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子被七婶接来了。一样是一幅画像,镶在尺大的红边镜框里。七婶在我家门口出现时,马家峪所有老人,除了被四爷、贵德伯、仁贵叔们安排了事情的,全都朝我家门口走过来,先对着秀子的照片惊了一声好水灵呵,瞧那黑眼子,接下就是一声感慨,说好女子薄命,善男人短寿。再接下,就是新娘子入门前的大鞭大炮了,噼噼啪啪,扯天连地,炸得村人们还未从感慨中灵醒,贵德伯就又高叫:
“挽新娘入院——”
七婶子在鞭炮声中抢走几步,进了我家的大门,那大门上有一副对联:
生不鸳鸯阳间泪
死结夫妻阴间喜
横批:
善贞相配
入了院里,一切皆归静寂。村人们立在院子四周,围成一大圈,安安宁宁瞅着中央。中央的地场,已经摆了一张老式方桌,上摆了我爹、我娘的黄色牌位,牌位边放了一个木斗。若为活婚,那斗就要用红纸糊了,装满上好小麦,插上一杆红秤,吊着秤锤,显示着极早时候,大户人家收贡纳粮的气派和喜气,庆祝新人也成为地广土肥的大户主人。眼下,那桌上的方斗,用黄纸糊了,斗内满是银箔捏的纸元宝,尖尖堆成一架小山,金斗银山,让我和秀子在另隅天地,享用不尽。就在这方桌面前,出来两位童男童女,男孩娃抱了我的画像,女孩娃抱了秀子的画像,规规正正并肩立着。
贵德伯唤:“一拜天地——”
男女孩娃对着方桌打躬作揖。
贵德伯再唤:“二拜高堂——”
高堂父母已谢世入天地神位,自然不须再拜。四爷是马家峪岁长辈高的老人,男孩女娃便转过身来,向端坐在罗圈椅中的四爷躬身一拜。
贵德伯又唤:“夫妻交拜——”
童男童女旋了身子,举着我和秀子相框,相对弯腰。事情办得十分圣洁,往日喜婚的夫妻交拜,必是笑声一片。今儿的交拜,静得少见。我和秀子的相框在交拜时,不经意中轻轻碰了一下,许多上岁数的女人,在那清脆的磕碰中身子哆嗦了一下,说倒真是一对夫妻哩,活着该多好。然不消说,活着就不会有我和秀子这对夫妻,也就没了马家峪人家二十户、人头一百余的那次团圆饭。
全村一百三十口人,同吃一锅饭,已是几十年不遇的事情了,且也准定是马家峪村的最后一次。老老少少,一人不缺,日后的时势,再也难有这种乡下的风景。至少,小福子和他的媳妇,便不会参加了。着实说,那是一次马家峪人对自己的祭奠。我被安葬在马家峪的土地里,便和马家峪一道记住了这一切。那当儿,日光温暖,黄爽一片,村里人都被召来参加我和秀子的配骨亲,各户人家,门都掩了,屋里空着无人,连常年有病的,也被扶来坐在空地里。待贵德伯最后唤了新郎新娘入洞房时,我和秀子被送进了我家屋里。上房的东屋,摆满了从秀子家抬来的家具。我和秀子靠在桌子上,听见了房外的全部响动。
四爷立在我家院落的中央,唤说佚祥是咱马家峪的人,他在部队为着别人善了终,咱马家峪不能亏待他。不光把他埋葬在马家峪,还该让马家峪的孩娃们都知道,马家峪人活在世上,就该像佚祥一样,像他们的爹娘一样,活出一股精气儿。今儿全村谁家也别烧饭啦,都到村头吃大锅。三天后,村里人无论老少,都去坟地埋葬佚祥和秀子。比佚祥辈分大的,抬棺整墓做帮手,比佚祥小辈的,一律照辈分戴孝布,送丧到坟上。
这就开始吃饭了。
锅灶垒在村西头,那儿早先是马家峪生产队的打麦场,现在地分了,仍是马家峪各户人家的打麦场。早先那儿每年都积起几圆麦秸垛,眼下,村中二十来户人,积起了二十来圆麦秸垛。垛数和户数相等,只是垛儿小下许多,远看仿佛是一地雨后的野蘑菇。锅台在麦场的最头上。菜是马家峪人自种的,萝卜白菜、大葱大蒜,年后谁家没吃完,就都拿了出来。面是全村对出的,不按人头,按着门户收,有了挖出一升二升,没了挖来一碗两碗。
眼下,那大锅的肉菜,在锅灶上热沸沸炒了三锅,雪白的蒸馍,在锅灶下垛满了一席。麦场上没风。天空里浅云淡淡。菜香馍香的味儿,被日头晒成金亮的颜色,四溢着扩散。村人们都回去端了自家的碗来,自觉地排成一队,去盛菜拿馍。老人们在暖洋洋的地方坐着不动,孩娃和媳妇们给他们端了过来,敬在手上,又回去排在队里,自己打了菜,回来坐在老人的身旁吃。菜勺一个一个传下去,没人勺得太满,也没人勺得太少,都是将满不满的半碗。有孩娃勺菜时,在那锅里捡肉,他家的大人会不轻不重打他脑壳一下,骂:
“不要脸啦!”
孩娃回头一望,忙不迭又将那肉片儿丢进锅里。这当儿别的大人说:
“让他捡嘛,孩娃儿家就是这样。”
那孩娃的爹娘就说:
“从小由了他,长大就不是马家峪的人啦。”
这时就有坐在边上的大人,忽然从自己碗里翻出一块肉来,放进了那孩娃的碗里。
祖祖辈辈,马家峪都遵循着一种惯例,每年麦收之后,全村人在麦场上吃一次团圆饭。吃饭时,女人的争吵隔阂忽然没有了,化解在那香热的馍饭里。男人们是不和自家媳妇孩娃一道吃饭的,他们聚在一起,边吃边筹划下季种收的打算。然这种习俗不知从哪年忽然没有了。今儿再聚在麦场时,依然是老婆和媳妇娃儿在一起,男人们相聚在一起。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将四爷围在中间,端着菜碗,拿着大馍,吃得山呼海啸,说:
“这菜炒得盐少了。”
又说:“馍倒暄虚。”
再说:“那海连长和吴干部,万不会想到,咱马家峪葬了佚祥,还给他配了骨亲。”
还说:“妈的,世道真真不是世道了,外面都没有咱马家峪这般的村庄了,满天下都是刘街那样的人。”
至尾,就都齐声感叹了一阵世界,骂了一阵刘街,开始筹划起三日后我和秀子的葬事。
八
葬我的队伍是日出时出发的。
我的坟墓在马家峪与刘街当间的一条梁子上,几近到了刘街。那儿是马家峪祖坟。我被按照辈分埋在爹娘的坟脚下。从我的坟里出来,我和秀子相伴着立在祖坟的顶上,踩着一块大青石,手扶着梁上的野槐,能清清亮亮看见刘街的繁闹。刘街的繁闹,从罢了早饭开始,如炊烟般渐渐升起来,到日落时分,又如炊烟一样渐渐落下去。刘街的物景,招招式式,尽收在我和秀子的眼睛里。每每立在那肥厚坟土上遥望刘街的当儿,我就想起马家峪人葬我时,在刘街扬威的盛气的神圣,使人心里总有股清泉般爽心的惬意。
配骨亲配到这般隆重,比常人安葬还要热闹,这是马家峪人原先也没料到的。时势到了今日,娶亲送葬,请一班响器,是极平常的事。加上秀子家来送葬的人,说秀子在阳间命苦,到了阴间,再不能委屈了她,要把陪她的一路箱桌,真真地烧在坟上。所以我和秀子一被抬上马家峪的梁路,那被糊了白纸的红立柜、红写字台、红高低床一类的家具,都随着棺材抬了上去。我家门上三日前贴的红联,过了三朝喜期,也换成了白联,联句是依然的老话“生不鸳鸯阳间泪,死结夫妻阴间喜”,然横额却换了四字:
仁仁爱爱
葬事遵循着马家峪乡俗:最前有小我一辈的男娃举了花圈,花圈上飘了一副挽联。挽联是从哪本书抄来的,句文是:
年少帮去,图一善字,只为好人再难得。
妙龄别世,求一贞字,应愁秀女无处寻。
其余的一路箱桌上,皆写有祭、寿、奠、福的字样。村里的男人,都抬棺抬箱去了,女人们则举了纸扎的金山银山、金斗银斗、金牛银马,孩娃们则戴了孝布。前走花圈,后跟我的棺材,再后是秀子的棺材,最后是箱桌和孝队。整个马家峪的人,都出动了。日头很好,山坡上的青草泛出了一层绿意。有村庄的地方,缀着一树两树桃花。恰逢刘街的集日,当响器在梁上奏曲《升天堂》的曲调时,梁上忽然安静许多,山山野野,都能听到那送葬的调儿。赶集的乡下人,加快了步子,走在葬队的边上,凭空增加了葬队的浩荡。待那响器班儿歇嘴时,山梁上便鼎沸起极大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仿佛过去的不是葬队,而是刮过了一场大风。
“你们是马家峪的吧?”
“马家峪。”
“一下死两个?”
“配骨亲。”
“配骨亲也闹得这般声势呀,了不得!”
队伍是在近午时候靠了坟地的。日头已临了正顶,忽然飘了一阵浮云,山梁上刮起小风。村人们对四爷说,得埋快一些,别淋了雨水。可四爷不做声,到往坟地去的路口时,忽然立下来,往刘街打量一阵子,回头说:
“从刘街过一遭。”
葬队往刘街去了。在马家峪一带,无论娶亲或丧葬,队伍从繁闹走过,是一种显摆,也是一种规格。死去的人,非在村中享有极高声望,一般不绕道去那繁闹的去处。可四爷领着我的葬队去刘街。响器班的人吹了一路,见又要绕道,掌班就紧走几步,追上四爷。
“咱原先计划没有说要从刘街走。”
四爷乜一眼掌班。
“马家峪给你们加钱。”
掌班脸上的急色淡了淡。
“加多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