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它作为事业发展起来时,
我却成了众叛亲离的幽默家,
我感到非常失意,
后来,我的幽默天才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两个青蛙
——[中国]萧红
校园深处的树丛里,
平野和秦铮沉浸在幸福的热恋中。
当平野目送秦铮回家时,
突然被铁窗外的嚷叫声惊醒,原来是一个梦。
此时,他们住在同一个监狱里。
一
楼上的声音从窗洞飘落下来了。
“让我们都来看吧,秦铮又回来了,又是同平野一道……”
秋雨过后,天色变作深蓝,静悄的那边就是校园的林丛。校园像幅画似的,绘着小堆小堆的黄花;地平线以上,是些散散乱乱的枝柯,在晚风里取暖;拥挤着的树叶上,跳跃着金光。
秦铮提篮里的青蛙,跳到地面,平野在阳光里笑着,惊惧的肩头缩动着,把青蛙装进篮里。
裙襟被折卷一下,秦铮坐在水池旁愉快着,她的眼睛向平野羞涩地笑,别离使她羞涩了。
平野和她的肩头相依,但只是坐着,他躲避着热情似地坐着。一种初会的喜悦常常是变做悲哀的箭,连贯地穿了两颗心,水珠在树叶上闪起金光滚动着,风来了,水珠落了。也和水珠一样,秦铮的眼泪落了,落到平野的衣襟上、手上、唇上,这情人的泪,水银似的在平野的灵魂里滚转。
平野觉得自己的生命这算是第一次有意义。
“不要哭啊,小妹妹……”
楼上的声响震着玻璃窗时,秦铮扭动她的肩头,但不看上去,她知道这又是她的妹妹秦华在作怪。
提篮里的青蛙要去寻水,粗糙地呼吸着。
秦铮从来爱玩小孩子的事,从乡间回来特地带回两个青蛙,现在青蛙是放在水池里了。
晚天染着紫色红色的颜料,各自划分着,划分得不清晰了,越加模糊下去。
“这次我到乡下去,受罪极了,猩红热,虎列拉……各样的传染病都有。只有传染病,没有医生,患病者只有死——在这样的世界上,我也真希望死了。因为你,我死的希望破碎了。你不是常说吗?想要死的人,那是自私,或是个人主义的变态。”
平野吻了她手一下,并且问:
“那里工作怎样?”
平野又像恢复了自己似的,人像又涌上他的心来,他不再觉得自己是在喊口号了。他们的声音低下来,暗下来,和苍茫的暮色一样,苍茫下去。
南楼宿舍睡在夜里了,北楼也睡在夜里,久别的情绪苍白着,不可顿挫地强硬起来,纠缠起来。
踱荡着他们的热情似的,穿着林丛踱荡,踏着月光踱荡,秦铮是愉快着,讲了一些流水似的话,别离不再压紧她了。她轻松在跳着武步,可是平野的心情正相反,他徘徊着,他作窘,平野为了她的青春所激动。
关于这个,秦铮是忽略了,她永不知道她的青春可能激动了别人,在一个少女这是一件平常的事。
平野引她到树丛的深处,他颤栗地走着,激动地走着,同时秦铮也不会觉察这个。两个影子,深藏在树丛里了。
南楼的影子倒在水池里,太空镶着无数的星座,秋夜静得和水晶似的透明。
从树丛颤巍着那里走出来了,秦铮的头发毛散了,衣裙不整齐了,怕羞的背影走上楼梯去。
平野站在月光中的池旁,目送她。每次他送秦铮回宿舍时,她都是倒踏着梯级向他微笑着,缓缓地走进去。现在,秦铮没有回头,她为新的体验淹没了。
平野的心思平静下来,满足同时而倦怠地转向北楼去。
青蛙叫了,要吵破这个秘密似地叫了。
二
这是一个回忆,完全是一个梦中的回忆。
平野醒转来了,铁窗外石壁的顶端,模糊着苍白的星座。深壑的院宇,永恒地刮着阴惨的风,住在这里的人,有的是单身房,有的是群居,有的在等候宣告死刑,也有些是在挨混刑期。
等候大刑的人,他们终夜不能睡着,他们吼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但是他们腿上的铁锁和手上的木枷并不因为吼号而脱落,依然严紧地在枷锁着。五个人中的两个人是瘫落在墙角里,不喊叫也不挣脱,使你看到,你可以联想起那是两个年老的胡匪被死恐吓住了?但,他们不是,那两张面孔,并不苍白;手足安然的,并不颤索。
提着枪打着裹腿的人,整夜是在看守着这五个人,这是为了某种事体。提枪的人,总是不间断地在袖口间探望自己的手表,就像希望着天快亮起来似的。但,天亮起来又有什么事体要发生呢?这个事件,看守人和被看守人都像明白似的。被看守人嚎叫着,他们不能滚转,提枪的人在那里踱来踱去。
其中的一个向着那两个永不知嚎叫的人说:
“怎么你们的不是行抢,只为了几张碎纸在身上就……”
说话的被那个提着枪的绞断了话声,但是他现在一点都不知惧怕什么叫枪,他大骂了一阵,没有法治他。提枪的那个人仍然是走来走去,一面看他袖口间的表。
平野,他是个永久要住在这里的一个犯人,因为法律判断他是这样。
因为三年前的那天晚间,他同秦铮在校园里谈一些关于乡间和工作的事,第二天,秦铮的父亲处死刑了,第三天,秦铮被捕了。接着就是平野。
现在秦铮和平野是住在同一个铁包的院里,现在已三年了。放在水池里两个青蛙变作了一群小青蛙,在校园里仍是叫着。
在三年之中,他们总是追随三年前的旧梦,平野醒转来了。醒来他寻觅不见秦铮,他又闭起眼睛,窗子铁栏外,有不转动的白色的月轮,外面嚷着这样的声音,平野听到了:“又是五个:两个政治犯,三个强盗犯,被提出去。”过了一刻,车轮的声音轧过了,渐远了。
愚妇人
——[中国]许地山
一个六十岁的老妇人坐在溪涧边哭泣,
一个樵夫遇见,深怕她寻短见,极力劝慰。
然而樵夫听过老妇人伤心的原因后,
竟“哈哈”大笑起来,并起身离去,
留下老妇人依旧哭泣。
从深山伸出一条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岖。一个樵夫在那里走着,一面唱:
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
鸧鹒一鸣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过一百数十日,
到头来,又是樵夫担上薪。
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
鸧鹒一鸣虫又生。
百虫生来不过一百数十日,
到头来,又要纷纷扑红灯。
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
……
他唱时,软和的晚烟已随他底脚步把那小路封起来了,他还要往下唱,猛然看见一个健壮的老妇人坐在溪涧边,对着流水哭泣。
“你是谁?有什么难过的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助你。”
“我么?唉!我……不必问了。”
樵夫心里以为她一定是个要寻短见底人,急急把担卸下,进前几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说:“妇人,你有什么难处,请说给我听,或者我能帮助你。天色不早了,独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险的。”
妇人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住在这树林里。我底亲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说到这里,眼泪就流下来了。往下她底话语就支离得怪难明白。过一会,她才慢慢说:“我……我到这两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应当喜欢,为何倒反悲伤起来?”
“我每年看见树林里底果木开花,结实;把种子种在地里,又生出新果木来。我看见我底亲戚、同伴们不上二年就有一个孩子抱在她们怀里。我想我也要像这样——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个孩子在怀里。我心里这样说,这样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听一下。呀,这一打听,叫我多么难过!我没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像果木,比不上果木么?”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说:“这正是你底幸运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难过得多,你为何不往下再向她们打听一下呢?我告诉你,不曾怀过胎底妇人是有福的。”
一个路旁素不相识底人所说底话,哪里能够把六十年底希望——迷梦——立时揭破呢?到现在,她底哭声,在樵夫耳边,还可以约略地听见。
帽子
——[中国]蒋子龙
金流被打成右派流放农村二十多年,
当其他右派分子纷纷平反、摘帽、落实政策时,
他的右派“帽子”却不翼而飞。
原来……
这一下可叫金流傻眼了,他站在教育局大院中间的花坛旁边木呆呆、懵懂懂,像一棵落霜打蔫的老水仙。他本来就是立身无傲骨,遇事缺主见的人,这一刻他真想一头撞死在花坛的岩石上。同村的右派分子一个个全都摘帽改正,落实政策回到城里,只剩下他没人管,没人问。今天他来到原工作单位——教育局查问,组织科的同志一查档案,全局的右派分子全部改正完落实政策回城了,记载右派名单的老册子上并没有金流的名字。当初既没有给他戴上右派帽子,现在只好回去。
“天哪,当初明明是把我打成了右派嘛!不然为什么要把我赶到农村去?”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当初整你的人已经不在教育局了。”
二十多年来,金流对右派这顶帽子既厌恶又害怕。可是如今这顶帽子对他来说,犹如吉祥鸟,恰似财神爷,变得无比珍贵、无比重要了。却偏偏在这时候右派的帽子飞走了,没有这顶帽子,他的名誉就得不到恢复,政策就得不到落实。往哪里去找到这顶得而复失的帽子呢?传达室的老王头看他可怜,走过来拍拍金流的肩膀,真心实意地对他说:
“你去找找老隋,求他给你证明一下。”
对,金流挨整的时候老隋是教育局的书记,他会证明自己是右派。金流打听了五十个人,跑了五十个地方,最后才在一家高级宾馆的小会议室里找到了老隋。没说上两句话,老隋就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傻小子当时作为右派上报过,上面没有批。后来同右派分子一样待遇,送到农村去了。现在,怎好认这笔账?老隋斩钉截铁地说:“金流同志,我在教育局当书记的时候,绝对没有把你打成右派分子,这都是有档案可查的。”
金流又气又恼,还想辩解。老隋一挥手:“现在我有重要的会议,你的事同你讲清楚了,你没有什么落实政策的问题,现在还是回去好好工作。”说罢,迈着方步,走到里间去了。
金流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宾馆,嘴里还在喃喃地咕哝着:“帽子,我的帽子……”
狗的死刑
——[中国]丛维熙
秦司令去公家果园伸手摘桃被看护果园的军犬“阿利”咬伤了。
四个老公安为“阿利”辩护遭到陪斗、陪绑的待遇,
一无所知的“阿利”在秦司令被咬的桃树下被枪决了。
那条细腰、尖嘴的军犬“阿利”,并没意识到它面临着灾难。但是站在黑狗旁边四个被揪来陪斗的老头儿,却有点忐忑不安。他们谁也不知为什么要审判这条狗,更不晓得为什么把他们拉来陪斗。
“奇怪吗?我们‘砸烂公检法兵团’经过内查外调,终于查清楚了,”兵团头头秦司令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摇着一把破芭蕉扇,驱赶着他那条缠着药布的伤腿上吮血的苍蝇,说,“你们这四个牛鬼蛇神,和这条狗的罪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为什么叫我们国产狗去里通外国?又为什么让这条杂种狗来劳改农场?交代吧!”
“牛鬼蛇神”中的“牛”,是北京附近某地训练军犬的科长。他不卑不亢地说:
“为了优选良种,我们让它的母亲同德国狼犬交配,有了这条小‘阿利’。这是为了提高军犬的格斗威力。”
“鬼”的身子虽然弓得像个“?”号,话里可明显带着火药味:
“这条‘阿利’,也真是瞎了眼睛,怎么咬坏了秦司令的小腿肚呢?!我把它从军犬队带来农场的几年中,它曾追捕过七名越狱的逃犯,为劳改工作立过大功……”
“蛇”的腰板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弓弦。他粗声大气地说:
“狱政科长的话一点也不假,‘阿利’给我这个管果园的队长帮过大忙呢!它对偷公家苹果、蜜桃的小偷,决不口下留情!”
“神”是这个劳改场的场长,他接过“蛇”的话岔,顺水推舟地问道:
“秦司令,你……不,您要是不去果园伸手摘桃,‘阿利’何至于咬伤您的腿肚——”
“住口——”秦司令猛然跺了一下脚,伤口被震破了,血一下渗出药布。他把扇子狠狠向“牛鬼蛇神”面前一摔,吼叫道,“你们这些走资派,竟然包庇里通外国的‘阿利’,你们屁股坐到哪儿去了?这条狗从血统上看,从表现上看都是反革命。你们既然不认罪,对不起,都挂上大牌子去刑场‘陪绑’!”
片刻之后,“牛鬼蛇神”胸前都多了一块二十公斤重的大铁牌。四块大铁牌上分别写着:“里通外国的牵线人”、“里通外国的辩护士”、“里通外国的支持者”、“里通外国的保护伞”。细细的铁丝,勒进四个“老公安”的脖子里……
他们和那条“阿利”一起被带进果园,刑场设置在秦司令伸手“摘”桃的那棵树前面。“牛鬼”为一列站在狗的左侧,“蛇神”为另一列站在狗的右侧。可怜的“阿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枪声就响了。它——痉挛着身子,离开了它所不能理解的世界。
血,溅到秦司令的身上。人们发现了一个奇迹,原来狗喷出来的血,比他伤口上流出的血要红得多……
考驾照
——[美国]安吉利卡·吉布斯
在艾立克森太太的陪同下,
玛丽安又去考驾照了,
面对精神帅气的路考官的轻慢言谈,
玛丽安不堪其辱——并不是她的驾驶技术不高,
而是黑人的地位遭受岐视啊。
有一天下午,艾立克森太太陪同玛丽安去考驾照。“我的生活阅历比你深,有我在多少会对你有点用的。”玛丽安钻进她旁边的驾驶座时,艾立克森太太说,“像你的那些兄弟姐妹,他们所知甚少,对于这一点我深信无疑。”
“也许是吧,亲爱的夫人,”玛丽安说,语气似乎非常坚定,“有个白人陪着,也许正是他们所期望的。”
“呵,那倒是小事情吧!”艾立克森太太刚要说,瞄了一眼这女子板起的侧脸,便知趣地闭上了嘴。玛丽安驾车在郊区林荫道上缓缓地驶着。天气由于进入了六月而变得燥热起来,她们开上大马路时,发现路上许多车辆都有同一目标——海滩。
“如果需要,我可以替你一下?”艾立克森太太说道,“如果你紧张,我可以帮你一下。”玛丽安摇了摇头。艾立克森太太盯着她那双黑色、能干的手,心里总不停地想着:她真是个很棒的女孩儿。先前雇用好几个白人女子管家的那段日子真是令人不堪回首,那些态度很随便的女人认为管家是一种低俗而且有损颜面的工作。“你开得好棒啊,玛丽安,”她说,“你这次一定会成功的。上次的情况太特殊了,车技再高也无能为力。”
“出四项错误才不及格的,”玛丽安说,“我不记得路考官在我表格上划的号,都是我犯的错。”
“也许我们需要走一下后门。”艾立克森太太心有怀疑地说。
“不必,”玛丽安说,“那样只会帮倒忙,艾立克森太太,对于这点我倒领教过一次。”
车子在交通标志处右转,开入一条边路,停在路边一小行车队的后头。路考官还没到呢。
“你没有忘带什么证件吧?”艾立克森太太问。玛丽安忙重新检查:学开车的许可证,行车执照,还有她的出生证明。看来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如果你通过了,那我的小宝贝就有人接送上下学了。”艾立克森太太说。
玛丽安用提示性的话语说道:“家中的事也会轻易得多,不是吗?”
“喔,玛丽安,”艾立克森太太赞叹了一声,“要知道,你从我这里得到的永远都比你付出的少。”
“好了,别再唠叨了,太太。”玛丽安认真地说。她们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亲切的笑容。
她们等待的车子终于出现了。一共两辆车,其中有路考官飞快地跨出车门,那人非常帅气,配上干净整齐的制服更显精神。玛丽安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方向盘。“那就是上次的那个路考官。”她低声地说,指着一个矮壮、趾高气扬的男人,看来那人的样子实在不会让人喜欢。
“保持镇定,我亲爱的。”艾立克森太太说。边说边握了握她的手。
真正来到她们车前的那位路考官从外表上要比那个矮胖子强许多,他翻看她们的证件时,嘴上仍挂着亲切的笑容。艾立克森太太踏出车外。“为什么不在一起呢?”路考官问,“曼蒂跟我是不介意有个伴的。”
艾立克森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不了,”她说着站到了路边,“玛丽安会应付好一切的。”
“看样子应该可以通过,”路考官朝艾立克森太太挤了挤眼。他钻进汽车坐在玛丽安身边的座位上。“在街角那儿右转,曼蒂——露。”
艾立克森太太在路边上看着那辆车慢而平稳地往前移动。
路考官在一个小黑本子上作记录。“年龄?”他们往前开了不久,路考官问道。
“二十七。”
他斜了玛丽安一眼。“该有一大群小黑毛头了吧,我说得没错吧?”
他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前面街角左转,”路考官说,“然后停在那辆卡车跟绿色别克车中间。”对于初学者这个距离太近了,但是这些在玛丽安看来都非常简单。
“以前开过车吗,曼蒂?”路考官问。
“当然,先生,我在宾西法尼亚州有过三年的驾龄。”
“开车的目的是什么?”
“我雇主需要我开车接送她的孩子。”
“难道没有一点私人的愿望吗?”路考官问。玛丽安没有为此做过多的辩解,只当那是路考官的一句玩笑语。
“现在你在下个街口左转,然后在下条街中央再转回头。”路考官说。他开始用口哨吹出“天鹅湖”那首歌。“是不是特别亲切?”他问道。
有那么几分钟,玛丽安自顾自地开着车,没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
“一点没有,”她说,“我生在宾州的斯克普顿城。”
路考官故作惊讶地说:“你不是南方佬?真是让我有点吃惊,你知道,我本来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的。”
“不是,先生。”玛丽安说。
“转上缅因大街,瞧瞧你在车多的路上开得如何。”
他们在缅因大街上跟着一条车龙后头行驶过好几条街,然后看见前面有一座水泥桥高高地跨在铁路上方。
“桥头的路况标你看得见吗?”路考官说。
“‘小心驾驶。下雨路滑,危险。’”玛丽安念道。
“你的视力真棒,”路考官惊叹了一句,“我的曼蒂竟然认识字?”
“我大学毕业两年了。”玛丽安说。她的声音显得非常不自然。
车子爬上桥坡时,路考官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不间断地持续了好长时间。“在这儿停下来,”说着他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然后再发动。你的学历太让我吃惊了。真的!”
玛丽安把车开到一处空地儿,把排档扳到空档上,拉上了紧急刹车,等了半晌,然后又扳回排档。她似乎很不高兴。在松开刹车时,她的脚滑离了离合器踏板,引擎熄了火。
“唉,唉,曼蒂小姐,”路考官说,“你的大学文凭,大学……”
“滚蛋!”玛丽安大吼了一声。她猛地开动车子,车身剧烈震动一下。
笑容一下子从路考官脸上消失了。“请驶回我们出发的地点。”说着,玛丽安的申请表上被填满了“XX”。
艾立克森太太仍在满怀希望地等着。玛丽安把车停下之后,路考官跳了出来,在艾立克森太太面前粗鲁地掠过,怒气已不能掩饰。“怎么回事?”艾立克森太太大声问,随他走了好长一段。
玛丽安低头凝视着方向盘,嘴唇在颤抖。
“啊呀,玛丽安,又没通过?”艾立克森太太说。
“看起来,对我真的有些困难。”
狗的日子
——[美国]马克·斯特兰德
天还没亮,葛洛佛与妻子翠西却都醒着,
葛洛佛鼓起勇气把自己以前是狗的事实告诉了翠西,
并讲述了他经历的那段日子的快乐与悲伤。
在他没说完的时候,翠西就睡着了,
也许她并不看中真相,而只在乎彼此拥有。
葛洛佛·巴列特和他的妻子翠西都已经从睡眠中醒了过来,但那张床仍对他们有很大的吸引力,使他们不愿起床,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盖着填满绒毛的浅蓝色棉被。天还没亮,葛洛佛侧过身子,细细打量他的妻子,她拥有一头茂密的金色的头发,使得脸孔看起来小了些。她的唇微微张开着,他想告诉她一些事情,但是他必须考虑到妻子的承受能力,这使他无法轻易开口。这件事藏在他心中很久了,现在他觉得必须说出来,如果现在不说,那以后就更不能说了。“亲爱的,”他说,“谈点事情好吗?”
妻子慢慢地转过身来,“葛洛佛,拜托,希望这次会说些让我高兴的事情,好吗?”
“我只想说,我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意思?”翠西注视着他,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亲爱的,我以前是一只狗。”
“你以为这是童话吗?”翠西说。
“我向上帝起誓,我没有。”葛洛佛说。
这句话显然吓坏了翠西。因寂寥而愈加凝重的沉默充塞了整个房间。表达爱的时间到了,翠西开始认真而不失亲密地看着丈夫。
“一只狗?”
“是的,一只柯利狗,”葛洛佛肯定地说,“我的主人住在康乃狄克州的一幢大房子里,他们是一个富有的人家。我在那里有很多伙伴,那时候自由极了。”
翠西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你说‘那时候’是什么意思?那怎么可能是‘一段时间’?”
“确实是,尤其是秋天。世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非常新鲜,我们可以尽情地呼吸那美美的气味。而烧树叶、烤核桃、烤派、大地冰冻前的最后一丝气息,都叫我们发狂。夜晚来临时,那一切就更加浪漫了:月色下蓝色光泽的石头、幽灵般的树丛、闪闪发光的草地。我们所感觉到的全是幸福与快乐。我们吼叫、咆哮、低吟,一次又一次试着找出那个正确的音阶,一个能追溯至我们数千年前的源头的音阶。一旦准确地抓住这个音阶,即是我们犬类淬炼出来的号声,就会是一种带有鼓舞的声音。我们的尾巴竖立在迫人的气氛之中,为我们失去的祖先、野生的自己而高唱。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对那段日子记忆犹新。”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愿意和我继续生活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说,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生命有极悲惨的一面。也许你不知道,我和一两个朋友站在刮风的小山丘上,为我们已失落的机敏与骄傲而哭泣乞求,这些象征着野性与骄傲的东西在我们被俘、被放逐到文明之中、被驯养的期间内,全被抹煞了。那时我曾经从最粗犷的吠吼声中,迷失了自己。我很思念我的朋友小花。它的头昂得高高的,脖子胀得粗粗的。它的声音总是那么的特别,它叫的时候,令人陡生寒意,哮着哮着,它的身影便被夜色吞没了。”
“你爱上了它,是吧?”翠西问。
“不,不是爱,我崇拜它。”
“不过,总有你爱的狗吧?”
“狗之间的爱是很难讲清楚的。”葛洛佛说。
“谈谈吧!”翠西说。
葛洛佛想了好久,又开口说道:“好吧,有个弗萝拉,它有一头蓬松可爱的头发,是丹迪丁蒙小猎犬的母亲遗传给它的。和它那美妙的小躯体相比,我太粗犷了,不过还是……还有个茉莉儿,是只忧郁的爱尔兰撒特猎犬。还有伽丽,它妈妈是长毛的吉娃娃,它爸爸的背景太复杂了,一时讲不清。它很机灵,为脱掉身上的那件格子尼背心想尽了办法。它和一只蛮聪明的杂种狗——一半是中型牧羊犬,一半是腊肠狗——私奔了。以后几个月里,我曾见到过她,但身边的‘男友’已经换了。然后它走了,留在我记忆里的东西也就不多了。”
“还有吗?”翠西问。
“还有佩姬·苏,它是只德国的短毛猎犬,它的主人常在电唱机上放巴迪·霍利的歌。我们也很喜欢巴迪·霍利的歌,那真是棒极了。我们会立刻冲到门边,低声地叫,那样,我们也会被拉到电唱机前一起去欣赏歌曲。这种要求多半会得到满足!在洁白的月光下,我们是那么放肆!生活的一切都为我们而存在。”
“你说得那么好,那你为什么要……”
“最糟的时候是我的主人笑的时候,一下子,他们不再那样亲切了。他们轻软的谈话声调、严厉的命令,时常会使我们觉得不舒服。好像有某些东西从他们体内释放出来,而这些东西可以用强迫、自私来形容。而且他们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如果你经常受到这种待遇,你一定会后悔自己是狗,对于他所表达的意思我是越来越糊涂了。那是种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完全不了解。要知道,熬过那些日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肯定吗?”
“我肯定,我感觉得到。”
“但是,如果你曾经是一只狗,为什么你现在是人呢?”
“一切都是有前兆的。当我还是只狗的时候,曾有些迹象显示我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我开始不喜欢像同伴那样光着屁股在街上走来走去,而必须在公共场合做那些极为隐私的动作,这真是让我为难。看见母狗发情招摇以及我那些弟兄贪婪的样子,我甚至会脸红。我渐渐变得孤僻起来,每天都躲在窝里。而这些都不是狗的正常生活习惯。”
葛洛佛说完后,等着翠西开口。但他现在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了,似乎自己的隐私全部不复存在了。他希望她能理解,对于一切的变化,他只能听天由命,这样的错乱乃是上帝给予的,你无法进行取舍。有时候,人们对于预期的事物会产生惊人的改变,而在这些改变之中,最能彰显出人性的狂乱不定。因为人只有极少时候是自己。葛洛佛开始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可以对别人讲,自己是坦坦荡荡的。翠西似乎困极了,没等他说完就睡着了。真相是可以忍受的,而且使她能在另一个晚上安然入睡的需要,比真相更重要。他们将在早晨醒来,像往常以一样注视对方,他们永远不会再提今晚的话题,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彼此体贴,而是因为每个人都不可能拥有完美无缺的人生,而正是那残缺的部分才使生命更加有意义。
幽默的自我独白
——[美国]普·戴伊
我的幽默为我换回了钞票和社会地位,
当我把它作为事业发展起来时,
我却成了众叛亲离的幽默家,
我感到非常失意,
后来我的幽默天才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都二十多年了,它一直潜伏在我的身体内,我似乎都有些将它遗忘了。大家都说就是这种病。
不过大家管这种病叫幽默,而这个名字我比较喜欢。
大伙“合资”买了礼物送给董事长,祝贺他的五十大寿。我们一窝蜂似的挤进董事长的办公室。
我成为了致辞人,而且这致辞耗费了我几乎一个星期的时间。
每个人都非常喜欢我的发言。其中充满双关语、警句和插科打诨,每次都博得满堂喝彩,尽管我们的五金店是绝对坚固的,但我肯定在欢呼中,它震动了一下。
董事长高兴坏了,同事们也因此而开心异常。
从那天上午九点半起,大伙就都管我叫幽默家。
随后的几个星期里,我的同事们将我说得越来越厉害。他们一个接一个跑来对我说:老兄,你真是个天生的演说家,以前那些演说家也没你那么优秀。
我认为我应该为他们保持这种幽默感。公司要求别人对生意上的事和日常的话题只要能说个明白也就可以了,对我则要求很严。他们希望我对陶器也说些笑话,甚至对着窗户或别的什么也要这么做。我是店里的副会计,要是我拿出一页资产负债表而没有对总额发表一通滑稽的评论,或者无法对损益表进行幽默攻击,那店员们一定会非常失望。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我变成当地的一个“人物”。我们的城市小得很,所以不消多久,便满城皆知。当地的报纸上常常引用我的话,这使我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
幸好我确实拥有真才实学,可以应付突如其来的种种问题。我在实践中培养并促进这份才能,而其本质却是与人为善,只是嘻嘻哈哈的小打小闹。人们看到我走过来就露出微笑,而当我们碰面时我已经成竹在胸,能让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属于早婚,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三岁男孩和一个五岁的女孩。不用说,房子不太大,家具不豪华,但过得还算不错。在五金行业当一名会计,薪水很有限,当然没有供我挥霍的多余的钱财。
我最近又有几个创意,放着怪可惜的,因此寄给刊登这类文字的杂志。当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而且我还成了投稿的常客。
有一家编辑社给我寄来几封信,他建议我投寄一栏篇幅的幽默文章,并且暗示说,我将有机会在报纸上拥有自己的一个专栏。我照办了,两星期以后,他又提出,要我与这个专栏签订一个合同,为期一年,稿酬当然是十分丰厚。
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的妻子——路易莎已经在心里为我文学上的成功而欢喜不已。当天晚餐我们吃了龙虾炸肉丸,喝了名牌葡萄酒。也许是我改变生活的时刻到了。我同路易莎非常认真地讨论了这件事,最后我决定离开那家五金店,将玩幽默当做我真正的事业去发展。
第二天,我便向公司提出辞职。我的同事们为我举行了一个告别宴会,我在会上的讲话诙谐幽默,报纸立即全文刊登,又一笔丰厚的稿酬到手了。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看看钟。
“哎呀,晚了!”我喊道,急急忙忙穿衣裳。路易莎提醒我说,昨天我已离开了那家五金店。我现在是专职幽默家。
早餐后,妻子给我展示了我未曾目睹的未知空间。乖乖!房间里摆着我的桌椅、稿纸、墨水、烟灰缸,还有一个写作人所需的其他用品,桌上还有日历、词典及一小袋巧克力,因为吃甜食会给我增加灵感。真是了不得!
我迫不及待地坐下来。墙纸上的图案是阿拉伯式或者伊斯兰式的——也许只是些不规则四边形。看着看着,我正要准备幽默。
一个声音使我一惊——那是路易莎的声音。
“你要是不太忙的话,亲爱的,”她说,“我是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瞧瞧表,可不,现在已是中午了。我只好去吃午饭。
“你得慢慢来。”路易莎说,“不管是歌德,还是拿破仑都曾经说过,脑力劳动一天五小时就足够了。下午也许我们应该去散散心,放松一下。”
“我确实有点累了。”我承认。因此我们就去逛树林。
随着一天天地过去,我的稿子写得越来越快,不到一个月我就一篇又一篇地写出来了,而且质量我都满意。
成功是必然的。我在周刊上的专栏取得轰动效应,评论界里一些有名人物也对此大加称赞。我又向其他出版社投稿,也获得了同样的效果。
我越来越发现,我天生该做这行:我能将一个可笑的意见写成一则两行的笑话,挣得一块钱。重新组装并用新的词语又能挣几块钱。你再把那料子翻个个儿,用韵脚镶上边儿,它又成了一首诙谐的应酬诗,总之,只要我稍加改动同样的东西会千变万化,而且你永远不会在意,那其实是同一个东西。
家里的一切都随积蓄的增多而焕然一新。从此,我成了城里比较有地位的公民,以往的伙计生涯一去不复返了。
半年后,我出了些问题,讥讽和笑料不再能随随便便地脱口而出,有时甚至会费我很大的劲。我发现自己必须常常倾听朋友们的谈话,从而积累些有用的东西。有时候我瞧着墙纸,咬着铅笔,一坐几个小时,但效果并没有以前那么好。
慢慢地,我成了朋友中最不受欢迎的人。似乎我和他们呆在一起总是别有用心的,要是有一句机灵的话、一个风趣的比喻、一种俏皮的说法从他们嘴里掉下来,我就会像猎犬一样跳过去接住。甚至会当面或背后用小本子详细记录,以备不时之需。
我举止的异常似乎已经不是个秘密了。从前我给他们提供欢乐和消遣,现在我掠夺他们。我现在的言语不想再博得他们一笑,因为我的思想被禁锢起来了。他们也不再等待我的笑话了。
我就像那条忧郁的列那狐,习惯赞美乌鸦的歌喉,而仅仅是为了吃肉。
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开始躲避我。微笑离我越来越遥远,而且这种状况一直持续着。
只要我呆在那里,不论什么人、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什么事物,都难免受到我的掠夺,甚至在教堂里做礼拜,我也不会放松自己的大脑与手中的水笔。
当牧师哼出长韵律的颂诗《荣耀颂》,我立即跟着哼哼:“荣耀颂——大成功——讲格律——喜相逢。”
各种各样的话语一经我大脑筛选,其中的营养已为我所用。
我身在教堂,心却不在,我想到的是关于女高音、男高音和低音互相忌妒的一则古老的笑话,希望能够成为一篇新的作品。
我的战场蔓延到了家里。妻子原是个十足的女性,坦率、任性、富有同情心。她曾给过我许多帮助,她的想法向来是快乐的源泉。现在,为了资料,为了我的事业,我不再关心她的谈话,而只抓住其中的词语。
我发现这样做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对于我的引诱和激励,她丝毫不加防范。
我就让它在冷冰冰的、极其寻常的铅印的篇页上与公众见面。
我现在成了以写作为业的犹大,一边吻她,一边背叛她。为了几枚银元我利用了她对我的信任,无情地将她出卖给报社,然后公之于众。
对于妻子,我总是那么自私,残忍得像伏在羔羊身边的狼,连她在睡梦中发出的呢喃软语都侧耳谛听,希望能换得几板银元。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
当妻子已被剥夺殆尽时,我的一双儿女是我的下一个目标。
盖伊和维奥拉的幼稚而奇怪的思想和语言又为我增添了灵感与财富。我为这种幽默找到现成的销路,给一家杂志的固定专栏《童趣》长期供稿。我开始用一天大部分发时间将他们留在身边。当他们玩耍的时候,我会藏在沙发后面或门背后,或者爬在院子里的矮树丛里,静静地聆听。此时,我的工作方法已具备了一切“坏”的特征。
我一点灵感也没有,而报社正在催稿,我就藏在院子里一堆落叶下面,因为我知道他们要到这里来玩。我怎么也不相信盖伊会知道我藏身的地方,而且他们还用火攻,烧了我的衣服和我对他们的邪恶思想。
很快,我也失去了孩子们的信任。有时候,当我像个孤独的盗尸鬼那样窥视他们的时候,我会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爸爸来了。”接着就开始了同我的游击战,难道我无法改变这一切吗?
至少我挣的钱仍很多。存折里的存款也在增加。
同样,我损失得也不少。我不大清楚当流浪汉是怎样的滋味,不过我和他也相差不远了。我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没有生活的享受,就连家庭的温暖也感受不到了。我变成一只蜜蜂,从生活的最美丽的花朵里吸出的是不洁的蜜,为了不被我攻击,人们像躲避灾难一样躲着我。
有一天,有个人带着愉快而友好的微笑同我打招呼,我兴奋极了,因为好久没这样过了。那是我路过彼得·赫夫尔鲍尔开的殡仪馆,彼得站在门口同我亲热打招呼。我本能地停住了,同时走了进去。
天气又湿又潮,前面屋子太冷了,我们走进后间,一个小炉子生着火。来了一个顾客,彼得让我独自呆一会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环顾这屋子,屋里有一排排花梨木骨灰盒、黑色的棺罩、棺架、装饰灵车的羽毛、葬礼用的旗幡,总之丧葬该有的东西都一应俱全。这里的气氛让人极为平静、有条不紊,我的头脑变得异常冷静。濒临生命的边缘,无论是谁都会在这里走一遭的。
当我进入里面,生前的一切苦恼与不快全离我而去。我根本不想从那些阴沉而庄严的丧葬用品中探求什么幽默。我觉得自己非常舒服而且全身放松,好久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一刻钟以前我还是一个众叛亲离的幽默家,而此时,我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哲学家,我找到一个躲开幽默的避难所,不必绞尽脑汁去讽刺挖苦,不必不顾尊严地去偷去抢,以至于使讨厌我的人躲避我。
我还不大了解彼得。他回来以后我让他先讲,就怕他的谈吐破坏气氛,成为甜蜜的挽歌般的合唱中的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出乎我的意料,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我快活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谈吐平淡至极。平淡得就连死海也无法相比。没有一丁点儿火花或智慧的闪光损坏他的言语。从他嘴巴里流出来的尽是俯拾即是的陈词滥调,好像他从来不知道笑是什么意义。我不禁为之一震,原来他根本不明白微笑是什么。而我开始喜欢这个人了。
每个星期,我总有两三个晚上来到彼得那里,在他的后屋里盘桓。这让我可以充分的放松。我从此早早起床,急急忙忙做完我的工作,希望这种放松更加充分更加完美。只有在他这里,我才能摆脱从周遭事物中吸取幽默成分的习惯。其实从彼得这里是无从下手的,只好作罢。
我的精神与信心一天天地恢复过来。看来我在这里得到了精神上的休息。如今我在街上碰到一两个老朋友,或者投以一笑,或者说一句令人愉快的话,都会轻而易举地达到以往的效果。而这种待遇也给予了我的家庭。
我不再拼命工作,而是开始热爱假期。我开始减少我的工作量。写作不再像过去那样对我是负担和痛苦。我常常坐在桌前吹口哨,然而丝毫不影响效果。殡仪馆是我每天必去之处,这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
我的秘密行动使妻子起了疑心。
我是想把这种事作为我永久的秘密:女人不理解这种事,可怜的姑娘!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有一天,我带回家一只银质的棺材把手做镇纸,还有一片毛茸茸的灵车的饰羽用来在纸上掸灰。
我喜欢看到这两种东西放在桌上,这样也许可以使我感到视觉上的暂时放松。可是路易莎发现了它们,她快要昏过去了。我只好安慰她,随便乱说了点理由。不过我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的疑虑并没有消除,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用这东西。
那天,彼得·赫夫尔鲍尔认真地和我谈了件事,我吃惊极了。他以一贯通情达理而又平平常常的态度让我看他的账簿,看来他的生意非常红火。他想找一个有钱的人合伙当股东,他宁愿找我入股而不找他认识的任何人。当然,我给了他一大笔钱,从此这馆里的工作我也有了一份。
回家的心情是愉悦的,当然也夹杂着一点点疑虑。我不敢将此事告诉妻子,但我仍禁不住偷乐。不必再写那些幽默的东西了,重新来享受生活的苹果,这次不是把苹果榨得稀烂,也许只要几滴苹果汁就可以解决大问题了。
晚饭,我收到了几封来信,有几封是退稿。自从我第一次去到彼得那里时,我的稿子就一直被退回。最近我倒是一气呵成地写出笑话和文章,写得极其流利。从此也就没了自己的写作作风。
我打开了第一家杂志社的信。这家周刊给我每周的文章开的支票是我家生活的主要支柱。来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
如你所悉,我们一年的合同本月即将到期,而且暂时不会与您签订第二份合同,请您谅解。你的幽默风格曾使我刊大部分读者感到愉快,对此我们表示感谢。不过最近两个月,相信您也发现,您稿子的质量大不如前了。
你的早期作品呈现出自然流畅的诙谐与风趣,近来的则显得构思枯涩、雕琢过甚、缺少说服力,相信这都是我们不愿意见到的。
请停止来稿,为此再一次表示歉意。
编者谨启
我将这封信递给妻子,她看后显得非常沮丧。
“真是太过分了!”她气得直叫,“他们一定又找到新的摇钱树了。其实你只需花过去的一半时间替他们写。”接着,我猜想路易莎想到不再有支票寄来了,便哀叹道:“难道又要回到以前的日子吗?”
而我却欢乐地跳着波尔卡舞。路易莎以一副呆呆的神情盯着我,以为我疯了。孩子们倒希望我这样,因为他们跟在我后面狂奔,欢快地随着我的步子狂舞,说实话,我现在很开心。
“今天夜里我们上戏院!”我喊道,“对,就这样,然后大家到王宫餐厅去狂吃一顿。伦普蒂——迪得尔——迪——迪——迪——登!”
于是我宣布了我的新事业和将来可观的收入,我过去写的笑话可以丢进麻袋付之一炬了,对于这种被炒的事情,我无丝毫心疼。
妻子回来盘算着,证明了我此举的正确,她无法提出反对理由,除了几点温和的意见。我当然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新旅程,例如彼得·赫夫尔鲍尔的小小的后屋——哦,不,现在是赫夫尔鲍尔公司了。
总而言之,我做着殡仪馆的生意却能成天笑呵呵,这在我们的城镇里绝找不出第二个来。我的笑话又一次名噪一时,广为引用。我又能从妻子的知心话里取得快乐,而不夹杂一点生意经。当盖伊和维奥拉在我腿旁游戏,散播珍贵的孩子气的幽默时,我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和他们追打嬉闹,而不会心存任何想法。
生意从未清淡过。我记账并照看店铺,彼得管外勤。他认为我主内也许最好不过了,因为我那特有的幽默会起很大的作用。
一个官员的死
——[俄国]契诃夫
庶务官切尔维亚科夫在看戏时打了个喷嚏,
喷了卜里兹查洛夫将军一身唾沫星子,
于是便无数次地跑去解释,将军对此烦透了,
盛怒之下将他赶出了办公室,他回到家竟惊惧而死了。
在一个挺好的傍晚,有一个同样挺好的庶务官名叫伊凡·德密特里奇·切尔维亚科夫,正坐在戏院正厅第二排,用望远镜看戏剧《哥纳维勒的钟》。他凝神瞧着,觉得幸福极了。可是忽然间,他的脸皱起来,他的眼睛眯缝着,他的呼吸止住了……他从眼睛上拿掉望远镜,两只手挡住了鼻子,于是……“阿嚏!”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他打喷嚏了。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打喷嚏也算不上是多么出格的事情。乡下人固然打喷嚏,巡官也一样打喷嚏。就连枢密顾问官有时候也要打喷嚏。只要是人都会打喷嚏。切尔维亚科夫并没有因此而手忙脚乱,他拿手绢擦了擦脸,而且像有礼貌的人那样,往四下里看一看:他的喷嚏究竟搅扰别人没有。也就是这一看使他紧张起来了。他看见坐在他前面正厅第一排的一个小老头正在拿手套使劲擦自己的秃顶和脖子,口中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切尔维亚科夫认出那个小老头是卜里兹查洛夫,一位在交通部任要职的将军。
“他会不会发难呢!”切尔维亚科夫想,“他不是我的上司,是别的部里的,不过那也还是难为情,还是先说声对不起吧!”
切尔维亚科夫咳了一声,把身子向前探出去,凑近将军的耳根小声说:
“对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子溅在您身上了……请相信,这只是意外。”
“不要紧,不要紧……”
“看在上帝面上,原谅我。我本来……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唉,别把那事情放在心上!看戏吧!”
切尔维亚科夫非常尴尬,傻头傻脑地微笑着开始看戏。他看啊看,根本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戏上。他开始惶惶不安,定不下心来。到了休息时间,他走到卜里兹查洛夫跟前,在他旁边转了几圈,压下自己的胆怯,走上前说道:
“我把唾沫星子喷在您身上了,大人……请您原谅……我本来……出于无意……”
“唉,够啦……我已经忘了,你可不可以也忘记呢!”将军说,他的眉毛使劲地皱了一下。
“已经忘了,可是他的眼睛里有一道凶光啊,”切尔维亚科夫怀疑地瞧着将军,暗想,“而且他不愿意说话。我必须向他再次解释,说明我完全无意……说明打喷嚏是自然的法则,要不然他就会认为我有意唾他了。这太重要了,这关系着部与部之间的团结……。”
回家以后,切尔维亚科夫就把自己的失态告诉了他妻子。他觉得他妻子或许会有点好的主意。她先是有点惊吓,可是等到听明白卜里兹查洛夫是在“别的”部里任职以后,也就恢复了平常心态。
“不过呢,你也还是去赔个不是的好,”她说,“礼多人不怪嘛!”
“说的就是啊!我已经赔过不是了,可是不知怎么他那样子挺古怪……一句好话也没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戏,压根儿没看我一眼。”第二天切尔维亚科夫将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得整整齐齐,去卜里兹查洛夫家里解释……他一走进将军的接待室,就看见那儿有很多来请示事情的人,而将军在他们中间忙得不亦乐乎。将军忙过一阵后,抬起眼睛来看着切尔维亚科夫。
“要是您记得的话,大人,昨天在戏院里,”庶务员开口讲起来,“我打了个喷嚏……不小心喷了您……请原……”
“真是胡闹……上帝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您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将军对另一个请示事情的人说。
“连话都不愿意与我多讲!”切尔维亚科夫暗想,脸色惨白了,“这是说:他生气了……不行,我一定得镇定……我要跟他说明白才行……”
等到将军跟最后一个人谈完话,正要走进内室去时,切尔维亚科夫又走过去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说道:
“大人!要是我斗胆搅扰大人,那我现在已经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懊悔了!”
“……那不是故意做出来的,请您务必相信才好!”
将军一脸的无奈,摆了摆手。
“哎呀,您简直是跟我开玩笑,先生!”他说完,就走进去,很快就把门关上了。
“这怎么会是开玩笑?”切尔维亚科夫想,“根本就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呀!他是将军,可是他竟不懂!既是这样,我也不愿意再对这个摆架子的人赔不是了,去他的!我可不想再见这个讨厌的人了,当然,我得给他写信继续说明那天的事情。”
切尔维亚科夫这么想着,走回家去。他给将军的信没写成。他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封信该怎样写才好。他只好第二天再亲自去解释。
“昨天我来打扰大人,”面对将军无奈的眼神,他又喃喃地说,“可不是照您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开玩笑。我原是来赔罪的,因为我在打喷嚏的时候喷了您一身唾沫星子……那怎么可能是一种玩笑呢?我哪儿敢开玩笑?要是我们沾染了开玩笑的习气,那可就会……失去……对人的尊敬了……”
“滚出去!!”将军忽然大叫一声,看来将军真的气坏了。
“什么?”切尔维亚科夫低声问道,吓得呆如木鸡。
“现在!!”将军顿着脚又喊一声。
切尔维亚科夫的心像灌了铅一样。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退到门口,走出去,到了街上,一路磨磨蹭蹭地走着……他呆滞地走到家里,没有脱掉制服,往长沙发上一躺,就……死了。
青蛙旅行记
——[俄国]弗·米·迦尔洵
聪明的青蛙说服了野鸭带它去异地旅行,
经过村庄时跌落在池塘里,
此后他便向同类吹嘘自己的壮举。
而对于野鸭来说,少了青蛙就是少了个累赘。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只健壮的青蛙。它歇在一个泥塘里,每日过着与普通蛙一样的日子——捉蚊子和小虫。到了春天,它就和伙伴们一块儿呱呱地大声叫着。它的一生也许就会这样平淡地度过,——当然啦,假若鹳不把它吃了的话。不料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青蛙蹲在一截露出水面的树桩上,任凭温温细雨打在身上。“啊,潮湿的天气多好啊!”它想,“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湿湿的牛毛细雨轻轻抚摸它的背部,它感到那么美妙,那么舒服,时不时地呻吟几声。不过幸好它还记得:眼下已经入秋,蛙的叫声也应该守规律的——要叫得等到春天,如果它现在叫唤,那便有损自己青蛙的尊严。所以它赶紧把嘴闭紧,继续感受美妙的细雨。
空中传来了一阵阵飞禽的声音。是一种野鸭,它们飞来的时候,翅膀劈开空气,声音就像是吹着破旧的口哨。“咐,淋,淋,咐。”每当这种野鸭成群结队地在你头上高高飞过的时候,这种声音就会在空中频繁响起。鸭子飞得很高,蛙必须要很仔细地看。这一次野鸭子划了一个很大的半圆,轻轻地落下来,呆在离蛙不远的地方。
“呷,呷!”一只野鸭叫道,“路还远着哩,得找点东西填饱肚子。”
青蛙赶快藏在了水草里。虽说它也知道,野鸭是吞不下像它这样又大又肥的青蛙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适当的保护总不会有错的。随后,它经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把它那个长着一对鼓泡眼的脑袋探出水面:它似乎对这些野鸭的去向非常感兴趣。
“呷,呷!”另一只野鸭叫道,“天越来越冷啦!快回南方去!快回南方去!”
而且这得到了全体野鸭的响应。
“诸位鸭太太们!鸭先生们!”青蛙壮了壮胆说,“为什么要长途跋涉去南方?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吗?”
野鸭一下子围了上来。开头它们倒真想吃了它。但他们似乎也意识到了,青蛙太大了,它们的喉咙太小了。于是,所有的野鸭拍打着翅膀,齐声叫起来:
“南方可好啦,那地方现在也暖洋洋的!那儿的泥塘又可爱又暖和。那的食物应有尽有,真是棒极了!”
它们嚷嚷不休地夸着南方种种的好。青蛙好不容易才说服大家不要作声,并请其中的一只野鸭——在它看来,这只野鸭颇具领导气质——介绍一下南方是怎么回事。等那只野鸭讲完了南方的情况,青蛙的心里早已飞向了南方,而且它又补充问了一句对它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那儿真有许多小虫和蚊子吗?”
“你一辈子也吃不尽!”一只野鸭回答说。
“呱呱”青蛙叫了一声,但又急忙转过头来,瞧瞧近处有没有它的伙伴,唯恐它们听见了会斥责它不该在秋天里鸣叫。因为这个消息实在太令它兴奋了。
“我也要和你们一起上路!”
“这就怪了!”一只野鸭惊叫道,“你不会飞,我们自己都顾不过来呢!”
“你们什么时候出发?”青蛙问道。
“快了,快了!”野鸭都叫了起来,“呷呷!呷呷!这样的破天气!回南方去!回南方去!”
“请允许我考虑五分钟,”青蛙说道,“我要去南方,而且一定不会拖累你们。”
青蛙很快地潜入水底,一头扎进烂泥浆,把整个身子埋在里面,看来这是它一贯的思考方式。五分钟过去了,野鸭已经准备起飞,突然,青蛙从刚才歇着的那根细枝旁的水里探出头来,“办法总会有的。”青蛙说,“请你们中间的两位各自叼住一根树枝的两头,我呢,在当中咬住它。这样我就可以和你们一起飞了。只要你们不呷呷叫,我也不呱呱叫,那么就一定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这只青蛙虽说不算很重,可是带着它飞上几里,还得不出声,野鸭们似乎有些为难。但青蛙的想法的确独特,于是它们一致同意把它带上。它们决定两个钟头换一次班,因为正像一则谜语所说,野鸭有那么多,再加上那么多,再加上一半的那么多,再加上四分之一的那么多,而只有一只青蛙。所以,每只野鸭的工作量并不是很大。它们找了一根很好的结实的树枝,两只野鸭各自叼住它的一头,青蛙则咬着树枝吊在当中。旅行开始了,它们带着青蛙飞得那么高,这使青蛙兴奋极了。
开始,两只野鸭飞得不齐,老是扯动树枝,可怜的青蛙只得在空中晃荡,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它拼命咬紧牙关,免得从空中跌落。不过,这种状况很快就使青蛙习以为常了。它甚至开始关心周围的风景了。虽说这些景物它也很难看清,因为它既然吊在细树枝上,只能看到后面的和稍稍偏上的东西。但它毕竟经历了其他伙伴没有见过的世面,这使它的虚荣心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真是聪明!”它暗自思忖。
一对野鸭带着青蛙在前头飞,跟在后面的野鸭子们一边飞,一边吵吵闹闹地夸着青蛙聪明。
“真是一只聪明的青蛙,”它们说,“从未想到过它会这么聪明。”
青蛙简直忍不住要谢谢它们。但是它提醒自己:只要一张嘴,自己就会送了自己的命。就这样,青蛙晃荡了整整一天,因为带它的野鸭灵巧地交接树枝,全在飞行中换班。这么高难的动作可把我们的主角吓坏了。这确实需要点勇气,而青蛙是有勇气的。傍晚时分,大伙儿落在一个泥塘里,只有一个晚上的休息时间,第二天一早,它们又上路了。不过,这一次旅行家为了更好地观赏沿途风光,在咬树枝的时候,顺带把姿势也摆正了。野鸭在收割庄稼的田地上空、在树叶变黄了的林子上空、在堆满了粮垛的村庄上空飞过,到处都有辛勤劳动的农民。人们瞧着这群野鸭,发现其中有点异样,都用手指指点点的。青蛙多么希望飞得离地面近一些,好将自己的绝顶聪明展示给人们。等下一回休息时,青蛙说:
“飞低一点儿吧,我感到有些头晕。”
野鸭照蛙的话去做了。第二天,它们飞得很低,这一回,人们的议论声可以被清楚地听见了。
“瞧!瞧!”一个村子里的孩子们叫道,“野鸭子带着一只青蛙!”
青蛙听到这喊声,心里像开了一朵野百合。
“瞧瞧!”另一个村子的大人叫道:“这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他们不会认为是这些野鸭想到这些主意的吧?!”青蛙想道。
“瞧!瞧!”又一个村子里的人们叫道,“真是桩怪事!这个主意一定是哪一只聪明的野鸭想出来的。”
骄傲的青蛙忘记危险,张大嘴巴叫喊:
“是我!我!”
接着便是个漂亮的自由落体。野鸭都呷呷地大叫起来,野鸭试图在半空托住青蛙,但没有托住。青蛙张开四腿儿,急速地朝地面栽去。青蛙并没有从它刚才叫喊的地方笔直掉到那条硬梆梆的路上,而是掉在离那里很远的一处地方,这对它来说算是万幸,因为落点是个很厚很厚的烂泥塘。
就连这种时候,青蛙还是没忘记“提醒”大家:
“是我!是我想出来的!”
但没有谁去听,泥塘里的那些青蛙被这突如其来的扑通声吓坏了,没有一个来迎接这位新人。当它们重又露出水面的时候,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大吵大嚷的家伙。
从此,青蛙就吹起了牛,说它一辈子如何费尽心机,终于发明了一种崭新的、不同寻常的办法——让野鸭带上它四处旅行;说它如何弄到了供它驱使的野鸭,而这些野鸭对它是唯命是从;说它如何游览了美丽的南方,那是个天堂,食物供应充足,一辈子也吃不完。
“路过这里时看到了你们,我想不探望自己的同类一下是讲不过去的。”青蛙说,“我要在你们这儿待到春天,然后,野鸭会来接我走的。”
现在,野鸭已经到了南方,它们并没有把青蛙的失踪当回事,只当是少了个累赘。
大操大办的婚礼
——[前苏联]济斯金德
如今办婚礼兴起了大操大办,我的朋友也效仿,
这位准新娘向我讲述了她的计划,
并在临别时嘱附我开上气派的汽车,
带上钱,以备当天的不时之需。
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年纪并不轻,那身装扮以我的水平无法恰当的形容。她满面春风地闯进我的房间,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阿列克谢·帕雷奇,我要做新娘了!就在明天!”
“恭喜恭喜,衷心恭喜你!”面对人家这样的好事,我通常是这两句好话。
“谢谢!谢谢!你是我的知己,我们认识那么久了,我想您一定能赏光的……”她娇声媚气地说道。
“当然,当然。”我点了点头。虽然我明天想做的事情很多,而应邀的则是我们俩——我和我那辆久经风雨的“莫斯科人”小轿车。说实话,她大概对我的车比对我这个人更感兴趣。
“那么……12点在婚礼宫举行结婚仪式,然后休息。晚上在‘小铃铛’餐厅举行喜宴。二楼乙厅……”
“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客气地说。
“我倒很想,不过今天我实在是太忙了。”准新娘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跟你说,婚礼规模很大!大得惊人,为那‘小铃铛’就得花一千二百卢布!”
“多少?”
“一千二百卢布!”准新娘有些感慨,“有90位客人!每人一份小吃,每人一份烤羊肉或烤鸡,这还不算,吃了冰淇淋,还得喝汽水。我希望那天,客人们会收紧肚子才好!”
“这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摇了摇头。
“有什么办法呢,还好我有钱。早先我第一次出嫁时,婚礼哪有像现在这么办的,向来是以简简单单为主调。第二次也是这样。如今办婚礼都得大操大办!结婚礼服,长头纱,出租汽车,都要精心修饰一番,就像它们也要结婚似的。”
“一点没错!”
“你知道吗?我不得不这样做?藏拉奇卡·科兹洛图罗娃结婚时,有60个客人……我总得弄得比她强吧!我可不能给比下去!顺便告诉您,她也要来的!她可不能错过这重要的时刻。让她开开眼,瞧瞧别人是怎样结婚的。”
“你们最好登记一套合资住房。”
“用不着!我丈夫已购置了一套很棒的住房,工厂出了一半的钱。”
“家具呢?”
“那也不成问题。我们说好了,由厂工会给他一个电冰箱,我出一部电视机。我丈夫的同事凑份子送张沙发床,我的女友们送台落地灯。家具是绝对不缺的!”她突然压低嗓门,“老实说,我们就连婚礼也想花国家的钱,可是又不符合一些标准,别种方式的婚礼现在又没有。所以,钱还得花一些,再心疼也得花呀!”这位精明的女士又一次感慨起来。
“是啊,你们搞这么大的排场……”
“我们必须顺应潮流啊!您知道斯捷潘可夫夫妇吗?喜事办得倒是简单朴素……结果呢?背后遭很多人骂。而洛博格列伊金两口子的婚礼却让全市的人至今记忆犹新,被人们当成范例。”
“可是我听说,他们已经离婚了。”
“是啊!而且结婚所欠的债至今还没还清,但起码疯狂了一次呀!可我,您可别跟人说,要给每个客人送一份纪念品:郁金香绢花,一卢布一枝。您可以想象——会使大家惊喜若狂!可至今的人都这么做!”
几分钟后,这位预备新娘决定离——开了。
“那么,请您一定光临!”她微笑着说,并着重提了一下,“您是开您那辆‘莫斯科人’到婚礼宫吧?”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最后添上一句:“我丈夫的父母和我的理发师要跟您一块儿去。”我仍保持自己的微笑。
“好吧!”我答应了。
“噢,还有最后一点!我完全把它忘了,请带上二百到二百五十个卢布。”
“送礼吗?”
“以防万一啊……万一钱不够,如果您不帮我,我真不知道要谁帮忙才好!”
“好吧!”我答应着,赶紧将她送到了门外。
预演
——[前苏联]顿巴泽
我去拜访阔别了十五年的老朋友,
然而在他的家里,
我却看到了两个孩子扮演的闹剧……
我和他是老同学并且是老同桌、老战友。上学时常常上课淘气,不听讲课,而考试后我们又一起参加补考。
那已是十五年前了。十五年前分别后,都各自忙碌着,从未碰过一次面。今天,我终于怀着激动的心情登上了四层楼——他的住所。
不知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激动地按了一下电铃。
“不怕烂掉你的臭爪子,可恶的东西!震得整个房子嗡嗡响。你难道到死才能改变那种可恶的行为吗?”里面传出一阵叫骂。我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把手塞进口袋。前来开门的是一个淡黄头发的女孩,个子矮矮的,脸上长满雀斑。
“努格扎尔·阿马纳季泽在这儿住吗?”
“你说的是我爸爸呀!”
“哦,太好了,你好小姑娘,我是绍塔叔叔,我和你的父亲是非常好的朋友。”
“噢,您请进来吧……玛穆卡!有人来找爸爸了。”女孩朝里边喊了一声,领我进了屋子。
从里面冲出一个大约六岁的小男孩,浑身是墨水污迹。
“你的爸爸妈妈呢?”
“不在。不过,他们也快回来了。”
“你们在做什么呢?”我问。
“我们在玩‘爸爸和妈妈游戏’。我当爸爸,姆济姬当妈妈。”玛穆卡对我说。
“那好吧,你们继续玩吧,我不妨碍你们。”我悠闲地抽起了雪茄,“不知道努格扎尔过得怎么样。”我寻思着:“生活的舒心与否,人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
我被孩子们尖利的喊叫声吓了一跳。
“喂,孩子他妈!今天吃什么?我可是饿坏了!”玛穆卡问道,显然是模仿某个人的腔调。
“吃个屁!我还想问你呢,我用什么做饭?什么也没有!”
“你的嘴可真厉害!骂起人来活像个卖货的娘儿们!”
“你担什么心!在饭馆一坐,就能吃个酒足饭饱……让我们怎么过?”
我有些受不了了。
“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说!”姆济姬握着两个小拳头,叉腰站着。
“这个是私人的问题,你用不着过问!”
“什么?这叫什么话?好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吗?真让人恶心!”
“神经病?!”
“我受够了!够了!今天我就回娘家去!孩子和我走!”
“那可不行,要走,你自己走!”
“你想都不用想!”
“把儿子给我留下!”
“不行,我就要带儿子走!”姆济姬高声叫道。
“你听着,把儿子留下!否则,别怪我……”玛穆卡抱起枕头,一下子砸在姆济姬身上。
“好哇,你竟然动手打我?!畜生!”姆济姬抡起洋娃娃,朝弟弟狠狠回敬过去。两个人你来我往,活像一对吵架夫妇的进行式。
我急忙把她们拉开。
“孩子,你们真不知道害羞,你们都玩的什么呀?!”
“放开我,尼娜!”姆济姬突然朝我喊道,“你们永远不会了解这个混蛋畜生!我可是受够他了,没法跟他过下去了,我已经在他身上浪费了我的生命,可恶的东西!你们瞧,我已经这样憔悴了。”姆济姬用纤细的指头戳了戳她那玫瑰色的脸蛋儿。
“别听这个疯婆乱讲!”玛穆卡冲我说。
“立刻停止!”我实在控制不住地向他们大吼了一声。这一次倒挺灵验的。我喘过一口气,勒令两个孩子向我发誓,保证往后不再扮演他们的爸爸妈妈,然后我立即离开了那个“剧院”。
“看来,我朋友的生活很热闹,也很精彩!”我想,现在朋友根本不需要我的拜访。
在路途中
——[前苏联]拉斯
我在陌生的城市问了一下路,
却要付一百九十卢布,
这使我惊悸万分。
我从未来过这座城市。出了旅馆大门,我随便叫住一个人。
“请问去市场怎么走?”
“三十卢布。”
“什么?三十卢布?干嘛?”
“您不是问路吗?”
“您不明白,我步行……”
“四十卢布,我就告诉您。”
“真有意思!这么快就长了十卢布?”
“我说,十卢布买我的帮助,你只赚不赔。我们站着,而它在通货膨胀。”
“怎么能这样计算呢?”
“五十卢布,我就告诉您!”
“呸,您是个无赖!”
“再加一百卢布,道德损失费,您总共付一百九十卢布。”
面对这种家伙,我一时束手无策,于是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这块手帕是哪儿买的?”那人大声说道。
“七十卢布,我就告诉你。”
“为什么?”
“那好,二十卢布,我就回答您的这个问题。”
“您真会做生意!”
“侮辱人格,赔偿两百卢布!”
“侮辱人格?!那怎么能算侮辱人格呢?”
“那好,一百卢布,恭维费!”
“好吧。现在来结一下账,”此人取出计算器,“您应当支付我一百九十卢布,我也付您一百九十卢布!那么您给五十卢布吧!我总不能白算一气吧!使用计算器也得收钱。这很费电的。”
我刚想付钱,但此人突然问道:
“请稍等,您是学什么专业的?”
“五十卢布,”我立刻说道。
“好,我们清账,您说。”
“我是作家。”
“请您牢牢记下我们所说的一切,写成文章,给我一半稿费。这是我的名片,不许隐瞒稿费收入。要知道我是有律师的。”
此人鞠躬告辞。
我有些无力的靠在排水管上。
“您怎么啦?身体不舒服?”从后面听到了一种体贴入微的声音。
“我所回答的问题,每个必须付一百卢布。我在去市场的路途上……”
入学考试
——[前苏联]谢·哈扎诺夫
学校新一轮的招生工作正在进行,
在对待新生柯斯佳的录取问题上,
学校女校长的表演丑态百出,
令人忍俊不禁。
在学校里一轮新的招生工作正在进行着,专业有英语、物理、经济。家长们焦急地在门外走来走去,学校外面停着他们的汽车。相比之下,孩子们反而没有那么紧张。
柯斯佳·柯洛托夫刚刚回答完问题,教师们便针对他的回答开始对他评分。首先发言的是女校长伊娜·阿尔卡吉耶芙娜。她说:
“我认为,很明显这孩子在天赋方面不是很好,对物理和抒情没有明显的兴趣,就连发音都有问题。所以,他不符合我们招生的条件。你们出去一个人,把这个意见告诉他的家长……另外,我还要明确一点,就是我们应该对此实事求是,家长一定要明确地知道孩子没有入学的实质性原因。这才是为人师表的真正体现。顺便提一下,入学申请表中,家长职业一栏为什么空着?”
教师们默不作声。
“嗯,这个,是这样的。伊娜·阿尔卡吉耶芙娜校长!”爱拍马屁的历史老师佐托娃讨好地说,“家长们的档案都收集到了,不过,锁在了教导主任的保险柜里了。昨天,她突然回老家,听说是家里捎信来说是她母亲病了,她走的急,因此也没来得及把她保险柜的钥匙留下来,她也真是的……”
“怎么会这样?太不像话了!”女校长提高嗓门道,“让我们在这种没有背景材料的情况下处理事情,还是头一次!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对我们有利,我们可以让孩子完全发挥自己的特长,客观地对待他们。”
“柯洛托夫这个孩子……我记得,他父亲似乎是个经理,是美食店的。”历史老师佐托娃殷勤地说。
“你说什么?美食店经理?……哦,这下可真糟,什么也看不清,你们为什么不开灯呢?……我就觉得不对劲:这孩子脑子挺好使的,看看也还行,可是为什么刚才回答问题不行呢?他一定是太紧张了,也够难为他了。看着这么多的人的脸,让他发挥特长,回答问题,就是大人也会紧张的,更别说是个孩子了。”
“是啊!一定是这样。”佐托娃又补充了一句。
“可是,”英语老师仍坚持地说,“这孩子的英语实在太弱了,距离我们的要求太远了,连‘doubleO’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这样挖苦一个孩子,达吉雅娜·谢米奥诺芙娜,我想你也不是在襁褓里就会说‘doubleO’的!什么都是学会的嘛!”
正在这当儿,忽然有人说:
“不对……我记得美食店经理姓哥托夫,而不是柯洛托夫。”
“您能确定吗?”女校长的口气非常惊疑。
“当然。我因公事到他办公室去过,并且有好几次我们打过招呼。”
“是啊,我还觉得奇怪呢,”女校长叹了一口气说,“美食店经理的儿子怎么会瘦成这样?哪儿像经理的孩子呢?!另外,他的外语发音也够……不,我们的招生条件绝对不能放宽。你们出去后,就要不加掩饰地告诉他们的家长,让他们了解一下自己孩子的情况,就这样吧,好吗?下一个吧。”
一个教师从外面领进来了一个男孩,他面向众教师站定。
“别佳·扎伊采夫,对吧?”女校长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好,就给我们朗诵一首诗吧,挑你喜欢的念。”
“‘我的最讲究规矩的伯伯’。”别佳满怀激情地朗诵了起来。突然,历史老师发现新大陆似地叫起来:
“停!等一下,孩子。好像柯斯佳的妈妈姓柯洛托娃?她的名字不是叫让娜·谢尔盖耶芙娜吗?啊,我知道她。她的一个亲戚是外贸部的,是,就是她!”
“是吗?”女校长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嗯!我说,这么早的天,你们干吗那么早就开灯?没有看见窗外还有阳光吗?……是啊,我想告诉大家,为人师表,我们总归要有些宽容之心,应该有点耐心。毕竟我们面对的只是一些孩子嘛!他们不是商店里的顾客。即便是顾客,也是需要耐心的,对不对?”
“我的最讲究规矩的伯伯,”别佳大声地开始背诵。
“停下,这个孩子,你先等会儿。”女校长不耐烦了,“去,到屋角先呆会儿,不许乱动。”
立即,她又转向佐托娃:
“现在,你马上去找柯斯佳的母亲,告诉她,就说刚才有些小故障,我们已收下她的孩子了,让她不要担心。其实这个孩子挺好的嘛,挺有天赋的。只不过身体太单薄,缺乏锻炼而已,他以后应该多到户外运动运动,再就是一天至少要练三次英语发音。明白了吗?就这样对她说,千万别忘了,快去吧!”
“我去了!”还是佐托娃反应得快,说完,她就冲了出去。
不过,转眼她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校长!这次清楚了,柯斯佳的母亲倒是姓柯洛托娃,不过不是我们认为的那位柯洛托娃。柯斯佳的母亲明显地梳着假发,她的大衣也不是什么高档货,一看就是……”
“是吗?”女校长显得直发愣,“我就说吗,不是吗?你们看看那孩子的穿着,一看就是国产的东西!他的母亲不是那位真正的柯洛托娃。好,教师同志们,我们绝不能抛开原则。这是一所专科学校,生员有限。我们已经跟他的家长说了‘不能接收’,就这样!好!下一个!别佳,你开始吧!”
但一会儿的功夫,历史老师佐托娃又接了上去:
“我还没说完呢,她不是那位真正的柯洛托娃!但她是谢尔盖·普拉通诺维奇的女儿,是让娜·谢尔盖耶鞭娜·罗莫娜。
“什么?你是说谢尔盖·普拉通诺维奇的女儿?”女校长吃惊地问道,随后脸上立即现出了笑容,“就是区苏维埃执委会的那个谢尔盖·普拉通诺维奇!唉呀,我怎么没听说呢?!这么说来,这个让娜是又嫁了一次人吧,成了现在的柯洛托娃?”
“是的!”
“唉,你们看,我整天在学校里忙公事,对外面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晓得……这样吧。咱们得给谢尔盖·普拉诺维奇打个电话,告诉他他有个很棒的外孙。这个孩子确实很好,我想他以后肯定会成为我们学校的榜样的,达吉雅娜·谢米奥诺芙娜,我想咱们需要谈一谈了。你真能挑刺。什么英语天赋差,水平不高!明天我就去听你的课,看你的学生是怎么发音的!”
训过英语老师之后,女校长第一个起身,急忙走出门外去欢迎谢尔盖·普拉通诺维奇的女儿和外孙子。
“这个孩子,这样吧,”女校长走到门旁,回头瞥了一下站在屋角的别佳,“明天吧,咦,不行,明天也没位置了。”
“我的最讲究规矩的伯……伯。”别佳似乎不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嘴里不住地喃喃着。他本打算说出自己伯父的名字及地位,但脱口而出的却还是那行诗句。就算是他说清楚也没有用了,屋里只剩下他自己了。
就在这个时候,区教育局主任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主任抓起话筒,一听是别佳·扎伊采夫伯父的那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嗓门儿,吓得直打哆嗦。看来别佳午饭时间不回家的原因很快就会被弄清楚了。
新年枞树
——[俄罗斯]费·亚·阿勃拉莫夫
在没有枞树的新年早晨,
邮递员奥丽娜以她劳动者的正直和廉洁拒绝了我与妻子送给她的十五卢布,
让我十分感动。
噢,真见鬼,一大早醒来,我就觉得没来由的心情不好,四肢无力,甚至连起床都感觉困难,再躺一会儿吧。是因为昨夜的醉酒,还是因为昨夜所谈论的话题,致使我心情如此不安。
天呐,让我好好回想一下自己昨晚都说了做了什么吧!大家聚在一起迎接新年,就该开心作乐,撒疯发狂,就该像香槟酒那样狂涌!正常的人都是这样迎接这个一年一度的最美好的节日的。可是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没有像正常人那样,而是对国家的种种舞弊、腐败现象发了一夜莫名的牢骚,假使发牢骚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那也还行,假使发牢骚能让自己感觉到公民责任感再一次得到发挥,使自己在来年里更加有勇气面对现实,那也就罢了。
然而事实上,我们所谈论的却是官僚主义肆意横行,谈到了政局的肮脏混乱,这些事情想想都使人感到厌恶。但是却没有丝毫反对和抗议声,也没听到一句愤慨的呐喊声。大家都习以为常了,都容忍妥协了。但是与我们谈论的人,他们却都不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这正是我心情不安的根源,他们是些什么人呢?有着名的导演,大名鼎鼎的演员、画家,还有作家。他们总之就是平时被人们称为精神牧师及灵魂导师之类的人。
头依旧昏昏沉沉的,四肢乏力,我疲倦地翻了个身,昨天酒会的情景在脑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我用忧郁的目光环视着房间,在房间一角的壁柜里,摆满了我从各处收集的水晶玻璃器具,以及我出国时所带回来的具有民族特色的塑像、装饰品,我掠了它们一眼,然后看向别处,似在找寻什么。
我意识到了自己所搜寻的东西,经常这时我妻子和侄女早已把它稍加装饰,摆在我的房间里,致使满间屋子都弥漫着枞树所散发着清香,可现在我却没有看见它。
一定是因为没有枞树,才使我今天感觉不到过节的气氛。我对自己心绪不佳的原因作了新的解释:新年了,家里却还没见到新年枞树。昨天,妻子和侄女在城里奔波了两个小时也没能弄到。这样怎么算是新年呢?
忽然传来前室的门铃声,想必是邮件来了。
真的如我所料。从那“斯”和“师”不分的发音和气喘吁吁的话声,我听出来是邮递员奥丽娜。她正和我的妻子相互祝贺新年,并且似乎还有一些小争执。我继续仔细的听,原来妻子想感谢奥丽娜这一年来给我们辛辛苦苦的送信,即使信再多一天跑上五六次也从没有厌烦,然而送给她10个卢布,却遭到了拒绝。
“对不起,不用了,真的不用。”我又听见那急促的“斯”“师”不分的话音,“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的工作就是如此,我有薪金,您这样是对我的羞辱……”
哦,老天爷!我们为感谢她的劳动而送她10个卢布,竟然是羞辱她?这个举动竟然是羞辱。上帝呀,干这种苦役般的工作,一个月挣那么80个卢布(整天价背着特重的邮包,出西家进东家,上楼下楼),那么少的可怜的薪水,维持生活都很困难,可她竟然对我们送她的10卢布说:“您这是在羞辱我……”
我实在难以理解,决定出去帮助妻子说服奥丽娜。
我看见这位尽职的邮递员围着一块厚厚的头巾,兔毛皮领已经磨损,脚上穿一双旧的“罗马尼亚姑娘”式的呢面鞋子,鞋头上没有那种齿状的饰物。很明显她的薪水是多么的可怜和微薄。
我不住地帮妻子劝她。她还是说:“不,不。”
我想她也许是赚10个卢布太少而不肯接受,于是就又加了5个卢布,心想这回她应该不会拒绝了吧,毕竟15个卢布对她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您这是在羞辱我!”奥丽娜虽然声音中已带有些哽咽,但语气十分坚定,毫不留情地重复着她从刚才就一直重复的话,眼中隐约地泛着泪光。
我怔住了,望着她的含泪的灰蓝色大眼睛,对于她的坚定,心里似乎有种莫名的感动,我一下子明白了那是什么,我终于理解了奥丽娜的心情,我们的行为确实是对她的羞辱,因为我们这是在企图夺走她那宝贵的财富——一个劳动者的正直和廉洁。
我为自己与妻子的行为而感到羞愧,甚至落泪,但与此同时,我的心情却豁然开朗,一早晨的郁闷都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似有一缕光明涌进了我的心房。
我家的新年由此刻正式开始了。
勃鲁阿戴总统
——[法国]吉·塞斯勃隆
勃鲁阿戴的生活习惯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因一夜未睡而从此进入白天梦游的状态,这其间他当上了总统,
此后因一次出访的时差问题,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状态,
而他的坏脾气又使他丢掉了一切官方职务。
最后,他退休了。
艾米尔·勃鲁阿戴在政府机关工作,他本来可以有很好的前程,但是因为他的脾气,他的不懂克制和收敛的性格,阻碍了他的发展,使他成为一个不受欢迎和难以相处的人。像他这样一个爱发号施令、性格暴躁、胆大而有见识的人,能够拥有现在的职位,全都依赖于他仅有的优点,那就是:他在日常生活中做事一向很守时,这是他唯一值得人们称赞的地方。他每天起床上班吃饭,吸烟,甚至洗手等等,都是严格遵照他自己的时间规律进行,一成不变,就连睡觉的时间也都是固定的。他总是从晚间9点睡到早上7点,一旦缺了5分钟的觉,无论如何,要在当天补回来,要不然,他就会一天不自在,甚至会神智不清。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后半生里只有两个日子值得提一下了:一个是他退休的日子,一个就是他死的日子。其他的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准时而行”的。
终于有一天,勃鲁阿戴的生活有了戏剧性的转变。那天晚上,几个顺路来看望他的朋友把他拉出去,先到戏院,后到夜总会,在外边玩个通宵。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是在家里,而时间却刚好是第二天早上的7点。他面临一个无情的窘境:要么睡上一天觉,要么照常上班工作。这两个选择让他很为难,因为无论哪一个,都与他的习惯相背离,他很难决定自己究竟要选择哪一个,该如何去做。在不知不觉中,还是他的身体替他找到了唯一对他合适的办法:他不知不觉地睡了,但他刚躺下一会就起来,收拾好一切上班去了。艾米尔·勃鲁阿戴变成了梦游者。人不一定非要闭着眼睡觉,许多梦游病人就是睁开眼睛的,这也正是艾米尔·勃鲁阿戴的情况。从那天开始,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在夜里,他是一个清醒的正常的人,而在白天,他则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梦游者,不过,事情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如果事情就如此发展,也许勃鲁阿戴的人生不会有什么重大变化,但是,事实却正好相反。因为他的梦想、他的筹划、他的愤怒统统浸沉在这白天的酣睡之中;他的一切缺点:自负、暴躁、自大和才智却全都在夜晚展现。在白天,他完全是个沉默寡言、谦卑顺从、唯唯诺诺的样子,因为他完全是个夜游的人。因此,他的生活也因为他的这一变化而改变。
他的上司们发现,以前个性很强的勃鲁阿戴竟变得顺从沉默,唯命是从,于是觉得不应使他的职位如此低下,就不断提拔他,晋升他的职位,人们觉得本来就不笨的他竟然是这么的温顺、平和、毫无野心,于是就都去亲近他,拉拢他,并把他树为榜样。首先把法兰西学院院士的桂冠给了这位梦游者,接着他又得到了骑士荣誉团勋章。对于给予他的奖赏和荣誉,人们觉得非常的诧异,怎么像他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以前竟然没有得到这种荣誉!
因为交易界与官场有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联系,尤其是腐败的官场,而勃鲁阿戴因为官场的飞黄腾达,而很快闻名于交易界,成为交易界首屈一指的人士。有人揣度艾米尔·勃鲁阿戴可以出任一个子公司的经理:这只是对他的一个小考验。梦游人当然表示同意。他出席各种董事会,总是谦卑顺从的样子,嘴边挂着微笑。“他样样都好,亲爱的……”那些托拉斯的巨头们这样评价他。他依靠自己平时的温顺平和、毫无野心在交易界的地位日渐升高,在处理各种事务时,更是充分发挥自己的这一伟大优点。由此那些托拉斯老板有意把他引进海运界,他就在那里发迹扬名了。从此即使是搬运工、码头工和随时都会丢掉性命的水手们,一听到勃鲁阿戴经理的名字就会脱帽表示敬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名字也不断的作为公共事务的名称被广泛应用。
托拉斯的巨头们认为,凭勃鲁阿戴的优秀性格,完全可以参与政治活动,于是勃鲁阿戴就又成了众议员,之后是参议员,再之后又从副议长升为参议院议长,最终,顺理成章的,他当上了共和国的总统。他那副捉摸不定的眼神,梦游者特有的微笑,竟成为《画刊》杂志极好的封面,而且被挂在各学校、各警察局的墙壁上,人们都非常崇拜他。他在公众场合很少演说,即使是演说,内容也十分平谈,这使得有些人大失所望,认为总统不俱备伟大的抱负和野心,而另一些人听了,却十分欣喜,他们认为终于有了一个务实、正直的总统来治理国家了,再说,他又是那么风度翩翩。众所周知,自从费里克斯·富尔总统上台以来,总统的衣服都有些不合时宜了。于是这位勃鲁阿戴总统就被当做出口商品一样看待了。因为这位彬彬有礼而又不善言辞的总统访英之后,法兰西银行从大不列颠政府银行得到了一笔盼望已久的巨额贷款。但由于这笔钱被用于填补亏空了,所以,勃鲁阿戴总统便又被派往美洲进行访问。但就是这一次美洲之行,使事情又重新有了重大变化,使勃鲁阿戴总统的人生又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这一切的转变,是勃鲁阿戴自己也始料未及的,而造成转变的正是时差问题,它使勃鲁阿戴弥补了很久以前所欠下的一夜睡眠。他又白天清醒,夜里睡觉了:梦游症到此结束!原来的勃鲁阿戴又重新回到人群中来,他的个性他的脾气,聪明和才智,又统统重现出来。他冲撞、冒犯别人,使别人感到不安。他很快又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在各处都可以听到关于他的议论,因为他有坏脾气。艾米尔·勃鲁阿戴落入了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一些圈套(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在以后的总统选举中,他节节败退。他也没有再被选为参议员,又在立法选举中被击败,被撤掉一切官方职务,最终迎来了他后半生值得一提的两个日子之一:他退休了。
一个捕狗者的自白
——[德国]海·伯尔
作为狗税务局的职员,
我的工作就是追捕来注册的犬类,
由于我喜欢狗,
所以我对狗又常常怀有愧疚感……
尽管很难说出口,但我仍不得不承认,我所从事的职业,既使我赖以为生但又常常使我良心不安。我是狗税务局的职员,在城中四处巡查,追捕那些未注册的犬类。我伪装成一个温文尔雅漫步的人,身材矮小而臃肿,嘴里衔着一支价格适中的香烟,穿越着公园和僻静的街道,与所遇到的牵着狗散步的人搭讪聊天,进而了解有关他们的狗的情况,记住他们的姓名、地址,亲切地抚摸着狗脖子,判断它们是否注册。
我几乎认得所有已注册的狗,即使在散步时看见一只被弃在路边的狗,我也能立即想出有关它的注册情况。我的特殊兴趣倾注在那些已怀孕并兴奋地期待着生下未来的缴税者的母狗身上:我监视着,并仔细的记下它们的状况及日期,并窥视着它们,究竟把小狗送往何处,让它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长大,待到谁也不敢再把它们溺死的时候,便将它们付诸于法律。因为我自己本来就很喜欢狗,所以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心中总是有种愧疚的心理,或许我真的应该换一种职业,来减轻自己的时常出现的义务与爱好两者矛盾的思想斗争,不过,我老实承认,在两者的斗争中,爱好是经常取胜的。因为有些狗我的确不忍申报,对于它们我则是——诚如常言所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时,我总是怀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宽容心理,毕竟我自己养的狗也仍未注册,虽然它不是一条名贵的纯种狗,但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很喜爱它,精心饲养它,只要他们不去想自己所爱护的动物是一个违法存在的小东西就行了。
生活本身就充满了风险,也许我应该谨慎些为好。但是,因为我工作的缘故,愈加使我确信不疑:法律是永远容许违犯的。我的工作很辛苦。为了完成任务,我不得不经常在荆棘丛中躲藏许久,甚至几个钟头,来等待着某一处所传出的犬吠声,告诉我哪里有可疑的非法的狗。或者,我蹲在残垣断壁的后面,窥探着一只孤狗,判断是不是我的工作范围。然后我筋疲力尽、污垢满身地回到家中,坐在炉旁吸着烟,抚摸着我们的普鲁托的茸毛,而这又使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内疚。
正因为如此,我就更珍惜星期天与妻子和孩子们一起与狗的漫长的散步,因为每逢周日是我们的假日,即使是未注册的狗,也可以随意外出,而不必受到任何监视,而我对在那天所遇见的狗,则完全以一种寻常百姓的心态来对待,丝毫不掺杂工作的责任和义务。
不过,在两次周日的遛狗路上与上司相遇后,我决定换一条路走,虽然他每次总是停下脚步来,跟我妻子和孩子们打招呼,并且抚摩我们的普鲁托的茸毛。可是,普鲁托竟一点也不似往日的温顺,它常常狂吠,意欲冲扑,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往往匆忙告辞,从而引起上司的满腹狐疑,于是他经常注视着我着急出汗的样子。
本来也早就想给我的狗注册,可是我的收入实在是少的可怜,或许我应该换份工作去做。但是我已经50岁了,而且处在我这种年纪的人是不愿再改行了。不管怎么说,我的生活与事业并非都一帆风顺。倘若尚可,我一定会去注册,但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妻子在无意的闲谈中对我的上司说,这只小动物我们已经养了三年了,它已经是家里的一份子,跟孩子们形影不离——这些事情交错复杂,使我在注册一事上更是难上加难。
我为了减少自己内心的愧疚,使自己的良心得到些许安慰而努力的工作,可是,却往往事与愿违,这终于使我陷于穷途末路的绝境。虽说人们不该给正在脱粒的牛带上箍嘴,但我不知道我的上司是否有足够的灵活精神,让《圣经》的经文付诸实现。我感到自己彻底完了,因为我工作职务的关系,有些人以为我是犬儒派,可是我对此又能怎样,我无法辩解,也无从为自己辩解,因为我的工作就是需要我不得不天天与狗们周旋啊……
特殊情况
——[德国]汉·克里希尔多夫
总统的尸体被解剖得不成样子了,
因此国务秘书来找部长签字,
要他同意给总统的尸体找个替身供市民瞻仰,
部长犹豫不决,在看到自己的替身时,
他无可奈何地签了字。
窗外,蔚蓝的天空晴朗、明亮,整个市区在阳光的普照下,也显得十分明亮、透彻,似乎所有的阴谋、邪恶早已在这样的阳光下消失殆尽。办公室里,卫生部长凝视着自己臂上的黑纱。许久,他苦笑了一下,把头转向窗外,若有所思。“这是一个明媚的春天,”他想,“就像我们快乐的青年时代……”他面前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只小包裹,这是食品工业部派专人送来的。他瞥了一下那个包裹,按了一下电铃,对进来的人说:“请国务秘书来一趟!”说完往座椅上一靠。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没人可以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一个身材瘦小、长着一对棕色鼠眼的男人走进了办公室。他走到部长的桌前,面无表情,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部长,顺手打开了他带来的文件夹,准备开始工作。
“坐。”部长说。
国务秘书坐下,仍是两眼直盯着部长,一副漠然的神色:“这是当天解剖的记录稿。”语气也是十分的淡漠,不带一丝情感色彩。
“那你就开始吧,它不是很长吧,这种事情有……”部长向椅背上缩了一下,并同时把座椅不留痕迹地移了移,手也同时相互握紧,似乎在找寻一丝勇气,使自己显得坚强些。国务秘书朗读杰出的总统兼主席的尸体解剖记录,字字句句犹如温柔的泉水,不停地在耳边流过。窗外是一片蔚蓝色的天空,屋里的温度渐渐地在升高。
“杰出的总统无疑是患两种不治之症而死的。在他的左脚跟发现了他青年时代有一次扔炸弹时留下的弹片,肘关节也有强直的迹象。这份记录稿得到了十二位主治医师的签字。”国务秘书声调平缓的念了半个多钟头,最后目光离开稿时,依旧直愣愣地盯着部长,平静地说,“就是这些,请您批示!”
“给我。”部长似有些局促,眨了眨眼,抿紧双唇,松开了紧握后的双手。“让我好好想一想,这份记录稿,应该……”他字斟句酌地说:“关于肘关节的这段字还是删掉吧。”他拿起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从容不迫地划去了几行。国务秘书同时探过身,似是赞同点了点头。当部长划完了,他这才又坐下,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说:“您是否打算去看一下,总统的遗体现停放在……”
部长立刻回绝,有些紧张地问道:“你去看过了吗?”
“是的。”
“哦,是个什么情形?他们把总统解剖成什么样了?”部长避开秘书的目光,转头看向窗外,最后目光落在天边那桃红色的屋顶上。国务秘书一声也不响。
“真可怕,我想一定是的。他们把尸体解剖得面目全非,肯定无法安放在棺架上供人瞻仰了。”
国务秘书点点头,依旧没出声,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部长,打开了他的公文包:“我这儿有份总理的批准书。”
“批准书?总理批准什么?”部长一脸的疑惑,看来有些紧张。
“在特殊情况下,可以挑一个人来代替杰出的总统……”
“你们难道想让一个不相干的人躺在总统的棺架上供市民瞻仰?哦,我的天呐,太让人难以接受!”部长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说话也似乎有些困难,更有些难以置信自己前一刻所听到的话,反问道:“难道要我从在此工作多年、忠于职守的人中挑选一个作为替身吗?当然,这个替身最好要长得和总统非常像,是吗?”
“我已找到了一个,让您看一看,不必化妆和染发,身材外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们反正是想瞻仰那崇高的遗容。要不要叫来让您看一看?”
“不必啦!想想我都已觉得恶心,天呐,怎么会是这样!”部长有些接受不了,近似疯狂地说。他稍停了一下,缓了一口气,接着又问:“瞻仰之后,又该怎么处治呢?”
“这不属我们管。”秘书像是欣赏自己的杰作似的,紧盯着部长的表情,然后又说道:“我们部里推荐两个人。至于谁去死,我们作不了主。”
“你的意思是,是要我签字批准这件事?上帝呀,你们要让我也和你们一起参与这种事?!听着,要是一旦有人追究这件事,鬼才知道真正高贵的遗体到哪儿去了!不过,我倒是希望自己在那时也有几个特殊替身,这也许对我并不是什么坏事!”部长口气已有些缓和下来。
“这您放心,我们早已为您准备好了。”
“什么?”
“我们已为您找好了!”国务秘书说,声音依然很平静,“我是说如果你想见他的话。”
国务秘书停了片刻,观察已有些呆滞的部长,似是更加满意自己的杰作。然后拿起电话。五分钟后,“部长”走了进来。真部长目光呆板地望着他,似乎所有的意识已离他远去,而假部长正像五年前的他那样,显得年富力强,无忧无虑,也不像现在那么臃肿,只是那身西装跟站在写字台前的部长穿得一模一样。这个人的神气好像画家雇佣的模特儿。他有点自豪,两道忠诚的目光射向真正的部长。
真正的部长似乎找回了些许意识,身体开始微微的颤抖,但仍说不出话来,国务秘书略带自豪地看着自己导演的这一幕。沙发突然翻倒,部长霍地站起来,吼道:“给我滚出去!”然后似乎失去知觉地慢慢地坐了下来。
“呃,他有没有,就是,他有没有替我,替我执行过任务,他有没有……”部长略带沙哑,语调发颤地问道,有些找不回自己原来的声音。
“他已参观过两家自来水厂,效果很好。国庆节打算用替身来代表全部内阁成员出席庆祝会……”
部长的神色顿时萎靡下来,好像身体的支柱被人抽走了似的,瘫在了座椅上,然后伸手把放在面前的包裹拉过来。“这是食品工业部专门派人送来的新品种果汁汽水。”他有气无力地说着,“他们真的很客气,第一批货就给我送来,真太客气了……”他边说,边有些费力地撕着包装。
打开包裹,露出三瓶红通通的、清澈的汽水。部长打开一瓶,斟满了两杯。
“好吧,我同意了,拿来吧,有什么文件都行,我签字,我全都批准。”他说。
“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国务秘书说着就放下了杯子。
部长转头望向窗外,稍稍摇了摇头,似乎在看是否还留有些许思维,他感觉自己全身一下子被掏空了。
流行病
——[日本]星新一
艾诺先生因为没有服用预防药而得了脑炎,
在无法挽回时,从医生口中得知,
预防药的有些成分能让人顺从政府,
不吃就会导致现在的结果,
也许手术还能挽救他的生命。
“今年夏天流行脑炎,它的死亡率很高,一旦感染,就是高烧不断。各位观众,为了您的健康,为了您的生命,请您选择服用预防药吧,它可以帮助您远离脑炎困扰,度过一个开心健康的夏天。”
“还有,病毒已对以往的药品产生抗体,所以服用今年的新药才是明智的选择。”
艾诺先生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时断时续地听广播。报纸上整刊整刊的全是制药公司的广告。无不采用这样的词语:“请用敝公司的预防药。”尽管内容相同,但语言却是花样百出。艾诺先生的妻子站在一旁说:
“哎哟,世界什么时候能太平一点,怎么总是有麻烦、疾病呢?你看流行性感冒刚走,这脑炎就跟着来了,我本来以为不用再和预防药打交道了呢,看来还是不行,而且跟往常一样,又要买药,真是麻烦!这一年到头只是不断吃预防药,真让人厌恶。”
“虽说是这样,但是,这也是没法改变的,你又能怎么样呢?”艾诺先生习以为常地说。
“啊,对了,我听说——,”妻子放低声音说“这些流行感冒和脑炎的病菌都是政府的研究所研制的,而且是他们散发出来的,你说这是不是真的?太可怕了,我真是难以理解更无法想象。”
妻子的话并未使艾诺先生感到震惊,他依然缓缓地说:
“这也可以想象,政府又不是福利机构,它也要赚钱。于是就这么干了。事实上,经济繁荣在持续。开公司的总要赚钱呀,要不然还开公司干嘛,所有公司企业都为了这个目的……”
“咱们也跟着沾光,收入增加,你不是挺满意吗?”
“时间一长。电视节目也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吧!已经没有失业者,政府的税收也自然增加,张口闭口没有一件不顺心的事儿。”艾诺先生的声音里洋溢着幸福感。“但是我总是感觉不对。总是觉得不太实际,不真实。”妻子说:
“唉,你不用太在意。经济繁荣就是这样嘛。就像汽车的宣传,似乎没有了车子就失去了生命。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买汽车回家,于是汽车行、建筑公司发财了。这中间的许多环节的财又被别人发了。由于担心出什么事故,许多人参加了保险,保险公司也就有了活力。一个行业的发展同样会牵连很多。难道你能怪毒菌的宣传过分吗?”
“或许是吧,但这样不是太不仁道了,对市民很不公平吗?”妻子似有些不忍地说。
“怎么会呢,从前为了振兴经济,或是盼着打仗,或是挑起战争。比起那时候,现在不过吃点预防药罢了,这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那明天,我们也得买药预防一下了!”妻子天真地接受了。她脸上也布满了幸福感。但是艾诺先生却沉默了,若有所思,他似乎在打算看什么,过了一会,他开口道:
“我倒是突然间想到,如果我不吃这些预防药,看看会是什么情形?说不定,偶尔的病上一次,感觉也不错,你觉得呢?”
“你怎么想到那儿去了?”
“其实生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发烧,头脑昏沉,什么也不用想,这岂不是一种快乐吗?”
“哦,天呐,你没事吧,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事?太不可思议了,你可千万别犯傻啊!”
妻子惊慌地劝阻,而艾诺先生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是太奇妙了,简直棒极了,他已有点佩服自己了,他决定就这样试一次,尝试一下病人的感觉。他依计而行了。
果然不出所料,艾诺先生如愿以偿了!他感染了脑炎。可是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不但不快乐,还发高烧,很痛苦。他呻吟道:
“头似乎要变成几瓣了,不但恶心,还太难受。可见政府年年制造病菌散布是确有其事,而且这种病菌十分厉害。”
他有些神志不清。妻子惊慌地打电话给医生。对方回答说:“叫急救车求他们帮忙吧!”很快,一辆特别急救车到了他家,说是要把艾诺先生送到政府经营的传染病隔离院,艾诺先生一听,十分气愤,粗暴地问道:
“世上的人都吃了预防药,也就不会传染了吗!如果是这样,就不必这么小题大作,送到传染病院去吧!”
“不要胡说,你虽然本质上是传染病,但是法律规定,必须送到政府经营的传染病院。你不用着急,政府会治疗你这样的病的!”
救护车上坐着几名壮汉,硬拖他上去。他没有反悔的余地。
就这样,他被送进隔离病院。院长来了,说:
“哎呀,这很让人不安呀,你怎么不吃预防药呢?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这表示你有意对抗政府,有这种思想可不妙呀。”
“哦,不,我一开始并不是想反抗政府,可是后来,不知不觉的,我也不知怎么就开始反抗了,不过,那些预防药什么的,我认为不是由国家免费发放的吗?怎么可以出售?而且那么贵?!”
“是啊!但政府要靠卖预防药增加税收。不过,丝毫也没有繁荣振兴经济,既不快活,也无生气。”
艾诺先生头脑中的疑惑越来越多,而且不由地反抗意识也越来越强,他感到自己处在一个巨大的政治阴影中。
“天大的怪事,简直就是圈套!肯定是唬弄人,我有点醒悟了。不过,奇怪呀!为什么像这样的罪行仍逍遥法外……”
他不由自主地大叫了起来,已不受控制。院长冷静地说:
“看吧,不吃预防药的人,就是这种结果,很难办呀!”
“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预防药里有些成份能使部分大脑麻痹,使你更加顺从政府的指挥。”院长面带自豪的神色,“政府可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愚蠢。”
“这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原来,叫人们必须接连不断地吃预防药,是为了这个呀。由此,政府的一些罪行才得以蔓延。”艾诺先生恍然大悟,不住地呐呐自语。
“你看现在不是万事一顺百顺吗?但是你由于没吃预防药才想到了那些。真糟糕!”
艾诺先生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处在一片恐惧的氛围中,声音略带颤抖问道:
“我可以……我是说,我完全……”
“至今可都是这么做的。”院长似乎有些替艾诺先生惋惜,他难过的说,“不过,放心吧,用现代的科技,对你的脑细胞进行手术,消除其中的部分组织,你还是有救的,你看呢,艾诺先生?我们准备手术吧……”
不会笑的人
——[日本]岛崎藤村
作为剧本作者的我将电影的最后一幕加入了我的美丽幻想,
给人们带上微笑的面具,使故事的结尾活泼起来。
拍完后回到东京,探望病床上的妻子,
当妻摘下面具的那一刻,
我不禁产生了对人面真实的疑惑。
天空的颜色逐渐加深,淡蓝、蓝、深蓝一层层过度,越来越暗,我躺在床上,望向屋外,远处的流水渐渐染上了朝霞的色彩,黎明前的黑暗正在走过。
十天后,主演电影的演员要参加舞台演出,所以必须用约摸一周的时间拍片子。我虽只是在一旁观看,但作为作者,稍加指导,也让人有些受不了。嘴唇发干、龟裂,站在白晃晃的炽热的水银灯旁也疲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每周四五次的熬夜是很正常的事情。
蓝色的天空,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脑海中隐隐出现了美丽的幻想。
我不禁冥想起来,脑海中首先出现的是四条街的景物,它们是我昨天在大桥附近的“菊水”西餐馆用午餐时,从三楼的窗口看见的。它们的正中央是东山,一片绿意,山峦自然美观。这一切的情景,对于从东京来的我,感觉既新鲜又惊讶不已。其次是在古董店橱窗里看到的面具也在脑际浮现出来,这是从前的微笑的假面具。
“好极了,我终于找到这种灵感了,就是这种美丽的幻想。”
我满心喜悦,自言自语,手在稿纸上飞快地移动着,把美丽的幻想跃然移于纸上,我将电影脚本的最后一个场面改写了,换成了我的美丽的幻想。写罢,随稿附上一封信交给了导演。
导演很快采纳了我的意见。并决定让这幻想的画面里面出现许多含着柔和微笑的面具。作者希望这些微笑可以改善一下故事结尾,但却未能实现,所以至少要让美丽的微笑的假面具把现实遮掩起来。
我带着稿子和自己的好心情,步履轻快地来到制片厂。办公室里还没有人,只有几份晨报放在桌上。食堂的一个老太婆在道具房门前捡刨花。
“导演睡了,请放在他的枕边吧。”
这回的电影脚本是写精神病院的故事。在精神病院的真实拍摄可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觉得不写出个明朗的结尾来,于心不安。人们一直认为我所以找不到一个好的收场,是因为自己的性格阴郁的缘故。
因此,我想到假面具,也许这是最好的了,可以使人的痛苦得以释怀,是个完美的结局。我想象着让医院里的所有病人无一遗漏地都戴上微笑的假面具,内心就会开心很多。
摄影棚的玻璃屋顶,辉映出一片绿色。天空的蔚蓝由于白昼的光,变得浅淡。那天晚上,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
深夜十一点,采购假面具的人才回到制片厂。
“因为时间很紧,我们一大早就去了,可跑遍了各处玩具店,总也找不到想要的,都感觉不合适。”采购的人虽然累但很遗憾地说。
“快点让我看看你买来的吧。”
我心急地打开包装纸,立刻掩饰不住失望地说:
“这个恐怕不行……”
“这东西真不好弄。我以为面具哪儿都有卖,好像在许多店铺都看见过的,但真正去买却费了好大周折。”
“这不是我想要的。面具本身如果不是散发一种很高的艺术的芳香,拍出来也会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我拿起一个纸糊的凹鼻翘嘴的面具看了看,由于它们距离我心中的美丽幻想相差甚远所以,心里十分难过。
“这个面具的色泽太暗。要不是白皙润泽的肌肤,柔和的微笑恐怕就……”
他的褐色的脸庞上冷不防地伸出了赤色的舌头来。
“现在涂白颜料试试吧。”
拍片工作就这样中止了,导演从组装的布景病房里走了出来,这面具是无法用了。明天一早就要拍最后一场,收集面具的时间太短了。那些现代面具根本派不上用场。不过,明天开拍以前就算收集不到古老的面具,至少找到近似的面具也好。
“没有合适的面具就取消,那就放弃这剧本。”我态度坚决地说,心里却禁不住失望起来。
或许是看见我失望,过意不去吧,剧本创作部的人说:
“不要这么早就放弃呀!现在十一点,现在去搜集也许还来得及。”
“可以再去一趟嘛!”
汽车沿着大堤疾驰而去。对岸大学医院的灯光投影在河面上。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一扇扇的窗户里竟有众多的病人正在受着病痛的折磨。我望着这一盏盏灯光忽然想到:如果找不到合适的面具,那么也可以用这些灯光来代替,它们的喻意是一样的,也许效果会更好。
新京极一带的玩具店已经开始打烊,我们挨家查询,始终未见合适的。最后,我们都绝望了。我们买了二十个纸糊的塌鼻、大颧骨的丑女面具,没有一个合意的,而看看四周,没有一家店是开着门的。
“稍等一下。”
说着,剧本创作部的人拐进了一条横街。
“听说这条街上有许多经营佛具的旧道具店,我们去试试,也许会发现我们想找的东西。”
“可是,会有店铺这时仍开门做买卖吗?”
“明早七点再来吧。反正今晚也不睡了。”
“我也一起来,到时叫醒我。”
我虽这么说,但第二天还是起晚了,不过,他们还真有些收获。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拍面具了。最终收集到了五个古乐的面具。按我的计划,本来同一种类的面具要凑二三十个的。也许是因为实在太难找,虽然数量很少,但一看到它们那柔和的微笑漾着一种高雅的情趣,心情也就舒畅起来,仿佛完成了对疯人们的一桩任务似的。
“面具的价钱不菲,除了借用,毫无它法。要是弄脏就无法还给人家,大家要小心使用。”
说着,大家先将面具放好,先把手洗净,再用两只手指将面具捏起来看。
虽然大家都小心翼翼的,可在拍摄结束时,还是有一个面具被弄脏了,我觉得这似乎是天意,让我拥有一张面具。
“如果一洗,就会掉色的吧?”
“干脆买下来。”我急忙附和着说。
我早有这种想法。我幻想着在一切都变得美好而协调的未来的世界里,人都要拥有一副犹如这面具一般的柔和的面孔。
我一回东京,就先到医院去探望妻子。
孩子们见了面具很高兴,他们拿着它好奇地端详并轮流戴来戴去,不住地发出欢笑声。我感到这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咦,爸爸,你也戴上试试吧,该你了!”
“不要!”
“戴上嘛,很好玩的,让我们也看看爸爸是什么样子!”
“不要!”
“戴上嘛!”
次男站起来,想出奇不意地给我戴上面具。
“这孩子!不要胡闹,小心弄坏了面具!”我呵斥他道,他们一下子都不敢出声了,略带胆怯地看着我。
妻子忙说道:
“让妈妈戴上试试吧,啊?”
孩子们又重新拾回了欢笑,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面具给妻子戴上,微笑的面具戴在躺在床上的病人脸上三分钟,我连忙叫妻子把面具摘下。
脱下面具,妻子的呼吸急促起来。可是,我却一下意识到妻现在的表情与她所戴的面具的表情相差太远了,而这,反而更衬托妻真实的表情是那么丑陋,我不禁感到一阵心寒,为什么我以前从未发现,也从未觉得呢?真实的面孔令我不寒而栗。这是第一次发现妻子的表情所感到的惊讶。正是由于这张美丽而柔和的微笑表情的对比,使得妻子的表情显得那么丑陋,简直令人无法接受。与其说是丑陋,莫如说是一种痛苦的挫折的表情。而这种痛苦与挫折在人生的面孔下隐藏了许久。
“爸爸,你就戴一下吧,妈妈都戴了!”
“戴一次就好了。”
孩子们又纠缠着央求起来了。
我心中仍不断地思索着,假如我戴过之后,岂不是与妻一样,使我的脸也显得如此的丑陋?我可不想让妻意识到我原来是这样的表情,哦,真可怕。
我站起身来。倘使我将假面具戴上又摘下来,妻子岂不是看到我的脸像丑陋的鬼脸了吗?这美丽的面具真是可怕啊!这种恐惧感让我心生这样的疑团:过去在我身边不时地露出温柔的微笑的妻子的面孔,会不会是假面具呢?而今天我才发现其中的真谛。
我越想越感到害怕,越觉得心寒,仿佛自己原来是生活在一个充斥着假面的世界,是假面具不好,是艺术不好啊!
我的美丽的幻想完全破灭了,决定删去电影中有关假面的镜头,于是给京都电影制片厂草拟了一封电报。可后来,神经紧张的我又把这张电报撕碎了。
欲壑
——[日本]樱井美智代
一枚价格昂贵的红宝石戒指被偷偷放入了匆匆购物的美枝的购物袋中,
于是美枝将其占为已有。
一个月后,珠宝店工作人员前来索款,
美枝只能以去珠宝店工作来摆脱困境。
终于经不住诱惑,美枝还是决定去逛商店了。今天是九井百货公司大甩卖的日子,因此商场里人潮拥挤,绝大部分都是来买便宜货的家庭主妇,而对于主妇美枝,因为她并不想买什么,所以只是随便地转转。她大致走了走,越来越多的东西开始向她招手。结果,一双牛皮的高跟鞋和一件宽松的女式短外套,由于五折的价格很诱人,于是,她很爽快地付了账。
美枝拎着鼓鼓的纸袋兴冲冲地坐上了回程的汽车。一般情况下,购物就是这样,买的时候高兴,回到家里打开包装时更是万分幸福,就像我们的主人公美枝一样。她掏出高跟鞋,又掏出了女短外衣,她沉浸在物质的满足感里。她意犹未尽地又翻了一下纸袋,忽然,她发现里面竟然真的还有一个小型包装商品。美枝愣住了,她拿起它仔细地看,同时也在努力回想自己刚才购物的情形。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自己买了这么一件商品。
“会是赠品吗?”美枝这样想着,便打开了那个包装物。发现里面装着一个精致的小盒。打开后发现是一个耀眼的红宝石戒指。这戒指大约有零点五克拉,美枝有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她不知该说或该做些什么。“啊!还有宝石鉴定书!这无疑是颗真宝石!”美枝惊讶得死盯了老半天。
“这至少也值三十万元!但我并没有买呀!”商店里非常拥挤,一定是谁往袋里放时放错了位,就滑进了自己的购物袋里了。
“但这也太离谱了呀!这人一定是个富豪夫人吧。”美枝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往自己手上戴。使她吃惊的是,这戒指戴上正合适,而且光彩夺目,十分美丽。
“嗯!不用着急打电话,又不是我丢的,更不是我拿的,明天再打吧,反正我又不是不给她……就是,大大咧咧丢东西的人,也该让她得点教训了!”她这样满不在乎地打定了主意,也就没把宝石戒指立刻摘下来。而且往后的几天,美枝也是这样安慰自己。
“这又不是我偷的,是它自己进到我的纸袋里来的,如果当时我知道我还不一定会要呢!更何况,那富婆说不定早已不在乎这戒指了,早把它给忘了。人家是不会在乎这么小的一点宝石的……”
美枝总是用类似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也始终没给商店打电话,不知不觉地把戒指占为己有了。
一天,天气晴朗,突然房门对讲机响了。门前站着一位细高挑、西服笔挺的年轻人。
那小伙子微笑着说:“初次见面,打扰了。我叫山本,是珠宝店的。太太,您还满意我们的珠宝吧,感觉如何?我这次来是给您送付款通知单的……”那小伙子说着从里兜掏出付款单递给了美枝。
美枝呆住了,便试探着问道:“您说的都是什么呀?”
“您真健忘,这样可不好呀,你一定知道的,我说的是您在一个月前所买的那枚宝石戒指啊!”年轻人依旧面带微笑地说。
“哦,不会吧,你说那是我买的?不,不是那样的,那是别人不经意放在我的购物袋里的。”
“不,您一定误会了,如果您不中意,您可以按照保证书上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我们,或者,也可以在一周内退货给我们。”
“可是……那……”美枝声音越来越小,但仍想表明自己的立场,可还没说完就被那人打断了。他说:“您没同我们联系,说明您接受了这枚戒指,所以今天是特意来取货款的。”
美枝无奈,只好接过了账单,一看差点昏了过去,账单上赫然写着戒指的购价七十万元!简直贵得没边了!这不是往死里宰人吗?
“天呐,你没拿错吧,怎么会!怎么会是七十万元?太昂贵了!这不是真的吧!”美枝说着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我们的要价都是极为公平合理的。要知道那是真正的、高成色的红宝石。而且您已经戴有一个月了,已验证过了……如果您觉得太贵的话,太太!您打算付多少钱呢?”小伙子有些不耐烦,接着又用嘲讽的口吻说:“您是不是享受不起呀?”美枝此时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于是那人便又提出:
“那您现在有多少现金呢,我们可以考虑,让您分期分批地付,您仔细想想!”
“现在我只有三十万元……”美枝声如蚊蝇。
“那就先收您三十万,剩下的就先欠着吧。这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那人微笑着说。
然而,美枝却依然忧心忡忡地说:“欠着也不好办哪!如果您的催款单哪天被我老公不小心看到了,那我……”
“这好办,嗯,那么您也可在我公司打钟点工来还清余下的款项。现在我们正缺人手呐!每天你工作一段时间。”小伙子好心的建议,“没多久你就可以摆脱困境了。”
“可是我结婚之后从没工作过,所以,对于工作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哦,这个您不用担心,我们让您做的工作是很简单的,不需要经验都可以做好的,您所做的只是向那些忙于购物的主妇的纸袋里把我们的宝石偷偷地放进去……”
小抄写员
——[意大利]亚米契斯
十二岁的叙利奥为了帮忙父亲挣钱,
每天夜里十二点起床为父亲抄写文件,
以致白天精神疲倦,学习成绩下降。
不明真相的父亲以为叙利奥不用功学习,经常责骂他,
但叙利奥为却从不辩驳,终于病倒……
叙利奥是个黑头发、皮肤白净的男孩子。他今年12岁,上小学五年级。他的父亲在铁路上做职员,叙利奥还有许多弟弟妹妹,一家人过着贫苦的生活,但是钱还是不够用。父亲不因为孩子多觉得累赘,反而十分溺爱他们。对叙利奥更是件件事情都依着他;只有对他在学校里的功课,却一点不放松地督促他用功。他这是为了希望儿子早点毕业,好找个比较好的工作,来补贴一家人的生活。
父亲年纪大了,因为生活艰苦,脸上看起来比实际更苍老。一家人的生活全压在他的肩膀上。他白天在铁路上工作,晚上又从别处接了文件来抄写,每夜趴在桌子上要写到很晚才睡。最近,有个杂志社托他写给订户寄杂志的签条,要用大的正楷字,每五百张签条给六角钱。这工作很辛苦,老人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向家里人叫苦:
“我的眼睛有些看不见了。这个夜工恐怕会要了我的命呢!”
有一天,叙利奥向他父亲说:“爸爸,我来替你写吧。我能写得和你一样好呢!”
但是父亲却不答应:“不行!你应该自个用功。功课是你的大事情。就是一个钟头,我也不愿意占了你的时间。你虽然有这样的好意,但是我决不能耽误你的学习。以后不要再说这话了。”叙利奥一向知道父亲的脾气,他不再请求,但却在暗地里想办法。
每天夜晚,他总是到半夜才听见父亲停止工作,回到卧室去。有好几次,十二点一敲过,他就听到椅子向后拖的声音,接着就是父亲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去的脚步声。一天晚上,叙利奥等父亲去睡了以后,下床来悄悄穿好衣裳,轻轻地走进父亲的写字间,把煤油灯点着。他看见桌子上放着空白的签条和杂志定户的名册。叙利奥拿起笔,照着父亲的笔迹写起来。他心里既欢喜,又有些害怕。写了一会,签条渐渐多了,他放了笔,搓搓手,提起精神再写。他就这样一面微笑着写下去,一面又侧着耳朵听有没有动静,生怕被父亲起来看见。他一直写了一百多张,算起来值两角钱了,方才停手把笔放回原处,然后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去睡。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父亲很是高兴。原来他一点没有察觉。每天夜晚,他只是机械地照着名册抄写,十二点钟一敲就放下笔去睡觉,早晨起来再把签条数一数就算了。那一天父亲很高兴,他拍拍叙利奥的肩膀说;
“嗳,叙利奥!你爸爸还不算老哩!昨夜晚三个钟头里边,工作要比平常多做三分之一。我感觉我的手还很灵便,眼睛也还没有花。”
叙利奥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非常高兴。他想:“爸爸不知道我在替他写,还以为自己没有老呢。好!就这样做下去吧!”
那天夜晚到了十二点钟,叙利奥又继续起来工作。这样过了好几天,父亲一点也没有察觉。只是有一次,父亲在吃晚饭的时候说:“真是奇怪,近来灯油突然费多了。”叙利奥听了暗笑,好在父亲没有下文了。此后他仍旧每夜起来抄写。
叙利奥由于每夜起来,睡眠渐渐不足,早上起来觉得疲倦,晚上复习的时候睡意浓浓。一天晚上,叙利奥做作业时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是他做功课时第一次打盹。
“喂,用心,用心!做你的功课!”父亲拍着手叫他。叙利奥睁开眼睛,慌忙继续用功复习。可是第二晚,第三晚,又同样打盹,而且情形越来越不好,不是趴在书上睡着了,就是早上起得很迟。复习功课的时候,也总是非常疲倦的样子,就像对功课厌倦了似的。父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多次提醒他,不过他是一向不责骂孩子的。有一天早上,父亲对他说:
“叙利奥!你知道我每天起早贪黑是为什么吗?你真对不起我!你为什么和从前相比就像变了个样子呢?一家人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你知道吗?”
叙利奥平生第一次被父亲责骂,心里很难受。他想:是的,再也不能这样了,否则父亲会发现的。
可是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却很高兴地说:“大家听啊,这个月比上个月多挣了六元四角钱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袋糖果来,说是买来奖励孩子们的。孩子们都很高兴。叙利奥也重新振作起来,精神恢复了许多,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嗳,还是再这样做下去吧。白天多用点功,夜里仍旧工作吧!”父亲接着说:“多挣了六元四角钱,我虽然很高兴,只是这个孩子——”说到这里指着叙利奥,“他实在使我伤心!”叙利奥一声不响受着责备,忍住几乎要流出来的眼泪,心里却异常甜蜜。
那一天以后,叙利奥照旧夜里起来工作,可是他毕竟是个孩子,身体的疲劳终究很难支持。这样过了两个月,父亲仍旧责骂他,给他的脸色愈加可怕起来。有一天,父亲到学校去找老师,和老师讨论叙利奥的事。老师说:“这孩子成绩好是还好,因为他原来是很聪明的,但是不及以前用心了,每天总是打呵欠,好像想睡觉。心思也不能全部放在功课上。让他写作文,他短短地写了一点就不写了。字也写得潦草了,其实他能写得更好一些。”
那天晚上,父亲把叙利奥叫到身边,态度比平常更严厉地对他说:
“叙利奥!你知道我为了这一家人,是怎样辛苦地工作。你不知道吗?我为了养活你们,是拿命在拼呢!你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也不管你父母兄弟怎样?”
“啊,不是这样!您不要这样说,爸爸!”叙利奥忍住了眼泪叫着说。他本想把事情说个明白,父亲却把他的话拦住了:“我们家这样穷,大家只有刻苦努力才支持得过去,这你是应该早知道的。我每天都在加倍地工作,这个月我原以为铁路局会发给我二十元奖金的,而且已经预先支配了用途。不料今天才知道,那笔钱没有希望了。”
听到这里,叙利奥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心里反复说:
“嗳呀,不能说,还是一直瞒下去,帮爸爸做事吧。对不起爸爸的地方,希望能从别的方面来补偿。学校里的功课,自己用功把它学好吧。但是更重要的,我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人,以减轻父亲的疲劳。对,这样做才对。”
又过了两个月,儿子仍然是每夜工作,白天疲倦不堪;父亲见了儿子依然生气。最令人伤心的是,父亲对儿子渐渐冷淡了。他好像认为这孩子太不争气,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于是见了面不跟他多说话,甚至躲避他。叙利奥看到这样子,伤心得了不得。每当父亲把背对着他的时候,他几乎要从后面向父亲跪下来。疲劳加上悲哀,使他身体愈来愈弱,脸色也愈来愈苍白,学习成绩也大大地下降了。他自己也知道夜晚的工作不能再干下去了,每天晚上上床的时候,他常常对自己说;“从今夜晚起,半夜里不能再起来了。”可是一到十二点钟,他的想法就又改变了,好像睡着不起来,他就是逃避了自己的责任,偷用了家里的两角钱一样。于是他忍不住仍旧起来。他想父亲总有一天会明白他所做的一切的,或许在数签条的时候,会偶然发现他做了些什么事。到了那时候,自己虽然不说,父亲自然也知道了。他这样一想。每夜仍旧继续工作。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觉得叙利奥的脸色跟往常不一样。她说:
“叙利奥,你不舒服吗?”然后又对她丈夫说:
“叙利奥不知怎么了,你看看他脸色发青呢——叙利奥,你怎么啦?”说的时候很是忧愁。
父亲瞟了叙利奥一眼,说:“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以前用功的时候,身体不是好的吗?”
“不用功不正是因为他有病的缘故吗?”母亲说完,父亲却这样说:“我早已不管他了!”
叙利奥听了,心里像刀割一样。就是这个过去连他咳嗽一声都要担心得了不得的父亲现在竟不管他了,父亲确实不爱他了,眼睛里已经没有他这个人了。“啊,爸爸!没有你的爱。我是活不下去的!——无论怎样,请你不要这样说。我全说了出来吧,不再瞒你了。我要你仍旧爱我,无论怎样,我一定像从前一样用功。啊,这一次我真下了决心了!”
叙利奥仍不能控制自己,习惯使他半夜里又不由自主地起来了。下了床,他想到几个月来工作的地方去走最后一次。他进去点着了灯,看见桌上的空白签条,觉得从此不写有些难过,忍不住又拿起笔开始写了。写着写着,不知怎的忽然手一抖,把一本书碰落在地上。他吓了一跳,满身的血液好像全涌到心口来了:“爸爸如果醒了怎么办呢!这原来不算什么坏事情,发现了也不要紧,自己本来就几次三番想说明白了。但是,爸爸如果现在醒了,走了进来,看见了我,他和妈妈会怎样地吃惊啊!而且,如果现在被爸爸发觉了,他反思自己这几个月来待我的态度,不知要怎样懊悔难过呢?”——许多念头一霎时都涌上心来,弄得叙利奥心神不定。他竖起耳朵,屏住呼吸静听,听不见什么响声,一家人都睡得沉沉的,这才定下心,重新工作。街上传来警察的皮鞋声,有渐渐走远的马蹄声和车轮声,过了一会,又有一列货车轧轧地经过。以后,一切又静下来了,只是常常听见远处的狗叫。叙利奥使劲地握住笔写,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
其实这时候,父亲早已站在他的背后了。书掉到地上,父亲就惊醒了。过了好久,货车经过的声音,把父亲开门的声音夹杂了。现在父亲已经走了进来,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就俯在叙利奥的小黑头上面,看着那钢笔尖在动。一瞬间,过去的一切事情,父亲全都明白了。他胸中充满了无限的懊悔和慈爱,身体就好像给钉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叙利奥忽然发觉有人用两条发抖的臂膀抱住了他的头,他不觉“呀!”地叫了出来。等到听出是父亲的啜泣声。他叫着说:
“爸爸!原谅我!原谅我!”
父亲忍住眼泪,吻着他儿子的脸说:
“儿子,爸爸应该请你原谅!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对不起你,起来。”说着他抱起了儿子,走到母亲的床前,把儿子放到母亲的怀里。
“快亲亲我们的好儿子吧!可怜他三个月来竟没有睡一个好觉,一直在为一家人劳动,可我还那样地责骂他!”
母亲抱住了叙利奥,几乎说不出话来:
“好宝贝,快去睡吧!”又对父亲说:“请你陪他去!”
父亲从母亲的怀里抱起叙利奥,把他抱到他的卧室放在床上,替他垫好枕头,盖上棉被。
叙利奥不停地说:
“爸爸,谢谢您!您快去睡吧!我已经很好了,你快去睡吧!”
可是父亲久久不愿离去,他伏在床边等他的儿子睡着,他握着儿子的手说:
“睡吧!睡吧!好宝贝!”
叙利奥疲劳到了极点,在父亲的注视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好好地睡了一觉,连梦也做得很快活。醒来的时候,早晨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忽然发现床沿上靠近自己胸口的地方,横着父亲那白发苍苍的头。原来父亲那天夜晚就是这样过的。他把头贴近在儿子的胸口上,睡得正香。
作家的秘密
——[意大利]迪·布扎蒂
作为着名作家,他曾经名声四起,
因为他的优秀,同事们疏远他,
所以在他事业处于巅峰时,
他开始按照计划让自己从名人变成平凡的人。
经过努力,他如愿了。
对我而言,后退就意味着幸福,但我还没有达到幸福,因为我还有一小段距离才退到底。我想再尽情享受一下,因为我的年纪不允许我再浪费时间了。
我成为着名作家的时间已经早得记不清了,总之,我很早就名声四起,但我知道迟早有降温的时候,这是客观规律。
尽管如此,为这些毕生的成就,为今天这一可悲结局我仍然艰苦卓绝地奋斗了三十多年。
对别人而言,也许会觉得奇怪,难道不断后退就是我所追求的吗?
一点不错,作为作家,我是成功的。要是我愿意,我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沿着成功之路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这个行业的最高点。
然而,这条路我不愿、也不能再继续走下去了。山峰虽高我却只能走回头路,沿着爬上来的旧路退下去,退回到原来的高度,也许你们会觉得这个高度很可怜,哦,不,不是的。实际上,我退回来不仅不会可怜,反而会得到各种安慰。本来我今晚写的这封信将密封住,等我死后世人才能知晓。但现在我要谈一下一个作家为什么要放弃前进的路的微妙原因吧!我总不愿带着这个秘密进坟墓呀!
在我四十岁时,正处在成功的顶峰,沉浸在自己的伟大成就中而不能自拔,然而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所追求的通往世界荣誉的道路是举世无双、令人神往、充满了人民的赞誉和胜利感的,但它只是一条短暂的小路。
因为物质富有对我已没什么吸引力。那么其余的呢?雷鸣般的掌声、胜利的陶醉、灯红酒绿的生活……这些是大部分人锲而不舍为之奋斗的目标,我也是。可是,当我喝下一口甜蜜时,嘴里剩下的,就只是一股苦涩的滋味。那么什么才是最高的荣誉享受呢?难道是你与行人擦肩而过,行人都回头望着你,并轻声嘀咕着说“瞧见了吗?这就是他!”仅此而已吗?每个人都希望有那种感受!然而,这种时刻并不多见,尤其是像我们很少抛头露面的作家,在街头被人认出来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没有人认出来也有好处,就是可免去很多不必要的社交应酬,如邀请信件、记者招待会、报告会等等,它们虽然可以激励人心,但更加会毒害人心。我的每一点成就尽管给我带来的满足微不足道,但却给许多同行带来不快。这些我可以从他们的谈话中感受到,从他们的表情中捕捉到还真是让人为难。他们都是正直、勇敢、勤劳的年轻人,和我是老朋友,我干嘛要使他们难过呢?后来我明白了,是我求名的雄心刺伤了他们。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为难别人,为这事我一直感到内疚。
我知道只要我坚持做下去,我就会获得更大的成功,荣誉会更高,但同时,也就会使更多的朋友们感受到巨大的痛苦。我们的世界到处都有引起痛苦的原因,其中妒忌对人损伤最大、刺激最深,也最难治愈。也正因为如此,往往会得到他人的共鸣。
我不愿看见朋友如此痛苦下去,想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于是决定退却,这样,使朋友和自己都会好受些。感谢上帝,我仍有机会做一些好事。我对同行们的心灵造成的创伤愈深,我的退却就给他们的安慰愈大。于是退却成了唯一的出路,我更加自信了。
虽然决定退却,但我不能不继续写下去,我不能让同事们认为我是故意退却,那样同事们就得不到应有的宽慰。我不得不隐藏自己的写作才华,去写粗糙的文章,从而顺应所谓的“真理”,当然,读者会因此而感到失望。
粗制滥造,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而且尤为费劲儿。
第一,写出来的文章要得到舆论界公众的批评,因为我一直以来的名声,众人都已习惯了对我的吹捧。现在要来批评我的文章,就必须首先扭转广大读者的心理。
要是他们发现我是有意退却呢?我是说他们会有可能发现的,那样他们会不会采取保守主义,继续吹捧我呢?
第二,创作和随便编撰可是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作家,虽然告诫自己要写粗制滥造的文章,但写的兴起时那种创作的激情是很难平息的。要磨灭作家的创作激情谈何容易。就是在他故意模仿粗糙文章的过程中也不容易办到。
然而我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成功了,虽然极力压抑自己的创作激情,但是能做到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我是位才华出众的人。我写了一些不三不四、无头无尾、故事简单、语言干瘪、文法粗劣的书,一本坏似一本。一切都按我的计划一步一步地进行着。
就这样,每当我出版一本书,同事们都变得快乐一些,对我的亲近又加深一层。我只有不停地这样写,一直写下去,周围的同事们开始有了自信心,又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他们又开始和我交往。他们像枯树一样又开花了。过去,我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我被清除掉了,难怪他们都很高兴。
渐渐地,我与周围的同事亲近多了,但对我的批判也快速地增多。可是我发觉自己却不感到难过,因为我虽得到那些批判,换来的是同事的关心。我感到一种莫大的幸福,即使在我以前成功时,也未感受到如此的幸福,我听到的都是他们发自肺腑的真切关怀。从同事们的言谈中,我又找到了天真烂漫的年轻时所拥有的那种诚恳、清新和宽厚的感情。
对于别的人,也许会觉得奇怪,到底是公众重要,还是同事重要呢?难道您所谓的奋斗目标就只是让那几十个人高兴吗?您将公众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您的伟大抱负就只是这些?
我得承认,对于全人类,这的确很不公平。但我并没有欺骗后人,没有从广大公众那里夺走什么,更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后代的事。虽然我近年来一直在不断地写粗制滥造的文章。可是,我的创作激情与水平却没有被阻断和降低,因为我一直在利用它们偷偷地完成自己的书。
它们完全可以帮助我赢回以前的辉煌灿烂。我写罢一部就锁进床头旁的保险柜里,一共写了12部。等我死后,它们就被公诸于世。那时同行就不会责难我了,对死人,他们还不至于计较什么。他们会好心地仰面大笑:“这头老骆驼,他还真有两下子,真是小看了他的才华!”
无论如何,反正我要……
老作家没来得及写完自己的心路历程,就去了。临死时他还坐在办公桌前,白发苍苍的头一动不动地伏在案头,一旁是信纸和一枝被捏碎了的笔。
亲人们看老作家的信,从保险柜中取出了信中所提到的书,只是这些书没有一个人能够读懂,因为,这12本书中,一个字也没有。
启程
——[奥地利]卡夫卡
我要向一个未可知的地方进发,
虽然仆人再三阻挠,
也难以改变我坚定的信心。
旅行前我吩咐仆人为我备马,而仆人却没服从我的安排,于是,我只好来到马圈,亲自给我的马备好鞍具,然后跨了上去。我听见远处有吹小号的声音,便问仆人:
“这号声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仆人漠然地回答。
在大门口他挡住我问道:“你这是去哪儿,先生?”
“我不知道,”我说,“只要离开这里,我走出去才能到达我的目的地。”
“那你知道你的目的地啦?”他问。
“当然,”我回答说,“我说过:‘离开这里’,这就是我的目的地。”
“你没有准备充足的食物。”他说。
“我不需要,”我说,“此次旅行山高路远,如果在路上什么也得不到,那我必定饿死无疑,再多的食物也救不了我的命。幸亏这次旅行不同寻常。”
宾叔叔的抉择
——[阿尔及利亚]奇努阿·阿切贝
我是一个小职员,大家都叫我快乐宾,
我与人交往时很注意分寸,
在面对财富和妻子儿女的艰难抉择时,
我选择了后者。
那时是1919年,我还是个年轻的小职员,在乌木鲁的尼日公司工作。在那年头,当个职员有如今天的部长,我的薪水是2镑10先令。也许你们会觉得这点钱很少,对我的自豪很不屑,可是这些钱在当时可是一大笔财富,相当于现在的50镑呢。当时的物价很低,一只大山羊才只值4先令。我还记得公司里资历最深的非洲职员是个来自萨洛的人,他月薪10镑13先令4便士。在我看来,已有点高不可攀。
相信吗?我也是非洲俱乐部的成员之一了,因此不妨也称呼我为有志青年吧!我们打网球,玩撞球。每年我们与欧洲俱乐部举行一场锦标赛。不过,当时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运动上,我喜欢的是每周六晚的舞会,因为那里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当然不是像我平日里在街上见到的那些庸俗的女人。
我有辆全新的自行车,是来礼牌的,大家都对我很热情,都叫我快乐宾,使我总是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可只有一样——我们可以大笑,开玩笑,喝酒,什么都行,但是得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父亲总是告诫我说,聪明人都是睁着一只眼睛睡觉的,这我永远忘不了。所以说,尽管我与大家伙儿有说有笑的,他们也冲着我喊:“快乐宾!快乐宾!”但你与她们交往时必须要保持清醒,否则很容易被她们算计,因此我得格外小心。我从不带她们去我家跳舞,我也从来不吃她们烧的饭,那年头死在女人手里的男人多得很,因此我牢记父亲的教诲:与人交往要注意分寸。
尽管如此,我也还是有过一次特殊的经历。她是一个打鱼人家的女郎,高个,黄皮肤,叫玛格丽特。一个礼拜六的上午,我正在听留声机,全新的HMV一世。我从不买二手货,要是没钱买新的,我就不买。这是我的座右铭。我放了一张唱片,静下心来一边享受着音乐,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人们穿着体面地从我窗前走过,到附近一座教堂去。这个玛格丽特跟他们一块儿走的时候,看见了我。也真是巧合,当我看见她时,已经来不及躲开了,没想到,她竟然就在中午教堂一关门,就来了我家。据她说她是来劝我皈依天主教的。她是不是有问题,这太让人奇怪了!这么标致的一个女子。不过她并不是我故事的主角。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是怎么才不那么胡闹的了。
那是个新年除夕。也许你们还不太清楚,对我们“月光”的人而言,新年可比圣诞节还要疯玩儿。在圣诞节之前,我的薪水可以说差不多已弹尽粮绝。可是新年却不同,那天我口袋里可是鼓鼓的。因此,那天我到俱乐部去了。
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所谓的能喝酒,我很是不屑。那种喝酒根本无法与我们相比。他们一瓶啤酒或一杯威士忌下肚,就会借着酒劲发起疯来。那天晚上我只是小饮白马牌。
我喝酒的习惯是从不乱喝,而只是按照规定的喝酒日子来喝。比如,如果我决定去喝威士忌酒,我知道那天是威士忌日;要是我明天想喝啤酒,明天必是啤酒日。那天我喝的是白马。我吃了一只烤鹅,还买了一罐几内亚黄金烟草。是啊,当时我还在抽着烟呢,后来是因一德国大夫劝我戒了烟,因为他说我的肺同锅底一般黑了。
那帮德国大夫真鬼怪。你们是晓得的,打针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只要你能指出的部位,他们就能打针——效率高得很。
你们看,我老是自己岔开话题……啊,对了,我喝了一瓶白马,又啃了一只烤鹅,然后……嗯?什么,喝醉,不,这个词可用不到我身上,我到现在还不知醉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我父亲常说,治疗嗜酒的方法就是不喝。我是想喝就喝,要停就停。那天深夜三点的时候,我在心里提醒自己,你喝得已经够多了。于是我麻利地跳上自行车,静悄悄地离开了。
记得那个来自萨格的人吗?他由于手脚不老实,最终被公司开除了,现在他的职位由我替代,所以我住在公司的一幢小房子里,就是现在的奥立文大楼,知道吗?对,就是在尼日河畔的那座。房子一边的两间屋子我住,管店的住另一边的两间。我的运气还不错,好长时间,由于他的外出,整个房子都是我一个人居住。
我开门之后,将自行车放在头一间屋子里,然后反锁上门径直奔向卧房。
我太倦了,连灯都懒得去点。我把衣服脱下,挂在椅背上,一头栽到了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哦!上帝!我一躺下去立即觉得有个女人在我床上,我心里立刻想到该是玛格丽特,因此我开始傻笑,手也开始不规矩地在她身上乱摸。她一身脱得精光。我继续傻笑,我和她说话,她一直没吭声,我想她也许是气我那天没带她去俱乐部,因为我早已申明:我可以在那里跟你碰面,可是我是不带任何人去俱乐部的。我认为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但我怎么逗她,她始终不发一声,不得已,我问她是否睡着了,可她还是不吭声。虽然我告诉过你们我不喜欢女人来我家,但我也不是那样的不解风情。所以说,要是我说那天夜里发现玛格丽特我很生气,那也太不现实了。我还在笑个不停的时候,注意到她的乳房像十六岁少女的那样挺直——或者,顶多十七岁。我想女人平躺大概都会这样。可是,当我摸到她的毛的时候却像欧洲人的那么细软,我猛然一怔。我摸她的头发,也是一样。我一下子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个女人绝不是我的玛格丽特,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大喊道:“你是谁?到底是谁?”我的头一下子发胀了,似是要裂开一样,我禁不住发抖。那女人坐了起来,伸出手招我回去,她又用手摸我。我害怕地跳开,紧张地对她不住叫骂。这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怎么能这么怕女人?只要有钱她就会任我摆布。终于,我有点可以控制自己了,稳定了一下情绪,我说我会有办法让你说话的,我会知道你是谁的。说着,我开始在桌子上找火柴。那女人一定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毕可,阿帕可瓦纳,欧可。”
我说:“哦,你不是白种人。那你是谁?要是不告诉我,我就要划亮火柴了。”我摇了摇火柴盒,表示我对此事是认真的。我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同时,我意识到这个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很耳熟,我使劲回想着。
“回到床上来我就告诉你。”这是我听到的第二句话。那声音比糖还甜,可是绝不耳熟。终于,屋子亮了。
“哦,不要,求你别……”这是她说的最后半句话。
我现在想想,也还是不知自己是怎么逃出那屋子以及后来怎样的,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只记得后来我像发了疯似地直朝马休家狂奔而去。猛烈地捣他的门。
“是谁?”他在里头问。
“开门啊,”我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求你,快开门!”
虽然我不住地大喊自己的名字,可从我已僵硬的喉咙中发出的只是一连串可怖的怪声。门只开了一条小缝,我看见我这个亲戚右手里握着一把弯刀。
我栽倒在地上,他说:“老天爷原谅他。”
那天夜里是老天爷引导我到马休·欧比家的,因为我已经有些不能自抑了。我当时不知道自己还在世上或是早就死了。马休往我头上泼了冷水,过了很久,我才清醒过来,定了定神,向他讲述我今晚的奇遇。不过,我想我一定没有突出重点,不然他不会一直问我她长得什么样子。
“难道我刚才没告诉你吗,我始终没看见她的脸。”我说。
“喔,这样啊,可是你听到她的声音了吧?”
“我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我也摸过她,她也摸了我。”
“你确定惊吓了她吗?”马休似有些开玩笑地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过,马休的这句话却一下子点醒了我。我立刻知道了,去拜访我的是尼日河神女妈咪·乌塔。
马休又说了:“你活了半生追求的是什么?如果要的是财富,那你会为你今晚的举动后悔,不过如果你真是你爸爸的儿子,可以跟我拉拉手。”
我们握了手,他说:“我们的老爹从没说过一个男人应当贪财而不要妻子儿女。这话我可是一直都记得。”
如今,我的妻儿们只要一有事闹性子。我就告诉她们:“我不怪你们,只能怪我自己,如果我要是聪明的话,我现在的妻子,应该是妈咪·乌塔。”她们齐声大笑,问我为什么没娶她。最小的一个孩子说:“别着急,老爹,机会永远都会照顾你的。”但她们说着便一起大笑起来。
玩笑终归是玩笑。天下哪有不要子女要钱财的男人呢?除非像那个发神经的白人史都华·杨博士。噢,对了,我还有些话要说:那天晚上,我把妈咪·乌塔赶走之后,她跑去找史都华·杨博士去了,一个纯粹的白种人,他作了她的入幕之宾。喔,你们认识他吗?……嗯,不错,他是成了全国最富的男人,可是他不能结婚,当然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你看,他死后,财产还不是归了别人,这样的富有,难道算是好事吗?哦,上帝还是公平的!
一杯咖啡
——[瑞士]魏格曼
他想喝一杯咖啡,
可向自动售货机投入硬币后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因急于取出自己的钱与服务员打了起来,
当他们躺在担架上被抬走后,
一杯咖啡却从自动售货机内出来了。
他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前,刚进得门儿,一股劣质葡萄酒的难闻气味扑鼻而来。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墙上装有自动售货机,他想喝一杯咖啡,便如数把硬币放进投币口。但没有反应,不见杯子送出来,也听不见机器的工作声。他轻轻触了一下“退款”按钮,硬币也不见退出来。他有些沉不住气了,用手拍打无动于衷的投币口,继而用拳头敲打,一下,二下,三下……自动售货机好像一头不懂人事的动物,毫无反应。
他向咖啡馆内瞥了一眼,看见一名女招待,身着浅红色的工作服,一头精心制作、发型别致的金黄色的假发,面部毫无表情,目光呆滞,给人一种矫饰之感。
“对不起,对面那部售货机失灵了。”他说。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我认为您投币的方法不正确。”他站在那儿,一筹莫展,只得又向售货机走去,继续敲打。
“嗨!你想把机器砸坏怎么着?”“金黄色”的声音。他转过身:“这家伙坏了,什么也出不来,我的钱还在里边。”
“金黄色”走过来,按了下“退款”钮,硬币没有出来,她随后问道:“您想喝什么?”
“一杯咖啡。”
她又按了一下“咖啡”钮,依然什么也没有。“金黄色”耸了耸肩:“你还得交一次钱才行。”
“不行,我不干,我要取回我的钱!”
“金黄色”不屑地一笑:“你说什么?你来钱也太容易了!谁能证明你投过硬币?”
“金黄色”撇了一下薄薄的嘴唇,代替回答。他脑羞成怒,用拳头擂打桌面,大喊大叫:“这简直是骗局!你要不给钱,我可自己拿啦!”
“试试看吧!”“金黄色”幸灾乐祸地说。
一个顾客走过来,证明他确实投过钱。另一个似乎是女招待的熟人说,顾客随便取钱的事在这个咖啡馆里从未有过。第三个则不偏不倚,在中间调和。
声音越来越响,言词一秒钟比一秒钟激烈,关系到这杯咖啡的内容越来越少。
继而两对拳头开始相撞,然后便是大打出手,只见桌椅飞舞,酒杯相击,咒骂、喊叫、呻吟混成一片。
结局不难想象,当警察开车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咖啡馆一片狼藉。
受伤的当然是这幕闹剧的两名主角,他们躺在担架上退场了。
一切恢复了往常的寂静。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塑料杯子正卡在售货机的送杯口,机器在工作,清清楚楚地听见最后一滴咖啡落进杯子里。一杯咖啡稳稳地被托放在托板上,而且还冒着热气儿呢!
咖啡的泡沫顺着杯口缓缓往外流着,一声不响地漏进自动售货机。
诚实致富记
——[荷兰]埃·赞特涅夫
外祖父乘的火车出了车祸,他为了吃饭走回了家,
外祖母和母亲知道后,
让他在调查员来时说因撞击而得了脑震荡,以获得赔款。
然而他在调查员来时却将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但最终还是得到了五千盾的赔款。
我的外祖父非常和蔼可亲,但是他的智力,却让人实在不敢恭维。真不明白,他的工资就那么一丁点儿,外祖母和家里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小时候日子很苦,大家看起来都有些营养不良。我们孩子吃饭总是很积极,在母亲这儿吃过午饭后,还要到楼上外祖母那儿再吃一顿,然后去几门之隔的伯莎姨妈家,在她家再吃上些,以填饱肚子。
我第一次吃到熟苹果是在15岁那年,是我在城里一家当铺做学徒时。在那以前村里的苹果总是熟不了——因为它们没这个命啊。那些苹果可真酸,酸得我们眼泪直淌,可是现在的苹果却怎么也吃不出从前的那种滋味了。
那时,放开肚子进食的机会几乎没有,但除了那次:那天伯莎姨妈忘了锁碗柜,我因此得到了一次上帝的恩惠。打那以后,她们从来没有忘记这事,生了我好长好长时间的气。几年过后,每逢家庭聚会,还总有人大声嚷嚷:“看好碗柜。”
我们一直过着穷苦的日子,但财神爷有时也会把发财的机会降临到穷人的头上,我外祖父就经历过一次:那次他乘的火车出了车祸。
如果一场车祸降临在你身上,而你又没有送命的话,上帝保佑,你可以被财神爷狠砸一顿了,你就不愁吃和穿了:铁路局要付赔偿费了!那些走运的乘客完全懂得该怎么办。他们装着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一样,谁都不肯起来。
只有一个人与别的生还人不同,那就是我的外祖父!
他胃口大得很,大过了我们全家人,有生以来从不放过一餐饭。当然现在他也不愿破这个例。这事故影响不了他的胃口。因此,他为了吃午饭,从路边砍了根树枝当拐杖,一路走回家,一走就走了大半天。
村里很快知道了车祸的事情,电报说“无人死亡”。
这时外祖父也结束了他的旅途,虽然走长路显得有点累,可仍旧手脚利索,笑容满面,也许因为他没错过午饭。见此情景,我的外祖母有些无法自抑自己的感情。起初她见丈夫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接着这种宽心的情绪里滋生了一丝怒意,而且很快就暴发了。
外祖父竟然为了一顿饭而放弃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发财良机!真令人难以想象。
而且她很快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还没等外祖父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就剥掉了他的裤子,把他按倒在床上,挣扎、哀求都无法给他任何帮助。外祖母把一块湿毛巾搭在他头上,并要母亲快点把蓖麻油带来。
外祖父被这一切吓坏了,使劲用被子裹住自己。但蓖麻油还是一滴不剩地进了他的肚子。可怜的老头!其实他所要的不就是一顿饭吗?但是,想想他为了这顿饭而失去了什么,他妻子和女儿不这么对他,还能怎样呢?
做完了这些准备工作,感觉似乎都像样了,接着医生就接到了通知。一会儿,医生来了,给外祖父作了全面检查,并宣布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点点问题,外祖母和母亲却坚决反对医生的意见。
母亲一下子挡在医生前面,昂首挺胸,顿时显得非常高大!她毫不含糊地告诉医生说,外祖父遭到严重撞击后得了脑震荡,他的精神已经有了极大的问题,要不然怎样解释他竟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医生对于他的行为又该怎么理解呢?这是一个正常人能做得出的吗?
医生显然动摇了自己的立场。他曾和我母亲打过交道,吃过母亲的亏,这次他也许不想再惹任何麻烦,按母亲的话写了诊断书后,然后赶紧走了。
接着她们就耐心等待。两个女人想方设法地让外祖父呆在床上,并教他当铁路上来调查员时他应该怎么做、怎么说,外祖父此时定是十分配合地点头,似乎完全明白,理解她们所做的一切。
你们能够想象鳗鱼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外祖父就活像条鳗鱼,不时地溜下床来,弄得娘儿俩毫无办法,只好把裤子放在他找不到的地方,但他仍然设法找到了裤子,而且还想溜。
就在他下床之际,外面一阵吵闹。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了那些铁路调查员,全村老小毕恭毕敬地跟在后边,希望弄清事情的经过。
外祖父吓得一下子又钻回被子里,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帐子也放了下来,那只蓖麻油瓶子放在床上最显眼的地方。后来人们都进来了。
事情一开始就很糟,外祖父把这几日所学的忘得干干净净,他微笑着欢迎贵宾们的到来,接着就向他们庄严大方地说了几句恭维话,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好不容易医生才插嘴问他究竟哪儿受了伤。这时,家里人都不住地暗示。
“啊呀!”外祖父带着天使般的微笑说道,“我的伤只要十万盾,就可治好了。”
外祖母和母亲当时的表情已宣告她们崩溃了。外祖父的话的威力真的很大,那几位赔款调解人笑得前俯后仰,半天直不起腰来。
他们稳了稳情绪,安慰了一下两位母亲,然后就给了外祖父五千盾——五千盾对于我们来讲已是个天文数字。
外祖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辈子从未变过。
孩子们
——[波兰]姆罗热克
孩子们在市政广场上堆雪人引起了卖报的、
合作社主任、市人民委员会主席等一系列人的不满,
他们因此受到了父亲的严厉惩罚。
可第二天,他们玩得更卖力,更开心了。
那年冬天,时断时续下雪,而且下得很大,使各处都积满了,整个城市雪白一片。
市政广场上,几个孩子在兴奋地堆着雪人。
广场非常大,每天有很多人在这里来来往往。政府机关的许多窗户都朝着广场,而广场本身却无所事事、无知无觉地扩展又扩展。广场中间,孩子们玩兴正浓。
他们先用雪滚了一个很大的雪球,算是雪人的肚子。后来又滚了个小一点的球,做雪人的其他部位。然后又滚了个更小的球,便是雪人的小头颅了。他们从周围捡了些小黑煤块,充作雪人的扣子,从上到下扣得整整齐齐。鼻子是一根胡萝卜。可以说,孩子们堆的这个雪人,实在是很普通,所有的小孩子,都会堆这样的雪人。
尽管如此,孩子们却玩得很高兴,很忘情。
人们在广场上来来往往,都会为那雪人稍作停留。各个机关在办公,似乎并未在意广场上的孩子及他们的雪人。
父亲很高兴他们玩这种游戏。因为他的孩子们在新鲜空气里玩耍,脸蛋儿都红红的,胃口好,饭量也会增大。
但是在傍晚,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进来的人是个报贩子,他在广场上有个售报亭。他一进门就表示抱歉,说如何如何地打断他们休息,但是他认为有必要同父亲探讨一些问题。照说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些小孩子,年幼无知,但是得好生照看,这对他们以后也是有帮助的。他是认为要对孩子负责,不能有丝毫疏忽,这是他登门拜访的原因所在。
然后,他说到了所来的重点,他谈到了孩子们给雪人装的那个胡萝卜鼻子,红得就跟他的鼻子一样。他的鼻子红是由于受了冻伤,不是因为喝多了酒。他认为孩子们不该用这个来取笑他。因此,他希望能阻止这一切。
父亲很理解他,也很重视这些意见,这当然是孩子们的不对。他们真不懂事。于是他把孩子们都叫过来,指着报贩子严厉地问道:
“你们怎么能取笑这位先生而给雪人装个红鼻子呢?”
孩子们感到很惊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他们听清楚了,马上摇头说,他们根本没想过。
但是,他们仍为此受到了父亲严厉的惩罚。目的已经达到了,报贩子返身走了,却在门口跟区合作社主任碰了个满怀。他也是来拜访这家主人的。父亲很热情地招待他,但不明白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来这里干什么。主任见到孩子们立即皱起了眉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
“哼!就是他们!这帮小家伙!您应对他们严加管教。别看他们小,可是很厉害呢。今天我从窗户向外巡视广场,我看到了什么?他们竟然在那儿堆雪人!真令人……”
“啊,您也是为那个鼻子……”爸爸猜测说。
“什么鼻子?哦,不,我是说,请您想想看,他们先堆出一个大球,后来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看不懂吗?他们把第二个雪球放在第一个上面,第三个再放在第二个上面,这种事情怎么能让人忍受?”
父亲见主任说得义愤填膺,可自己还是不明白。主任见状就更加生气了。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难道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吗?哎呀!他们是想说,在这个区合作社里一个窃贼坐在另一个窃贼的头上。可这是诬蔑,谁都不敢乱说的,就是报纸也得仔细谨慎谈论这事儿,可他们怎么能够……”
主任一再强调,考虑到孩子们年龄尚幼,不要求公开赔礼道歉,但要求今后要多加注意。
孩子们又一次受到审问,问他们把一个雪球放在另一个雪球上面的时候,是否真想说明区合作社里是一个窃贼坐在另一个窃贼头上。
孩子们依旧摇头,并且害怕地哭了起来。但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又受到了惩罚。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院子里传来了雪橇的铃铛声,雪橇到了门前,铃声突然中止。主人的门再一次被敲响。门外的人是本区名声显赫的人物——市人民委员会主席和一个胖子。
“我们是为您的孩子们的事而来的。”两人在门口同声说。
父亲对此似乎有点习惯了,也有了经验。因此,向他们推过椅子,请他们坐下。主席朝那位陌生人斜了一眼,也许对他的来意甚是不明,然后首先开口说:
“我对您很失望,您竟然可以容忍家里人反对政府?您难道没有政治觉悟?您如何解释这些?”
父亲更不明白了,不知自己又怎么会与政府做对了。
“您的思想觉悟完全展现在了您的孩子身上。谁会对人民政权机构进行讽刺?是您的宝贝孩子。他们把那个雪人恰好堆在我办公室的窗下。”
“噢,我想我明白了,您……”父亲胆怯地道,“似乎是说一个窃贼坐在另一个窃贼……”
“窃贼!小事一桩!难道您不清楚,在市人民委员会主席的窗下堆雪人意味着什么?您不知道我们在背后曾被嘲笑了几百次。为什么您的孩子不在别人,比方说,阿登纳的窗下堆雪人?怎么?您没话说了?您以为沉默就可以了?这沉默意味深长,我能从中得出结论。”
胖子听到这里,似乎有些犹豫了,他向四周看了看,悄悄地走出了门。窗外又响起了雪橇的铃声,越来越轻,直至消失。
“好吧!亲爱的先生,我想您应该好好想想了,”主席接着说,“啊哈!顺便说一下,在家里不系扣,这是我的私事。您的孩子为什么要用这事来开我的玩笑?他们有这个权利吗?雪人身上从上至下的一排扣子也是语义双关的。我再说一遍,这完全是我的个人问题,这不应该受到嘲笑,您的孩子无权过问。这一点,您必须知道!”
深受指责的父亲有些受不了了,他把孩子们全都叫来,要求他们马上承认,刚才主席所说的一切都是他们精心安排的。
孩子们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但依照父亲说的,立下保证,他们堆雪人不过是为了玩耍,没有任何附带想法。但是,父亲为了以防万一,不仅不准他们吃晚饭,罚他们站墙角,还加了一些更严厉的惩罚。
这天傍晚,还有几个人来敲他们家的门,但父亲再也没有开过门。
第二天,我又看见了那三个孩子。广场是不准他们再去玩耍了,他们的小脑袋一定又在想着什么。
“我们再来堆雪人吧。”一个说。
“咦,还玩呀,太没趣了!”
“我们来堆那个卖报的,给他安个大大的红鼻子。他的鼻子红,因为爱喝酒,这可是他自己说的。”第二个宣布。
“不,我们堆那个合作社主任吧!”
“干脆堆那个主席吧!因为他是个笨蛋,还得给他安上一排扣子,把他的隐私泄露出去。”
孩子们又闹了起来,又找回了昨天堆雪人时的快乐。最后决定挨个儿堆。
他们比昨天更卖力、更开心地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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