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掌班道:
“每人加两块。”
四爷说:
“每把响器加五块。”
掌班煞了一下裤腰带。
“有这钱让在刘街吹死也成。”
葬队在乐声中浩浩荡荡下了山坡,队伍缓缓挨了刘街头。四爷在前招了一下手,葬队就都立下来。正是刘街集盛的当儿,满街壅塞着赶集人,扬荡着叫卖的吆喝。我从棺里看见,四爷给贵德伯说了啥儿,那一路箱桌,就从棺后抬了上来。接下猛然响起了鞭炮,把刘街炸了一个愣怔。跟着,四爷从腰里抽出两条红绸,并死摆下四条长凳,前后各二,使我和秀子的棺材,紧紧相并,搁在四条长凳上。然后,四爷把红绸分别搭在两个棺上,命人把那真桌真箱烧了。骤然,在天阴的刘街街头,响了鞭炮,又烧了白纸糊的真箱真桌。火光闪闪烁烁,响器声哀哀悠悠,一下子刘街的赶集人像洪水一样卷过来。我和秀子,因是浅寿,棺材不是漆黑,而是淡黑淡白。那棺材头上各有一条红绸,棺前火后,又放一小桌,摆了我俩的相框、供品,点了三炷香,人们一看,便知是配骨亲的合葬。然无论啥老人,都未曾见过葬人要烧真桌真箱。于是,在那火里乐里,有很多的啧啧。赶集的人拥过来,刘街的店铺便冷清许多。有刘街的人,从店里锁门出来,挤进人群,一眼看了,惊叫一声,呀,这不是秀子和那当兵的佚祥嘛。于是,又忙不迭儿退出人群,告诉别的刘街人。于是,又有许多刘街人,从家里拥出来,看那烧起的大火,听响器班吹《天堂乐》《过小桥》《回人间》和《找判官》。街头是一块极为宽敞的地场,原是卖菜卖鸡蛋的市面,这忽儿有了这番景色,便到处嚷嚷我的鸡蛋——,我的菜筐——;我的鸡蛋——,我的菜筐——。任如何嘶唤,看的人仍是愈来愈多,挤进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又往里面挤。有人都已爬到了我和秀子的棺材上,直到二拐子走过来,说爬棺材不怕不吉利呀,那人才又骂着朝后挤。一时间,竟闹得刘街仿佛地震了,人山人海,雾腾腾的,满街都是一样的话:
“出了啥儿事?”
“马家峪人在配骨亲!”
“出了啥儿事?”
“马家峪人在配骨亲!”
终于燃尽了。花圈起动了。棺材抬起了。童男童女抱着我和秀子的相框,跟着花圈前移了。吹手们,把脸仰向天空,把乐器吹得悠扬响亮,箫声笙声,唢呐声笛声,一律吹奏成一条纯净激荡的河流,载着相并的两个棺材,从刘街漫过去。四爷是那河流上的一个舵手。这丧婚的队伍,汩汩漂漂,船筏一般浮动在街面。好些年来,刘街因为一条公路经过,脱开了旧日厚朴的静寂,都市气息日渐浓烈,街面店铺林立,店铺后竖起楼房。原来的刘家涧人,几年间突然丢掉了喂养几辈的老牛,把光景过到了乡间都市的田地。每日呈现在眼前的风光,不再是田野的日出和山梁的日落,而是急急忙忙地从洛阳运回半假的货物,急忙忙卖给和他们早几年一模一样的村人们。今儿,马家峪的这支葬队,又载回了他们久已湮没的记忆。响器班的乐声,吹拂起往日岁月的尘灰,刘街人忽然记起,几年前他们是刘家涧的人。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开店铺的锁了门窗;粗粗糙糙,加工城市服装式样衣裳的女人,离开了脚踏的缝纫机;煮了鸡子撒上盐的,从挂有“驰名道口烧鸡”的牌下走出来;拨着算盘的老人和按着计算器的年轻人,都停了那忙乱的手指;着实离不开的,如身后三斗桌的抽屉堆满了钱的会计们,就把头从门口举出来,把一条刘街的街道,塞成挤坏了开不走的长途客车。二拐子在四爷身边,高昂起头来,斜眼瞧着满人间的赶集人和刘街人,鼻子两侧,红红地挂了两片儿笑。葬队前打花圈的马家峪晚辈,徐缓地压着脚步,把花圈举得老高。花圈上挽联的白纸条儿,在空中一荡一荡地飘摆。棺头上的“善”、“贞”二字,像两只夜间的车灯耀眼。眼下,乐班吹的是《入墓歌》,那凄哀的曲调,缠缠绵绵,细雨一般,极像从花圈上凋落在山坡上的朵朵纸花。响器班的乐手,先还为那多得的五块钱惬意,又为自己的年龄,非三岁孩娃而在刘街凑热闹感到羞答。这会儿真的落在了刘街的人海里,想,即使淹死也值得死这么一次,索性解了衣扣,露出铁锈红的胸脯,吹得晃头摇肩,前仰后合,仿佛自己已被乐声抬了起来。而那迟缓走动的脚下,似乎不是沥青路面,而是起伏跌宕的河水。响器后面,先前那些抬箱抬桌的男人和一溜儿白云似的孝队,在这神圣隆重的丧婚里,忽然觉到了一种意味,便紧紧地跟在队伍的后面,不断答着刘街人的问话:往哪里?马家峪坟。前面是马家峪的四爷吗?哎。这秀子要合葬给谁?没看见嘛,是马家峪的马佚祥,原是你们刘街的,叫刘佚祥。啊,知道了,这秀子和佚祥原来都是刘街人。刘街有人忽然想起来,秀子和佚祥竟都是刘街的人,如今却要合葬到马家峪。于是,便都想到了我的舅和那开了金矿的秀子的公婆。纷纷扭头去找起来,问起来。说话间,街心的刘家大酒楼,已被丧婚的队伍牵到了乐声里。在那清亮的声响里,舅的楼店如被煮了一样蒸腾,先还开着门窗,乱哄哄有客人和被雇来的掌勺师傅跑出来看热闹,后来,那门窗便被关死了。四爷在队前,轻轻咳了一声,队伍便就站下来,在舅家的楼前,消消停停,响器班吹了一曲《找家园》。舅家无声无息。新起的楼房仿佛淹没在了乐声里,直到热闹的人,指戳着那门说够了,四爷才又咳一声,葬队又慢慢抬着一双黑棺朝前移。到秀子婆家经营金货的店门口,四爷再将葬队收拢住,传响器班,吹了一曲《奔天堂》,才又令葬队开进。金店门口立着的,是秀子婆家小女儿,她看着十六人并抬的两个棺,看着那棺前孩娃抱的我与秀子的相,迟疑一阵,咬着嘴唇退回去,反锁了店门,再也没有露面。然那一双瘦眼投射出的目光,却死死地扎在窗玻璃上。过了金店,也就差不多走尽了刘街。二拐子回头望了一眼,说四爷,再从街上过一趟吧,让刘街人好好瞅瞅马家峪人的武威。四爷没言声,只是高扬着鞭子,赶着牛车,载着刘街满世界的人头,迟缓地朝前走。这时,刘街上空的云气,已被马家峪丧婚的响器班子吹散了许多,日头也露出一层薄面,有黄黄的光亮,抚摸着我和秀子的棺木。棺头的两个“善”、“贞”金字,在黄朗的光亮里,显得耀眼,刺疼了刘街人的眼目。跟着队伍拥来的人群,依然紧随着不散,高唤着停下吹一曲,停下吹一曲!然四爷却怀抱着胳膊,脸上硬着厚极一层木然的神色,端端地走在队前,半倚了我的棺材,将头歪在一边,让我棺头刻的“善”字敞敞亮亮露出来。他一步一步走着,微合双眼,如往日赶牛车进刘街拉货时沿街过路一般,对人山人海,对刘街的这番热闹,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二拐子又从队后追来,说,四爷,该调头了,刘街走尽了,四爷才回身看了一眼刘街,说放一挂响鞭,不回了,响器班吹累啦。二拐子一怔,燃响了湖南浏阳的千响鞭,噼啪声炸乱了响器班的乐律。为了使乐声不被鞭炮的声响淹没,响器班的乐手把头硬在空中,身子僵着不动,仅让手指和脸腮掀动在忙乱里。一时间乐声鞭声,汇成一条滚滚的山洪,冲塌了刘街的楼房、刘街的店铺、刘街的繁华和满世界拥挤的刘街人。可是二拐子和马家峪别的人,响器班和抬陪嫁的男人们,没有谁看见四爷昂扬在脸上的气色突然退去了;也没有谁看见,刚走过的刘街的路边,又多了一家新的店铺,上挂了方正见尺的宋字招牌,写有“马福子木器店”六个大字。在那招牌下站立的,正是小福子和他的媳妇。小福子和他刘街的媳妇,竟没有来送葬。他们也在看热闹,但他们不像别的刘街人,紧追着葬队看,只远远地站着,身子没有离开铺门,仿佛那一对身子,被稳稳地镶进了新店的门框里。
四爷看见了这店铺,也看见了小福子和他的媳妇。他媳妇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小福子的肩膀上……四爷带着葬队回了马家峪。
日头西移时,马家峪的坟上,洒落着金灿灿的光色,坟地四周的麦苗,绿茵茵的。远处的山梁,幽静寂寥,零散走着从刘街回来的赶集人。就这个时候,马家峪以辈辈相传的习俗,照男左女右的方位,将我和秀子葬入了丈二深的墓洞。墓洞里那蕴含了几千年的温暖甜腻的土味,滋润进我的棺材,又渗入我的骨灰盒里。我踏踏实实闻到了土地的气息。
九
海连长和吴干部再次来到马家峪村,已是半个月以后。他依然穿了那套百姓的便衣,和吴干部并肩从梁上走下来。他要回部队了,他最后来和马家峪人道别,也来看看葬我的坟地。他来那天,春日也毫不犹豫地来了,山梁上满是翠青的野草。天些微阴沉,有薄薄云朵游动。马家峪的柳树、杨树,都已泛出勃勃青色,槐树榆树,枝皮也都胀了起来。那时候,马家峪人都下到自家田里,不是锄草,便是追肥。村子里静极,各家门都锁着掩着,村街上走动着懒洋洋的狗。鸡子一群一群,在房檐下刨着食儿。他们在村头愣了一下,先自到了我家。我家的屋门敞着,院里清爽洁净,很像住了人的人家。海连长和吴干部走进去,见那桃花依旧旺盛,依旧火灼灼一树燃在空中,且还夹了片片绿叶,越发衬出桃花的鲜红和清纯。再往里去时,就看见那门上白纸、红纸的对联,而从门里出来的,却是一个讨饭的老人。他说马家峪人收留了他,让他久长地住在那儿。海连长和吴干部看见,那讨饭老人不仅住下了,还在我家窗下,开出了两块地,不知种了啥儿。那土地的气息,浓烈烈地荡漾出和我的墓洞一样的腐暖的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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