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说你连夜去一趟,既埋佚祥,就得让他有个家。
她便去了。我模糊记得,我该称她嫂子,她似乎是我远房伯家老五的媳。五嫂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去时月亮满了三分,村地上到处洒着月色。有寥寥的人,在村街上闲扯天地。人家说去哪儿呀五嫂,她说去给佚祥讨媳妇。人家说能行吗?她说试试看。人家说需要彩礼的话我家有几样,她说回去拿来吧,就有几人回家拿出了几块新布,两件新衣,说都是讨媳妇时没有用上的,说自家的媳妇那时不是嫌布旧了,就是嫌衣小了,正好拿出来让佚祥兄弟用。五嫂便拿上这些衣布,裹成一个包袱,踩着夜色朝她姨家去了。
五嫂的姨家在十余里外的一个村,那村子在月光中,极像落下的几片枯树叶,灰黑的房舍,零零散散在一面山坡上,过了两脉山梁,也就影影绰绰见了那村落。她姨正在猪圈里搅猪食,听说五嫂来了,忙收拾停当,将五嫂领进屋里,倒了茶水,又差人出去找了五嫂的姨夫,这才问起了来意。五嫂就把那衣布摆到姨的面前,说是来帮死了的表妹找个男人,也让表妹早些有个依靠,了却活人的一桩心事,免得总记着清明去给她挂纸添土。
可是姨说:“你表妹有了婆家。”
五嫂怔着,“有了?”
姨说:“有了。前几天人家才提的亲。”
五嫂的脸松了怔色,“还没出土嫁吧?”
姨说:“没。”
五嫂说:“送了聘礼?”
姨说:“也没。”
那就好,五嫂说,我提这个是我们马家峪的人,几年前当了兵去,帮人扒房给砸死了,说这孩娃叫佚祥,人长得十分端正,要活着不知乱了多少闺女的心。说眼下人死了,在马家峪还有一方宅地,满院都是泡桐树,最小的一棵能做房梁,最大的,一棵能做两副棺材板。最后,五嫂问:
“眼下一副棺材得多少钱?”
姨说:“我公公买过一副,三百八十块。”
五嫂说:“和佚祥订了就不用花钱了。”
姨问:“他家没有别的人?”
五嫂说:“是孤儿,订了那宅院和树算有了主。”
姨问:“他死了我家能算烈属吗?”
五嫂说:“要烈属有啥用处呢?”
姨说:“总该享受一些照顾的。”
五嫂说:“他还没评上烈士的。”
姨说,那人家这家可算一户好门当了。虽说男的比你表妹大出十余岁,可死前是哑巴,没讨上媳妇,也照样是单男,半年前暴病死了。半年后人家的舅爷,冷丁儿从台湾回来,想替外甥讨房媳妇,了了心愿。说这门亲戚要成了,也算替你表妹结下一门好亲戚。五嫂说,是哑巴,又大出十余岁,哪能比得了佚祥呀。姨说人死了,到另一方世界,就再也不用说话了;虽是哑巴,终归他有一门好亲戚。五嫂想了想,慢慢地就想通了。给死人找家成亲,总归为了活的人,有一门好亲戚,自然也就好了许多。
五嫂问:“他舅爷回来带了好多东西吧?”
姨说:“凡沾亲带故的,都有一份贵重的礼。”
五嫂问:“结了亲戚,能给一台电视机?”
姨说:“你姨夫想让他舅爷给你表弟找份工作。”
五嫂说:“能行吗?”
姨说:“要成了,那是准行的。”
五嫂说:“怎么不成呢?”
姨说:“方圆几十里,有四个死了的姑娘由人家挑,还不知会挑上哪一个。”
五嫂就不再言声,想一个死了的哑巴,竟也能在人间挑选媳妇了。这个时候,五嫂的姨夫走了回来,披着外面月光的薄薄凉气,进屋时便见脸上荡着一层红红的喜悦。五嫂说,回来了姨夫?姨夫说我去给你那薄命表妹找婆家了。成了吗?五嫂吊着一颗心问。成了,姨夫说,选来选去还就数你表妹年轻,也幸亏你表妹死前去县城照过一张有色的照片。他们拿去的照片,都是黑白的。五嫂看着姨夫脸上的兴奋,如同城里女人们近些年又开始涂抹的红粉,稍一抖动,便就哗啦啦从脸上落下来。
五嫂问:“表弟的工作说了吗?”
姨夫说:“没。急了怕人家不应这门亲戚哩。”
姨问:“能行吗?那工作。”
姨夫说:“准行,县里的干部都围着人家舅爷的屁股转。”
替姨夫一家人高兴一阵,五嫂又夹着她的彩礼包裹回来了。姨和姨夫将她送出村。月亮依旧还是满着三分,农历初八,三分的月亮,一牙儿弯弯地勾在天上,山梁和田地,都如画一样轻淡地写在月光下。姨夫说路上孤单,怕了你明儿天走,五嫂说不怕,真有鬼了,我是为表妹和佚祥他们好,他们也不会不管我。走到一脉岭上时,五嫂也竟真的男人一样立到一个坟头前。那坟孤在一片坟地的边角上,从坟地吹来的夜风,生生响在五嫂的耳朵旁。五嫂看着那坟说,表妹,你真有灵了,今夜回去给你爹娘托梦,说你不同意那哑巴,说佚祥才是你心上的人。说佚祥长相好,年龄好,死得也好,是为了别人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哑巴是怎么死的呢?暴病。暴病的人都是前世作了孽,你愿嫁他吗?
梁子上极静,仿佛月光也静出了声音来。五嫂离开坟地时,脚步响在月光里,从这道山梁传到那道山梁,如同世界上仅剩五嫂和她的脚步,我默默地跟在五嫂的身后,如她的影在梁上飘动着。
五
马家峪忙忙碌碌,一天到晚,都从村头叮当出为我赶做棺材的木匠劳作声。海连长和吴干部已经走了一天。三百里外的县城里,住了海连长的妻小。海连长送我的骨灰,本也打算回去见见妻小的。走时四爷和贵德伯送他到岭路上,他说都回吧,过几日我再回来跟佚祥告个别。这时,村头的木匠,把四爷家的一段桐树拴在一棵树上,解板的大锯,已经在那圆木上拉出了声音。二拐子送来的一块木板稍觉厚了些,仁德叔送来的木板又觉薄了些,总之,那木板一块一块,或倚着或堆着,乱了一片,都需那木匠去锯锯刨刨,有很多活儿要做。
有了这做棺材的事情,也就有了马家峪人的去处。无论是谁闲下了,都到那木匠场上去,看一看,说一说。木匠让帮拉拉大锯,就帮着拉大锯,木匠让帮熬熬木胶,就用刨花点了火,把胶锅端到火上去。木匠也是马家峪的人,并不说收谁的工钱,只听说四爷让来做棺材,就领着跟他学徒的孩娃出来了,到吃饭时或回了家里,或顺便吃门口谁家一碗。我被暂时放在爹娘的牌位前,早早晚晚都去听那叮叮当当的音响,去看看忙碌的村人。就这么,那棺材就长长方方,架在了两条长凳上。新刨的木花,厚厚一层,白云般洒在脚地上,浓烈的油菜花似的木香味,四散着弥漫了村落。就在棺材快要做起时,木匠忽然发现做棺挡的三块柏木,中间一块短了些,且恰好是要在那中间的一块上刻字的,换了别的木挡无论如何不适宜。
木匠去找四爷要再寻一块柏木挡。
找到村后一家时,从屋里出来一个新媳妇,叫了一声四爷,就把一张椅子端到了四爷面前。四爷刚坐下,她又给四爷点了一支烟。四爷吸着烟,问说你家男人不在家?新媳妇说到刘街卖木材了。
四爷在屋里四下打量着。
新媳妇说四爷你要啥?四爷说佚祥那棺材少一块柏木档,新媳妇便笑了,说少了你就说,我翻箱倒柜给你找,还用着你自己来找呵。说完,新媳妇进到里屋提出两块板,宽宽大大,厚厚实实,四爷用手摸了一把,说柳木哪能做档呀。新媳妇又进屋里去,掀出一阵哐哐啷啷声,提一块木板出来了。
“啥木的?”
“栗杂木。”
“不行,得柏木。”
“非要柏木吗?”
“马家峪几辈就葬这一个外姓人,不能亏了佚祥这孩娃。”
新媳妇又将木板扔地上,掀起一雾灰尘来,她从那雾中穿过去,在里屋翻腾一阵子,披一身灰土走出来,尴尬地站在四爷的面前说,真是没有柏木呀。四爷听了,也就出来了,新媳妇一直把四爷送到大门外,连说几声四爷你慢走,那言语,那热情,就仿佛是她的娘家父亲。
四爷又到别家去找柏木挡。四爷到别家说,后村小福子那娃可真找了一房好媳妇,人家就对他说,小福子这半年又盖房,又存钱,靠的全是这房好媳妇。
小福子家是马家峪首富。马家峪村就小福子一家有电视,就小福子一家的瓦房是青砖砌的墙,自下至上不见一粒山梁的土;而且也就小福子一家一年四季做生意,无论春冬秋夏,或日头在地上生着青烟,或冬风在梁上卷着白雪,小福子总遵媳妇的意思,去山里村里,收那些便宜的旧木老树,回来解板晒干,整理成材,拉到刘街卖。一棵树买时八十块,截成檩梁,或做成门板,卖了就是一百多块了。小福子媳妇是刘街的人,小福子媳妇总在家里房上晒那一块一块的木板,厚的薄的,铺满房子,如同晒着一房霜雪。
四爷走到村中时,回头看那一房木板,想小福子命好,想刘街人也并不像村人说的,都被时势造得失了人模样,谁都如我舅那般。四爷挨门挨户进,一家一家问有没有柏木板,各家各户的狗见了四爷都缠着他的老腿摇尾巴,走时还要咬着裤角追着亲到大门外。四爷最后从二拐子家里出来时,空着两手,立在门口,日头照着他的脸,仿佛照着一张揉过的土色纸。他自言自语说,想不到马家峪竟没有一块柏木板。不料二拐子突然想起来,说四爷,小福子家有,就晒在他家瓦房坡儿上。
四爷心里一个闪悠,扭过头来。
“谁家?”
二拐子走出门来。
“小福子家。”
四爷扭回身子。
“他家有?”
二拐子朝小福子家的房上瞅。
“看不见。是他媳妇让我帮着晒上房去的。”
四爷疑惑地望着二拐子的脸。
“不会吧?”
二拐子斜眼看着四爷。
“四爷歇着,我去扛出一块来。”
不用,四爷说你回吧二拐子,便折身往小福子家走去。村胡同曲曲折折,各家房屋的朝向都由风水先生信口自由着,朝南朝北,并无定向。有人家门前空出一片场地,有人家却将大门挤到胡同的路边。然无论如何,各家门口必有一个粪坑,没了就不像过日子的人家。谁家锅小要分家吃饭了,那分出去的儿子,收拾了灶房的锅台,接下就要在大门口挖出一方坑来,扫地的灰草,洗锅的稀水,铲来的粪便,从责任田捎回的草,一律堆进这个坑里。眼下已是冬末,各家都出了草粪,坑空空的,蓄半池臭水。出坑的草粪,圆圆垛着,散发出浓烈的味道,显示了马家峪村的田园景色。四爷从那坑边走过去,大口吸着村街上横流的气息。拐过一条胡同口,他突然登上了一垛圆高尖尖的粪堆,吊着脖子朝小福子的房坡上瞅。
那房的边坡上,有一块空隙露出青青的房瓦,余皆白白一片,晾晒着锯解的木板。那情景仿佛满嘴的牙齿突然门牙失落了,看上去使人冷丁儿伤心。四爷记得极清亮,刚才那儿还有木板严严铺着,现在突然不见了。什么也不消说,啥儿也都明白。缩回脖子时,四爷觉得有样东西在他心里梗一下,仿佛一根粗刺的木棍横在胸膛里。他缓缓走下那粪堆,回到家里,坐在一张椅子上,晒日光直晒到夕阳西下,才对人说,去村头等着,看小福子去刘街赶集回来没,回来了就传我一句话。
有人去等了。
马家峪人立刻全知道了,四爷去小福子家给我讨一块棺材板,那板就晒在房上,可小福子媳妇竟对四爷说没有。到此,村人们猛然想起来,似乎自海连长和吴干部进村,小福子媳妇压根没有朝外端过一碗饭。人们去问村头木匠,给佚祥做棺材,小福子家拿没拿出一块板子来。木匠用斧子敲着他的刨子想了想,说好像没见拿出来。人们再问木匠,小福子也会一手匠人的活,说没说过给佚祥做半天棺材工。木匠说小福子说过,可又说在刘街的生意正忙着。于是,村人们回想起,好像有一次有个讨饭的进了小福子家,空碗进去了,又空碗出来了。又有人想起来,在村顶的梁路上,过路人向小福子媳妇打探去刘街的路,她自己娘家是刘街的,她却对那人说,不知刘街在哪儿。还有人记起来,有一个货郎在马家峪,说谁给个馍吃,就送一包针,小福子媳妇说,不要针也得让你有馍吃,结果她针虽没要,给了那货郎两个馍,却都是放坏的酸硬馍,在水里泡上半晌还泡不软。这样的事情一件一件,被村人们抖落出来,摆在村头的落日里,任人挑拣着看,像在洗涮一挂鸡肠子,弯弯绕绕,丁点的脏物也要洗扔到一边去。最终,大家都觉得,小福子媳妇到底是刘街的人,不是马家峪的人。而小福子娶了刘街的姑娘,不仅没有给媳妇传一些马家峪的风尚去,还被媳妇带了一些刘街风尚进家。事情虽然都算不得大小,但也不能就这样任其下去,不然有了今日不给佚祥一块棺材板,那明儿又会怎样呢?不知要到哪步田地了。
村里的闲人都到了村口。
都在等小福子回村哩。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