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街好歹我是熟识的。我依旧沿着墙根走,到了一个猪市上,那卖猪的男人把猪娃的耳朵提起给买主看时,猪耳根的虱子就爬到他的手指上。猪市中夹杂了十几只山羊,羊的叫声使人的牙根儿痒。再过去就是鸡蛋市,白白亮亮,如收搜来一篮篮星星摆在路两边,明知这季节鸡蛋是母鸡开窝新生的,买的人也要一只一只对着日头看,卖蛋的多是山里的媳妇们,她们受不了刘街人转眼就和城里人一样刻薄缺人情,好像她们来卖鸡蛋是专门卖坏蛋,断不了你说我一句,我呛你一句。最后那卖鸡蛋的山里媳妇就怄气挎起鸡蛋筐走掉了,说我拿这鸡蛋喂狗也不卖给你们这刘街人。到这儿,刘街人忽然极有教养了,笑笑说,不出五天你还得来我们刘街卖。
在刘街的最南端找到了化肥站。那化肥站是一方小院子,竟也是刘街人私办的。化肥卖的是高价。冬过春来,小麦要施追肥,买化肥的人排成队。我进去时,满院弥漫氨味儿,乡人大都用手捂鼻子。有几个人戴了白口罩,或用手巾捂了鼻子嘴,皆是刘街人雇下的帮手。我循着味淡的地方走过去,果然见四爷在那儿。二拐子立在四爷旁,牛车倒在敞开的化肥库门前。化肥已经装过了,钱也付了刘街人。二拐子说走吧,四爷说你上车。二拐子说怕牛拉不动,四爷说你腿不便当,上去吧。二拐子便从车后爬上去,坐在化肥袋儿上。
牵着牛鼻子要走时,忽然过来一个刘街人,拦着四爷说,你说过我帮你装一袋肥料给我一毛钱,我帮你装了二十一袋,你咋才给我两块钱?四爷没言声,乜了刘街人一眼,从身上摸出两毛钱,塞给了他。刘街人凑近眼前看一下,脸上粲出一层笑,把路让开了。
牛车开始走了,牛蹄下又响出了嘚嘚当当。我依然觉得像十五年前那个冬天的最后几片枯叶,落在马家峪的岭梁上,响在我的耳旁。
二拐子问:
“四爷,你刚才给刘街人塞了啥?”
四爷说:
“狗屎。”
二拐子笑了:
“塞狗屎刘街人不会对你笑。”
四爷扶着车栏,跳到车前辕杆上坐下来,说:
“刘街人最爱吃狗屎了。”
二拐子便不再说啥,在四爷身旁摇着鞭子,绕过刘街的热闹繁华,从村后一条僻道上,朝着马家峪驶去。这时,我忽然觉到,牛蹄声沉默而孤寂,撒落在静默悄息的田地里,像坟地里从花圈上飘落的纸花,一朵一朵,顺风而去,飞向人头攒动的街上。而我自己,离开海连长的帆布包,走出那精致骨灰盒,跟在牛车后面,如找不到落处的一只乏蝴蝶,随着车轮和蹄音,翻飞起落,才认认真真是冬末的一枚枯叶,被风卷着在半空里不歇地飘。
三
难以料想的是,时光悠悠,十五年的光景,像一季春秋,马家峪的人,该死的离开了这一隅人世,该生的又在这人世开始放牛读书。我被海连长带到这老槐树下,到自己家里一看,那三间陈旧草房,竟还安然地站着,墙是破了,被风雨剥蚀了很厚的墙土,可那房上的草,被马家峪人苫了一层又一层,已经结成一房厚硬的草壳,盖在那周周正正的土墙上。
我从门缝挤进屋里,借着那黄昏似的暗光,见我走时的箱还在,桌还在,床还在。那床上似乎有人睡过,铺了极厚的稻草,且草是当年新铺了的,还有一股薄薄的香味。只是墙角的蛛网,城里楼梯般一级叠着一级,蜘蛛在那网上,很结实地卧着。然正间的屋桌上,摆放的爹娘的牌位,却没有一丝的蛛网痕迹。桌前的香炉里,落满了白色的香灰。不消说,刚过去的大年里,那香炉里插燃了香火;也不消说,十五个年月,马家峪人没有让早死的爹娘觉摸到孤寂和寒冷。
我想马家峪人不会像舅一样不容我。
可待我从屋里出来时,贵德伯正领着海连长,在我家破败的院里走。十几年前的小泡桐,如今已长成大材料,若是春夏,它会给院落罩出厚阴的,那会儿却仅有几条淡影,浮在脚地上。贵德伯就立在那影里,伤感地叹口气,说:
“佚祥这娃儿命不好。”
海连长接:“我们也没想到他会就这么死掉。”
接下,贵德伯说佚祥要自小不跟着他舅长,就是跟了,不改姓叫刘佚祥,依旧还叫马佚祥,那马家峪是不能不接他,他是马家峪的人,死了烧了也是马家峪的灰,可他改姓了。且你们不知道,那佚祥自小就不是爹娘生养的。他娘一辈子不生养,爹死了,娘熬不过寂寞,就抱养了他。他来马家峪时都已四岁多,不到半年娘就也没了,留下他独个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到那年麦天,人忙忘了他,两天没人给他端饭吃,饿得他如一根软面条。四爷他爹抱着立在村头,骂了马家峪人大半晌,说人心黑了,昧了良心,后来抱回家里,喂了饭,给了衣,让四爷把他送到刘街他的舅家了。
我竟不属马家峪的人!
太阳和暖,村街上流着舒适,天蓝得似乎会掉落颜色,不见一丝儿风动,然我想站到海连长身后的墙上去,却被贵德伯说话的口风吹得趔趄摇晃,如风口的一根茅草,无论如何稳不了脚儿,只得又往前面走。在我家的门口,我看见有棵桃树,曲着身子,却直着枝儿,树腰有碗粗,皮都泛滥着蓝青,枝条上鼓着小苞。想起小的时候,娘曾朝那埋过桃核,然不及桃核生芽,我就走了,就成了刘街人,可到了今儿,这马家峪的土,竟养生了那核,养活了这树。
我立到这棵树上去。
吴干部和村人们都在饭场上。我的骨灰盒已被吴干部取了出来,规规正正摆在他坐过的凳子上,村人们看着骨灰盒,惊奇如十五年前在村头看一个南方人耍的木偶戏。一个男人走上前,用手摸着那盒子,说这盒子得多少钱一个呀?多漂亮。吴干部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骨灰盒。另一个女人走过去,摸了盒子,又摸了盒上镶的我的像,问:
“这就是那个佚祥娃儿呀。”
仁德叔说:“就是那娃儿。”
又说:“还没成人就死了?”
仁德叔说:“算起来也活了二十岁。”
再说:“都是活该命里有逃不脱的劫难。”
仁德叔说:“啥劫难……迷信!”
还说:“人死了,咋就送到咱马家峪?”
仁德叔说:“人死了,也得有个家呀。”
这时候,七婶子挤进人群,端详了我的照片,说这孩娃长得倒见周正,人死了,又烧了,把盒儿放到他老宅爹娘的牌位前,也就得了,何苦让人家部队上的人候在这儿。可又有谁说,那房子四爷说过,专让讨饭路过村上的人住,放了这盒子谁还敢住呀。接下便七舌八嘴一阵儿,吵吵嚷嚷声很大,口水星儿毛毛雨样溅在我的骨灰盒子上,我感到筋骨冷。
说:“人家送来了,总不能重让人家提回去。”
说:“送了活人村里养,送个死人也要啊。”
说:“好歹他是咱马家峪的人呵。”
说:“照说他该属刘街人。”
就这时,贵德伯在我家院里唤了二拐子,差二拐子去刘街把四爷叫回来。四爷赶着牛车进村时,已置正午时候了,日头在梁脊悬挂着,村里寂静如同没有人烟,然村人们却都在老饭场上吃着饭。依然是谁家的鸡,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等着有谁扔了菜秆菜叶;几条狗卧在主人的腿边,等着主人给它扔食吃。饭场的中间,也依然摆了高条凳、矮方凳。条凳上搁了谁家特意炒的鸡蛋,特意蒸的白暄馍,特意烧的大米汤,那场景很像一家人年三十的团圆饭。就在这静谧中,牛蹄声响进了村子里,嘚嘚当当很清脆,有人说四爷回来了。
四爷回来并没惊动谁,他把牛车赶进棚下,卸了老牛,牵上槽头,二拐子给牛拌上草料,二人就相伴着到了饭场。饭场上的村人们,看见四爷,都不自觉地立起来。那一立,也就是马家峪的上礼了。不消说,在这乡礼里,最先立起的是海连长和吴干部,他们专注地盯着四爷,贵德伯便忙上前作介绍。然待海连长伸手和四爷握手时,四爷却瞟了一眼高条凳上的菜,走到七婶的面前说,前天我还见你家桌上搁了半碗木耳呢,怎就不端出来给人家炒了吃。四爷,七婶慌忙说,那木耳昨儿天孙娃肚子不好熬喝了。
四爷说:“家里没鸡蛋?”
七婶说:“有鸡蛋,可小广家已经炒了一碗放那儿了。”
转过身,四爷果然看见高凳上摆了一碗色泽鲜亮的炒鸡蛋,仿佛日头一块一块碎在那碗里。这当儿,有人回家给四爷端来一碗汤,有人给四爷拿了两个馍,四爷接汤拿馍,坐到海连长和吴干部的对面说,路上二拐子全都给我说过了,让你们跑了大远的路。海连长碗在凳上,筷在手里,说我们没教育好佚祥这个兵,对不起村人们。你说句实在话,四爷问,佚祥这孩娃到底咋死的?海连长默了好一阵,看着四爷木板板的脸,说:
“扒房子时砸死的。”
“兵营的房?”
是兵营的房子就好了,海连长说,那是个星期日,他去营房边的赵屯,帮一个寡妇家里扒房子,突然房梁落下来,那寡妇正立在房梁下,他猛扑过去将寡妇推一边,自己却让房梁砸死了。
四爷死死地盯着海连长的脸。
“照说他是为了别人死的。”
海连长把筷子放到碗上去。
“错就错在他私下和那寡妇的女儿订了婚。”
四爷问:“订了吗?”
海连长说:“他都向那寡妇叫娘了。”
四爷问:“不能订吗?”
海连长说:“不行的,犯着规定的。”
四爷问:“就为这就不评烈士了?”
海连长说:“他那天去扒房,假也没有请。”
四爷问:“要请呢?”
海连长说:“要请了也不会让他去。”
四爷问:“去帮人也不让?”
海连长说:“部队有纪律。”
四爷不再说啥,脸木在半空,日光把他的脸晒成土黄色,仿佛浸了一层蜡。饭场上极静,我穿过木盒,看见马家峪人都瞅着四爷的脸。我听到我心跳的声响,如房檐下的一柱滴水,滴滴答答,似乎伸手就可以接到。吴干部说,佚祥同志确实违反了部队规定。四爷不接话。吴干部又说,我和海连长来,只求马家峪能把佚祥同志的骨灰接下来,随便埋在哪儿,扔在哪儿,总不能让部队的同志再把骨灰提回去。
四爷朝我的骨灰盒看了看,也看了看海连长和吴干部的脸,说你们该走就走吧,佚祥能这样死,说明他是马家峪的人,马家峪的人不会不安葬佚祥的。话罢,四爷端着碗,起身立到饭场的最中央,扫了一眼村人们,粗着嗓子说:
“都听见佚祥是咋样死的吧?不是马家峪的人是不会这样死了的,我们要给佚祥做副棺材,要把佚祥这娃葬在马家的坟地里。罢了午饭,都回家搜寻搜寻,有好板给佚祥拿出来一块用,由贵德领着把棺材打起来。”
四
日头西下时,七婶离开了李家梁子。李家梁子在她身后越缩越小,最后缩得没有了。将没时,七婶回头瞅了一眼李家梁子村,朝着那个方向吐了一口痰,就迎着落日走。初春的落日,又红又润,仿佛一个红柿子。山梁两侧的麦田,绿茵茵地晒在夕阳下,葱翠葱翠。谁家的白羊在田里啃麦苗,野兔就在那羊群腿下窜动着,也不知那放羊的孩娃去了哪儿。将到马家峪的梁上时,有个过路行人朝她打探路,她有问必答,比比画画一通,又把人家领到一个路口,指戳一阵,才放心地回了村里。
七婶是被四爷差到李家梁子去给我讨媳妇的。
七婶是一早去的,黄昏回的,回来说人家那闺女的家里不愿意,嫌我是孤儿,活着无依无靠,死了依然无依无靠。这时候,村人大都在老饭场的槐树下,团团将七婶围起来。
问:“你没说佚祥是当了兵的吧?”
说:“说了的,人家说兵算啥,又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他算马家峪的人?”
说:“说了的,人家说马家峪人是好,都厚诚到傻昧了,眼下可不是前些年,好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佚祥长得周正吗?”
说:“说了的,人家说活人找好看,死人找好钱。”
问:“最后呢?”
说:“最后人家和刘街一家订了亲。”
问:“刘街谁?”
说:“就去年在县城枪毙那一个。”
惊:“那人又偷又抢又杀人呀!”
说:“那人的爹生意越做越大了。”
问:“给了她家多少钱?”
说:“为配这个骨亲花了一万三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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