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里人迹罕至。第一批开拓者来到这里考察之时也无法接受这片想象中草原辽阔、水草茂盛的土地，竟然是如此的荒凉和阴郁，放眼望去只有茂密的森林和密布的黑岩石。从蜿蜒曲折的山谷中望去，山坡上是一片黑压压的茂密丛林，继续向上则是高耸的覆盖着白雪的光秃山顶和耸立的岩壁。此时，一列火车正沿着山谷缓缓向上行进。
前面的客车在这一刻将油灯点亮，二三十个人在简陋的长车厢中坐着休息。这些人大多是工人，他们刚刚结束了深谷中的辛苦劳作，乘着火车回去休息。其中十几个人的脸上布满了灰尘，身上还带着安全灯，从他们的装扮就能看出这是一些矿工。他们聚在一起吸烟，低声交谈，时不时对上车厢对面的人瞥来的目光，那两个人明显是警察，他们穿着制服，衣服上还佩戴着徽章。
车厢里还有一些乘客：几个劳动阶层的妇女、一两个当地的小商人，还有一个独坐一角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正是和我们有关的那一位，因此会仔细介绍一下。
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只有30岁左右，中等身材，却显得意气风发。他不停地转动着那双灵动的灰色大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人们。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坦率热情、热衷交友的人，他善谈和热衷交际的性格以及睿智的笑容是那么的一目了然，但这并不是全部。细细观察的话，你就会看到他的嘴角一直若隐若现着一种刚强坚毅的神色，透露出深沉谨慎的样子。看得出来，这个褐色头发的爱尔兰年轻人将来一定会在社会上出人头地。
年轻人试图和他身边的矿工搭话，但话不投机，对方沉默又粗鲁的态度让他失去了搭讪的兴趣，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了，于是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窗外渐渐昏暗的风景中去。可是这景色着实不能让人愉快。天色昏沉，山坡两侧隐隐现出堆积的矿渣和炉渣，煤矿的竖井耸立其上，炉火的光芒在山坡上闪烁。沿线到处是低矮的木屋，从窗口中透出的灯光，隐约现出其轮廓。不时显现的车站挤满了肤色黝黑的乘客。
这座盛产煤铁的维尔米萨山谷，并不是文人和悠闲的人乐于拜访的地方。这里是为生存而奋力打拼的搏斗场，到处都在进行着最原始、笨重的工作，而进行这些工作的主角便是粗壮健硕的工人们。
车上的年轻人望着这凄凉的小镇，脸上闪现的不悦和好奇凸显出他对这地方的陌生。他望着从口袋中掏出来的信，不时地在上面的空白处写写画画。之后，他甚至掏出一件看上去与他斯文的外表完全不相配的东西——一支最大型号的海军用左轮手枪。在灯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他手枪的弹轮里闪烁着铜弹的光，枪里上满了子弹。很快他就把枪放回了口袋，但邻座的工人还是看到了。
“嘿，兄弟，”工人对着他说道，“你好像有所戒备啊。”
年轻人僵硬地笑了下，说道：“是啊，我来的地方有时候会用到它。”
“你是从哪儿来的啊？”
“我来自芝加哥。”
“那你对这里还不熟吧？”
“是啊。”
“你会发现这里也需要它的。”工人对着他说道。
“真的吗？”年轻人对这个话题似乎很感兴趣。
“你没听过这附近曾出事的传闻吗？”
“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嘿！这里可出了不少事情，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全知道了。对了，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听说在这里想找活儿的话总能有活儿干。”
“你是工会里的人吗？”
“是啊。”
“那你应该会找到活的。你这里有朋友吗？”
“现在没有，但是我相信我可以交到的。”
“打算怎么交呢？”
“每个城镇都有自由人会的分会，而我是它的会员，只要有分会我就能交到朋友。”
听了年轻人的一番话，那个工人反应异常。只见那工人充满疑虑地扫视四周，确定其他矿工还在聊天，两个警察也在犯困，才慢慢走近年轻人。他挨着年轻人坐下，并且伸出手说道：“把你的手伸过来。”
两个人通过握手对上暗号。
“我能分辨出你在说真话，但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他把右手举到右边眉毛旁，年轻人马上举起左手到左边眉毛旁。
“黑夜是不愉快的。”工人说道。
“是啊，对于来自异乡的旅行者，黑夜是不愉快的。”年轻人回答道。
“好极了。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你，我是来自维尔米萨山谷341分会的斯坎伦兄弟。”
“谢谢你。真是太幸运了，这么快就可以见到一个兄弟。我是来自芝加哥29分会的约翰·麦克默多兄弟。身主J.H.斯科特。”
“好的，我们在这里有许多人。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在整个山谷，我们会的势力比美国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强大。真不明白像你这样意气风发的会员，怎么会在芝加哥找不到活儿干，我们可是需要许多像你这样的小伙子。”
“我曾找过很多工作呢。”麦克默多说道。
“可为什么又离开了呢？”
麦克默多对着那边警察的方向点头示意了一下，笑着说道：“估计这些家伙要是知道的话会很开心的。”
斯坎伦颇为同情地哼了声，问道：“有什么麻烦吗？”
“的确是很麻烦。”
“是犯法的事？”
“不止如此。”
“不会是杀人吧？”
“说这个还早了些。”麦克默多用一种说多了的惊讶神情说道，“我从芝加哥离开有自己非走不可的理由，这你就无须费心了。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一直问这件事呢？”麦克默多说着，灰色眼眸从镜片下露出愤怒的火光。
“好了，伙计。请不要见怪。没有人会觉得你做了什么坏事，你现在要去哪儿？”
“去维尔米萨。”
“第三站就是了，你打算住在哪里呢？”
麦克默多再次掏出衣服里的信封，借着昏暗的油灯看了看。
“地址就是这里——谢里登街，雅各布·谢夫特。这家公寓是我一个芝加哥的熟人介绍给我的。”
“啊，真是太遗憾了，我不知道这里。其实我对维尔米萨还有些陌生。我现在就快到了，我住在霍布森领地。不过，在跟你告别之前，我还是想给你个建议：要是你在维尔米萨遇到什么难事，记得去找维尔米萨分会的身主，他叫麦金蒂。在这里，没有经布莱克·杰克·麦金蒂的允许是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别了，兄弟，希望我们有机会在分会中再见。最后再提醒你一下，遇到困难一定记得去找身主麦金蒂。”
等到斯坎伦下了车，麦克默多再次开始沉思。此时的天已经乌黑一片，在这黑暗中，高炉喷发出的火焰将夜空撕裂，耀眼的红光中映照出那些黑色身影工作的样子。他们在铿锵有力的机械声和火车的鸣响中随着起重机或是卷扬机的动作而弯腰、用力、扭动、转身。
“地狱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有人突然说道。
麦克默多听着转过身，看到一个警察扭动了一下身体，正望着窗外炉火映红的荒原。
另外一个警察说道：“光看这一点，地狱确实应该就像这样。但是，我并不觉得地狱的魔鬼会坏过我们知道的那些。”然后他对着麦克默多问道，“年轻人，你是刚来这儿的吧？”
“是啊，但是那又怎样呢？”麦克默多毫无礼貌地答道。
“先生，是这样的。我奉劝你谨慎地选择朋友。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不会去结交迈克·斯坎伦那帮人。”
“我结交谁，关你什么事啊！”麦克默多粗鲁地说。他无礼的声音让车厢里的人惊讶不已，大家纷纷侧目，看着他们争吵。
“我需要你的劝告吗？还是你当我是白痴，不听你的劝就会走投无路？别人跟你说话你再张嘴吧！呸！我如果是你，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了。”麦克默多像一条被触犯了的疯狗一样冲着那个警察叫着。
这两个性格温和的警察惊讶万分，从未想到自己友好的劝告会遭受如此无礼的拒绝。
“消消气吧，先生，”一个警察劝慰道，“我们看你初来乍到，给你提建议也是为你好啊。”
“我是刚来这里没错，但是并不代表我不熟悉你们这种货色。”麦克默多毫不领情地吼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早就看透你们这些人了，要劝我还是省省吧，我不需要。”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一个警察冷哼了一声，说道，“如果我是法官的话，我敢保证你可真是稀奇的好东西啊。”
“我完全同意你说的。”另一个警察说道，“后会有期吧。”
“不用恐吓我，我根本不怕你们。”麦克默多大声说道，“记住了，我叫杰克·麦克默多。你们可以直接去维尔米萨谢里登街的雅各布·谢夫特公寓找我。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都奉陪到底。千万别搞错了，我可不怕见你们。”
对于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大胆狂妄的言行，矿工们既同情又赞叹。他们小声讨论着，两个警察则无所谓地耸了下肩，继续他们之前的交谈。
几分钟后，火车到达了这条铁路线上最大的城镇维尔米萨。这里灯光昏暗，周围是一大片空地。麦克默多收拾起自己的皮革旅行包，准备走向暗处。这时，一个矿工走过来，跟他聊了起来。
“嘿，兄弟，你还真是会和那些警察说话啊。”他赞叹地说道，“你说的话太让人痛快了，我来给你带路，行李交给我吧。我回家正好路过谢夫特公寓。”
当他们从月台上走过，矿工们都齐声向麦克默多友好地道晚安。在麦克默多这个捣乱分子还未立足之时，他的名字已经响彻维尔米萨了。
乡村一直都是很恐怖的地方，但某种意义上，城镇更让人郁闷。维尔米萨狭长的山谷营造出一种壮美的感觉，烈焰映天，烟云变幻，以及在堆积的小山上奋力工作的劳动人民，都向人们展示出了不朽的成绩和辉煌。但是，城镇完全不同，处处显示着脏乱，原本宽阔的大街被车轮碾轧得泥泞不堪，在煤气灯照射下的一排排木板房将阳台伸展到大街上，马路上的人行道狭窄得寸步难行，处处都彰显着丑陋。
麦克默多跟着矿工到了市中心，这时候店铺都已经灯火通明，矿工们在酒馆里、赌场里肆意挥霍着他们的血汗钱。
“那里就是工会。”那个矿工指着一座像是旅社般的高大酒馆介绍道，“这里的身主就是布莱克·杰克·麦金蒂。”
“他这个人怎么样？”麦克默多问道。
“你没有听过身主的大名吗？”
“你知道，我刚来此地，怎么会听过呢？”
“也对。他的名字老上报纸，我还以为只要是工会的都知道呢。”
“为什么上报？”
“嘘，”矿工小声说道，“发生了些事情呀。”
“什么事？”
“哦，我的先生，我说这话希望你不会生气。你这人还真是奇怪，在这里你只会听到一种事，那就是关于死酷党人的。”
“为什么呢？在芝加哥的时候我倒是听说过死酷党人，他们是一群杀手，对吗？”
矿工示意他噤声，惶恐不安地望着他这个同伴，说道：“千万别再说了，兄弟。如果你像这样在大街上乱说话，估计你的小命很快就不保了。好多人的命都丢在了比这还小的事情上。”
“好吧，关于他们，我一无所知。这些也不过是我听说的。”
“不过，你听到的倒也不假。”这个人边说边慌张地打量着四周，使劲地向暗处望去，好像害怕有什么危险隐藏在暗处，“要说凶杀的话，那可真是多了去了。但是，你记得一定别把这些事和麦金蒂放在一起。麦金蒂可不会轻易放过讨论他的人，每个人的小声议论他都了如指掌。好了，到了你要找的公寓了，街后那一栋就是了。你的房主老雅各布·谢夫特可是咱们镇上的老实人。”
麦克默多跟他刚刚认识的这位矿工道谢告别，然后拿起行李，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公寓。到了门前，他用力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打开了，但是开门的人让麦克默多很吃惊。来人是一位年轻的德国美女，她披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皮肤光洁白皙，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麦克默多。在街灯的光亮中，麦克默多看着这位面色含羞的女子，被她的美貌深深打动了，仿佛周围的污秽丑陋都跟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便是煤渣堆里开出一朵紫罗兰，都没有这位美人让人惊艳。他驻足在门前，呆呆地望着，直到女子打破了这份沉默。
“我以为是我父亲回来了呢。”她柔声细语地说着，口音中略带德国腔，“你是来找我父亲的吗？他去镇上了，我正等他呢。”
麦克默多的眼中满是爱慕，痴痴地望着眼前的女子。面对这样的来访者，那女子也有些心慌了，头慢慢低了下去。
“小姐，不是的。”麦克默多终于回过神来，说道，“我不是要找他，是有人介绍我来这里住。我觉得这里很合适，而且现在我更肯定这里合适了。”
女子微微一笑，说：“你决定得未免也太快了吧。”
“如果不是瞎子，估计都会这样决定的。”麦克默多回答道。
姑娘轻声一笑，回应了他的赞美。
“请进吧，先生。”她说道，“我是谢夫特先生的女儿，伊蒂·谢夫特。因为我母亲已经离世，现在我管家务。你可以坐在前厅的火炉旁等我父亲回来。噢，他回来了，你跟他商量吧。”
一个老人慢慢悠悠地顺着小路走来，麦克默多言简意赅地向他讲明了来意。这个地方是芝加哥一个叫墨菲的人介绍给他的，其实墨菲也是听从了别人的介绍。谈完之后，老谢夫特全盘应承了下来。麦克默多显然不缺钱，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房费和其他条件，并且预付了每星期7美元的食宿费。
之后，这个在众人面前自称逃犯的麦克默多开始了在谢夫特家的生活。这只是开始的第一步，却引出了其后漫长岁月的无数波折，最终在异国他乡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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