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从窗前抽回身子,软软地把自己扔进沙发,心像被人剖开来放在面前一样疼痛,且清楚地看见疼在哪里,又对那疼处无力医治。他突然明白,人最大的痛苦不是内伤和外伤,而是知道那伤处,又无回天之力去医治,就如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亡一样。那一刻,他像一个衰老的人一样,对命运屈服了,认可了,顺从了,不想抗争了。以为自己和战争彻底无缘了,最后一次机会也失之交臂了。可就这个时候,作训参谋推门进来了。
“军长,有人揭发一连早上紧急集合用老百姓冒名顶替。说他们连有一个战士回家给营长买电视机,一个月没归队,怕查出来,就请了地方一个退伍兵,以每天五元的工钱,在连队充人头。我去问了,一连长满口承认有此事。”
他从沙发上猛地坐直了身子。部队竟垮到如国民党的军队出钱请人头的地步!非整不可了,就是不能开拔,也要全面整顿,也要让一团成为“军队”,而不是民工队……然他坐起时,心却突然说:承认出钱请人总比那些虚报人数强,总说明心里还有军长,不敢像别的部队那样,三十个人,硬报五十人;人死掉了,却还说出差不在家……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别的连队都像一连,整个一团在考核中都采取一连的做法,能够考出优秀成绩吗?能使部队开拔到云南吗?
“你看一团能过考核关吗?”他看着作训参谋问。
“军长,”作训参谋看着他,停了一会儿说,“像你这样组织考试是不行。”
“那……怎样行?”
“其实……往年军区,总部组织的军事考核,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有我们军一是一,二是二。听说有的军……军长亲眼看见部下在高炮射击比赛中,抱着炮弹在落下的拖靶上戳一个洞,再用火柴把洞边烧黑,连问都不问。部下拿了总分第一,夺了优胜红旗,回去照样发给五千元奖金。”
这一些他知道。五八年大跃进的“虚风”几十年在部队没有断过,他曾在集团军处分过八个弄虚作假的团职干部。他的部属,在整个军区是以“实”著称的。一团的上一任团长就是在考核中因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被降职处理转业的。然而他……到了今天,难道也要这样吗?这样不行吗?这样能够考出优秀成绩吗?能够把部队开到云南前线、组织几场战斗吗?
不能这样,这样有悖你的人格!
那就白白放弃这次参战机会?
更不能。在你的生涯中,不能没有一次战争,不能不组织几次战斗!
难道没有别的路走?难道像一连那样,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民族呢?军队呢?像一团这样的部队不参加战争、不沐浴炮火能从根本上转变为一支“军队”吗?那么多的干部、战士,不经过血与火的考验,能将其铸造成真正的军人吗?不能的。当然不能!我的生涯中需要有战争,我的部属——每个师、每个旅、每个团、营,每个连队和每一位士兵,有谁不需要战争的考验呢!没有从战火中走过的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为了我,为了这支部队,也为了民族,一定争取开拔到云南,一定要设法让一团考优秀。
设法……为了民族……为了部队……啊哈哈哈哈哈!多么伟大!多么壮观!多么堂而皇之、正大光明、理所当然、英雄气概……不要想那么多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好不好!
情况的变化,万不是我沙干事所能料到。我感到事情似乎是提前商量好的,当然不能说是预谋。但作训参谋和军长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一唱一和的地步,我感到违背了军长做人的原则。
上午八点二十分,军长突然决定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
地点在招待所会议室。
八点四十分,军长站在会议室东端桌前,神情十分严肃,瞟一眼来开会的军官们,镇静一会儿,把大家都压迫在一种紧张里,使得在座的尽管面前都搁着放了茶叶的杯子和水瓶,却没有一人敢动手倒水喝。军长和大家这样讲话是第一次,军长这样讲话前好长时间不发言也是第一次。他那略显小圆的眼睛,这时候更加像死鱼眼睛一般,红黑的皮肤铁青出一种冷漠的铁青色,凝在瘦长的脸上,就如一块木板上涂了青漆,绷紧着发亮。稍微高出一点儿的额门,一方面突出了他南方人的特点,一方面又体现了他自小成长在北方的特征,在这讲话的前一刻,闪出乌色的光芒。他抓着团长给他倒上水的景德镇瓷杯,轻轻地往桌面磕了一下道:“把大家找来,不是为了讲评早上的紧急集合。部队已经垮了,这你们心中都有数。哪个连队今年头几个月没有私自离队逃跑回家的?嗯……有的连队一天时间一次逃跑了十二个,和国民党当年的部队没多少差别啦!今天……把大家找来,是要问面对这样的部队,大家怎么办——后天——大家也都知道了,军区副司令要带着工作组来考核我们团。为什么要考我们团?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们集团军能不能开拔到云南前线,就看我们一团了。从现在的情况看,我们一团,我们一师,我们集团军不是能不能争取到边境防守任务的问题,而是必须得开拔,必须得到云南前线打几仗,必须得让部队到战争中经受经受烈火考验!”说到这儿,军长又把水杯抓到手里,提在半空,然后,彻底地放开嗓门讲:“不这样——你们一团垮了!我们整个集团军都要垮了!四十余年没有打仗,你们已经忘了部队是干什么用的,你们已经把部队当成了民工队!现在,我们能不能开拔,就看你们后天、大后天的考核了……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部队是在你们在座的各位手里垮下的。两天时间,只有两天时间,你们还要把部队扶起来,扶起来!一句话——军区考核你们一定要门门优秀,总分第一。如果我们军不能开拔到前线,我找你团长算账,找你们各位算账!你们不要说我军长不通情达理。这个时候,谁也不要来给我叫难,谁也不要来给我讲理。我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两天内要把垮下的部队给我扶起来……”
说到这儿,军长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磕,水把茶杯盖弹起来,流到桌上,滴到桌下,他就什么也不管地转身回自己屋里了。
屋里的人全都呆着,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军长回来接着把火发下去。
然军长却再也没回来,他在和军区通话。仅仅到一团十个小时,他已经和军区通了六次电话。
整整等了十分钟,没人发言,没人倒水喝,大家全等在惶恐与紧张中。
我以为军长不该这样让人等。
“大家发言吧,”这时候作训参谋说,“军长不会来了,大家讨论吧。”
原来作训参谋是知道军长不会来的!
不消说,团长的头上是被军长压了一座山。
“两天,”他看着我和参谋,求救似的,“两天时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两天时间……”有一个营长动手倒水了。
“把我们职务撤掉算啦。”
作训参谋这当儿适时笑了笑。
“军长不是说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嘛!”
这话在大家心头拨亮了一盏灯。
“真不管?”
“不会管……这是为了参战,不是别的。”
“真不管了倒不怕考核……”
有几个人笑了,没声音但笑得很轻松。团长、政委、参谋长们相互看看。
“只要不管就好办。”
我想,军长是和作训参谋在心照不宣中给一团十余名干部演了一场双簧戏。这场戏关系到的不仅仅是军长,而是一个团、一个师、一个军和一场战争。
这两天时间,大概是一团有史以来最忙乱、最紧张的两天。两天一过,一团突然井然有序了。有序得十分神奇,就如换了一个团队。
军区副司令员是上午九点到达一团的,一辆日本“奔驰”,两辆日本面包车,加上到一百公里以外迎接的军长的“三菱”和团里的“北京”,飞驰在山路上,威风在威风里,就如射在公路上的几支箭。一团是考核组的最后一个点,将进入营区时,正是太阳娇艳时分。一轮红日从山崖挤出来,把营区照得晶莹透亮。有对士兵,着装严整,个头一米七五以上,持枪如雕塑般站在营门两侧,小车远远来到,戴着薄纱白手套的右手就焊在了标准军礼的位置上,直到车队驶入营区吐出的淡淡青烟在地面消失,手还没有放下来。考核组的“门卫评分员”,正巧看到了这景致。
考核,除了规定项目外,还有其他“项目”,这“其他”由考核组视情而定,这在总分中就是“印象”分。军长说:“哪一点儿都不能给考核组一个坏印象!”
其实,考核是从车队驰入营区就已开始的。
军长坐在副司令员的小车上,将入营区时,一团的“开路车”,在军长的示意下,慢了下来。副司令员的车子到了前边。如此这般安排,使副司令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位正规士兵,“魁伟高大”一下就在他脑里有了位置;接下,大操场上的景象更使他激动不已:队列、战术、射击、投弹、军体、越障碍、班进攻……所有军训内容都展现在操场上。口令声此起彼伏,如洪水漫过上空。这景致映入了副司令的车窗,抢占了他的全部眼眶,几乎胀得他眼疼。他激动了,谢顶的头上闪出一片光泽。摇下车玻璃,盯着大操场,他的眼珠不动了。
军长看一眼副司令员。
“开慢点儿。”
司机减速了。
从口令中爆发出的步伐声、叮当声汇成了一支雄壮的只有军队才有、只有军人才懂的军乐,把副司令员和他的考核组迷醉在了雄性的力量里。远处飘来的射击声,极为清脆响亮,让副司令员感到枪声是冲撞在自己的血管中,太阳下的绿军装,仿佛是跃动在无际草原上的一群鹿,他被一团创造的场面感动了,考核过的几个集团军,他第一眼见到的全部是夹道欢迎,听到的全部是热烈掌声,他是大军区的副司令,一九三二年参军的老革命,欢迎的场面经历多了,麻木了,掌声在他耳朵中留下了一层厚茧。而在一团见到的不是欢迎的欢迎,除了一九六二年的大比武,这是第一次,他不能不感动。
“部队全训?”副司令员没有扭头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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