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心脏还不错。
哥哥说,没什么大事吧?
医生说,年龄太大了,得让他住城里,这乡下医疗条件太差,有个三长两短根本来不及。
一般说来,谁都可以从这话中听出,这些县里的医疗权威既是对病人负责,更是对县长负责。有的时候,医生对没病的人负责比对病人负责更为重要。大校已经从中体会到了县长的分量。他有些焦急地说,到底什么病?
医生说,没什么大病,就是年龄太大了。
原来父亲的重病是年龄太大了。大校立在床边,有些如释重负,又觉得有点小题大做,有点被哥哥随意调动的感觉。要知道,他所统辖的发射旅,在戈壁滩执行发射任务这几个月,干部战士的父母有十七个病重和病危,十七个人没有一个向组织请假回家的,可他这位一旅之长,竟在这个时候回家了。一种士兵在前线打仗,当官的在后方喝酒的感觉在大校心里油然而生。他觉得对不起那十七个军人和他们的父母了。他想我最好今夜就乘火车到市里,赶明早的班机往中国西部飞。可他这种想法不久就被意外飞来的枪弹打得血肉横飞、残缺不全了。
意外的戏剧拉开了大幕。
我们应该把笔墨浓缩点,尽量把小说的交待部分简单化。医疗小组(就说是医疗小组吧)的会议结束了,一批医生和县乡的干部及县长秘书要走了,他们眼里都闪着被县长信任了的旺绿色的光。汪海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出门送一送。他们一走,另一场戏的锣鼓敲响了,伴奏是门外的汽车发动声。汪海说,老二,父亲八十七岁了,这三天忽然就昏迷起来了,我不能眼看着八十七岁的父亲在家没人管,我背不起那一个老红军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旅长,一个是县长,却让父亲在老家自己烧饭吃的名誉。汪海说,让你回来就是问你一句话,我把父亲接走了,你把你媳妇怎么办?父亲现在是你要不把媳妇接到部队,他死在汪家沟也不住城里去。汪洋继续沿着哥哥小题大做的思路往前走,说哥,我回来是司令员批的一天假,难道就是为了这?汪海就有些按捺不住县长的脾气了,提高嗓门道,为这怎么了?你难道要把人家丢在汪家沟一辈子?你想想不是人家哥你能当兵吗?我能提干吗?现在我是县长了,你是旅长了,我们能忘恩负义吗?屋子里静极,送完客人的嫂子走回来,把八十七岁的老人扶在怀里,大家就都看见那枯叶似的脸上又新添了一层暗黑,他嗫嚅了几下,欲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最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儿。汪洋和汪海及嫂子都明白。他指的是中国最高的道德呢,他这一指,汪洋说话了。谁都无法知道,汪洋说的一句话是随心所欲,还是深思熟虑,再或是平静的赌气。
汪洋说,我把她接走就是了。
这句话使我们平淡的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使读者获得了缓解郁闷的转机,老红军郁积内心的多年之疾,由此千斤之语得到了根本的疗治。他忽然在大儿媳的怀里,挣扎了一下,脸上砰砰啪啪闪出了与窗外同色的落日的光泽。他用力伸出自己嶙峋的瘦手,把汪洋的手紧紧捏了起来,兴奋而又有些疑虑地盯着汪洋的脸,惊喜、意外地问了几句话,问得流畅而又有力,仿佛他这一段时间的突然衰老,就是为了这样几句问话。
——洋,你真的让她随军?
汪洋迟疑一下,向父亲许诺似的点了头。
——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接她?
汪洋犹豫片刻,在哥哥汪海的一个眼神后,又点了一下头。
父亲脸上露出了很厚一层深红色的笑,如同深秋的枫叶或柿叶。他慢慢松开汪洋的手,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都吃饭去吧,看外边太阳把天都落得昏黑了。大家扭过头去,果然看见窗外落日已尽,秋天的黄昏悄无声息地趴在窗上,就合情合理地丢下父亲到厨房端饭端菜去了。北方饭总是馍、菜和汤。大家拉亮电灯,把油烙馍摆在饭桌中间,将嫂子炒的绿豆芽、水豆腐和两盘肉菜放在四周,盛完汤去门口找回来留下值班的医生,再去里屋问父亲想吃什么时,事情就沉默着惊天动地了。
汪洋叫了两声父亲,父亲没有回话。
汪海冲进屋里,又连叫三声,不见应声,忙把父亲抱在怀里。已经拿起筷子的医生,丢下筷子,拿起听诊器,毫不误事地把听诊器放在老人的心口片刻,额门上就渗出了晶莹的汗粒,之后又用手去号脉,额门上的汗就落在了老人的手腕上。
老人圆满地走完了他人生的路程。
老人是无疾而终。
老人死时脸上一反常态,没有了枯叶般的忧虑和无法言说的担忧,而变得安详红润,仿佛他临终之前终于完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夙愿,去掉了使他二十年食寝不宁的一块心病。
七
老人的死,给人一种是汪洋、汪海的蓄谋之感。换句话说,他们似乎知道老人无疾而终就在这段日子,在这段日子的某一句话后。仿佛这一切都是如期而至。事后知情人都说,如果汪洋不从部队回来,如果汪洋不答应把女人随军接到部队,也许老人仍还活着,甚至能活过九十、上百也不无可能。老人的死,使我们的小说起死回生,使我们终于可以把笔墨有理有据地转移到读者最关心的情节上:大校的婚姻及与他婚姻相关的他的军旅生涯。他的军旅生涯使他的婚姻奇特而具可读性,他的婚姻又反过来使他的军旅生涯显得诡秘而具代表性。让故事回到二十年前去,让大校的历史和二十年前他人生的某一情节勾连起来。我们连续着历史的某节环扣,小心翼翼地来分析二十年前大校终于在那次休假、结婚之后,回到军营的某些情况。背景之一是他能够如愿以偿地向队长脸上吐一口恶痰了(尽管没吐,只是如冰凌落地样笑了笑);背景之二是他和支书的妹妹领了结婚证,在耙耧山脉的一隅天地里,成了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物。在这双重背景下,他提着行李,回到了深山老林之中的军营,门口的哨兵一定向他敬了礼,他也一定还了礼。他的行李中,一定是我小说中耙耧山脉的土特产,花生或核桃。那年月人们大多对送礼的意义还没有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完全出于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同志交往。你休假归队,倘若空手就觉得对不起战友们对你的思念和唠叨。但也许汪洋有了。我想汪洋是有了(哪怕只一点),以我的经验和观察,那些能在部队站稳脚跟并干一番事业的农村籍干部和战士,当初大凡都有这样的心理和行为。我生涯中的入党和提干都有些不光不彩的残章缺页。假定那次汪洋归队,送给连首长的花生、核桃比分给战友的多(一般都这样),连长那一夜向汪洋说的那番影响了汪洋半生的肺腑之言,因此会显得依据充分,极近情理。那是九月末的最后一夜,营区里没有光色,月黑风高,汪洋归队中坐车、徒步,疲惫不堪,却又天翻地覆地不能入睡。在达到某种目的之后,他心中那段强烈的得不偿失的懊悔苏醒了,他感到他在军营几年努力,就是为了和支书的妹妹结婚。这在耙耧山脉是那样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可在回到军营之后,则显得无聊而又可笑,滑稽得无法向人诉说。原来,思想都是在规定情景中产生,又在规定情景中改变或消解。在军营这所人人都对婚姻与事业怀着美好愿望的革命熔炉里,汪洋渐次悟到他的婚姻、他的爱情生活中有三点不足:一是他和支书的妹妹有父母包办的成分。二是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他高中毕业,她没有读过一天书。他错把她针线活做得地道当成了她的才华和文化。第三,更为要命,她竟比他大三岁,且长得确实不够好看,甚至能说成是丑。可当时他还多少信了“女大三,抱金砖”、“丑妻是宝”那样的乡村民谚,对此竟没觉出有什么不妥。现在看来,这一点尤其不能容忍,尤其不能向战友们做出解释。他已经二十二岁,三天不刮胡子,下颏会森林一片。他已经有能力如第三者样,静观自己的婚姻,就像一个人终于登上山峰,一览众山之小那样,观察自己未来的爱情生活。他看见他一生的悲剧大幕已经拉开,自己正在言不由衷地担任头号主演,又不知该如何退场谢幕。他意识到人生最大、最久远的事业是爱情和婚姻,而爱情与婚姻这项事业又恰恰常被人们当成日常故事所演练。原因是这项事业的首页,往往不是如三十年代反封建时期的奋斗,而是新中国成立后的选择。自己选择的悲剧,才是更为深刻的悲剧。汪洋独自寂寞在营房以东的森林边上,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揪着自己的头发,拔苗助长般使自己的思想深刻而又成熟起来,苦苦地思考和寻找着悲剧的原因。他起初把悲剧的根源归罪于父亲这位所谓的老红军,可又觉得这样的确委屈了老人。归罪于那该死的生产队长,可生产队长已经向父亲跪下了,不能再向他报怨报恨了。那时候虽是一九七八年,打倒“四人帮”已经一年多,可汪洋还没有能力把这一切干干净净都推到社会的身上去。汪洋找不到债主,就在那儿长吁短叹着。这时候连长在屋里独自吃了一阵花生或核桃,出现在了汪洋的人生里。连长赵家桥的出现,使他的生活忽然间别开洞天,有了一片新的光明。连长是查铺时发现汪洋不在床上寻到这儿的。
连长说,二班长,有什么心事跑到这儿?
汪洋笑笑,没心事,就是睡不着。
连长也脱掉鞋子坐下来。
你瞒了我。我一猜就知道你回家订婚了,订完婚回来就后悔。
汪洋怔了怔。
连长说,我们农村来的都他妈犯这一个错误,你重复了我当年的错误路线。
汪洋盯着赵家桥连长。他看到了朦胧中的一团黑色。
连长说,来通知了,要提一批骨干,连里报了你。
汪洋的心里决堤一般轰轰隆隆一声巨响。
连长说,现在你什么也不能说,千万不能和姑娘有半点吹灯的意思,不然她一封信你就会完了。一辈子就得回家种地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叫你一辈子后悔莫及。连长说连里报了三个,只提一个,竞争很厉害,可能三个月后下命令,你重要的是要在这三个月内,不出半点差错,还得有突出的表现。连长说那两个一个是从城市入伍的,一个爹是县里的局长,人家回去都有工作,可你回去怎么办?连长说我今夜说这话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你知道你把我的话再说给第二个人,那意味着什么严重后果吗?
连长赵家桥这一夜的这番话,对汪洋有点指点迷津之效。在汪洋的人生路口,连长告诉了他该朝哪个方向走,该如何朝着那个方向走。汪洋没有对连长说他已领了结婚证书,他隐瞒了事实真相,很快把痛苦掘埋进心灵深处,看到了新的光明,新的目标。他甚至忽然感到,事实上自己参军入伍,为了提干才是心中的深层目的,是真正的目标。汪洋很快校正了他的人生航向,并把婚姻和爱情的痛苦在心中让位于提干和事业。按惯例战士休假归队的第二天洗洗整整,一般不参加训练和集体活动。可是那一夜汪洋和连长在森林边,一直坐至来日军号响起,他二话不说,就带着他的两眼血丝,领着全班参加连队强化体能的五公里越野训练了,并以第一的成绩,最先到达终点。从此后,汪洋便以更为崭新灼目的形象,出现在了这数十里山脉中仅有的一个发射营的营房里。
我们不妨把图表引入小说,也许会更为明晰和直观。
汪洋军旅人生史图表之一。
毫无疑问,图表不是小说,可它能以简略的文字,勾勒出汪洋大校在提干前某一方面的人生轨迹。它节约了我们很多的叙述和交待。我们从表中看到,汪洋从连长和他在九月末的简短谈话之后,他和他的班训练成绩直线上升,荣誉如日中天,最终他被树为全旅的训练标兵了。
这时候是一九七九年二月。
一九七九年二月对和平时期的中国军队,是一段特殊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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