子圉是秦穆公娇婿,岂肯胳膊肘往外拐——帮助吾这个毫无干系之人,来推翻娇婿的国家?”
“翻了,一月前便翻脸了。”秦一井道。
重耳道:“愿闻其详。”
秦一井道:“能不能赏口水喝?”
重耳憨笑一声道:“看吾这脑袋,岂是待客之道?上茶,上好茶!不,快快为秦先生看座。”
晋太子子圉,名为秦婿,实为秦质,活动不得自由,甚怨之。子圉母家为梁,子圉生于梁,长于梁,与梁国情有独钟,逢年过节,梁君必要遣人送些礼物与子圉。
梁君待子圉虽善,却是一个昏君,今天凿渠,明日修城,凡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之男丁,皆得为其服徭役,还时不时和周边小国干上一仗,弄得万民嗟怨,成群结队,流徙入秦,以逃苛役。秦穆公乘民变之心,命百里奚兴兵袭梁,一举灭之,梁君为乱民所杀。子圉见梁被灭,叹曰:“秦灭我外家,是轻我也!”愈发怨秦。是年,为周襄王十五年,晋惠公之十四年也。
晋惠公做了十四年国君,国家虽说治理得不怎么样,自己的身子骨倒挺结实。忽一日心血来潮,要去曲沃巡视,是夜做得一梦,三弟申生头戴王冠而来,用指头照他脸上连戳三下,骂曰:“奸淫庶母,禽兽不如;滥杀公族功臣,自掘坟墓,尔死期将至,还不速速滚蛋!”
说来也怪,梦醒之后,那脸颊生疼生疼,第二日便起了三个恶疮,疼得他在床上打滚。消息传到子圉耳中,暗自思道:“只身在外,外无哀怜之交,内无腹心之援,万一君父不测,诸大夫更立他人为君,我终身客死于秦,与草木何异?不如逃归侍疾,以安国人之心。”
将要逃归之时,又有些不舍了。
不舍者何?
秦怀赢!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我和怀赢结为夫妇,已有十二年了,那恩比海要深十倍,百倍!
况且,若是舍弃了怀赢,上哪里去找这么漂亮,这么贤淑的女子!
不能走。
要走,也得带上怀赢。
他好不容易挨到日暮,命厨人收拾佳肴七碟八碗,拉怀赢入座,殷殷向她劝酒。乘着有几分酒意,早早地携手入帷,共赴巫山。
趁着怀赢高兴,他小声说道:“娇娇,我想和汝商量个事。”
怀赢头枕着他的臂弯,呢喃着说道:“您说,妾在听着。”
子圉道:“君父病了,病得很重,我想逃归侍疾,不知您意下如何?”
怀赢道:“作为世子,君父有病,您理应去侍,何用一个逃字?”
子圉道:“汝可知道,我是一个人质呀!我若明言回晋,您父会放我吗?肯定不会。我若不回晋,晋非我所有。为了我,也为了晋,只有逃归一途了。”
怀赢道:“那您就逃吧。”
子圉道:“我虽想逃,却割舍不下夫妻之情。”说着说着,两行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
怀赢一边为他拭泪,一边哽咽着说道:“妾也割舍不下您呀!”
子圉双手搂住怀赢玉颈,照脸颊上吻了一个长吻说道:“可不可这样?汝跟我一块儿逃。”
怀赢泣对曰:“子,大国之世子,乃拘辱于此,孰不欲归?君父使妾侍子巾栉,欲以固子之心也。今从子而归,背弃君命,妾罪大矣。子若归,尽管归,妾虽不从,亦不敢泄子之语于他人也。”
见怀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子圉不敢再劝,又恐怀赢泄其之谋,天未晓便起床奔晋,俟秦穆公得到消息,子圉已去三日矣。
秦穆公拍案骂道:“背义之贼,天必灭之!”
恨犹未解,对诸大夫说道:“夷吾父子,俱负寡人,这口气寡人实在咽不下去,诸位爱卿说该怎么办?”
公子挚奏曰:“兴兵伐之,踏平其国。”
百里奚道:“不可,不可以兵伐之。”
秦穆公道:“为什么?”
百里奚道:“论国力,秦晋当在伯仲之间,前次我之所以大败晋军,乃是天助。”
秦穆公道:“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百里奚道:“改立贤者。”
秦穆公道:“爱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但不知重耳今在何处?”
百里奚道:“听说在楚作客。”
秦穆公移目公孙枝说道:“公孙爱卿,请你辛苦一趟,务要将重耳迎到我国。”
公孙枝跨前一步道:“遵命。”遂带着重礼和秦国国书,径奔楚国而去。
重耳患的是心病,及至听秦一井讲述了秦穆公邀他入秦的来龙去脉,病不治自愈,当即跳下榻来,连道:“摆酒,摆酒,我要与秦先生痛饮一番。”
秦一井因要返郑报信,不敢多饮。重耳也不再勉强。宴毕,送他白金十镒,秦一井略略推让一番便收下了。
送走了秦一井,重耳将众雄召到一起,将秦穆公邀他去秦之事简述一遍,便命众雄收拾行装。
楚成王闻听秦使到了,又是一个大夫,忙命成得臣出廓相迎。
公孙枝在驿馆歇息了一夜,第二日五鼓便上朝谒见楚成王,将国书和礼单呈上。
楚成王看过国书,即命内侍召重耳进殿,当着公孙枝的面说道:“贺喜公子,秦君要迎公子入秦呢。”
重耳假意推辞曰:“亡人委命于大王,不愿入秦。”
楚成王曰:“不是孤不愿留您,楚晋相隔甚远,公子若求入晋,必须更历数国,秦与晋接境,朝发夕到。且秦君素贤,又与晋君相恶,此公子天赞之会也。望公子勿辞!”
重耳故意沉吟良久道:“如此说来,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大王之大德,鄙人没齿难忘。”
楚成王下令设宴,一来为公孙枝接风,二来为重耳践行。宴上,楚成王频频为公孙枝和重耳敬酒,尽欢而散。
重耳将行之时,楚成王赠其车马三十乘,银一万两,细帛三百匹,以壮其行。重耳再拜而受。
他是含着眼泪离开楚都的。
一出楚都,重耳便命催马加鞭——他唯恐楚成王变卦,生出什么不测来。
楚成王没有变卦,一路上也颇为顺利——虽然经历数国,都是秦、楚所属,况有公孙枝同行,能不顺利么?
秦穆公闻听重耳到了,亲自出廓相迎,置之驿馆,当晚便设宴为他接风。礼遇之隆,超过小国国君。
秦夫人穆姬,本是重耳同父异母之妹,自小便敬重重耳,遂不避男女之嫌,亦在后宫设宴款待重耳,叙兄妹之情。
她见重耳虽说六旬开外,二目炯炯,面色红润,风度翩翩,忽地冒出一个想法:子圉这一逃,不会再回来了。就是回来,夫君也不会纳他,说不定还要兵戎相见呢!怀赢这个寡是守定了。何不将她嫁给重耳,来个亲上加亲!
枕席之间,她悄悄将这个想法告之穆公,穆公正恨着子圉,岂有不允之理!
“卿这主意不错,卿就直接给怀赢说吧,她若是想不通,寡人亲自出面劝她。”
有了秦穆公这句话,穆姬的底气就更足了,翌日午,将怀赢召进内宫,说了一番闲话,方才说道:“子圉这一去,怕是不回来了?”
怀赢满面伤感道:“女儿也是这么想。”
穆姬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打算要为子圉守一辈子?”
怀赢红着眼圈说道:“女儿已失身于公子圉,犹如残花败柳,不守又能怎么着?”
穆姬道:“不,你不是残花败柳!你是大秦的公主,你的容貌无人可比,你的贤德举世无双。你还小,你才二十七岁,路还长着呢,应该找一个如意郎君。”
怀赢苦笑一声道:“做闺女时就没找来,那如意郎君能是好找的吗?”
穆姬道:“孩儿若是愿意,现今便有一个。”
怀赢道:“谁?”
穆姬道:“晋公子重耳。”
怀赢吃了一惊道:“他可是女儿的舅呀!”
穆姬道:“莫说舅甥,还有同胞兄妹喜结连理的。”
怀赢道:“谁?”
穆姬道:“女娲兄妹。”
怀赢道:“他的年纪有些偏大。”
穆姬道:“是的,论年纪晋公子确比子圉大得多,但他人好,有才,既得人助,又得天助,久后必为人主。他若做了人主,必以吾儿为夫人。”
怀赢道:“女儿若是这么看重夫人之位,早就随子圉奔晋了。”
穆姬没词了,不得不把秦穆公搬了出来:“实话告你,要你与晋公子重耳喜结连理之事,乃是你君父的主意,他很看中晋国,不想因子圉的逃归,失去了晋这个盟国。”
怀赢默然良久曰:“诚如此,女儿何惜一身,不以成两国之好?”
穆姬听了大喜,赞道:“这才是娘的好闺女!”
秦穆公见怀赢答应了这门婚事,当即命公孙枝前去做媒。公孙枝见了重耳,双手抱拳道:“恭贺公子,俺家主公欲将爱女嫁汝,汝得好好请我喝上几杯。”
重耳亦是吃了一惊:“大夫开什么玩笑!那怀赢可是我的嫡亲外甥女儿和嫡亲侄妇。”
公孙枝笑道:“外甥女怕什么?总没有人家同胞兄妹亲吧,同胞兄妹还有喜结连理的呢!侄妇更不用说了。”
重耳欲待再辩,赵衰轻轻踢了踢他的脚后跟,遂缄口不言。送走了公孙枝,重耳埋怨赵衰道:“此乃乱伦之举,汝为什么阻我?”
赵衰道:“公子还想不想复国?”
重耳道:“想啊,连做梦都在想。”
赵衰道:“想复国就得应允这门婚事。”
重耳道:“为什么?”
赵衰曰:“吾闻怀赢美而才,秦君及夫人之所爱也。不纳秦女,无以结秦欢。臣闻之:‘欲人爱己,必先爱人,欲人从己,必先从人。’无以结秦欢,而欲用秦之力,必不可得也。”
重耳曰:“同姓为婚,犹有避焉。况侄妇乎?”
先轸曰:“古之同姓,为同德也,非谓族也。昔黄帝炎帝,俱为有熊国君少典之子,黄帝生于姬水,炎帝生于姜水,二帝异德,故黄帝为姬姓,炎帝为姜姓。姬姜之族,世为婚姻。黄帝之子二十五人,得姓者十四人,惟姬己各二,同德故也。德同姓同,族虽远,婚姻不通。德异姓异,族虽近,男女不避。尧为帝喾之子,黄帝五代之孙,而舜为黄帝八代之孙,尧之女于舜为祖姑,而尧以妻舜,舜未尝辞。古人婚姻之道若此。以德言,子圉之德,岂同公子?以亲言,秦女之亲,不比祖姑。况收其所弃,非夺其所欢,是何伤哉?”
重耳默想良久道:“子之言许是,容我与舅犯计之。”——犯乃子犯,狐偃之字也。
狐偃有事外出,及归,重耳登门而谋:“秦君欲嫁怀赢与我,而赢又乃我嫡亲侄妇,当否?”
狐偃反问道:“公子今求入,欲事之乎?抑代之乎?”
重耳不应。
狐偃曰:“晋之统系,将在圉矣。如欲事之,怀赢便是国母。如欲代之,则仇雠之妻,又何问焉?”
重耳犹有惭色。
狐偃又曰:“方夺其国,何有于妻?成大事而惜小节,后悔何及?”
重耳长叹一声道:“就依舅父之见吧。”遂命赵衰传话于公孙枝。公孙枝又还报秦穆公,穆公大喜,择吉布币,让重耳、怀赢就驿馆中成婚。怀赢之貌,更美于齐姜,又妙选宗女四名为媵,俱有颜色。重耳喜出望外,遂把与齐姜的一段恩情抛到九霄云外。
重耳除了好色以外,别的真也找不出有多大毛病。可反过来说,男人几个不好色?
秦穆公也好色,故而对重耳这个毛病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如果真的放在心上,也就不会将爱女嫁给他了。
有了爱女这层关系,秦穆公对重耳愈亲,三日一宴,五日一飨,赏赐的物品车载斗量。
秦世子罃对于重耳之人格素来敬服,今见君父如此,主动和重耳亲近,时时馈问。
赵衰、狐偃、先轸、胥臣、介子推等人也没闲着,与秦穆公的几个重臣——百里奚、蹇叔、公孙枝深相结纳,共商复国之事。
一来重耳新婚,二来晋国无衅,以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遣出大批谍人去晋国打探消息。
世子圉自秦逃归,见了父亲晋惠公,惠公大喜曰:“孤抱病已久,正愁托付无人,今孤子得脱樊笼,复还储位,孤心安矣。”
是秋九月,惠公从昏迷中醒来,自忖时日不多,便将吕饴甥、郤芮召至榻前,气若游丝道:“孤怕是不行了,孤得以为君,全凭二卿之力,孤薨之后,二卿若是觉着竖子可扶,便扶他为君;若是觉着不可扶,则取而代之。”
吕饴甥、郤芮咚地朝榻前一跪:“世子聪慧贤德,天生国君之料,您若真的大薨之后,吾等便扶其为君,忠于他就像忠于您一样,请主公无虑!”
惠公道:“如此,孤就放心了。咳,咳,咳。”
他越咳,那疮越疼,破裂出血。世子欲为他擦之,将手轻轻一摆道:“不必了,孤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子圉泣声说道:“君父请讲,儿臣在听着。”
惠公费了好大劲方才说道:“群公子不足虑,可虑者重耳,吾儿谨防之!”
是夜,晋惠公薨,世子圉主丧即位,是为怀公。吕饴甥、郤芮牢记惠公之言,面谏怀公:“先君遗命,君还记得吗?”
怀公道:“记得。”
吕饴甥道:“重耳虎居在秦,不可不防。”
怀公切齿说道:“他败伦丧德,孤恨不得生食其肉!”
郤芮道:“光恨不是办法,得想法儿剪其羽翼。羽翼既除,他重耳就是有冲天本领,也飞不了多高。”
怀公道:“怎么剪除?”
吕饴甥道:“您只需降一道旨,便可将他的羽翼剪除。”
怀公道:“这旨怎么写?”
吕饴甥道:“这么写!”遂口述道:“凡晋臣从重耳出亡者,因亲及亲,限三个月内俱要唤回。如期回者,仍复旧职,既往不咎。若过期不至,祖籍除名,丹书注死。父子兄弟坐视不召者,并死不赦。”
怀公击案说道:“好,就依爱卿之言,孤这就下旨。”
旨出半月,在国诸臣未有一人作书召唤追随重耳之人。何也?人们都在盯着老国舅狐突。一因老国舅德高望重,众人无不唯其马首是瞻;二因从重耳九雄者,老国舅一家就占两个,他不怕国君问罪,我等怕什么!
郤芮坐不住了,禀过怀公之后,亲造狐突之门,劝之曰:“主公有旨,要在国诸卿,作书召回相从重耳之人,老大夫身为国舅爷,应当率先垂范才是。”
狐突对曰:“吾老矣。吾已十九年未见过二犬子之面,二犬子也未曾有片书回来,吾也懒得管他们的闲事。”
郤芮道:“这不是闲事,这是主公的旨意,非这么办不可。”
狐突道:“既是主公的旨意,主公何不自己作书召他们回来,麻烦我这个老头子做甚?”
欲芮还报怀公:“老国舅狐突,不肯带这个头。他不肯带这个头,诸人就不会作书召回相从重耳之人。别人犹可,相从之狐偃、狐毛、赵衰、先轸、魏犨、胥臣、颠颉、介子推、贾佗等,皆为将相之才,今从重耳,如虎得翼,非得召回不可。要想召回这帮子人,又非得老国舅出面不可,为了大晋社稷,请君亲自出面,找老国舅一谈。”
怀公曰:“可。”当即传旨,召老国舅上殿。
老国舅接到圣旨后,将家人召到一起,郑重宣布,此后这个家由狐毛之妻——玉蛾来当。并就自己的葬地也作了安排,还一再强调,要薄葬,更不能用奴隶殉葬。家人不解地问:“国君召您上殿,一来一回,顶多两个时辰,怎么安排起后事来了?”
老国舅回道:“昏君这次召我,必为毛(狐毛)、偃(狐偃)之事。他一心一意要召毛、偃回来,好剪去公子重耳之羽翼。毛、偃跟随重耳已经十九年,受尽苦难,今有强秦为助,复国在即,苦尽甘来,我岂能由我之手,使他们十九年的艰辛付之东流!我若不从昏君之意,昏君岂能饶我?”
他这一说,众人都哭了起来。
老国舅含笑说道:“哭什么哭,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八十一岁了,早过了古稀之年,就是死,也是喜丧。何况我是为忠义而死,千古流芳,汝等应当为我高兴才是!汝等笑一笑,我要在笑声中上路。怎么?我是将死之人,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汝等都不愿意满足?”
玉蛾站了起来:“各位弟弟,各位弟妹,各位侄男侄女,各位侄孙,咱们不能让老爷子愁着脸上路,咱们笑一笑,啊,笑一笑,啊!”
她带头笑了起来,可那笑比哭还要难受。
老国舅拈胡大笑道:“这才像我狐突的子孙,我走了,我在阴曹地府保佑你们!”
众人又哭了起来。
老国舅正要发火,怀公遣使来催。
老国舅进得大殿,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双手一揖道:“老臣病疾在家,不知宣臣何言?”
怀公曰:“毛、偃在外,老国舅曾有家信去唤否?”
狐突对曰:“未曾。”
怀公曰:“寡人有令,‘过其不至者罪及亲党。’老国舅岂不闻乎?”
狐突对曰:“臣二子委质重耳,非一日矣。忠臣事君,有死无二,二子之忠于重耳,犹在朝诸臣之忠于君也,即使逃归,臣犹将数其不忠,戮于家庙。况召之乎?”
怀公冷笑两声道:“汝不必狡辩,汝只回寡人一句话,召也不召?”
狐突对曰:“不忠之事,老朽不愿为之。”
怀公喝令二武士以刃交加其颈,谓曰:“二子若来,免汝一死!”
狐突摇头对曰:“老臣不惜死,何以以死加之?”
郤芮:“吾知道,老国舅不会惜死,但老国舅身为晋臣,晋君之言岂能不从?来人,笔简伺候。”
内侍持笔简以待。狐突紧闭二目,郤芮执其手道:“老国舅请书之。”
狐突睁目说道:“勿执我手,我当书之。”
郤芮大喜,放其手。
狐突奋笔书曰:“子无二父,臣无二君。”
怀公见之大怒:“老匹夫,汝难道真的不惜死么?”
狐突曰:“为臣不忠,为子不孝,老臣之所惧也。若死,乃臣子之常事,有何惧焉!”
怀公切齿说道:“老匹夫,寡人成全汝!”遂命武士将狐突绑至市曹开刀问斩。太卜郭偃见其尸,叹曰:“君初嗣位,德未及于匹夫,而诛戮老臣,其败不久矣!”即日称疾不出。狐氏家臣,急忙奔至秦国,报于毛、偃知道。
狐毛、狐偃闻知父亲被子圉所害,捶胸大哭。赵衰、先轸、介子推闻之,齐来问慰。赵衰曰:“死者不可复生,悲之何益?且同见公子商议大事。”狐毛、狐偃强行将泪收住,同赵衰等来见重耳。
重耳见毛、偃二人眼圈泛红,惊问道:“出什么事了?”
二人见问,悲上心来,大哭不止。赵衰代答道:“惠公已薨,子圉即位,降旨一道,凡晋臣从公子亡者,立即唤回,如不回,罪及亲党。子圉怪老国舅不从,降旨将老国舅斩于市曹。”
说至此,毛、偃愈发悲痛,复又放声大哭。重耳亦是泪流满面:“二位舅舅不必过于悲伤,子圉此为,伤天害理,上苍不会放过他的。我这就面见秦君,求他发兵伐晋,为汝父报仇!
说毕,即驾车率众雄来见秦穆公,诉以晋国之事。
秦穆公对曰:“天作孽犹可悔,自作孽不可活。子圉此为,自失民心,民乃邦固,民心不固,邦岂固乎?孤将择日伐晋,帮贤婿复国。”
赵衰曰:“要帮早帮。”
秦穆公曰:“为什么?”
赵衰回曰:“子圉虽说即了君位,但未曾告庙。若待他告庙之后,君臣之分已定,恐动摇不易也。”
秦穆公曰:“卿之言甚是,容孤与诸卿议后,再行定夺。”
重耳道了一声:“告辞了!”偕赵衰等回到驿馆候信。众人方才坐定,只听门官通报:“晋国有人到此,说有机密事求见公子。”
重耳道了声“请”字,门官便将那人带到重耳面前。重耳举目视之,此人身长八尺有余,白面大耳,二目炯炯有神,不像奸诈之人,忙命人看座上茶。
那人呷了一口茶道:“小人乃晋大夫栾枝之子栾盾也,因新君性多猜忌,以杀为威,百姓胥怒,群臣不服,臣父特遣盾私送黄金万两于公子。子圉心腹,只有吕饴甥、郤芮二人,旧臣郤步扬、韩简等,俱疏远不用,心怀不平,可为我用。臣父已约会郤溱、舟之侨等,敛集私甲,只等公子到来,便为内应。”
重耳大喜,与之订约,以明年岁首为期,会于河上。
送走了栾盾,重耳对天祷祝,以蓍布。筮得《泰卦》六爻安静,重耳疑之,召狐偃占其吉凶。偃拜贺曰:“是为天地配享,小往大来,上吉之兆。公子此行,不惟得国,且有主盟之分。”
重耳便以栾盾之言告狐偃,偃曰:“此乃天助,公子明日便向秦君请兵,事不宜迟。”
重耳曰:“我已与栾盾相约,以明年岁首为期,如之奈何?”
狐偃曰:“盟约乃由人定,可以更改嘛!当务之急,快去面见秦君,然后定夺。”
重耳心神不宁,坐等明天,复入朝谒见秦穆公。穆公不待开言便曰:“寡人知公子急于归国矣,恐诸臣不任其事,寡人当亲送公子至河。”
重耳大喜,拜谢而出。
丕豹闻秦穆公要助重耳归国,自请担任先锋,穆公许之。太史择吉于冬之十二月。先三日,穆公设宴,饯重耳于九龙山,赠以白璧十双,马四百匹,帷席器用,百物俱备,粮食自不必说。赵衰等九雄,各白璧一双,马四匹。重耳主仆,俱再拜称谢。
至日,秦穆公自统谋臣百里奚、繇余,大将公子挚、公孙枝,先锋丕豹等,率兵车四百乘,送公子重耳离了雍州城,望东进发。秦世子罃,与重耳素来相善,依依不舍,直送至渭阳,垂泪而别。
秦穆公继续前行,春正月,行至黄河岸口。此时,于重耳与栾盾相约之日恰好吻合,重耳暗喜。但左等右等,不见栾盾率兵来会,心下不免有些惆怅。
好在渡河船只,俱已预备齐整,无须栾盾接应,亦可渡河。秦穆公重设饯筵,叮咛重耳曰:“公子返国,毋忘寡人夫妇也。”
重耳一揖到地:“重耳不敢。”
秦穆公乃分军一半,命公子絷、丕豹护送重耳济河,自率大军屯于河西,静候重耳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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