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
爷爷的故事
文|刘杰
爷爷告诉过我,他这辈子做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在国共开战的时候选择退伍回家守着一亩三分地。爷爷说,他的枪只打鬼子,不打中国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是在他的葬礼上,灰白色的照片被裱在木头相框里,爷爷躺在厚重的棺木里面容慈祥,仿佛是经历了漫长旅行的人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了。昏暗的厅堂里隐隐有母亲他们的哭泣声,我跪在爷爷的棺木前面,长明灯摇曳着昏黄的火焰,手里面纸钱燃烧的火苗“呼啦”一下蹿上来掠过我的手背,旋即碎成一捧无力的灰尘。
父亲说:“你爷爷走的时候交代,让我们不要告诉你。”是的,我并没有陪爷爷走完最后一程,甚至我都没有清晰地记得爷爷的模样。父亲说:“你爷爷走的时候一直在念叨你的名字。”
“云娃子,云娃子。”再也没有人会那么亲切地喊这个名字了,它随着爷爷的离开一起死去。
整理遗物的时候,爷爷那个最神秘的木盒终于被打开,锁芯发出的嘎嗒声让整个房间落满灰尘。父亲只是怔怔地看着被打开的木盒不说话,二娘凑过去嚷嚷起来:“我还以为老爷子给我们留了什么样的宝贝,原来竟是这些破玩意儿。”
木盒里只有三样东西,一枚八路军的徽章,一张上面有日本字的白色手帕,还有一张我奶奶的照片。那也是我第二次见到我奶奶的照片。
见到的也仅仅是照片。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合上木盒,然后放在箱子底。逼仄的房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又开始喧闹起来,所有的往事被一分为二,这份给你,那份属于我。
即使在最后一锹土拂在爷爷那高耸的坟头上的时候,我也没有感到悲伤。我长久地跪在坟前松软的土地上,陪着我的还是活着的只有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唢呐里的难过,那个声音一直陪着我伫立在人群早已散去的爷爷的坟前,一直到我看不清墓碑上鲜红的大字。
“回去吧,孩子。”唢呐声停下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的身边响起。
我抬头看到一个老人手里拿着边缘早已有了缺口的唢呐站在我的身边。“都走了,都走了。”老人看着新起的坟头,双手微微颤抖。
“谢谢您,老人家。”我站起来,膝盖上的泥土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裤子上,还夹杂着些许青草。
“有啥好谢的,是我接他们来的,也是我送他们走的。我也快啦,他们都在那边等着我哪。”老人的声音里有一种漫长的落寞。
“我送您回去吧,老人家。”我听到乌鸦凄厉的声音刺穿这片薄弱的树林,夜色开始从遥远的东方赶来。
老人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唢呐出神,我分明看到他的双手在颤抖,风吹过树林的时候我听到了嘹亮的号角声,冲锋号,那是几十年前的声音,我的爷爷曾经一遍遍地对我提起过这个声音。
“老家伙,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了,到时候我可等着你这老家伙给老子送终啊。”老人对着锈迹斑斑的唢呐喃喃说道。
我突然听到哭声,老人跪在地上,唢呐被摔在泥土里,上个冬天枯黄的青草刺透老人单薄的裤子,我看着老人瑟瑟发抖的肩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老人哭得那么悲伤。
有一只乌鸦落下来站在我爷爷的坟地上,眼神绝望。
爷爷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便再次离开了养育了我二十年的故土,与其说离开,不如说是逃离,当大地尽头的阳光还未升起的时候我便急匆匆地逃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父亲说:“你为什么不多待几天,难得回来一次。”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只能推脱说工作太忙。
离开的时候,我终于看到阳光。
南城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湿热,回到出租屋里,房间里闷热的空气迎面砸来,瞬间有一种窒息的痛苦。房间里干瘪的啤酒罐凌乱地摆放着,上次离开时匆忙换下的衣服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装过方便面的碗没有刷,之前剩下的面汤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干掉然后凝固。
枯坐在床边,北方故土的点点滴滴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来回徘徊,我只是突然觉得难过,可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难过,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一直到现在,我仍旧没有接受爷爷已经离开的现实。
一直在房间里发呆到黄昏,开始回忆爷爷给我讲过的那些苍白的岁月。我清晰地记得每一次爷爷讲起往事的时候语气都异常的平淡,很难想象爷爷声音里的冷漠,可是我分明能够感受到爷爷当时心里的苦痛。
当夜晚最终淹没这个城市的时候,父亲打来了电话,他说在爷爷的一本书里找到了一封爷爷给我写的信,信封上的时间是两年前,爷爷刚生病的那个时候。
父亲说,信封被爷爷用封蜡仔仔细细地封好,外面还套了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信封上只写了一句话:“孙,竺冷,亲启。”
“那你寄来给我吧,我的地址上次发过给你。”父亲在电话那头答应了一声,然后便不再言语。我隐约听到二娘在那里嚷嚷的声音,无非就是怀疑爷爷私藏了一份财产留给我。
或许真的只有我知道,其实爷爷什么也没有。
五月早晨阳光逐渐死亡的时候,我终于收到了从遥远北方飘来的信。信封发旧,有一种沧桑的味道,爷爷写的字歪歪扭扭,每一笔都是那么的深刻。我想起之前那些教爷爷认字的日子。爷爷说打仗的时候很苦,每天就是看到炮弹什么的在头上飞啊飞的,命都保不住了哪有工夫去认字。那时候我还笑爷爷,我说知识是最强大的武器。爷爷红着脖子和我吵:“放你娘的老屁,他娘的老子打仗的时候那些识字的官跑得比兔子还快,老子还亲手毙了一个。”
爷爷说的“当官的”是一个小县城的县长,那时候他们驻扎在山东的一个村子里,正值鬼子南下,很多人南逃,有一个县长直接丢了官帽子跑到他们的军营里说:“老子是县长,你们得保护我。”那时候,鬼子还没打到爷爷那里。
爷爷他们被那个县长指手画脚了两个月,最后的一点军饷被那个所谓的县长以救济灾民为由讹走。第三个月,爷爷的部队终于和鬼子干起来了,天上的飞机一直在轰炸,每天从前线送下来无数伤兵以及尸体。爷爷说那时候真的是杀红了眼,心里只想着杀鬼子。县长就是那个时候逃走的,带着他的两个姨太太,直接翻过临时指挥部的大墙。爷爷是第一个开枪的。爷爷说那个时候指挥所的守卫就像疯了一样,将所有的怒火和子弹发泄在县长大人肥胖的身躯上。后来,从县长随身的包裹中搜到了原本应该拿来赈灾的军饷。后来,县长的两个姨太太都疯了。这件事原本是要枪毙开枪的士兵的,结果不了了之,也就在连队里下了一个通报批评,批评的理由是:浪费子弹。
后来,国民党军队溃败,爷爷的部队被迫转移,没有往南,因为南方的人太多,也没有往东,东面就是大海,最后他们选择往北。总之部队都被打散了,原本上千人的连队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代理连长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往北方去,找个大山躲起来鬼子就找不到了。爷爷说俺们不知道啥危险不危险,只要能一刺刀挑死狗日的小鬼子老子心里就舒服。然后连队昼伏夜出往北去。去寻找他们认为安全的大山。
爷爷说,后来他们遇到了埋伏。是连队里有一个兵娃子害怕了然后半路逃了,结果因为一口浓浓的外地方言被巡逻的伪军抓了,然后他就招出了爷爷他们部队的位置。
那个夜晚真的很黑。爷爷每次给我讲那段往事的时候都会狠狠地抽一口旱烟。爷爷说,他们只听到刺破耳膜的轰炸声。鬼子以为爷爷的部队是一支要突袭他们司令部的特别部队,爷爷后来才知道,他们休整的那个山洼脚下就是鬼子的临时司令部。
炮弹直接填平了他们躲的那个山洼,周围全部是枪声,子弹打光后便端着刺刀上,爷爷说那个晚上他折断了三柄刺刀。最后冲出来的时候,爷爷手上刺刀的刃已经卷得非常厉害了。那个晚上只有五个人活下来了,其中还有一个肠子挂在外面冲了出来。我问爷爷:“那个晚上是你杀人最多的一次吗?”爷爷狠狠地将烟杆里的旱烟抽完,然后说:“不是的,那个晚上是杀狗最多的一个晚上。”
除了爷爷他们五个人,其他的都死了。
还有堆得像山一样的伪军和鬼子的尸体。
也就是那个时候爷爷遇到了稚子。
爷爷每一次对我讲起稚子的时候,脸上都会洋溢着阳光。这么多年以来,那是我难得的几次从爷爷的脸上看到所谓的幸福的模样。
爷爷说他们是在撤退的途中伏击了一个日本人的车队的时候遇到了稚子。我很诧异,那个时候爷爷他们连伤兵加起来也只有五个人,他们是怎么敢去打一支鬼子的车队的?爷爷狡黠地笑了笑说,五个人对抗一个车队当然必死无疑,他们是在夜晚的时候偷偷溜到鬼子的停车场打死了看车的鬼子抢了一辆车。
“难道鬼子就不会发现吗?”
“当然会,而且还派了一个连队的鬼子去追我们。”爷爷哈哈大笑。
“等我们把车开出老远的时候,才发现车的后面藏了一个女人,她就是稚子。”爷爷开始沉醉在回忆中。
他们看到稚子的时候直接端着枪指着她,爷爷说当时稚子缩在车厢的最里面,眼神惶恐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稚子不住地指着她手臂上戴的红色十字,希望爷爷他们能够明白那是什么。可爷爷他们是大老粗,只是不住地用枪指着她,问她从哪里来的。后来,鬼子的连队快追上来的时候,爷爷他们不得不弃车而逃,当然也带上了稚子。
我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你们当时没有把稚子杀了?”
爷爷沉默良久说道:“战争是男人的事情,和女人无关,哪怕她是日本人。”
我反问爷爷:“可她是日本人,日本人杀了那么多的中国人。”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爷爷瞪着我的眼神,爷爷说:“就因为我们是中国人。”
后来,爷爷终于明白了当时稚子为什么比画她手臂上的红色十字了。原来稚子是国际红十字会的成员,被派到爷爷遇到她的地方做伤病指导培训。那个晚上,为了方便,稚子直接在车里睡觉,没想到就那样稀里糊涂地被爷爷他们给“劫持”了。
在逃亡的路上,稚子竟然奇迹般地把那个快要死掉的伤兵救活了。直到那个时候爷爷他们才打消了对稚子的疑虑。
爷爷说,那个时候他们一直在路上,白天躲起来,晚上专门挑小路走,本来就已经是惊弓之鸟。他们从北方一直走到南方,又从南方走到西方。
最后他们投了八路军。
稚子也跟着爷爷他们进了八路军的队伍。
爷爷告诉我,自打稚子救活了那个伤兵,他们五个人就一直把稚子当菩萨一样供着,甚至在他们加入八路军的时候,有个戴眼镜的八路军领导想追求稚子,结果被他们五个人堵在巷子里揍了个半死。因为这事,爷爷他们差点被枪毙,最后稚子去求情才只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爷爷说,他们当时直接在部队里撂了一句狠话,谁敢碰稚子一根汗毛,只要他们五个有一个没死,就一定会让那个人死无葬身之地。
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对稚子有非分之想。
他们跟着八路军打鬼子,一直打到他们当初遇到稚子的地方,一直打到1945年鬼子投降。
鬼子宣布投降的那一天,他们异常的兴奋,爷爷说他们喝了一夜,哭了一夜。
后来的某一天,稚子突然来找爷爷他们。稚子说,她要回去了。
稚子说她的家乡在大阪,樱花之城。
爷爷他们最终没有留下稚子。爷爷说稚子在腊月的时候坐上了回去的火车,那个时候他们五个人都去送稚子。他们在火车站台,从早晨到晚上,一直站到车站关门。爷爷后来告诉我说,那是他第一次觉得那么难过。
大阪。那是爷爷记住的第一个日本的城市。
爷爷曾经问过我,樱花到底是什么样的花,和我们山沟里的野月季是不是一样的?我说不是的,樱花是一种非常美丽的花,每年三月的时候是樱花最美丽的时候,樱花是纯洁高尚的象征。
爷爷告诉过我,他这辈子做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在国共开战的时候选择退伍回家守着一亩三分地。爷爷说,他的枪只打鬼子,不打中国人。
爷爷回到故乡的第二年便娶了我奶奶。我奶奶是爷爷邻村的一个姑娘,那时候战火刚从这片贫瘠的大山里蔓延过去,爷爷用一头羊作为彩礼娶了我奶奶。
奶奶是一个文静的大姑娘。那是我爷爷对奶奶的第一印象。可是我却没有见过我的奶奶。
在我出生的第二天,奶奶就走了。我只能从我爷爷和父亲的回忆里拼凑起奶奶的模样。
父亲说:“你出生的时候你奶奶就抱着你,然后摸你的脸,老泪纵横。”
爷爷说:“如果没有你奶奶,我早就喂狗了。”
关于爷爷说的喂狗的这件事,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那个时候,因为爷爷之前有过参加国民党军队的经历,我们家被扣上了“汉奸”和“黑五类”的帽子。那个时候爷爷每天的工作就是吃饭、挨批,挨批、吃饭。
爷爷对我说:“我不怕他们整我,老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怕这点小玩意儿不成,子弹打过来我都没有眨巴一下眼睛。”我知道,爷爷身上的伤痕除了战争年代的子弹造成的,还有那个时候留下的各种创伤。
后来,有个人从档案里揪出爷爷参加八路军的时候殴打军官的事情,结果就是批斗更加漫长以及残忍。后来,他们又扒拉出稚子的事情,并且越描越黑。
那是爷爷在退伍之后第一次发怒。父亲后来对我说起这件事情,他说,爷爷当时直接挣断了反剪着双手的绳子,一拳砸在了那个正在批斗爷爷的年轻人的脸上。父亲说,当时整个批斗现场瞬间便安静了下来,爷爷像一只负伤的狼在咆哮,所有准备批判他的人都把即将喊出的口号生生地咽了下去。爷爷说:“你们他娘的批我可以,谁他娘的再敢污蔑稚子,老子坐了牢出来也要弄死他。”
年轻人被爷爷打成中度脑震荡,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再后来,爷爷再次被批斗,那个年代,只要是年纪大的死得都已经差不多了。爷爷仍旧重复着之前的日子——批斗,吃饭。
最严重的一次是市里的一支批斗队来到了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沟里,那一次爷爷被从祖上三代一直骂到我这一代,然后爷爷就被打了。爷爷只是抱着头,任他们去打。
爷爷说:“我要是动手,他们现在投胎应该比你还大。”
那个晚上,爷爷昏过去之后被他们扔在了山沟里准备喂狼,是我奶奶摸着一把菜刀找到满身是血的爷爷,然后背回家的。
爷爷说,如果没有我奶奶,那个时候他就死了。
父亲说,奶奶走的时候爷爷一个星期没有吃一口饭。
再后来,中国和日本建交。爷爷说:“小鬼子再敢打我们,老子照样端起枪干他娘的。”
1998年的某一天,镇上的邮差难得到了我们的山沟沟里,他找到爷爷说有一封信,从日本来的。
爷爷说:“不可能,我在日本没有亲人,哪来的邮件?”
邮差把信给爷爷,爷爷让我读出上面的文字,上面只有生硬的两个字“稚子”,其他的我一个都不认识。
爷爷收下信后就回到他的屋子里,没有说话。我不知道爷爷怎么了,我蹲在门口看着爷爷坐在板凳上出神,土墙上的硬草深深地刺痛了我。
后来,爷爷的话便越来越少。除了去参加完一个对我来说莫名其妙的葬礼之后回来给我讲故事,便再也没有说过其他的话。我感觉爷爷是在筑一座城堡,将自己围起来。
我对爷爷说:“爷爷,您该享福了,没啥不开心的。”
爷爷说:“云娃子,你不懂,你还太小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葬礼是他们五个人的第一次死亡。
再后来,便只剩下了爷爷和最后一位孤独的老人。
再后来,爷爷也走了。
过年的时候,我终于再一次回到故乡,爷爷的屋子里堆满了杂物,蛛网在角落里延伸,厚重的灰尘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仿佛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爷爷。
我偶然间问起父亲爷爷葬礼上那位老人的事,父亲说老人走了,在冬天刚到的时候。
我甚至连老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爷爷写的那封信依旧安静地躺在我远在南城的抽屉里,我至今没有打开。
所有人都忘了,我怕我看完之后也会忘了。
阿京的故事
文|刘一霖
他又说:“在燃烧的忍耐中武装,随着拂晓抵达光辉的城镇。”我呆得更严重了。他又说:“我也想明天一早就打冲锋,拿下鬼子的阵地,但是不行呀同志,我们今天大踏步地后退,就是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进。”我被一个失语症病人流畅的语速惊呆了。
脑科医院的人都叫他阿京。实际上按年纪来说的话,我应该叫他京叔,但是按智力来说,他要喊我阿姨。于是我跟着一伙人没大没小地也喊他阿京。
阿京原本是南京某高校的教授,主修国画,听说没得病时凭着外貌优势和专业素养,引得无数女学生折腰,是个风流倜傥才高八斗的人物。可惜有个成语叫天妒英才,还有个成语叫乐极生悲。正当阿京满足于自己的幸福现状时,悲剧发生了,他那聪明的大脑里的一颗小小的畸形肿瘤突然破裂。经过八小时的开颅手术后,阿京活下来了,但是患了失语症、认知障碍和偏瘫。
我爸也是脑出血,和阿京是邻床的病友。有次周末,我终于找到空闲去看爸爸,刚到病房门外就闻到一阵墨香,打开门后我惊呆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帅大叔在病床的伸缩饭桌上大力挥毫,在一张长得拖到地上的宣纸上画了一幅小鸡啄米图。是的,小鸡啄米图。
阿京抬头看了我一眼,咧嘴开始狂笑,因为失语,他无声的狂笑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他的家人,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一个夺下了他的画笔,另一个把他按倒在床上。
我哆哆嗦嗦地问我妈:“这叔是咋了,怎么那么癫狂?”我妈叹了口气,跟我说了上面那段阿京的光辉历史。
三个月后,阿京病情好转了,可以摇摇晃晃地扶墙走,也能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医院食堂的阿姨来订饭时,他经常跟在后面跟着学:“订饭啊,订饭啊,啊啊啊,订饭啊……”有次那阿姨实在被惹怒了,冲他大吼:“再跟着学我就刷爆你的饭卡!”
阿京迅速冲她甩了个电眼,阿姨顿时闭嘴了。
因为我家亲戚有一半人以上都是在医疗系统内工作的,老家房子是单位分的,我小时候住在医院的家属楼里,每夜都能听到号叫。
听的时间长了,我能区分出哪些是普外病人叫的,哪些是神外病人叫的,哪些是神内病人叫的,当然妇产科的不用区分。
后来我总结了下:普外的声音分贝大于神内、大于神外、大于妇产。
所以,三叉神经痛痛于生孩子这点我深信不疑。
但是神内是欢声笑语最多的,比妇产科还欢。
阿京在的神内二号楼,充满了不羁的笑声和拖着残肢摇摆的青中老年们。每到下午茶时间,他们会自发组织去一楼大厅跳广场舞。(为防止他们出逃所有门窗都是上了锁再加一层铁栅栏的。)
阿京同学是首当其冲的领舞者,多年花蝴蝶的风范即使在“脑残”以后都毫不褪色,其动作比探戈更催情,比爵士更有型。
我看着他跟着“火火火火火火”的音乐像阿甘一样抖腿时,深深地醉了。
所以我对“神经病人思维广,弱智儿童欢乐多”这句话深信不疑。
我以前也学过几年画,有天闲聊时就向阿京请教怎么画油画。
我说:“阿京啊,我昨天画了个油画,发现我彻底败了,不会画了。”他说:“败了……正常。”我说:“也对,我没不败过。”他说:“谁……谁敢说他画油画永远不败,你……你太不讲究,也不能太……太讲究,你的优点就是放松,缺点是过于放松。”我说:“我完全没有画油画的方法,怎么办?”他说:“废话……不摸索哪来的方法,你还是画……得太少。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你都不下水,摸个钩子。”我呆了。他又说:“在燃烧的忍耐中武装,随着拂晓抵达光辉的城镇。”我呆得更严重了。他又说:“我也想明天一早就打冲锋,拿下鬼子的阵地,但是不行呀同志,我们今天大踏步地后退,就是为了明天大踏步地前进。”
那刻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为自己的文学修养深感惭愧,还有,我被一个失语症病人流畅的语速惊呆了。
阿京的家人自我上次见那一面之后再也没有来过。阿京被两个护工照顾着,闲着无聊就跟我爸一起锻炼。他的腿脚好得很快,我爸还在坐轮椅时,他已经能自己穿衣洗脸了。有天我刚要推我爸去做康复训练,想起帽子没拿,就跑回了病房,三十秒不到的时间,出来后发现我爸不见了。
我正着急、欲哭无泪时,一个护士跟我说,阿京把我爸推到治疗室了。我跑到走廊尽头转了个弯,就看见阿京一瘸一拐地推着我爸进了治疗室。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感动啊!
为了报答他的爱心,我给他买了小学生用的认读卡片,就是上面一张图片,下面带汉语拼音和汉字的那种。我学着旁边病房的那个痴呆症爷爷的孙女,搬个凳子坐在他旁边,一字一顿地教他:“xiang香,gu菇,香菇。”他很乖地跟着我念:“香菇香菇,这个跟烧鸡一起最好吃了。”
请了很长时间的假,我要回去上班了。临走前,我给阿京买了套小熊维尼的睡衣,他很开心地冲我咧嘴狂笑。这一次,我觉得他很可爱,一点都不可怕。
下班后,我时常打电话给我妈,问问我爸的康复情况,有时也会问问阿京。我妈说:“你爸好得很慢啊,不过一点一点地在好转,阿京已经能正常说话了,腿脚也好得像正常人了,只是他的家人联系不到了。”
后来,我妈跟我说,阿京好像被家人遗弃了,之后患上了深度精神病,被转去了隔离精神科。
再后来,我妈跟我说,阿京死了,他趁着被送去做CT检查,飞速逃脱了护工和医生。他穿着我送的那套小熊维尼睡衣,疯狂地跑到了医院的顶楼。
再一次回南京,是阿京去世两个月后了。那天阳光灿烂,我坐车去了阿京生前任教的那所大学。美术馆里,他的水墨画被摆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他画了山水,也画了虫鸟。还有那幅小鸡啄米图,玩笑似的被摆在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在他那幅画大片留白的中央,被贴了一张标签,上面写着:国画大师戴九京弥留作品,售价188888元。
我看着玻璃反光中自己咧嘴的笑脸,心里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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