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悲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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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下田了,脚上踩着不耐烦。可当他看到父亲那开始弓了的瘦背时,心里猛然冲撞几下,仿佛突然间明白了父亲的一番话,知道了一些先前不知道的东西。那东西也许是劳作的道理,也许是别的啥儿。那是一种只有父亲,只有站在阔大的田地里,只有踩着坚硬的黄土,只有在那土中终生劳作才能明白的。离开土地,离开劳作,就永远无法理解!

    然那天,在土地中长高起来的沙干事似乎理解了……他不能忘记土地。他永远是个农民,地地道道,就和军长是地地道道的军人一样。弄明白一连是在作戏时,他表面怔着,内心却十分淡然。这情况除了因为是见怪不怪外,还因为他本来在内心就希望是这样,希望一团在军区组织的战前考核中,名落孙山……军长当然容忍不了这种戏弄。站在一连的士兵面前,他面色铁青,和早晨黎明前的天色融为一体。粗胀起来的脖子,青筋鼓跳出最高的频率。面前是士兵,若是一连长,他也许会骂娘,若是他的儿子,他就准定会掴去一耳光,然而却是一个执勤士兵,是棋盘上最容易被吃掉、最无法掌握命运的小卒。如果开拔了,要流血牺牲的就是他们……“你们连长,”军长问,“怎么知道要紧急集合?”

    “只要上边来军事干部领的工作组,”士兵说,“他都让连队注意。昨儿夜,一班长说团招待所停了小车,他就派人打听谁来了……就通知连队说要紧急集合。”

    情况就是这样。

    离开一连,到三营的路上,军长走得很快。作训参谋急走几步,赶了上去。

    “要不要……让团里‘敲打’几下一连长?”

    军长没扭头。

    “不要。打仗了需要的就是这号指挥员。”

    话是这样讲,然他心中已经有了深深的忧虑,已经知道一团的军训是什么样的水平。他担心开拔之事,会因为一团化为泡影,从而使他戎马四十余年,作为一军之长、授衔后的堂堂一个将军仅仅为了指挥一次战斗的小小夙愿成为终生的遗憾!而三营的情况,也更充分地证明了这份忧心。

    他们随便走进了一个排的宿舍,二十四张床的床头上,有十七个还放着紧急集合必须带走的牙缸、牙刷和水壶。一些没穿的军衣,极随便地展览在墙上、地下。听录音机、装电台用的电线,蛛网般连天扯地。有个战士的床底下,竟还塞了一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而在另一个排的宿舍里,全排二十一个战士,有八个人紧急集合,有一个二十五分钟过去了,背包还没打起来,正在床上横二竖三地捆……这部队连民兵也不如,简直就是外出做活路的民工!

    见军长进来,睡着的几个战士懒散地坐起来穿着衣服。也许是愤怒过去了,也许是对一团彻底失望了,也许是他压根对士兵就发不起火来。这一会儿,他反倒显得十分平静,眼角原来硬剑似的皱纹柔和了许多。天色,彻底亮起来,东方的白亮从窗里透进来,凌乱的宿舍里就变得更加凌乱。靠墙角的一张床,军长去了,睡着的战士还在打响鼾。

    沙干事过去拉开被子道:“喂……”

    军长望望被子外如灯泡般的光光头:“别叫……既睡了,就让他睡。”

    然后,走到打背包的战士身边。

    “你不会打背包?”

    “忘了……”

    “没练过?”

    “离开新兵连,一次也没再来。”

    “你们训练……练什么?”

    “上课了,到训练场坐坐……下课了就回来。”

    “没人管?”

    “团、营首长很少到训练场,指导员闹转业,连长说步兵不叫实弹射击没啥练,排长被团里派出去搞生产经营了。”

    再也没说啥,军长转过身,望着那些穿好衣服傻站着的士兵。

    “你们呢?”

    “冷丁儿紧急集合……”一个战士瞟一眼军长说:“真打仗了,我他妈的肯定跑到最前面!”

    离开三营了。

    天东的白亮里有了几分金色,整个营区都开始苏醒。军长眼下才注意到,一团的营房已经很烂,解放初盖起到现在,没有正经地修过。他不明白那时候在他这个位置上的将军为什么要把一团扎在这里,除了离铁路近些外,再找不到军事上的必要。当然,这儿四面环山,隐蔽严实,从游击战角度讲,也不失是一块宝地。可惜离师部太远,四百多里路,平时的工作指导,战时的调动指挥,都有诸多不便。前面操场边有一棵大树,他五年前来时,还在那树下站了很久。那树长得非弯非直,像是沿着一条中心螺旋着爬向了天空。那时候,树极旺,叶子稠密得一层叠着一层,树干上凸出了一个挨一个的旺疙瘩,小的核桃一般,大的碗一样。树叶是圆形的,正面青绿,背面泛白。他叫不出那树的名字,却记住了那棵树——就站在那棵树下,一团给他举行了阅兵式,一方面为了庆祝建团五十周年,一方面是为了迎接他当军长后第一次到一团……那时候的部队,虽不是军中骄子,可军容是那样严整,军纪是那样严明,士气是那样的高昂。看到部队集体从你面前走过时,你会感到有一股力量,在你的血中沸腾,仅仅看一眼部队的投手抬足,你就会在心里暗暗称道,就会下出一个定论:这支部队能打仗,冲锋时绝对不会向后退……才过去了五年,你不忍心承认它垮了,但你知道,这部队不能冲锋了!那棵不知名的疙瘩树走进了你的眼里:它依然那么高大,绿芽嫩苞在树枝上密集地缀着。但毕竟岁月流失了五年,树身上的疙瘩虽还疙瘩着,可皮上没有了青色,已经干裂出了一个个的口子。五年……你没有再来过这个团,你忽然感觉到,无论再忙,无论再远,这期间是应该来两次,也许你来了,部队就不至于垮到这一步。可你没有来。你感到了一种失职和追悔莫及!你意识到了,你终生的遗憾将会留在这一团。你开始在心里相信和证明你的忧虑。部队五公里越野后,陆续回来坐在操场上。你从那树下走过去。团长、政委、参谋长、副团长、政治处主任、后勤处长都在大操场。他们按职务高低,依次来向你致了条例上规定的每天第一次见面必须致的军礼。你一个也没还礼,全用点头代了。看到这齐整健全的领导班子,你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该调整了,该有人退下来了,该有一连长那样机智的人走进班子里!一个团紧急集合,五公里越野,团首长没人随部队跑步,机关领导除了参谋长,主任和后勤处长竟留在家里,一个向干事们部署写给你汇报工作的材料提纲,一个亲自到招待所安排你的吃饭问题。确确实实是该把哪一个,两个或更多点的人从团的班子上拉下来……回来的连队,五公里越野后,如溃退战场似的,一到集合地点,就有一半人横七竖八地搁下背包躺倒了,面东面西,仰卧侧卧,整个儿累倒了。五年前,一团十公里越野后,还都集合立正,没有一个倒下。眼下……你知道这不仅仅是士兵的体力跟不上,而是整个部队的素质下降了,士气低落了,军纪松懈了。有一个战士,在你面前不远处,一停下来,背包就散开来,他也就顾不了许多,将被子拉开一角,歪倒睡着了。有个干部过来踢了他一脚:“小子!没看见军长在那儿嘛。”那士兵翻了一个身:“司令又咋样……不让干就回家当贩子,赚大钱。早他妈烦了这身臭军装!”骂咧着,就呼呼睡着了,任那干部如何扯拉,他也不动弹。这一幕,你看得很清楚。垮了!你开始暗暗承认,部队已经垮了,靠这样的一团争取上前线毫无希望了。

    团长对部队这懒散松垮有些生气,毕竟面前站的是军长,“参谋长,让躺下的全都站起来集合,像什么样子!”

    “算了。”你阻拦道,“让大家歇着吧,强兵不是一时三刻就能站出来的。”

    团长似乎很抱歉。

    “很长时间没搞越野了……这两年,生产经营搞得多,要施工干活,部队行。”

    你没有理团长,你懒得和他说话。一个团垮了,无论多少原因,责任最大的无疑是一团之长。这个时候,你心里格外狭窄,容不下阻拦了你愿望实现的任何一个人。你在心里甚至固执地认为,这次若不能开拔到云南,团长他应该负全部责任,应该首先把团长撤下来!

    “首长,”团长说,“把部队集合起来,你做做指示?”

    “不讲,”你拉下脸来,“没什么讲!”

    “你,各营都看了,不……说几句?”

    “垮了。就这一句话——部队垮了!”

    很静。你周围的人,要立正,显得太拘谨严肃,不立正,又怕你说太随便散漫,一时就都站着不动,僵在尴尬中,不知该说什么话。

    “上午……”倒是政委聪明些,打破僵局道,“给你汇报汇报部队面上的情况?”

    你转过身子,打量一眼部队,又用手朝部队那边扫一下,有力地向地上一摔:

    “不要汇报了——都看到啦,好坏都摆在面前。部队的作风、军纪、素质……什么我都看到啦!这就是你们带出来的部队。你们自己也看看自己的团队吧……这次要真的换防到前线,这些官兵的生命会葬送在你们手里的。我给你们的是一千多官兵的生命,是一支军队,不是一个老百姓民工队……失职!失职!你们团三年没死过一个人,其实你们死得最多,是最大的失职!!”

    紧急集合以后,沙干事心里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早上,军长只喝了半碗稀饭就走了,作训参谋和团里领导,见军长吃得少,自然不敢多吃,也都跟着垫个肚子底,就离开了饭桌。沙干事本来也想走,搁碗时见端上来了半盆牛奶和一盘烤饼,就索性一个人坐下来,一不做、二不休地喝了两碗牛奶,吃了三块饼。看到部队垮了的样子,连他自己都奇怪自己,竟会产生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怎么会这样呢?他自己问自己。你是怕上前线吧?怎么会!不是又何苦幸灾乐祸呢?我幸灾乐祸了。敢肯定作训参谋心里就没和我一样的感觉吗?可以说,我要给军机关打个电话,说一团肯定考不好,一团垮掉了,准会有一半人长出一口气,甚至会有军官高兴地跳起来。毕竟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我也从没打算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军人,我很清楚我自己,我是军人的外表,农民的躯体,骨子里流的是乡下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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