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寻找土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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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春日成一团红泥软在西山梁上时,马家峪的四野便红得不见别的颜色了。就在这红日的余光里,马家峪好多家的灶房没有起灶烟,都在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就发生了。小福子踩着落日回来了,刚从梁上往村里下,就有人颠着碎步去告诉四爷。四爷不慌不忙从家里走出来,如同往日吃了夜饭,在村上走一阵闲步,慢悠悠晃着胳膊,摇到村口上,有人悄声说了一句,四爷来了,村人们一扭头,就自觉闪开一条通道,让四爷从那通道走过去。

    小福子进村了,近了那村人的通道。他从那通道里,看见四爷迎着他走来,脚步先自慢下,脸上惊着一层薄黄,瞟瞟如集会一样的村人,把提在手里的一个挎包,换到另一只手里去,最后停住脚步。

    他说:“都闲下……没事了?”

    有人说:“没事了。”

    他望着身边嫂婶,无来由地笑笑,说:

    “该烧饭了。”

    一个婶说:“我家生上了火。”

    不容易地等来了四爷。四爷从通道里穿过去,慢悠悠如一条河上漂浮的一只船,待到了小福子面前,四爷像靠岸一样立下来,上下打量着小福子。小福子胆怯地注视着四爷的眼睛,想问一句,嘴张了,却没能说出话,倒还是四爷先开了口。

    四爷如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说:

    “赶集回来了小福子?”

    小福子说:

    “回来了四爷。”

    四爷说:

    “今儿刘街人多吧?”

    小福子说:

    “多。山里人人都闲,多。”

    四爷说:

    “生意好做吧?”

    小福子说:

    “还好做,眼下都盖房,木材卖得快。”

    四爷说:

    “照辈分,你该叫佚祥叫叔吧?”

    小福子说:

    “该叫叔。”

    四爷说:

    “佚祥的棺材少一块柏木档,木活停下了。”

    小福子说:

    “我家有,怎就不去拿哩?”

    四爷说:

    “我去了,你媳妇说没柏木。”

    小福子喉咙哽一下,半张着嘴,脸上硬着蜡黄,木在村人们面前,嘴角颤抖,两眼痴痴望着马家峪人的脸,眼上慢慢挂上湿润。四爷瞟他一眼,说回去歇着吧,跑了大远的路。四爷这平淡的话,仿佛从小福子脚上解下一根系绳,他迟疑一下,说我回了四爷,四爷说回吧,他就从村人的夹道里轻手轻脚走过去,如木筏小心地滑过河峡。待过了那夹道,他软绵绵的肩背渐渐挺起来,脚步也快了许多。落日在人的肩上,如洗浸的一层红水。有狗静静地坐在人群中,望着马家峪的村人。四爷说都回家烧饭,没见日头快要落山了。就有几个村里的女人从四爷身边走过去,嘴里说这小福子的媳妇真真是不像话,这小福子也面条似的软,被媳妇的两个媚眼就逗得不敢管她了,都结婚一年了,又不是新结婚那阵子,图媳妇带来的新鲜,在一些事情上由着她。女人说着就走了,留下的男人们,却说小福子原先不错的,硬是让刘街这个媳妇带坏了。说小福子总该管管媳妇了。说话间,就有孩娃从胡同跑出来,到人群里喘着粗气说,小福子回家,没二话就掴了媳妇一耳光,打得媳妇嘴角流了血。有人问孩娃,是真的吗?孩娃说不信你们去看看,打完小福子就提着两块木板出来了。

    村人们回过头去,果然见小福子提着两块上好的柏木棺挡板,从胡同走出来,像提着他和他媳妇的两张脸,低头走过来。村人们说小福子真是不错的,就怪娶了刘街那鬼地方的姑娘做媳妇。四爷望望走来的小福子,说明儿棺材做起了,后天大家伙谁也不要去做事,集中力量把佚祥埋到坟上去。

    六

    埋葬我是后几天的事。在吹奏葬我的响器的三天前,村人们没想到我家的桃树开得那样旺盛,也没想到马家峪村的另几株桃树,转眼间都红成了一团火,清浓的郁香,入院爬窗,又串街走巷。

    那时候,村人们都闲在街上,围着做成的棺材,议论说佚祥这孩娃死得值得,有马家峪主持的这番葬丧,也算没白来人间走一遭,也算活了光辉灿烂一辈子。就在人们商量如何抬了棺材,绕村头穿行百步,循着乡俗习规,往坟上送我时,有人呀了一声,说桃花开了,快看吧,桃花开了!人们就发现,放我的棺材的边儿上,我家的那棵桃树开花了,花儿朵朵串串,火灼灼燃了一树,大红、深红、紫红、绛红的混合里,含了粉淡淡的薄白薄黄。院墙是剥落的泥壁,房屋是硬结的草壳,脚地是污脏的泥土,周围的树,都还干干枯枯,少有春来的颜色。可就在这方旧残的世界里,我的棺材的头上,绽放了一树的桃花,远看仿佛一圆日头火红红地搁在我的棺材头上,烧燃着残破颓败,照得一切都略透着鲜亮。人们再往村里看去,透过门缝,翻过院墙的塌豁,或拐过墙的一角,再或穿越村街,望到胡同底儿,看见别处还有挑着、翘着的一枝枝桃花,真真亮亮开在村落里。人们忽然觉得,身上的衣服该脱去一件了,冬尽了,时候已到了春三月。

    就在这春三月马家峪满村荡漾的桃花的粉红味道里,三十里外大秋树村的外乡人,把他的女儿送我做媳妇。那阵子,村人正说不见杏花开,桃树却先自开了花。正说时,外乡人从岭上走下来,未入村就问在村头站立的贵德伯,说这就是马家峪吧?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问,村里是不是死了一个人?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说是不是叫佚祥?贵德伯便惊着,村里的其他人也惊着,说是叫佚祥,问说你是哪个村里的?外乡人说送佚祥的吴干部是他亲表弟,是吴干部让他来找马家峪的四爷的。再问啥儿事,外乡人就反问说:

    “佚祥埋没有?”

    贵德伯说:“明儿埋。”

    “那就好,”外乡人说,“我赶来是想把我女儿配给佚祥一道埋。”

    村人把四爷找来了。在我家残破的院子里,四爷、贵德伯、仁德叔,还有村中低四爷一辈、能主事的男人们,都倚着泡桐树,或靠在我的棺材上。新棺的木香味、油墨味和桃花的馥郁香味,混合成一股清纯清纯的香气,弥漫在院落里,流淌到村落去。四爷差人回家,烧了一碗荷包蛋,请外乡人回家坐。人家说还得连夜赶回去,就将荷包蛋端到了一树桃花下。

    外乡人吃着荷包蛋,四爷说你知道佚祥是咋样死的吧,答说知道,吴干部全说了,要不是为了佚祥的这个死,也早把闺女给别人配了骨亲啦。

    四爷问:“你闺女叫啥?”

    答说:“叫秀子。”

    “多大?”

    “小佚祥半岁。”

    “这么小就死了。”

    “短命。”

    “啥时死的?”

    “年前,腊月二十八。”

    “配给佚祥这娃倒真是合适的。”

    四爷让贵德伯开了我家门,把我的骨灰盒抱出来,由秀子爹看了我的照片。秀子爹端详着骨灰盒,问他活着时很高吧?四爷说很高的。秀子爹说看照片他就是高个儿,说我秀子的个儿也很高。问他没有别的近亲吧?四爷说他是孤儿,马家峪人都是他近门近户的人。问说他死前没有正经订婚吧?四爷说没有,部队上的事你都知道了。秀子爹又问了一些别的事,诸如属相、生辰、喜好,四爷知道的答了,不知的也想着答了。至尾,秀子爹长长叹下一口气,说:

    “有件事本不想说,又觉不能对不起佚祥这孩娃。”

    四爷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是冤死鬼。”

    村人们都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结过了婚。”

    村人们静默不语。细风吹来,桃花的香味在人群中汩汩地流转,经日头一晒,那香味仿佛蒸散出来一样,带着一股肉身似的体温,越发沁脾入肺。

    秀子爹说:“可她结婚了和没结婚一样。”

    四爷问:“婆家在哪儿?”

    秀子爹说:“刘街。”

    四爷望了一眼村人们。村人们也都仿佛被秀子爹说的刘街二字扎一下,细微地一颤,如同寂静中,猝然有一个很响的东西落在人群里,把人惊抖了。

    有谁问:“刘街哪一户?”

    秀子爹说:“金矿矿长家。”

    又问:“秀子是得病?”

    “上吊。”秀子爹说,秀子当天结婚,当天就上吊死了。说秀子和那矿长家老二订婚几年了,结婚那天才知道,那老二原本很好的,自刘街发现了金矿,他爹做了矿长,他做了金矿的会计,他就和刘街的一个寡妇来往了。秀子爹说,是金矿使那老二变坏的,直到结婚那一夜,喜酒喝过了,洞房进去了,秀子脱衣上床了,那寡妇在他房下叫了一声,他就出门去了寡妇家。说秀子在洞房等到天亮,不见老二回来,就在洞房上吊了。说直到秀子死了才知道,他和寡妇好,秀子劝过他,他把秀子打得浑身青紫。说结婚那一夜,他去找寡妇时秀子跪下抱着他的腿,他一脚把秀子的门牙踢掉了,泪和血把枕巾湿了个透。

    秀子爹说时,村人们静听着。说到把秀子的门牙踢掉了,桃树上有花瓣落下来,旋儿旋儿飘。按说当日开的花,当日不该凋谢的。可就落下了一片花,像入洞房那夜从秀子嘴角流出的一滴血,殷红殷红,飘落到我骨灰盒的边儿上。我闻到那瓣花儿凋谢时粉淡的哀香味,如从遥遥的山梁那面飘飞来,浅浅一丝游进我的盒里,和我灰白的骨粉搅和着,使我的骨灰盒里有了一气儿水清味。

    贵德伯说:“你们可以告那老二的。”

    秀子爹说:“不行啊,他家开着金矿哩。”

    仁德叔说:“可以去人把那老二揍一顿。”

    秀子爹说:“老二手里也有很多金条呢。”

    四爷始终沉默不语。有人问说现在呢?秀子爹说,人死了,人死如灯灭,不求秀子活转来,只求秀子死后能配一个好骨亲,无论男的家境如何,光景过得哪怕没盐吃,只要心好人善,让秀子在另一世能和和气气过日子,做爹娘的也就心安了。四爷抬起头,问说你把秀子的照片带了吗?秀子爹果真从口袋摸出一个旧信封,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给四爷。四爷一看,便知那是在刘街照的相。相片的背景是画布上的刘街的景,几幢高楼,一条大街,昭示了刘街的繁华和热闹。然那相片上秀子的脸,却彩成一团粉儿,嫩得如夏日的朝露,透着水亮,一碰就要滴落似的。秀子的眼睛很大,黑亮似山野的葡萄,只是略微透出一股忧伤,如罩了一层黑绸纱。相片是全身,她却坐着,仿佛被刘街捆了一样拘束。望着那照片,四爷想:哪儿就不如了那寡妇?心里骂了一声奶奶的刘街,把照片递给了贵德伯,回头问:

    “她当真是结婚那天上的吊?”

    秀子爹说:

    “秀子当真还是个姑娘哩。”

    四爷说:

    “她屈啊……就和佚祥订了吧。”

    秀子爹说:

    “真和佚祥配骨亲,也算秀子有一世好命了。”

    然后,说了一些杂话,相互问了婚配的事宜,秀子爹起身要走了,说要给秀子真正完婚,就要给秀子用红松木做一副好房子,从村里抬到马家峪来。说秀子命苦,佚祥也命苦,生前没有天撮,死后有了地合,要隆重举行一个婚仪,说花多花少的钱,都由他这做爹的出。

    马家峪人说:

    “是马家峪的人娶秀子,不开金矿也要让秀子知道,马家峪人不是刘街人,不把钱往心上放!”这样说着,村人们去送要回的秀子爹。秀子爹从我家桃树边上走过去,至村街深情打量着马家峪,见到处露出一枝两枝火灼灼的桃花,四处荡漾着香味,说这儿真不愧是一个去处呵。

    便走了。

    七

    葬礼的隆重,在马家峪村,前所未有。在就近的山梁沟壑,村村庄庄,也都是多少年没见过的盛况了。我的棺材头上,刻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善”字,秀子的棺头上,刻下一个又大又圆的“贞”字。两字涂金,在日光里熠熠生辉。那些邻村的人们,老远赶来凑热闹,以致数十年过去,到了寿终,也决不会忘记,马家峪这次配骨亲的葬礼。

    而马家峪的村人们,不仅记得了这次配骨亲的葬礼,也还记得了配骨亲的婚仪和马家峪的团圆饭。

    秀子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他们把秀子从坟里扒出来,放入一个新的红松棺材里。三个月前,下葬秀子时,她衣服穿了七层,塞满了那个狭小的棺材,如今她人还完整,衣也完整,且又在新棺里加添了四套春夏秋冬的衣服,放了乡下姑娘出嫁时所有的梳妆品,如镜子、妆台、头绳、发卡,还有眼下刘街时兴的香粉、雪花膏,这都是秀子家专程去刘街的百货大楼买的,满满塞了一棺材。

    一切仪式都和活人娶亲一样。

    四爷赶着他的胶轮牛车,日出时到了秀子家门口。二拐子在车上点了一挂响鞭,秀子家的门口就响起了司仪的声音:

    “接客到——请新娘子上轿——”

    有八条汉子,从秀子家抬出了秀子的新棺材。那棺材上盖了床单似的一块红绸。棺材的头上,用大极一块红纸贴着,上写了黄字:喜。从棺材起架,到棺材上车,鞭炮声鸣炸不断。一队响器班子,脱了过冬的棉袄,单穿着春时的夹袄,把唢呐、大笛、响器,吹得悠悠扬扬,欢欢乐乐,从《百鸟朝凤》,一曲一曲,吹到《鹊桥相会》,又吹到新时的《十五的月亮》。四爷赶着车走时,秀子家那八个抬客,又二人一组,抬了簇新的立柜、写字台、高低柜和一套新式高低床。这些都是三个月前抬往刘街的,如今再抬往马家峪。就这般,前面四爷赶车拉着盖了红绸的棺材,后边跟了汗淋淋的响器班,再后是一路箱桌,从秀子家门口,浩浩荡荡出发了。

    近午时到了马家峪,牛蹄的声响,沉静悠然,如同秋末洒落在马家峪山梁上的白色小花。抬客们将家具排在村头,忙慌着把秀子的棺材卸下放入一架棚里。二拐子立在村头石上,燃了一挂响鞭,朝天上送去几个二踢脚的响炮,昭示了新娘子秀子的来到。接下来,是我家院里的繁忙。贵德伯朝热闹、杂乱的马家峪人扯嗓高叫:

    “接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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