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昌耀
石莲
文|王瑞
我们开始喝他带来的酒,马儿开始吃银杏树叶。一切都理所当然。我从扶不起来的醉眼里瞥见买花人松开了马辔,此时那匹马已经吃光了门内的那簇矢车菊。一切都理所当然。
十七岁那年,我得到一盆石莲。一簇蓝剑瑟瑟发抖,摩挲着我同样蓝汪汪的眼睛。相比明灭扑朔的命运,我知道那更是一团静止的火。即使某天失败,它也是自己的皇冠。
二十五岁那年,我在城里拥有一间花店。店很小,花不多,但我拥有着那些花,那些花也拥有着我。那盆石莲就放在我艳丽的账台上。我每天都用干净的手绢擦拭它的叶子(或者花朵),一遍一遍,直到它的叶脉渗出清冽的露水。有时,我将那理解成眼泪,而非痛苦。它纤尘不染,照耀着每一位来客,也照耀着我爱的人。
我三十岁那年,从北方的故乡来了一位买花人,他说他在平静的草原上嗅到了我崎岖的花香,他的马儿因此焦躁难安。说罢,他把马儿系在我门口的银杏树上。我们开始喝他带来的酒,马儿开始吃银杏树叶。一切都理所当然。我从扶不起来的醉眼里瞥见买花人松开了马辔,此时那匹马已经吃光了门内的那簇矢车菊。一切都理所当然。
醒来的时候,马儿已经不知去向,满地都是铃兰、马蹄莲和紫丁香的残肢断臂。我知道买花人已经买走了他要的花。我当即关掉花店,返回故乡。
五十岁那年,有人告诉我,我十七岁得到的那盆石莲是一盆假花。不过我已经毫不在意了。
苦夏
文|王瑞
一个从未感受过幸福的人忽然感到自己的幸福其实是最大的痛苦,就像在黑暗中许久不曾见光的人,那温柔的光轻易就能刺伤渴望的眼睛。桃桃忽然害怕起小古的好,她觉得这是毒药,她会上瘾的。但她更害怕小古对她不好,她觉得那也是毒药,她会死掉的。
夏桃桃最怕过夏天。
爷爷水槽里种的荷花还没开,桃桃脖子上的痱子却争先恐后地开了。桃桃整天赖在家里,抱住风扇和冰棒不肯出门。有一天,一个朋友来找她,却在胡同里迷了路。桃桃冲进热浪找了半个多小时才把朋友带回家,可自己却在楼下的诊所打了两个小时的点滴。桃桃夏天时身材最好,因为天热她几乎吃不进去饭。她对奶奶说:“夏天我对家的贡献最大,我多省粮食呀!”
大学时,桃桃忽然沉默安静起来,尽管以前她也并不张扬。她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也不喜欢教室里大声讨论黄色笑话的男生。她跑到山间的小树林靠着一棵“未成年”的桃树哭了一下午,然后捂着两个小红桃子回去了。
后来桃桃就不再哭了,因为那天回校时遇见的小古说桃桃眼肿得很可怜。桃桃不要别人可怜她,桃桃想,尤其不要小古那样留长头发,永远只穿黑裤子白上衣,表情像上坟一样的男人可怜她。
天气很好,桃桃和室友们去河边踏青。河边草丛里好多蚱蜢,还有追它它就跑,不追它就围着你飞的花蝴蝶。她们追呀、跑呀、疯呀,最后一群丫头躺在草地上面对着天空发呆。
桃桃说:“等你们都嫁人了,我可以再和你们一起玩吗?”大家都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姐妹呀!傻桃桃你也会嫁人呀!”桃桃傻呵呵地笑了,眼睛紧紧盯着天上某个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星座,鼻子酸酸的。她告诉自己,夏天就要来了,虫子们不再蛰伏了,自己的快乐却将要蛰伏了。她对每个夏天都有不祥的预感,这个也是。大家都走了,桃桃偷偷掉的泪在那里随着萤火虫,一颗一颗,好久不散。
小古又在湖边弹吉他了,弹得真难听。桃桃最大的休闲方式就是在湖边看书,可是小古老是弹吉他骚扰她。桃桃大声念起“多情总被无情恼”,小古却顺着她念书的调子给她配乐。桃桃脸颊绯红,抓起身边的石子扔进水里。看着小古还在那儿坏笑,桃桃气得转身跑开。小古还在那儿弹,白色的衬衣映着水光更加明亮刺眼,狡黠而惨淡的容颜渐渐隐没在暮色中,不知因何而生的忧伤草草了之。
夏天来了,桃桃又躲在自己的小窝不肯出门。没了爷爷烧的好菜,没了奶奶苦口婆心的劝说,桃桃更加吃不下饭了。丫头们都说:“桃桃,你再瘦就跟纸一样,风一吹就飞啦!”桃桃从床帐里探出脑袋:“帮我带份饭吧。不要青菜、鸡蛋和肉,嗯……少放点油,饭也要少一点,平常的三分之一吧。”有人递过去:“喏,这是你要的,也是我吃剩的,完全符合你的要求。”说罢大家把她硬拉下来,押到校外的饭店。桃桃在空调下流着汗,这让她无比尴尬。忽然有人丢来一小袋冰块,大家“噢”了一声,会心地笑了。桃桃脸红着朝丢冰块的小古瞪了瞪眼。有了冰块,桃桃不那么热了,破天荒地吃了一整碗饭。大家都说,爱情的力量是很大的。桃桃抱着未化完的冰块气呼呼地跑回了宿舍。
桃桃把冰放在额头上,冰凉穿过眼眶,眼底一阵一阵疼痛。不过这比哭得眼痛好多了。桃桃把冰放在怀里紧紧抱着,心里暖暖的。她不敢松手不敢闭眼,生怕冰块融化光了。她忽然想起了小古,黑裤子白上衣,笑起来还不如不笑好看的小古。他的世界是否和衣服一样也是黑白的呢?他是否知道他的侧脸很好看,正面却很傻呢?嗯,也许他对自己有些喜欢吧,要不然怎么对自己这么好呢。
桃桃睡着了。她不知道这是她夏天吃得最多的一次,是她睡得最好的一次。她不知道,冰块抱得越紧它融化得就越快。不,也许她知道,可她不想放弃这冰块的温暖,她要挽留。
喜欢上一个人,一眨眼的时间也就够了吧。小古在冷风阵阵的街上走着。一场雨就让这夜晚变成了秋天。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只知道自己忽然想念一个人,憋得难受,所以出来走走,谁知遇见了这倒霉的雨。他低着头,手插进裤袋,像打了败仗的兵。他是败给自己的寂寞了。
夏桃桃是个特别的符号,跳跃在自己黑白的视线、黑白的青春里。他从来不曾心疼过什么,就是这么自负的绝情,轻易终止在遇见桃桃的那个下午。他告诉自己,不会再让她哭得那么孤单。可自己却笑了,他能带给她什么?幸福的空头支票?她要的不是拭泪的纸巾,是心灵的止痛药。而自己,只不过是虚度年华的流水,只不过是故作忧伤的麦田。
可他还是止不住对桃桃的好,就像止不住心里汩汩流出的喜欢。桃桃怕热,吃不下饭,他就跟饭店老板讨来冰块,包好送到桃桃那儿。他说,有一天要为桃桃盖一间冰屋,让桃桃躲在里面,不再苦苦地熬夏天。桃桃听了,眼睛眯起来,手伸到小古手里,友好地晃了晃。小古心里一缩,感觉有异物梗在胸口某个地方,是莫名其妙的欢愉,是常开不败的痛楚。
桃桃记得小时候有个男孩和她一样带着班级的钥匙。他总是从家里偷很多好吃的给桃桃,直到有一次小男孩的手心被家里打肿了,桃桃才知道那是“偷”来的。两个小孩就在一起哭,眼睛肿得好高,像对落难的小夫妻。多年以后桃桃想,那是个早晨,冬天的寒冷总是清清楚楚、干干脆脆,在记忆中也不例外。学校大门还没开,月亮甚至还挂在树梢。俩小孩为了大红花,为了争谁先开教室的门,就已经傻傻等在门口了。他恶作剧地说:“桃桃你敢舔大门上的锁,我就不和你争了。”桃桃毫不犹豫地伸出了舌头。在下个一分钟,也许是两分钟,全世界都是桃桃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她的舌头粘在了零下二十几度的锁上,挣脱之下,血流不止。男孩差点要了她的命。所以他们分开了,确切地说,是男孩离开了。在那以后的很多时光里,桃桃经常想起他。乱蓬蓬的头发,永远擦不干净的鼻涕,总是穿一件印有足球图案的衣服。她会想起那天几个男孩嘲笑她是没有爸妈的野孩子,他站在她身前保护她的背影。那影子刻在她的瞳孔上,刻在她心里最坚硬的角落里。她难过时总会躲在那个角落,依偎着那背影,一生一世都不想离开。
桃桃问小古:“你小时候是不是班里带钥匙的?”小古说:“不是。我小时候是劳动委员,班长才带钥匙。”桃桃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陌生,觉得不安全。潜意识里,小古就是自己的卫士,是幸福的使者。桃桃是把小古当成他了吧。也许吧,人总是怀念第一次对自己好的人,那种感动,深入骨髓,植入生命,无法伪造。
小古问:“桃桃,你有一天会喜欢上我吗?”桃桃说:“你先把黑白的衣服换掉了我再考虑。”小古说:“我穿别的衣服不习惯,黑白才是我的世界。”桃桃撇撇嘴说:“我不喜欢黑白的单调,我向往七彩的生活。”小古怅惘的目光挫伤了桃桃七彩的期望。但桃桃不愿这个男人为自己的幸福负累。她不想看见他紧锁的眉头,他舒展的笑容是那么阳光,能照亮天地,连空气中的尘埃都闪着奇异的温暖。
幸福,多么刺眼的词。一个从未感受过幸福的人忽然感到自己的幸福其实是最大的痛苦,就像在黑暗中许久不曾见光的人,那温柔的光轻易就能刺伤渴望的眼睛。桃桃忽然害怕起小古的好,她觉得这是毒药,她会上瘾的。但她更害怕小古对她不好,她觉得那也是毒药,她会死掉的。
所以小古去车站送另外一个女孩时,桃桃难受极了。桃桃知道那女孩很高挑很俊俏,穿裙子总是很短。你知道有多短吗?桃桃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穿帆布鞋总是不穿袜子,多奇怪的人呀!桃桃想到那雪白的脚踝就不舒服。还有她笑的样子,眼角流动着魅惑,那是只有对情人才有的媚惑,她却肆无忌惮地滥用。桃桃气极了,真想跑到火车站把小古拉回来,然后一整个星期不搭理他,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是他还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呢,桃桃怎么好意思呢?可为什么不是呢?因为他是个笨蛋!
桃桃得出“小古是个笨蛋”的结论后,就打算不再搭理他了。直到小古满头大汗地把桃桃回家的火车票塞到她手里,她才友好地掐了他一下。她知道车站人多,票不好买。你看,小古湿透又风干的衬衣上还有白白的盐粒呢。也许,他真正的目的不是去送那女孩,是为了帮桃桃买火车票。是顺便送那女孩吧,桃桃想着,乐了,就又掐了小古一下。小古痛得龇牙咧嘴,躲在一边莫名其妙。
小古要走了。他挎着包张望什么的样子真好看。桃桃拉着他的包带跟着他穿梭在人群中,忽然有种私奔的感觉。这是她的男人,永远只穿黑白色衣服的男人。他不爱笑,可是桃桃讲连自己都觉得不好笑的笑话时,他会露出他白白的牙,眉头舒展开来。他很少说话,可是讲出来的情话总是像虫子在耳根爬一样让人眩晕。就是这样的男人,要带她逃往幸福,满怀都是夏天的风,绝尘而去。
小古忽然转过身,在最大容量为两万人的候车室吻住了桃桃的嘴唇。在下个一分钟,也许是两分钟,全世界都是桃桃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小古吓跑了,颤抖地留下几句话:“桃桃生日快乐,原谅我没能陪你。还有,我会让你幸福的。”
这时桃桃才意识到这不是私奔,这是离别,她捂住嘴蹲在原地哭起来,就像小时候在襁褓里哭一样。全车站的人都能听见,可是没人抱起她。后来,一对老夫妻抱起了她,可她还是哭。她想要一份结实的温暖,例如,妈妈的奶水,例如,今天这个咬痛她的吻。她忽然猜到了自己的身世。她不是小脸蛋像桃子,也不是爱吃桃子,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太多了,只好带着他们逃来逃去。有一天爸爸妈妈累了,就把桃桃丢弃在车站了,不对,也许是孩子太多了,所以遗忘在车站了。所以爷爷奶奶才把她抱回家,才有了现在的桃桃。可为什么自己的怀里有写着“桃桃”的字条?那自己一定是被丢弃的,他们于心不忍,所以还给桃桃留了个名字。
她哭累了,站起身,望了一眼站台,但她什么也没看见。也许是蹲久了,站起来脑袋晕乎乎的。也许是泪流多了,眼睛肿了。也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小古走了,她的一切也就都走了,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人来人往的街上,桃桃孱弱的背影割伤了夜色,割伤了楼群,割伤了昏黄的路灯。
第二天,桃桃挤上了,严格来说是被挤上了回家的火车。雪白的鞋子瞬间被人踩黑,两块面包也变成了面饼,三个人的座位上挤了五个人。更可气的是,周围的几个男人总是对她坏笑。桃桃把头扭向窗外,都是什么风景呀,树都被晒得耷拉着脑袋,连只小鸟都没有。桃桃心情糟透了,抓起面饼咬起来,一不小心,咬到了嘴唇,气得把它扔了。这时才恨起那该死的小古。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坐在这儿!桃桃不小心瞥到了走道里站着的虎视眈眈的人,转念一想,是呀,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坐”在这儿。
火车到了下一站,又有很多人挤了上来。桃桃忽然觉得其中有个人特像小古。怎么会呢?桃桃想,那该死的没良心的肯定在家睡大觉呢!这时,她旁边的男孩忽然色眯眯地问:“小妹妹在哪儿上学呀?可有男朋友呀?”然后一圈的男孩都笑起来。桃桃又气又怕,差点就要喊出来了。有个男孩更过分,伸手拿她的包,说要检查身份证。桃桃几乎要哭了,那男的突然说:“原来这小丫头今天生日啊,咱得给她庆祝一下!”说着几个人一使眼色,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大盒子。打开一看,一个大蛋糕上写着“祝夏桃桃同学生日快乐”。桃桃愣了,接着哭了,因为小古已经站在她面前。桃桃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好久都没出声。
她有预感小古会在她有危难的时候出现,今天又是她的生日,小古怎么会舍得留她一个人呢?所以小古给自己买了学校下一站的票,给桃桃和他的兄弟们买了座位相邻的票。在他们约定的时间点,小古出现。
这精密的计划随着那精巧的蛋糕被窗外温热的阳光融化,甜蜜一点一点滋润桃桃龟裂的心房。桃桃觉得自己应该马上改名叫“幸福”,或者叫“桃桃幸福”。她紧紧抓住小古的手,只是傻笑。她不敢开口,她怕这一切只是梦幻。不,就算是梦幻,也足够了。这辈子她想要的,也就这么多了。
夏天总是让人忘记忧伤,因为夏天本身就是忧伤。仔细品味,年少的每一个夏天都是苦苦的,像杯沉酽寂寞的茶。若不是拔节抽穗的匆忙,那苦痛定会放肆绽放。
桃桃真的好想住进小古黑白的世界,她会想尽一切办法为它涂上颜色。小古笑着摆手说:“不要逼我改变呀。每个人都有他最后的疆土,那里繁华着自己的繁华,荒芜着自己的荒芜。”桃桃不信。她觉得自己就是小古全部的疆土,或者说,她会拥有小古所有的疆土。
桃桃强迫小古换上她买来的衣服。小古哭笑不得地说:“花里胡哨的,有损我形象呀!”桃桃说:“蓝色很适合你呀。”小古低下头:“我愿意为你改变。”
改变是痛苦的。小古告诉桃桃,当他穿着蓝色的衣服走在路上时有多么不自在。他好想把衣服脱了、扔了、烧了。桃桃眼里闪着泪光:“我只是看见你穿黑白就想起了上坟,想起了死去的人。也许多年以前我该死去,现在就不用怀揣一颗死去的心。”小古知道桃桃痛了,他抱紧她说:“如果可以跟上天交易,我宁愿你所有的罪都由我来受。可是每个人都有他最后的疆土,那里繁华着自己的繁华,荒芜着自己的荒芜。无论谁想走近,那里的一切都会化为尘埃。”
桃桃觉得夏天还是苦苦的。一份甜蜜的爱情让她误解了生活的海洋里没有苦涩,她知道自己错了。也许他们并不适合。两个都有伤口的叶子,无法拼成一个完整的夏天,因为伤口或深或浅,因为忧伤或浓或淡。
下雨了,没人来给桃桃送伞。溅在窗台的雨,细碎得像霜雾,一点一点窒息了等待。她看见小古打着一把粉色的伞送别的女孩回去,那甜蜜清清楚楚在迷蒙的视线里延烧。爱情就像手中的沙,握得越紧,流失得就越快。她应该给小古多一些空间,让他的心有地方伸展蔓延,而不是在自己手心里枯萎糜烂。想了想,她走进雨幕,希望大雨能让自己明白怎样让爱情为自己撑伞。小古忽然跑过来责怪她不该淋雨,并且表示自己一定会为她撑一辈子伞。桃桃感到可笑,那把粉色的伞还残留着另外一个女生的温存,他却能把谎话说得那么自然。他说自己一放学就跑回去找桃桃寄放在自己那儿的伞,可还是让桃桃淋了雨。“真对不起。”
是真对不起。桃桃躲在冷风阵阵的楼道,看着小古的背影:你真对不起我们的爱情。她不再哭了,因为泪水怎么也晕不开雨伞上的颜色。
他真粗心呀,桃桃的伞明明是红色的,他为什么要制造这么粗劣的欺骗?也许她早就该明白,自己是被幸福遗弃的人,有自己专属的悲伤,没人能读懂,没人能擦除。
小古躺下,正暗笑女生真的好难缠,室友忽然嘲笑道:“你也真够多情的,三天换了两把伞。从粉红到深红,你小子艳福不浅呀!”小古愣了,然后眼泪不经意地落了下来。他想告诉桃桃自己并不喜欢那女孩,但是也不想伤害她,今天是被迫送她回去的。可是怎么说出来?难道告诉她自己是那种罕见的色弱,除了黑白,几乎不能分辨其他颜色?这样一切都能顺理成章,甚至还会让她感动,可是她又要为爱情多承担一份重量。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桃桃,我心里有个秘密不能跟你说。我不是心虚,是我怕你为我伤心。我会努力的,给你我能给的一切,让你远离苦痛,让你堕入幸福。你知道吗,苦夏是一种病。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却是缠绕你年华的心病。我就是那袋冰块,融化了自己也要温暖你的眼眸。别让我变成你的一滴泪,冰凉一世。让我化成你的一滴血,温暖一生。
桃桃泪眼蒙眬地睡着了。不知是谁的手机响了一下。十二点了,立秋了。
烈火平原
文|王瑞
静谧是村庄的内脏,无所谓开始结束。只有人有开始和结束,虫子和鸟都没有。它们没有表情,没有多疑的手指,没有过度发达的头脑,它们或爬或飞,悄无声息,无以为荣。
“你再不点我就去点!”
我爹在堂屋叫唤着。我娘烧的湿柴青烟乱窜。我在大门底下玩手机斗地主,四个A被两个王炸了,我简直要烦死了。
“大不了被派出所抓南关里蹲十天,反正恁娘还能给我送饭。不点,不点怎么种豆子,耧都下不去!咱家恁么多地,包地包地包地,包回来了没一个人管,我看都要毁了!”
我昂着头去了菜园,扭了几根带刺的黄瓜,番茄都还青着。南桥上那群人还没散。二刚子家的狗在舔我刚扔的方便面桶。我用黄瓜把狠狠砸了它一下,蠢狗吓得跑出去很远,趁我不注意还是把那空桶衔走了。
不行,我还是想吃番茄。
今年张婶家菜还是种那么好。我猫在番茄地里,紧紧盯着她家大门,掰开的每一个番茄都带着沙。门缝里张叔一个人在院子里喝啤酒吃凉菜。老家伙吃得不错,还有板鸭。他站起来接了个电话,骂骂咧咧地布置了下午禁烧麦茬的巡逻工作。这为虎作伥的老家伙,平时和村民打成一片,关键时候就知道胁肩谄笑,巴结上头。
“下午你和三儿守南地,别犯懒,摩托车给我加满了油,使劲跑。王青山、王青云、王德贵这几个种粮大户你他娘的给我看好了。他几个地里的麦茬还没拾掇,就等着烧呢。妈的,谁敢点第一把火,咱就送他进拘留所!”
王德贵就是我爹。去年我家三十亩地的麦茬,一把火全烧了,一点不耽误下雨种秋粮。今年县里禁烧,乡干部和村干部包点,在田间地头搭棚做窝,日夜看守,谁烧抓谁。县禁烧办的宣传车领着公安局的车、消防队的车来回转悠,刺耳的警笛搞得人心神不宁。而我爹非要往枪口上撞,他分分钟都觉得天要下雨了,他的三十亩豆子死活种不上了。我简直要烦死了。
要是能点,我会让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吗?就在刚才,南桥下面的一小片干水蓼不知道被哪个浑小子点着了,村干部如临大敌,发动群众打水救火。差一点就惊动在北地吃午饭的消防车。张叔发疯地从已经见底的河里一桶一桶打水,浑身都是烂泥。那疯劲儿实在吓人,好像这屁大的一点火就足以让他乌纱不保似的。最后他还拉了一车麦秸盖住过火处,边盖边骂,说一定会找到肇事者,蛋子给他挤出来。
当然,大家都是当笑话看的,但是谁也不敢笑出来。大家都问:“支书,这麦秸在地里多少天能沤烂?”张叔十分生气,说:“县里的政策是主张以机械打捆为麦秸处理的主要方式,乡里负责组织专人进行回收。现在县城周边的几个乡镇都在集中机械打捆,机子一时间到不了咱们偏远的乡里,我们群众应该理解,应该自发地先把麦秸拉回家,垛起来,留着喂牲口和烧锅。”大家又问:“这么说在地里是沤不烂了?”张叔说:“谁不把麦秸拉回家,谁把麦秸留在地里,谁就是和乡里作对!还有,我还是那句话,‘谁家麦茬谁家管,焚烧拘留加罚款’。”
天傍黑的时候,溽热难耐,我骑着摩托去了镇上。在熟食店碰见了初中同学张强,他也从宁波回来收麦。他还在搞氧焊,以前一直在给人家焊铁架子,现在有了证书,可以焊轮船了。我听说这一行有辐射,对男人精子不好,所以特意多看了几眼他身边的老婆孩子。小孩看起来挺正常的,老婆则漂亮得有点过分了。
第四瓶喝完,我爹说:“你不能再喝了,还没结婚,不能喝多酒。”
我说:“张强结婚了,媳妇挺漂亮。”
我爹说:“那你再喝最后一瓶吧。”
我推着车要出去,我娘拦住我,说:“你敢去点麦茬你就不要回来了!王德贵,帅帅要是进了公安局我就不活了!”
我一脚踹响了摩托车,红着脸说:“娘,没事的,我就到南地逛逛,吹吹风透透气。”说完把兜里的几个打火机都掏给了她。
地里居然还有黑黑的人影在弄麦秸。两人一组,用大布单子兜得满满的,艰难地拖到地头的河沟里倒掉。或者一捆一捆地往电动三轮上装,一个人负责爬上车踩踏,直到弄得颤颤巍巍、紧紧实实的,才心满意足地开走。
惨淡的月亮时隐时现,我忽然很想抽烟。禁烧宣传站还有灯光,我骑了过去。
“张叔,借个火。”
“打火机给你了。赶紧回家,大晚上你瞎逛个啥。”
“麦秸都弄河里沟里,发水了怎么办?你好歹是村干部,到时候淹了田地、淹了村子谁负责任?秸秆腐烂污染地下水,咱村得癌的那么多,生病了谁来管?这雨说下就下,豆子种不上谁来赔偿?”
“你可是喝酒了,小鳖犊子?你赶紧给我滚!人家乡里都能弄回家,咱为什么不行?你就是懒,王德贵也是懒,弄回家能费多大事?还污染地下水,你懂得还真多,高中都考不上你咋懂这么多!”
“我考没考上高中你还能不知道?”
“滚!”
去镇上的另一条路也修得很好了。九十码是这辆破车的极限了,我的极限却远不知在哪儿。我从来没带过头盔,所以我看得清每一棵铮铮迎风的树。无数青春张狂的夜里,我都选择在这条崎岖的路上飞驰,每一个坑洼冲击心脏带来的快感都不尽一致。如今的坦途让我的飞驰显得平淡无奇,甚至失去意义。
如果我说我不想张远远,那我一定在说谎。沿着这条路,那些夏天,我们总是嬉笑打闹着去镇上上学。放学的时候我们通常都不说话,前后骑着车子,一会儿她超越我,一会儿我撵上她。就这样,我们一次次骗过并甩掉了二刚子这样发育迟缓、后知后觉的电灯泡们。那时候我相信,只要我不掉链子,一辈子都能撵上她。但我没想到的是,掉链子的可能是她。高一那年,她因为成绩下降而暴露了我们的地下情,老师说必须得惩罚一个,但很显然退学打工的只能是我,倒不是因为我年纪轻轻就显露出了打工的天赋异禀,也许只是那老师是她姑——谁知道呢?
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上学。她今年应该是第二次参加高考了。这个笨丫头,考不上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说不定我们还能来个异乡重逢。或者趁现在我们的身份还没有彻底拉开差距,村中岁月长,时不时再重温一下旧梦。实在不行,在夏收的麦地里见一面也是好的,丰收的季节,年轻的朋友,说不定彼此都有意外收获。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我爹妈都不见了。我看了看手机,才五点。他们一定是去弄麦秸了。看来,经历一夜的战斗,我妈再一次驯服了我爹。弄就弄吧,我也不好意思闲着,我拿着筢子和床单子上路了。
大部分地里都没有人在干活,甚至还没有昨天晚上的人多。很多老头老婆聚集在桥头和村头树下,打牌、下棋、抽烟、聊天。我心想这些老家伙懒得真是没救了。还有那些骑摩托车乱窜的年轻人,自己不敢点,就等着别人的火延烧过来把自己地给烧舒服了。但他们也没有真正地放松下来,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等待。这是一场赌博,已知庄家的点数不大,靠近播种期的每一天都是在加注,没有玩家愿意提前清底,但大雨倾盆的那一天还不都得收拾好。
“帅帅,你赶紧过去吧,你爹在南地跟张支书干起来了!”
来报信的是二刚子,他骑着一辆崭新的宗申摩托车。我把农具扔给他,抢过摩托车,奔向南地。
远远地我就看见我妈在揪张婶的头发,张婶痛苦得像一棵被风折断的高粱。我爹则骑在张叔身上,不断往他脸上撒麦糠,往他脖子里塞麦秸。真是没想到,在我眼里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二老居然这么有战斗力,三下五除二,王庄制霸,这么快就取得了战斗的全面胜利。看来我回来买的强筋壮骨粉和中老年钙片还是有一定疗效的。
“看你再偷俺家的麦秸!”我爹意犹未尽。
“死老婆子,俺家的麦秸就不拉走,豆子种不上也是俺自己的事,谁稀罕恁半夜里给俺弄!”我娘显然还有些恋战。
昨晚地里的黑影人果然是张婶和她家里人。想不到张叔这么仗义,自己家地里的还没弄完,就来帮助俺爹这个懒蛋加异端。但俺爹始终是个潜在的起火点,捂是捂不住的。作为干部,张叔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都不知道。我简直要烦死了。
晚上我们照例每人喝了四瓶,不同的是,我娘也喝了一瓶。醉后她说:“帅帅,你不要再和张家来往了,远远那个丫头跟你不合适。我跟你爹都给你找好了,这回不会出啥岔子了。杨村杨新华家的闺女,这几天她也回来收麦,专门和你见面。”
“我在城里算过命,不能找姓杨的。否则会……”我支支吾吾。
“否则会咋样?”
“否则会不孕不育。”
我娘伸手狠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随后他们一同陷入了沉思。我趁机出去打了个电话。
这十来天朱老板打来的电话我都没接。不用说,他肯定在焦急地催我回去。这两年多我已经成了他离不了的手下。从长沙到郑州,从无锡到昆山,朱老板哪一处工地没有我冲锋陷阵的影子。如今我不在,那帮浑小子肯定把别墅的水管埋得乱七八糟。哪个王八蛋不想早点回去,大哥二哥都不知道回来看看,一到秋收夏种都假装有事躲在城里,一个个都捂得白白胖胖的跟地老虎似的。算了算了,不就拘留几天,罚几千块钱嘛!我早点把火点了,反而能早几天出去,多干几天活就都有了。
“喂,朱老板,抱歉啊,今年情况特殊,家里麦子还没有收完。还得……还得十几天吧。”我边说边回想标语上说的拘留到底有多少天。
“没事,你好好在家待着吧。小孙现在带工挺好的,别墅的水电我们赶工都快做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好了,我挂了,你种你的玉米大豆吧。”
不下雨我种什么玉米大豆啊!
村庄开始变得静谧,或者说,人们停止了喧嚣。静谧是村庄的内脏,无所谓开始结束。只有人有开始和结束,虫子和鸟都没有。它们没有表情,没有多疑的手指,没有过度发达的头脑,它们或爬或飞,悄无声息,无以为荣。
在四处漏风的毛坯房里,我时常思念的就是这样的静谧。他们总是在夜里不停说话,聊昨天看到的豪车,聊Gank、偷塔,聊暴富之后的生活,聊暗巷深处的女人。从没有人同我聊起故乡的静谧。城市的灯光照耀着他们熟睡的脸,像月亮涂抹在新鲜的麦茬上。在异乡的极夜,他们带着方言的呼吸就是静谧的故乡。
而今天,这片平静的土地需要的是烈火。我聚拢起一小堆麦秸,掏出了打火机。微小的火舌舔舐着夜幕的黑色锅底,我的脸最先被煮沸;而后,火舌会化为火蛇,一路吞食收割机的排泄物,贪婪地翻滚腾挪;最终,火蛇会腾飞为火龙,缠绕村庄,火烧连营,光耀天地。
“你小子又瞎搞什么玩意儿呢?”
我吓了一跳,扔了打火机就跑。来人紧追不舍,几个手电筒锐利的光柱在我身后晃荡。我拼命往南跑,麦茬被我踩得咯吱咯吱响,踢到的麦秸四处纷飞。忽然我被什么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的时候觉得额头和脖子火辣辣的,伸手一摸,鲜血淋漓。妈的,一定破了相了!这下杨村不孕不育的闺女也看不上我了!终于赶上来的手电把我照得通红,我一看,绊倒我的是几个大字:蹲到地里点把火,明天牢里过生活。我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来人是谁,大骂道:
“我要是不把王庄的麦秸点了我就不是王德贵的种!张叔你也不要太过分了,我看在远远的面子上才喊你一声张叔的。我爹要不是春天摔断了腿,这点活根本不会拖到今天。他年轻时候在生产队,你们哪个毛头小子没吃过他挣的工分?分地以后,他的拖拉机没给你们哪个王八蛋犁过地?你当干部这些年,他哪一次不支持你的工作?他快六十了还包三十亩地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我挣钱买房子娶媳妇吗?我要娶的是谁你恐怕心里也有数吧!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回来去镇上找远远了,她说她要考到上海去,但不管她考到哪里去,她都会等着我的。我爹干不动还有我,今年我为了回来弄麦茬,请假把工作都丢了。我是不忍心看着全村人都中不上豆子才点的火,你看看,年轻人都不回来,村里剩下的这些老弱病残你能指望他们干什么?现在村里一千多亩地有八百亩都在等着那一把火。不就罚点钱蹲几天吗,承蒙乡亲们这些年的照顾,王帅帅我认了!”
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你才是王八蛋!谁会永远等你?你和张丽相亲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人家怎么不和你好啊,人家怎么嫁给张强啊?你个不要脸的!我爹刚才追你都追不上,他一定自己点火去了。他要是进去了,我跟你没完!”
我几乎是瘫着身子往前跑,怎么也追不上飞奔的张远远。
我问二刚子:“她怎么忽然回来了啊?”
二刚子愤愤地说:“她考完试了啊。你个蠢货,张书记是为了不让她考试受到影响才阻止大家焚烧麦茬的。他半夜帮你家拉麦茬还不是为了还你一个人情,因为你退学的事他一直觉得欠你家一个人情。你以为打架他不行啊,你没看见那天他家五六个侄子外甥都在旁边看着吗?好了,你家的仇也报了,彻底扯平了。全村最想点麦茬的就是他了——村里路也修好了,自来水也接好了,新村也规划好了,何况这些年他被上头压得够呛。你爹懒,你蠢,真是一家人啊!”
我又气又恼,但觉得自己确实蠢极了,于是和二刚子狠狠干了一架。本来就稀巴烂的脸上被他挠得彻底没有一块好地方了。我简直要烦死了。
火先是从南地的几个小点冒起来,随后沿着四通八达的灌溉渠上的干草一路延烧,在连片的机动地里汇聚起来,随风而舞,滔天的火浪瞬间映红了半个村庄。一辆开着大灯狂奔的摩托车还没停稳就被扔到北地的小树林里,依稀中一个黑影拎着油桶一样的东西往北奔去,消失在白茫茫的麦茬地里。我和二刚子还在充满慌乱的人群的路上奔跑,冲天的火焰已经照亮了村庄另一边同样愤怒的烈火平原……相比之下,我点的火真是瞎搞的玩意儿。
第三天天亮的时候,我在家门口抽烟,二刚子的狗又在舔我刚刚吃过的方便面桶。我娘一把把我的烟打了下来,骂道:
“村里的烟还不够你吸的吗?”
“娘,我郁闷。你说到底是谁告诉远远我相了亲的?”
“不知道。”她说,然后她开始给我的脸上药。我疼得龇牙咧嘴,看着被烧焦的麦地不时还冒着青烟,就无聊地问她:
“二刚子个鳖孙呢?他家的狗成天不知道喂吗?”
“那谁知道呢,他昨天就走了。”
“去哪儿了?”
“上海。”
我看到菜地里的番茄还青着。那个蠢狗还是趁我不注意把空桶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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