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畜之间-神仙一把抓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曾有记者问过我:人生的最大失败是什么?我未假思索地张口就答:我一生最大的失败是没有保护好牙齿。年轻的时候只知道牙疼,不知道疼牙,疼一个拔一个,刚到50岁就快成无“齿”之徒了!对剩下的牙齿再想视若珍宝也为时巳晚。去年冬天,在咬一个富士苹果的时候,一口下去,苹果没有咬下来,却感到自己的嘴里有点不对头,放下苹果才发现有半截门牙陷落在苹果肉里。这牙想必早已被虫子蛀空,还怎么能对付得了又艮又涩的假富士!从此,就更增加了我对日本货的抵触情绪。剩下的半截牙根也舍不得拔掉,现在可知道疼牙了,知道拔一颗少一颗了,跑了许多趟医院,又碰上高明细心的大夫,在牙根上打眼,埋桩,外面粘上假牙套,足可以假乱真地应付一气。

    前不久参加东北亚文化考察团,在考察快结束的时候下海游泳,想不到那个费了我两个多月的时间,好不容易才粘上去的假门牙,竟鬼使神差地被海浪冲走了。真是神了,什么怪事都让我碰上啦!嘴里缺少一扇大门,说话撒气漏风,张嘴一笑先露出一个空洞,实在有碍观瞻。我正处在从中年向老年的过渡阶段,还残存着一点点爱美之心,回到天津便直奔医院,想尽快地重新装上大门。医生却告诉我,先磨桩、咬牙印、送到工厂铸牙,半个月后试戴……可我在一周后还必须得赶到湖南去参加一个文学讲座活动。讲课的时间是早就定好了的,终不能因为掉一颗门牙就误人家的事吧。但门牙不同于别的牙,嘴里兜不住气,坐到讲台上就不是“口若悬河”,而是“口进凉风”,怎么对得起还热爱文学的人们,难道让人家觉得文学就是这副残缺不全、空空洞洞的样子?

    正在不去不行,去又为难之际,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一位朋友发现我丢了大门,他向我推荐一位牙医,并说此人堪称“牙神”,保证立马就能把我的窟窿堵上!我将信将疑,因为以前找的并非江湖郎中,而是国家权威型的牙科诊所里的权威型的牙科医生,装假牙总要有个程序,咬牙印以及根据牙印铸新牙这些过程是不能省去的。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就把我嘴里的窟窿堵上呢?一天堵不上,三天也来得及,我抱着很大的希望跟朋友来到棉纺一厂的职工医院,找到了口腔外科的主任于洪珊医生。他正在忙着,我前面还有几个哼哼唧唧闹牙的病人,或拔,或补,或修,或镶,我见于大夫手段极其准确、麻利,几乎是三五分钟就能处理好一个病人。病人们个个欢眉笑脸、千恩万谢而去,有位老太太嘴里咬着药棉说不了话,就一个劲地向他挑大拇指。看来这位于大夫果然有点神气。

    轮到我躺在他椅子上了,我感到他没有多余的问话,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从抽屉里几百个早就准备好的假牙中,选出一个和我的门牙形状、大小、颜色都差不多的,套在牙桩上试了试,然后就是打磨、做托、粘牢,装好我的大门总共没用半小时。我的嘴里一下子恢复了圆满完整、舒适自如的感觉,心里那份惊喜,那份感激,那份美妙,不知该如何表达,当时涌到嘴边的就是这句“神仙一把抓”。

    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和原来的含义,中国奇人很多,到处都藏龙卧虎。而食人间烟火的无数血肉之躯,苦难和病痛也很多。你有运气碰上这些好心的奇人,你的苦难和病痛就被他们一把给抓走了!

    我因掉了一颗门牙而被“神仙”抓了一把,可谓因祸得福,幸甚幸甚。

    在台湾、香港和艺术圈子里的人聚会,因我生活在天津,大家的话题自然也会议论到天津。有人竟说天津最出名的是黑天鹅,言语之间心向往之。我十分地惊讶,对黑天鹅成为天津的象征竟一无所知。不知这是一种名牌商标,还是天津果真飞来了这种珍稀大鸟?哼哼唧唧不敢置可否,等待别人说下去……来由是这样的:《天津文学》的美术编辑李燕华,在台湾和香港举办过画展,出版过画册,打头的作品是一幅工笔《黑天鹅》,令人一新耳目,甚得好评。字燕华在这幅画的题字中标明是写于天津水上公园的水禽湖畔。在人们的常识里,天鹅似乎都是白的,连《辞海》里都称天鹅“羽毛纯白色,只在嘴端有一点黑”。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是关于天鵝的千古绝唱,里面象征着美好、善良和爱情的也是白天鹅。北宋的大画家赵佶,也只画过《红蓼白鹅图》……李燕华的笔下居然出现了前无古人的雍容高贵的黑天鹅!

    我回到天津后,急忙抽时间到水上公园去寻访黑天鹅。李燕华所言不虚,天鹅确有黑的,且黑得纯粹,黑得神秘,黑得华丽。

    一个忙忙乱乱,颠三倒四的日子,我去小王庄,因金刚桥大拆,中山路剖开,尘土飞扬,道路阻塞,被堵在离美术学院不远的地方。在不胜其烦的时候忽然想出一个自救的主意,何不就便去看看李燕华笔下的天鹅?

    当我走进李燕华和她丈夫陈冬至合用的画室,面对她的一幅幅新作,恍若置身于一个宁静和谐、天籁自鸣的花鸟世界鹤立清秋,雁飞雪夜,双翠争鱼,蓝雀春醉,斑鸠栖于桐荫,银雉觅食花丛,鸳鸯则双浮双浴,托身清波,和鸣莲下……我欣然,畅然,身心很快得到了净化。

    我为自己的这种感觉震惊,李燕华的画居然能挡住滚滚烦嚣,提升人的精神,让人很快沉静下来,心地变得纯净清爽。

    在我的印象里,看工笔画最先见到的是技法,精勾细描,鲜艳逼真,却难免拘泥于细枝末节,限制了想象力。李燕华的画却浮凸着平静端庄的大气,可以说她的工笔画具写意之风——笔的功力,又有写意的灵秀。

    她不是在刻意地描摹花鸟,而是与花鸟共笑啼,现造物之神妙,夺大自然之性灵,寄情纸素得象,象外生意。于是,她构造的画面就有了不同凡响的气象:典丽,瑰伟,幽深,曼妙,淳厚,自然。姿态绰约,生机益然,振奇拔俗,韵致悠远。

    我猜李燕华构图造型的灵气,得益于先学油画,再学国画,可谓遐搜博采,无所不窥,积30年浸淫沉潜之所得,1984年改画工笔,便势不可收,拟古不泥古,出新不媚世。

    但,她画面上的从容和静气,却是被生活磨砺出来的——因为她的生活里难得有从容和平静。1966年从天津美术学院绘画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太行山区的一个县文化馆工作,后又下放到一个更偏远的小寨子里。现在看,那倒是成全了她,她干完领导派给的活儿,就抱着速写本到寨子外面练画,画栗树,画花椒树,画梯田……画一切她感到新鲜的景物。6年后当她调回天津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几大本素材,可以受用终生。可是天津市等待她的并不是安定和欢乐,先是她丈夫一病4年,然后是儿子即将从政法大学毕业的时候,在实习办案的路上出了大车祸,几乎成了植物人,她和丈夫又是用了4年的时间,才把儿子救活,让他自己能够走路、说话了。

    这样走过来的李燕华,竟从未中断过绘画,越是觉得就要支持不下去的时候越需要拿起画笔。她救活了儿子,绘画救了她的心灵。她爱画荷,特别是秋荷,“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她爱画黑天鹅,或三只,或成双,或争唱菱歌,或双影分红,“野性方自得,人寰何所求”?

    艺术表达的是人类的天性。画品和人品必然互为表里,浑然融通。细想之,李燕华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人习惯于低头看水,不可想象站立渤海边上抬头向空中遥望,在两千多米高的空中悬挂着一片汪洋巨水——实际上,从天津看普者黑,普者黑正是在天津西南方两千多米的高处。

    普者黑——彝族话,“有鱼有虾的地方”。是滇东南翡翠般的一块高原湖泊,隶属于邱北县。我们的车在邱北县城里迷了路,打听了几个当地人都不得要领,这时候有个步履匆匆、腋下夹着一沓材料的年轻人,听我们是外地口音就主动停脚询问,然后叫住一辆出租车,在前面一直把我们引出县城。当我们下车表示感谢的时候,才打听出他竟是邱北县的副县长。

    ——这就是我们对普者黑的第一印象。云南是云贵高原的老大哥,山地高原占全省总面积的百分之九十四。可想而知,乘汽车在云南的大山里钻,越钻山越大。抬头就是景,低头就是险,“千里不可穷,随山远曲折”。是飞机让世界变小,而汽车又让云南变大。当你被汽车颠得腰酸背疼,臀硬腿僵,灰头土脸,唇干舌燥的时候,陡然跌进一汪清凉的碧水之中,那会是怎拜的一种享受呢?——我看到普者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

    想捧水洗脸都不忍弄脏了湖水,于是坐在湖边看水洗尘。天色临近黄昏,眼前万顷湖光,烟霭霞影。烟波中一座座青峰突起,山在水里,水在山中,水围着山流,山领着水绕。山绿得深厚,本绿得清澈,影落波摇,虚明不定,令人沉醉痴迷。一路风尘,一天颠簸,见到普者黑就值了。我不再躁热,从里到外都觉得沉静凉爽了。

    晚饭后的篝火晚会也在湖边举行,壮、彝、苗、白、瑶等民族的青年男女或唱或跳或笑或闹,有时也拉游客参与,我和采风团的同伴都被拉进场子出了一通洋相。无论老少,无论民族,大家都被气氛感染,忘乎所以地疯跳疯唱、大笑大闹一通,不知今夕何夕,吾身何身……城里人难得有机会这样痛快一回,还是这些少数民族的青年男女令人羡慕,相比起来他们生活是比较单纯快乐,至少经常有快乐到忘我的机会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烦恼,但感谢他们能把从世界各个角落里来的素不相识却怀有各种企盼的人,带进忘我的快乐之中。即便是短暂的也好。外出最终要寻找的不就是这种大的快乐、大的感动吗?

    火热,情热,在普者黑岸边巨大的黑暗中,烧出一根通红的顶天立地的光柱。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了这样一根通亮的光柱。当他们也非要我唱歌的时候,我就哼了几句《花儿与少年》,我不知怎么就记起了几十年前喜欢的歌词:“花儿里为王的是牡丹,人中间最美的数少年……”

    参加普者黑的篝火晚会是不用买票的,来去自由,带有一种原始的真挚、淳朴和野趣一所以这快乐是没有任何代价的,真实而深切,能够永志不忘。

    现在免费能给你大快乐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有些篝火晚会是以吃为主,叫“海鲜烧烤”,以火光吸引你多消费,即所谓“吃喝不怕远征难”。各地民俗村里的篝火晚会,是要买票才能观看的,而且票价都不贱,那是“隔岸观火”,以观众的身份看演出,跟在这样的篝火边所能享受到的情趣不能同日而语。

    第二天上午,根据日程安排我们要游湖。我渴望到普者黑的湖面上一游,却又担心是乘油客轮——乘那种轰轰隆隆的庞然大物,不像是游湖,更像是水上的入侵者和破坏者。因为总也忘不了在千岛湖看到的一景:大客轮过后,碧蓝的水面上漂浮着大片油星子和易拉罐、塑料袋、纸屑、空盒等废物脏物。河北的燕塞湖,风光气势不亚于浙江的千岛湖,开放了几年之后,被污染得面目全非,只好关闭进湖大门……亡羊补牢,却不知要多少年之后燕塞湖才能自我调理成原来的样子,也许永远都不能恢复原来的清澈和洁净了……越南的下龙湾,风景不算不美,有“海上石林”的美誉,就因为我们是乘客轮游览,而且两旁老有卖水产品和贝类的小商船跟随,叫卖声不绝于耳,让我始终觉得不能融人下龙湾的景色。

    谢天谢地,普者黑上没有机动船,只有一字排开的柳叶形小木船。每条船上能坐五个人,游客自己划桨,船主掌舵。我选中的小船的船主是彝族的两个小伙子,上船后一打问,他们还是亲哥俩,哥哥阿良持桨坐在船头,弟弟阿木在船尾掌舵,这就为我们水上飞舟打了双保险。

    天公也成全,轻云薄雾遮住太阳,似阴非阴,淡霭空濛,既不影响视野,又免了一场暴晒。几十条小船飘飘摇摇像一片散乱的箭头先后射向普者黑的深处,游客们大呼小叫,拍桨击水,人心欢娱,惊飞了一群群水鸟。渐渐大家为湖上的景色所迷,眼睛看不过来,嘴巴便顾不得说话了,水面上开始沉静下来,小船之间也拉开了距离,真的像树叶一样稀稀拉拉地撒落在湖水里,星星点点淹没在波光云影之中。只见群峰俯仰,平湖一镜。水光重叠山影,湖里看山山更幽,倒影迷幻青岚,山里藏湖沉翠碧。

    造物的神奇令人无法解释——你说高原湖泊的特点是把千山浸在水里吧?可泛舟普者黑却绝没有身在高原的感觉,农民们单人驾舟在湖里挖猪草,妇女们在湖边冼菜、剖鱼,分明一派田园景色。特别是那一片片远望接天的野生巨荷,盖住水面,、莲芰生烟。我请阿良将小船划进荷阵,船推浪移,菱香浮动。我相信自己看到了生在五百年以前的诗人们才能看到的景致:“船人闹荷无水面,红莲沉醉白莲酣。

    普者黑是一片活水,我查地图知道这是南盘江水系的一部分,南盘江最后注人珠江,从普者黑顺流而下可以漂到广州、珠海。普者黑共有湖泊六十多个,水浸青峰二百八十六座,岛上溶洞二百四十个,真可以说把山、水、林、洞、田园等天下美景都揽在怀里了。置身于这般似真似幻、如诗如画的境界里,我觉得还缺点什么,或者是应该做点什么,以不辜负这片山水。到底缺什么或该做什么,我一时又想不清楚此时从远处的小船上传来歌声,待远处的歌声一停,我们的小船老大开口了:“我是灶你是锅,你是兔子我要撵上坡……”这歌词是后来他用普通话翻译给我的,他唱的时候是用彝语,我听不懂,却感到身心大畅。他的歌声极为髙亢、婉转,且富于感染力和穿透力,不仅是我们船上的人,我相信整个普者黑都被感动了,四面八方的小船开始向我们靠拢。

    我深感一种上对了船跟对了人的幸运,在城市里绝难听到这么好的歌,自然,纯真,滔滔不绝,变化万端。我对自己说:圆满了,太圆满。美景,美声,情美,人美。

    阿良一开唱,湖面上再没有人应声了,他就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有时坐在船尾的弟弟接替他唱上几首,虽然唱得也不错,但比哥哥要差远了……利用小船靠在一个岛上看溶洞的机会,我为他们哥俩买了矿泉水,让他们润润嗓子。并打听到,阿良差不多就是普者黑的“歌王”,求婚的时候,他在山上跟现在的妻子对歌三天三夜。按彝族的风俗,结了婚就不能再唱了,今天载着我们这些从远方来的崇拜者,又是在湖心里,大概不会惹得未婚姑娘们误会,所以才敢放开歌喉一唱为快。我用“崇拜”这个词是经过考虑的,当时我对阿良的感情大概就跟“追星族”见到自己崇拜的歌星一样。目前还没有哪一个歌星能激起我像对阿良这般的喜欢。

    天到正午我们才结束了游湖。我知道阿良他们要排几天的队才能轮上一次载客游湖的机会,每次也只能挣到十几元钱。临告别的时候我给他们哥俩一点小费,他们却红着脸拒绝。这让我无地自容,我就怕自己的俗气亵渎了普者黑的风景、亵渎了阿良哥俩的歌声和美意。

    在其他旅游风景区,会有人追着游客问:要听歌吗?要照相吗?唱一首歌要多少钱,跟你照一次相要多少钱。而他们唱的歌却大都是你早就听过的。去年在张家界的一条河里漂流,价钱是早就讲好并付了订金的,可漂流到最精彩处,橡皮筏子的主人却要求加钱,不加钱就让我们爬到河岸上去步行……好景很多,好景再配上好人就难了。

    幸好有同行的人打圆场,才把钱塞到阿良哥俩手里。他们登上船,划桨离开湖岸。我站在岸边竟生出依依之情,久久地看着他们不肯转身。远去的阿良也摆着手,突然他又开口了,唱的是一首我在船上已经记录下来的歌:

    山上的水往下淌:山下的云雾往上涨

    青山不倒水不干普者黑会把朋友想。

    前不久在南方的一个会议上见到了一位老朋友,在握手的时候他说:“子龙,接到你的新年贺卡不知怎么我竟哭了,里面夹着一封短信,看着你的字迹禁不住老泪纵横。”我心里一阵愧疚,平时跟他联系太少了,老先生退休后可能太寂寞了。细一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就说:“上个月还跟你通过电话,难道忘了?”“没忘,可是电话能跟信相比吗?电话我们一年总要通几次,有事谈事,没事挂断。信就不一样了,一年到头才能接到你几个字,我们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还是看到字迹感到亲切,见字如见人。”我不免心头一震,有了电话写信就少多了,改用电脑写作后非不得已不愿意动笔。然而电讯把距离拉近,却把情感推远了;办事效率提高,人反倒被隔断了。我忽然想起还有几位编辑也向我发出过类似的抱怨:净看电脑打印的稿子真是乏味,呆板、冰冷,面孔一样,做编辑的一多半快乐被电脑夺走了。看作家的手稿就不一样了,从字迹可以反映出作家的情绪、性格、修养,百人百样,读稿如读人。也许正是基于此,世界上的任何一家出版社,到目前为止都不拒绝手稿。

    我反省自己,每次外出归来最想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吃喝,不是开箱打包展示自己带回来的东西,而是翻看书案上积存的邮件。每天无论多忙,什么事都有可能忘记,绝不会忘记开信箱。打开信箱先读信,后读报。人人都爱读写给自己的信。倘若大家都爱读不爱写,世上将没有信。没有信读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比坐监狱还要痛苦,有一种陷于孤岛,被人遗弃的感觉,时间长了会发疯,人会退化。

    《说文解字》上解释“邮”字:“境上行书舍从邑垂垂边也。”可见邮政是从传书送信开始。战争年代不可以没有信,没有信很可能人就没有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和平时期书信同样金贵,“户外惊尘尺书至,眼中飞浪片帆收”。“忽得远书看百遍,眼昏自起剔残灯”。古代没有现在的电讯手段,书信是惟一传递信息、联系感情的工具,自然无比重要。甚至因为一封信引发一场战净,打胜一场仗或打败一场仗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回想我的写作其实是从写信开始的。当时的农民并不是人人都能认识字,我在学校里的作文还没有写好就试着给乡亲们写信了,有晚辈写给长辈的,有长辈写给晚辈的,有妻子写给丈夫的,有写给兄弟姐妹以及亲戚朋友的……我年纪小,好使唤,有些不想让大人听到的话跟我说则无妨。我也因此更早更多地知道了人间的许多事情……每个人的生活里都离不开信。我真想统计一下,活了这五十多岁总共写了多少封信?收到过多少封信?哪些信对我的生活起过重大影响?有一点我是不会再疏忽了:希望收到别人的信,自己就要写信;要想多收到信,自己就要多写信。投桃才能报李。

    我充其量只见过三四位女导演,却莫名其妙地模模糊糊地得出了这样的印象:她们似乎就应该是一些粗粗拉拉,泼泼辣辣,喜欢乍乍呼呼的人。或声音沙哑,或高腔大嗓,能踢能打能喊能骂,能抽烟能喝酒……要调度千军万马,指挥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们逢场作戏,非得雄化不可。没有强人气质怎么能导演得了一幕幕人间大戏?

    当杨道立经过严格地筛选最终被挑中成为大连服装节总导演的时候,让人们觉得眼前一亮——她是那样娇小、精致。说话很少,含蓄而优雅,决不在人前张扬、抢风。她的举止不动声色然而又非常有说服力地纠正了我对女导演的印象。也许她的出现就是要给中国女导演风风火火的形象正名。但人们又生出新的疑问:她这种深藏不露的气质能够指挥调度各路大腕明星和成千上万的群众队伍吗?

    大连服装节展示的并不仅仅是服装,而是整个城市的风貌。大连人希望这个节日能带动他们的城市,走向中国,乃至走出中国。而导演则是这个节日的灵魂。杨道立恰好就是精灵般的女人,能够点石成金。她像精灵一样在人群里穿梭,像精灵一样操纵和点化着一个人山人海般的节日。对那些演员来说她具有一种神奇而美丽的魔力,她迷住了服装节,服装节也迷住了她,节日一年年的办下去,一届又一届,届届出新,步步登高,而总导演总是她,一个美丽的女人就这样成了工作狂。工作狂仍然可以是美丽的。

    她拥有女人最宝贵的两样东西:智慧和美貌。但是她更看重更愿意使用的显然是自己的智慧。因此使她具有一种内在的力量。美貌这种资源是有限的,是娇嫩的。惟智慧资源是无限的,越开发越富有。杨道立生逢其时,这正是一个导演的时代,一切都要运作,不导不出“戏”,越导“戏”越多。人出“戏”,“戏”迷人。惟一不够美妙的是她的身体,工作狂在狂的时候掩盖了许多矛盾,包括身体上的毛病,一旦无法掩盖了,就是相当严重了。尽管她的身体难以承受她的智慧的高强度运转,但智慧无节制地开掘,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更加美妙。

    病中的杨道立成了一个纯粹的女人,安静,温顺。她那不安分的智力却表现出难捱的饥渴,需要读大量的书,需要听朋友们交谈,从纵论天地间一切人与事的对话中获取信息和愉悦。当她病好后重新投入工作时,感到充沛的就不仅仅是体力了。

    当导演需要智力,更是一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被“戏”牵着,被演员架着,被社会抬着,导演是一种热热闹闹的悬浮力很强的职业。杨道立却能热而不躁,悬而不浮,能动也能静。需要动则动,需要静则静。她巳出版了四本书,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随笔等等。写作是静功,要能沉得住气,定得住神。这样的女人岂不有点太厉害了?她的智慧能对人构成一种紧逼感和压迫感,这是那种能让男人变得愚蠢的女人。

    第一次见到杨道立的人还会生出另一种好奇: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或者说才能降得住她?

    她的丈夫徐横夫,是个大智若愚的男人,沉稳、厚重、宽和,正好同杨道立的机敏、灵透、锋锐相应合,能够包容她,忍让她,支撑她,呵护她,以她兴趣和事业为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这才是天造的一对,地设一双。才子佳人型的配偶,让人感到不牢靠,俗云:“两口子一样,活不到天亮”。佳人达官或佳人富翁型的配偶,让人看着不舒服。惟有佳人厚人型的配偶,让人看着舒服,感到牢靠。

    对杨道立的精明干练,称道一番是很容易的,我真正认识她并为她感动,是看到她的哭一那是在一位朋友的葬礼上。这位朋友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学养很好,在事业上卓有成就,可惜长期积劳成疾,终于不治。大家都为他痛惜,无人不落泪。场面壮观,悲声阵阵。杨道立却哭的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是紧紧架住死者亲属的胳膊,以悲痛分担悲痛,以悲痛劝慰悲痛,以悲痛支撑悲痛。所不同的是,她隐忍不发,默默地悲泣,任凭满脸飞泪,模样变形,却格外令人动容。她是外人,却以不见外的真诚救助和化解有可能因过分哀伤造成新的意外事故。葬礼结束后,我们乘坐一辆大客车回住地,杨道立坐在一个角落里,把脸埋在膝盖上,双肩抽动,腰身颤抖——这一幕深深地感动了我!她不再是导演,不再有责任,不再压抑自己,要轻轻松松地哭一抱,化解心中的哀痛。此时的她不是精灵,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重情重义的女人,是一个柔弱的惹人爱怜的朋友。

    “老大哥”的经验

    每个人的一生中,往往会遇到一两个“老大哥”(或“老大姐”)式的人物,对自己的影响和帮助非常大。“老大哥”不是亲哥,也不是黑社会的“老大”,常常是走上社会后遇到的好领导,年长的好同事,在特殊境遇中交下的生死朋友……我在工厂的时候有位“老大哥”,名叫张汉生。是那种“民间博士”类的人物。学历不是很高,却无所不通,手巧心细。后来他的三个孩子都非常优秀,大女儿是教授,二女儿做研究员,小儿子是一家电脑公司的经理。

    30年前,在我准备结婚的时候,他送给我三条语录。那个时候时兴“背语录”,他叫我也把他的三条教导背下来:第一,无论发多大的脾气都不能骂老婆,只要骂过一次,以后稍有不快就会张嘴粗话;第二,无论愤怒到什么程度,也不得打老婆,打了一下就想打第二下,以后凡动怒手就会发痒,一辈子都会战争不断;第三,无论是寘生气还是开玩笑,都不得把“离婚”两个字挂在嘴边上,这两个字是魔咒,不可轻易念叨。

    用八个字可概括我30多年领会贯彻这三条戒律的心得:金玉良言,受用终生。

    简单地概括一个幸运者的一生,无非就是两件事:碰上一个适合自己的伴侶;找到了自己喜欢干的工作。

    “摩擦起电”——家庭成员间不可能不发生摩擦。是男人怎么会没有脾气?时下还可以说,是女人怎么会没有脾气?感情的增进得益于摩擦,摩擦也能:导致感情的破裂,这取决于对摩擦系数的把握,摩擦发生了,却不能全无分寸。你有时可以很暴躁,同时又应该是个非常理智的人。

    夫妻情的基调是和谐与快乐。一对和睦的夫妻能够把爱转化为一种长久的感情。情爱太表面太强烈则具有摧毁力。家庭需要的是一种具有建设力的爱一一久远,琐细,适应,习惯、呵护,关爱……但,家庭的遗传基因来自母系社会,以女人为中心。很明显在仓颉造字的时候,“男”就是在“田”里出大“力”的家伙,这正印证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俗谚。尽管现在已经有了“女主外男主内”的家庭,无论是谁主外和谁主内,一个家庭总得有个主事的。男的不男,女的就不女,阴阳颠倒。正常的家庭,该男人干的事男人不要推脱,让家人享受你的力量、智慧和责任感,同时才可以也忍受你的缺点。女人也一样……只有这样的和睦才是真实和有活力的。因为家是自己最好的宫殿,最好的饭店,最好的休息场,每个人在家里总是最真实、最随意而又最轻松。如果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感到不随意不轻松,或者做出一副完人状,那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家不是自己。每个情感健全的人都有索取和付出的需求。

    家是情感和形体的归宿。因此凡人都想有个家,家里的和睦快乐才历来被世人视为人生最大的福气。

    怎样当父亲

    很容易——可以说是天性,世上没有不会当父亲的男人,能生孩子就能当父亲。只要生了孩子,怎样当都是父亲,“只愁不养,不愁不长”。

    很难——难得让现代“朋克”家庭都不敢要孩子,因为不知道孩子生下来会智商如何?身体怎么样?能否在激烈竞争的商品社会争得一席生存之地?倘若不能成功地生活怎么办?生下来有缺陷怎么办?中途夭折了怎么办?孝坏了怎么办?……越想当父亲的责任就越沉重,不如干脆不当了!

    父亲跟父亲大不一样,有的教子成材,有的教子无方,有的甚至不教……我读过一份材料,现代人类学家开出了一张让世界引以为骄傲的人物的名单,其中有爱因斯坦、弗洛伊德、莎士比亚、贝多芬等等,这些人类的骄傲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父亲和母亲的年龄相差悬殊,母亲年轻,身体好;父亲年纪大,富有经验,智慧成熟。可见并不是所有生理正常的男人都能当个好父亲、当个能让儿女成功的父亲。

    对许多人来说,当父亲是一种“遗憾的艺术”。天下所有的父亲都是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开始履行做父亲的责任,待到有了经验,针对自己孩子的情况知道应该怎样尽职尽责的时候,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性格金型了,空留许多邊憾。以前生孩子没有限制,还可以不断地摸索、总结当父亲的经验,改进和提高当父亲的水平。在实行计划生育的今天,好坏只能当一次,遗憾就会更大。

    1965年春天,我从部队又回到原来的工厂,当时社会上对复员军人的统称叫“大兵”,有人还特意在“大兵”的前面再加上个“傻”字。我当兵前的老同学、老同事,在就某一件事开导我的时候总是先说一句:“你当兵都当傻了”。很快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在“制造疯狂”的同时,那也是一场“制造傻子”的运动。“傻大兵”被“再造”一下,堪称傻上加傻。然后是结婚,生儿子,当父亲——这自然是个糊里糊涂的傻父亲。

    俗云:“孩子是自己的好”。大胖小子的漂亮可爱,使我的生活充满巨大的欢乐,我享受这份欢乐多于思考对他的教育,一有空就把他扛在肩膀头上到处游逛。儿子读中学的时候也正是我创作最勤奋的时候,爷俩各忙各的。他也不希望我多管他,表现出男孩子独立自主的精神。我竟洋洋自得地认为儿子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甚至在他高考的时候也大撒手,结果丢了准考证,被挡在考场外面半个多小时。幸好监考的老师负责任,从书桌下面找到准考证给送了出来。在他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正写一部长篇小说,未能认真地帮助他选择一个合适的工作单位,他干了几年以后,便独自南下去“闯世界”了。我总觉得在儿子成长的重要关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常怀愧疚之感。

    儿子却显得很大度,他说这叫“歪打正着”。他正好对自己的未来有了选择的自由,可由着自己的天性自然发展。他庆幸我没有用自己的观念塑造他,没有把他限制在我的知识范围里——“父子站得太近,阴影会扼杀孩子的成长”。

    老作家萧军晚年写过一首诗:“无病即是福,有子万事足”。这是超脱功利的父亲胸怀。能够欣赏和重视父子这种纯天然的关系,首先是个快乐的父亲,也未必不是位好父亲。正如古训所教导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远忧”。

    童年的口福.

    佛家云,人有八苦。

    古语说,人有五福——要修这五福,就离不开口福。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长不大,五福不是人人都能修得到的,惟口福,可伴随人的一生。从一降生就能享受:吃奶。到不能享受口福的时候,生命就该寿终正寝了。但入口的不一定都是福,有的是苦,是辣,是酸,是毒。有人认为,人到成年以后的大吃大喝、穷奢极欲,才算是口福。我倒以为那是很容易“福兮祸所依”的。只有人的童年才是单纯享受口福的时候。吃在童年——好年成,过好日子的时候自不必说,就是在饥荒之年,儿童也能大饱口福。

    比如闹蝗灾,蝗虫像飓风搅动着飞沙走石,铺天盖地。我想不明白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一露面个个都是大妈蚱,就仿佛是乌云所变,乘风而降。无数张豆粒般大小的嘴织成一张摧枯拉朽的绝户网,大网过后庄稼只剩下了光秆儿,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变成一片白秃秃。大人们都像疯了一样,明知无济于事,仍然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扑打蝗虫……孩子们对蝗虫的愤怒是表现在吃烧蚂蚱上。用铁锨把蚂蚱铲到火堆上,专吃大蚂蚱那一肚子黄籽,真香!

    孩子式的愤怒是短暂的,是被大人的脸色吓出来的,吃起烧蚂蚱来,很快就把忧愁扔到脖子后头去了。吃得小肚子鼓鼓的,每个人的小嘴都是黑的。

    我觉得孩子们对待灾害的态度更积极,更实际,像大人们那样光犯愁有什么用?反正灾害已经降临;不如就大吃灾害送来的东西……再说闹水灾,数不清的大蛤蟆突然都从水里钻出来了,它们不像是由蝌蚪慢慢长大的,更像是由鱼变来的。大人们越愁,它们叫得越欢,不分舉夜白天,哏呱哏呱地吵得人心乱。我把铁钎子磨得飞快,开出倒拉剌,绑在一根长长的高粱秆上,顺着坑边沟沿悄悄地接近正叫得得意忘形的蛤蟆,估计距离差不多了,就猛地将铁钎子剌出,像穿糖葫芦一样就把蛤蟆给挑起来了。然后一只手抓住肚子,一只手抓住大腿一拧,大腿就下来了。一个上午能收获了一大串蛤蟆腿,回到家冼净,撒上盐面儿,葱花儿,上锅一蒸,是全家人的一道好菜。

    一场可怕的涝灾,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不是挨饿,而是大吃香喷喷的清蒸蛤蟆腿……这就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优势。今人皆知童心最纯洁最娇弱,因之也最容易被污染、被伤害。我却觉得,到目前为止,童年时期才是我最强大时候——强大到几乎“刀枪不人”的程度;童年痛苦也最少——现在想起来几乎没有痛苦的记忆,连灾难也无法让孩子感到长久的痛苦和吋怕。是后来的阅历、经验和责任,才使人变得痛苦和脆弱。

    大灾之后最难熬的是来年的春天,俗称“青黄不接”——青的还没有熟,黄的早已吃净,大批的饿死人都是在这个时候。然而这个时候又正是榆树开花的时候,榆树的花像铜钱,一串串青白色的榆钱儿,像新疆姑娘的小辫子一样从榆树枝头垂挂下来,那可是农村人吃不够的好东西。能像水果一样生吃,能熬粥,能掺到粮食面子里贴饽饽。不管闹灾不闹灾,每到春天榆树开花的季节,我几乎就长在了榆树顶上。

    现在城里的孩子,嘴馋了要吃巧克力,要吃冰激凌,要吃蛋糕。我小的时候嘴馋了,就爬到树上去捋榆钱儿,摘枣,掏鸟蛋……所以农村的孩子都擅长上树登高。

    说来也怪,成年以后并非没有见过山珍海味、美馐佳肴,但吃过也就忘了,难以长时期地留下深刻印象。惟独对童年的大吃小吃,终生不忘。人一生的口味就是在童年形成的,越老越想吃童年吃过的东西。

    吃遍天下,最好的饭是自己家里的饭。什么吃在法国,吃在香港,吃在广东……我是越来越相信“吃在家乡”。

    雾中的风景

    下雾曾经是一种风景——

    “不知香雾湿人须,日照须端细有珠”,这心境是何等的晶莹纯洁,情趣盎然。“雾结朱砂气,波流白芷香”,又一个香字,古代的雾难道真是香的?还能人药治病,祛邪扶正?“雾是酲山酒’雾重山如醉”,因为有了雾才使万象变得莫测,进人一种类似沉醉的状态。雾是大自然的赐予,调节人类痛苦的理智,激发憧憬和想象力……直至今天,当人们看不到古人所描述的香雾时,便要在舞台上造雾,特别是各种联欢晚会,舞台上不出现几次五彩烟雾,仿佛就造不出喜庆欢乐的气氛。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实的自然雾,变成了一种肮脏可怕的东西。气象台要提前预报,大雾罩下来了,能不外出的人都躲在房子里,活得在意又非要在雾中穿行不可的人,则戴上了防毒口罩。笼罩一切的大雾给人们造成一种瘟疫般的恐怖。1997年初冬,济南继一场酸雨之后又一场酸雾,同一片天空“酸”一次不够,还要再“酸”第二次,双“酸”双降,成了一大新闻。谁知道我们头顶上灰蒙蒙雾腾腾、心怀叵测的天空,积存了多少能够致酸的物质?不知哪一天就会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我庆幸自己的头顶上还没有挨过酸雨的浇,但见过对其危害性的文字报道,也见过植物被酸雨腐蚀后的电视画面。如果酸雾像酸雨一样“酸”,那就比酸雨更加厉害,因为它弥漫散发,无孔不人,可以通过鼻腔和口腔被人吸到肚子里去,岂不要腐蚀人的心肝肚肺?

    我的庆幸没能维持几天,兜头一场大雾,让我认识到它危害的又岂止是人的身体的健康……去年12月18日,我和《环渤海经济暸望》杂志的主编林开明,一同乘下午2时45分的班机从北京飞汕头。大雾已经下了两天,老林怕赶不上飞机,比原先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上午10点半钟就催促我出发了。我的观点是:下雾天飞机不是晚飞就是不飞,别怕赶不上就怕它不飞。这时太阳已破雾而出,浓雾消散了不少,一般的视力似能穿透四五百米的空间,我对准时起飞也有了信心。在接近高速公路入口处的时候,我们的车不得不停了下来,前面已变成了停车场^高速公路关闭了。公路公路,大家走的路,居然也可以关死,给买路钱也不行!

    这样的能见度似没有必要关路,一群司机围着守关的警察打听什么时候开路?警察也做不了主,只能回答不知道。在中国,“不知道”三个字最可怕,就是说没有时间,没有章法,随心所欲看着来……司机告诉我,昨天在大雾中有一百多辆汽车相撞,当场死了7个人——原来如此,这真叫高速公路的管理者为难啊,不关有可能出大祸,关了就有人骂大街。

    我们可没有工夫凑热闹趟混水,赶紧掉头,绕远~道走老京津公路。这条旧道有许多年没有走过了,一点把握没有,今天很有可能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老林是个严肃认真多思多虑且有几分学究气的老夫子,眼睛盯着窗外,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一会儿觉得雾小一点了,他便脸色放晴。偏偏太阳只露了一下脸,很快又躲进云雾之中,他就觉得雾下得更大了,脸上立刻堆满愁云浓雾。

    司机卖了大命,一路不停地响笛,东躲西闪,又挤又钻,好不容易在飞机起飞半小时前赶到了首都机场。首都机场的场面却让我们都傻眼了:候机大楼外面全是汽车,一辆挨一辆,一辆顶一辆,像花花绿绿的甲壳虫一样趴满了停车场,爬满了进港和出港大道。候机大楼皇面全是人,提着行李你挤我撞,但都是没头的苍蝇——瞎撞。硬箱子、软提包、带角的、有棱的,冷不防磕了你的屁股,疼劲还没有过去,大腿上又被狠狠地招呼了一下……人们一脸的焦急,一脸的忿怒,一脸的无奈。乱糟糟,急煎煎,没有秩序,没有信息,也没有人管理。大厅两边几十个电子显示屏幕全关闭了,且没有广播,比如哪个班机取消,哪个班机延误,哪个班机可以登机或退票手续……在有些电子显示屏幕下面垂挂着八开的办公表格纸,上面用粗铅笔或彩色笔写着一些航班号。乘客们站在平时是用于输送行李的传送带上,坐在平时用来办手续的柜台上,有小姐的地方就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乘客包围着,七嘴八舌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小姐或者不答,她也实在没法回答;或者也发牢騷:雾又不是我叫下的,你们去问气象台吧!小姐说的是大实话。但我仍是不解,宣布一下航运信息总不是很困难的事吧!大雾怎会把室内的电线、电脑腐蚀坏了?怎会把机场管理人员的智慧和责任感腐蚀掉?偌大的一个机场怎会因一场雾就陷于瘫痪?

    我和老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撞了6个小时的头,挤得通身大汗,撞得鼻青脸肿,竟然没有打听出我们要乘坐的8812号航班是取消了还是延误?如果是延误,将延误到什么时候?偶尔得到一句回答,也是那最可怕的三个字:“不知道”。倒也有好心人传谎信,说在哪儿可以办手续了,等我们好不容易挤过去,却根本不是那回事。

    候机大厅里凡是要钱的地方都有人服务,比如卖机场建设费的,卖机票的,卖吃卖喝的地方。我和老林找到一个卖开水泡方便面的地方,香香热热地将肚子填饱。可夜里怎么办呢?难道要在这个快要被挤破的大厅里捱到天明吗?

    连老林这位好好先生也不免口出怨言,讲他在国外也碰到过这种情况,机场里把乘客的吃住安排得很好,耽误时间超半天以上的还允许乘客上街游览,尽量减少乘客因误机造成的烦恼和不便。我劝他,这种时候千万不要想国外,不要想过去,只想眼前。眼前的事实是,中国的民航事业生意兴隆,坐飞机的人多,什么东西一多了就不值钱,’就照顾不过来。这已经不是雾的污染,而是人的污染,人的心灵、素质的污染。我们去汕头不过是参加一个活动,耽误了也没有什么大了不起,这大厅里肯定有人因误机而误了赚钱或赔钱的机会,又能怎样?

    我学着他的学究腔:雾者,误也。大雾,大误。但也可以是大悟!

    聪明的办法是找个地方给汕头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无论有什么事都等到“雾水大革命”结束以后再说。现在是满天雾水,满头雾水,幸好我们是双脚站在实地上,倘若你这时是飞在天空中,恐怕会比现在更着急,恨不得能快点平平安安地站在地面上,哪怕是站在大雾或酸雾中……幸福的童年稍纵即逝,就像一只小鸟飞向远方时,留下的只是一些梦幻的影子。

    现在想起来,我的童年似乎是和打架分不开的。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着玩着,不知为了一点什么屁大的事就动起手来了,较量一番之后仍然是好伙伴,仍然在一起玩耍。极少成为仇人,即使成了仇人也坚持不了一两天,又会滚到了一块儿。

    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却跟我在同一个年级上学的本家哥哥,长得比我粗壮,他本人和我都觉得他的力气要比我大,因此处处想占我的上风,我害怕跟他动手,能让的就让他一点。人似乎就是这样,你越软,他就越硬。有一天他玩耍一根铁棍,把我的右眼眶打破了,倘若棍头再往下偏一点,我就成独眼龙了。我恼了,扑上去和他交起手来,结果我和他都发现,我的力气和身手倒略胜他一筹。自那以后,他变得怕我了,处处让着我。我也长了见识,不经过比试不要轻易地惧怕什么,你怕的东西也许还没有你强大。

    那时候的农村,没有电影,没有电视,没有能吸引孩子们的娱乐活动,大人们也顾不得管孩子,功课又轻松,作业都是在课堂上就做完了。在我的印象里除去睡觉、吃饭,就不在屋里呆着——有很多时候连吃饭也不在屋里。在外边就是小伙伴们凑在一起乱跑乱闹,自己哄着自己玩。农村少年的游戏大多是对抗性的,在游戏中必然有输赢,有冲突,免不了就会争吵、打架。打架也是游戏的一部分。

    同村有个小名叫老小的,虽然跟我同岁,但个子长得矮小,相貌不够周正,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蹩犊。蹩犊自小没有爹,他的寡母是个泼妇,能吵能闹,敢拉破头,护犊子更是在全村出了名。也许一个女人带领几个孩子过日子,不泼一点不行。家里经常叮嘱我,不得招惹蹩犊。可蹩犊是个讨人嫌的家伙,仗着有他娘护着,你不惹他,他会惹你。有一天傍黑的时候,他要玩我的“大头狼”——种较为凶猛的鸟‘。我不给他,他上前来抢,我用手一推,没有觉得使多大劲他却跌倒了,起来后不是跟我算账,而是哭着回家向他娘告状。他娘领着他就站到我们家的门口前骂街,这时候村里下地干活的人都回来了,在我们家门前围了一大帮人看热闹一孩子的游戏升级为大人们的游戏,这是农村常有的娱乐项目。

    我父亲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先生,写约、立契、撰对,能说会道,却无法跟一对孤儿寡母理论,被蹩犊的娘数落得脸色煞白。我惹的祸我就得冲进去给父亲解围,我对蹩犊的娘讲述事情的经过,是她的儿子抢我的鸟,我不过推了他一下,又没磕着,又没碰着,跑到我们家里撒的哪门子泼……我理直气壮地正讲着大道理,父亲解下黑布腰带,撵头盖脸地就抽过来了,我一抱脑袋,被抽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爬起来就跑。跑到一个高土堆上,捡起一块砖头,大叫一声:“好人躲开!”砖头紧跟着就出手了——夏天我能在坑边用砖头打死过鸟,可以说是训练有素的。再加上被父亲打急了,气坏了,那砖头就真的不偏不倚地正落到蹩犊的头上,他哇地一声捂着脑袋就躺到了地上。我一看不好,撒腿就跑,跑到十三里地以外的老舅家躲了3天,到母亲让人带信说父亲已经消气了才敢回家。

    我想起童年就直觉得对不起父亲,惹祸太多了。还惹过一次大祸,是过年放鞭炮把一个外姓人家的柴火垛给点着了……母亲曾嘲笑我是“记吃不记打”——吃了一种好东西能记得住,一有机会还想要。挨了打却记不住,老伤疤未好又犯新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难得对我有过笑脸,甚至我在全区会考时得了第一名,也听不到父亲一句夸奖的话。尤其是我写的大仿上的毛笔字,更是经常挨说。父亲对我惟一的一次表扬,是看到语文课本外面包的封皮上写的语文两个字,问我是谁写的?我说是我写的。父亲说这两个字写的还不错。父亲就那么不经意地夸了我一句,我终生难忘,足够我受用一生。

    我的保护神是母亲,平时对我呵护备至,疼爱有加,我若表现得好,总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点奖赏。比如割草割的多,母亲会塞给我3分钱和一张棒子面饼子,到街上去美美地吃上一大碗豆腐脑。尽管每一次我挨父亲打的时候母亲从不出面阻拦,那时候想拦也是拦不住的,只会火上浇油。但我时刻都感觉得到母亲是我最强大的靠山,哪怕是在我挨打的时候。在我14岁的那年母亲病逝,我的欢乐的童年就结束了。自那以后,我再没有打过架,也再没有挨过父亲的打——我曾渴望过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打我,那说明我是个幸福快乐的孩子。他不再打我是因为我变成一个可怜的没有娘呵护的孩子了。当一个父亲不得不同时还要承担母亲责任的时候,他就会以当母亲为主了。

    童年像一朵田野上的蒲公英,被一阵轻风就吹得无影无踪了,当我学会思考,开始沉默和忧伤的时候,那还不太沉稳的脚步已踏进青春的门槛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