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半熟-风住尘香花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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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屈原

    遥远

    文|蒋奔

    她还在回味江孜写的那篇初赛稿,全是这些年的生活,却都是离昉没体会到的生活。就好比那杯麦片,本就是江孜为离昉泡的,却因为彼此都不肯拉下颜面而被倒掉了。

    边陲小镇,离东部发达地区很远。镇上大部分的男人都去了外地,留下大批妇女在家务农、带孩子以及“唠家常”。经济滞缓,这里仿佛已经被社会遗忘了,以至于电话在这里还没有普及开来。女人想男人的时候,就去镇上唯一一家邮局寄信,平信怕丢,快递太贵。有男人在外面混得好的,回来就会把家里的女人接到城里去住,前提是这男人还有良心。

    每次有女人被城里的男人接走,就会引起所有剩下的女人的注目。男人会豪爽地摆一桌“离别宴”来阔别邻里乡亲,俨然成了这里的一个传统。

    江孜和母亲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江孜就说:“这里的人腐朽、无知、庸俗。”

    母亲没有好气地回答:“和你差不多。”

    江孜说:“你迟早也这样,哦不,你早已经这样了。”

    这对母子和镇上的人比起来,算是特别的,毕竟镇上的女人带着小孩,总盼着男人会接自己去过好日子,而江孜的母亲却没有这个盼头。或者说,不应该有这个盼头。

    在这个小镇生活了九年,江孜也快初中毕业了。这天母亲离昉突然问他:“你想考哪个高中?”

    江孜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有可能是江孜觉得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镇上唯有一所劣等的高中,几年来从镇上考出去的初中生比被男人接到城里去的女人还少,江孜以为,他的青春,早已注定。

    “你难道也想和镇上那帮小混混一样上那所破高中?”

    江孜依旧不作声,于是离昉心中的火气便又积了一层。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没这么想,你最好不要这么想!我跟你说白了吧,你要是不考上一所镇子外面的好高中,我就当没你这么个儿子!”说罢,愤懑地从江孜的身边走过。

    听完这句话,江孜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刺痛自己的内心。

    离昉忽然听到背后江孜的声音响起,幽幽的嗓音让人起了一阵寒意。“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也不会沦落到此。”

    “我害的你?”离昉忽然笑了出来,她转过身揪住江孜的衣领,“我告诉你,把我们逼到这里来的是你老子江文山。他抛弃我们,你不恨他反倒来恨我?果然父子一个德行!”

    于是,江孜又不说话了。

    已经接近黄昏的时刻,最后的几缕阳光架在那扇瘦长的落地窗上。离昉穿着极为宽松的睡袍倚在窗边,欣赏落日余晖,难免惆怅,难免追忆。她也在想男人,可是她却没法向那个男人道出自己的相思,哪怕是寄一封挂号信。

    她总是这样,总喜欢把最最细琐的幽怨放在哀愁的眼神里,像个年轻的怨妇。

    有时候她会从江孜身上看到江文山的影子——沉默寡言,四肢清瘦,眼神漠然。

    离昉在高二认识江文山时,江文山是个不入流的写手,连作者都算不上,更别说作家了。

    离昉每个月都会买同一本没什么名气的杂志,那杂志有干净的封面,清晰的印刷,虽然字里行间总是插着些广告,但她也能理解,毕竟是小刊物,总要拉点儿赞助才能生存下去。于是,江文山唯一的发表作品便被离昉看到了。非散文,非小说,简简单单两句卷首语,折算稿费,可能连一斤青菜价的零头都没有。

    他这样写:“我还是劝慰我自己,你如果快乐,那么我也应该快乐。所以每当你笑靥如花之时,我也就强迫着自己笑笑,不作他想。”

    “不久以后,我发现自己真的就习惯对你笑了,于是另作他想。”

    落款是“文山先生”。

    “哼。”离昉在心中轻蔑了一声,文天祥要是知道后人盗用他的名号写出了如此矫情的词句,怕是比“元人入京”更加愤懑百倍。

    也许是这人写的东西太拙劣,拙劣到让离昉一个月不能忘怀,十分期待着下个月的期刊他会写下什么。可惜不再有,这个叫“文山先生”的家伙仿佛如风裁尘般虚无。于是她写了信到杂志社去,很久没有回复,也就作罢了。

    到了高三上半年时,母亲让离昉下楼整理许久不曾光顾的邮箱。在重重叠叠的白色的银行账单里,离昉忽然发现了一封用手写的信。拆开时,信纸已经受了潮,卷起了波浪纹。信上只有一句话:“许是我写得不好吧。”落款是:江文山。她已揣度出是“文山先生”的回信,也回想起当初自己写给他的信的内容:“为何只有两句卷首语?但愿有幸能再见于此期刊。”

    最初到小镇的那两年里,离昉每晚都会捏着那张写着短短一句话的信纸哭。劣质信纸上的墨迹在眼泪里泡了两年,变得像只小花猫。她不关门,似乎并不怕被江孜看到自己的柔弱。

    江孜只会站在门框边,从不说一句话,不安慰,不抱怨,这也是离昉最感庆幸的事。他从不问自己的父亲去了哪里,迷离的眼神没有方向,一副“我爸去了哪儿,关我什么事”的样子。

    离昉知道江孜在学校里也很少和人交谈,小学的班主任也曾经想让离昉带江孜去医院看看,是不是得了自闭症什么的。可是离昉心里清楚,他虽然孤独,但是并不脆弱,像极了江文山,于是对班主任说:“我们家穷,就算诊断出来真得了什么病,也看不起,就随他去吧。”

    雨过桥,风把离昉的伞吹起又抛下。她很少接江孜放学,为了生计终日奔波。一年之中只有江孜的生日她会来,可是江孜不知——她在江孜上初中前从未告诉过他生辰年月,所有有关他出生证明的文件都被离昉反锁在家中,仿佛极不愿承认江孜的存在。

    烟雨灰蒙一片,许多母亲身着雨衣,骑着电瓶车,然后她们的孩子会坐在后座上,躲在母亲的后半截雨衣里,依偎着,蜷曲着。远远地,她便看到江孜走来,和往常不同,这次是两个人。江孜在远处似乎也望见了离昉,示意了身边的人一下,然后两人便分道走。

    到了离昉面前,她问:“你的朋友?”

    “算是吧。”

    “很难得。”

    ……

    好像还是个女生,离昉心中思忖着。

    而今的离昉在镇上的邮局里找了一份薪水卑微的差事,专替人收发邮件。勉强养活了江孜和自己。但生活依旧如一潭死水,在外头算半个死人,在家时,便纯粹是两个死人,话少得可怜。

    离昉其实很希望江孜能够考到外面去,她自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不想江孜也被束缚在这里。她也终于明白了那时候父母费尽心思地要自己读书的苦衷,即便当年下了决心将来不要变成这个样子,可将来到的时候,有些事还是改变不了。就像小时候觉得几块钱的芹菜很便宜,可现在却为了那一角钱和衣衫褴褛的卖菜老奶奶争得面红耳赤。

    一个春末的下午,离昉趴在桌子上犯困。许久不见人来寄信,怕是想男人的女人越来越少。丁零一阵响,门上的风铃击打出一阵清脆悠扬的声音,是离昉久违了的生机。听推门的声音,离昉就知道是个年少的人,走进来时略显急促,略显活泼。

    果然是个很俏皮的女孩子,离昉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有活力。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碎花洋裙,按说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走中性路线,难得看到女孩子穿裙子,显得端庄复古又不与时代脱节。

    “阿姨,我要寄信。”很甜美的嗓音。

    “啊,好的,你要寄什么类型的?”

    “挂号信吧。”

    “哦?难不成你是要寄给自己的男朋友?”离昉难得心情好,开起了玩笑。她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脸红了起来,手指揉搓着一小截裙摆。

    “哪有,阿姨,我还没有男朋友呢,只有,喜欢的人……”最后的那四个字她有意降低了声线,显得娇媚可人。

    “喜欢一个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为何害羞?”

    “因为这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呀。”

    第一次呀,第一次呀……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的离昉有多大?离昉记得就是十七岁的那年。她怀揣着那短短的回信兴奋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来的日子里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如此高兴。火急火燎地写了封回信,无非是询问了下近况,可有发表什么东西一类的语句。半个月后收到回信,依旧是简简单单两句话:“承蒙错爱,却再未发表些许。已然到了没有勇气提笔的地步,惭愧惭愧。”

    很有礼貌的字句,让人觉得亲切而遥远。离昉开始幻想起文山来。少女的心中充满着幻想,要揣摩出一个人并不是难事。

    最初只是你来我往两三封信,渐渐地,由信所编织的藤蔓生长得越来越深厚,最终到了阡陌交通的地步。

    离昉得知文山就住在本城,是个有婚姻的人,只是妻子不孕,未能育得一儿半女,因此婚姻一直不幸福。妻子被诊断出不孕之后便变得脾气暴躁,总是变着法子折腾文山,文山不能骂她,也不能打她,更不能提出离婚,因为无论做什么,总会被外人当作是自己嫌弃她,而她的娘家人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当离昉问及文山如今靠什么过活时,文山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供职于一小报刊,替人传发文件,得幸为几个瓶颈期的作者代笔,挣些外快,薪水微薄,多被恶妻挥霍。”

    离昉照例回给他一些鼓励的话语,说如今为人代笔,也是为将来出头积攒经验,既来之则安之。文山回:“但愿如此吧,我这一生没有方向,不求富贵,只求平淡。”

    “我想见你。”

    离昉终于在信纸上写下这句话,一笔一画。她故意转变了语气,这样念起来似乎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并非一般的读者与作者。

    这次,离昉等了好久才等到了文山的回信。许是他在踌躇吧,她这样以为。

    他们约好在一柳荫道边的第七张长椅会面。男左女右,文山在左道上等,离昉在右道上等,直到看见了彼此。那天,离昉穿了件干净的白裙子,在她眼中,舞文弄墨的人总喜欢素雅的扮相,大红大紫易晃瞎他们的眼。裙子没过膝盖些许,露出了小半节细长白皙的小腿,惹人怜爱。

    她等了好久,浓密的柳荫伴着风,拉着裙摆,勾画出她少女的轮廓。她捋了捋飘起的长发,可不想见到他时像个疯女人。

    他终于来了。坐在对面的长椅上,带着那时流行的金丝眼镜,二十多岁的尴尬年龄,既显稳重,又不失风采。单薄的风衣里贴着衬衫,他朝对面的离昉端详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肯主动上前询问。他不开口,她便等候。

    俄而他起身,沿着路沿走。她亦然,灵活地踏着凉鞋。两边同步,时而看看彼此,时而看看各自脚下的路。不知不觉,路线倾斜向路中央。比肩时,依旧是离昉开的口,问了一句。

    “文山?”

    “我不曾想到你还这么小。”

    “年龄不是衡量一切的东西。”

    “或许……或许我们都只是认识着自己臆想中的彼此。”

    “那么给我个机会重新认识你。”

    这时,文山忽然停了下来,侧过身来面对着离昉秀净的脸庞。

    “我,是否值得你认识?”

    “等走过这段路,我再告诉你。”

    于是一直走,一直走,仿佛没有尽头。

    回到家中。阴暗的空气中,只有卧室里隐约闪烁出些许白光,江孜还算听话,知道回到家要先去写作业。

    离昉走到门边,敲了两下,示意他可以出来吃饭了。

    晚餐很简单,一荤一素,一红一绿。

    筷子交错,彼此隔阂日夜蹉跎。“成绩可有进步?”离昉率先开了口。“一如既往。”江孜没好气地应付着。

    离昉问得简单,江孜答得也简单。

    今日本轮到江孜洗涮餐具,可离昉却说让她来收拾吧。江孜会意,他知道离昉是想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复习功课。

    “有时候我在想……”江孜忽然用哀叹式的口吻对离昉说,“既然如此后悔,为什么当被父亲抛弃的时候,你不像他一样抛弃我?”

    锅子被铁丝球刷得嘶嘶作响,洗洁精被溶解,不断泛起细小的泡沫。

    “我从未对你说过后悔,我也从未真正后悔。”

    “我知道,有了我,于你而言是一生的错误。”

    “这些东西,多说无益。”

    江孜泡了杯热水,蓦然地走进房间里。

    离昉忽然感受到了一阵心酸,框不住的眼泪滴进了充满泡沫的水池里,分解在一大堆没吃干净的饭粒之中。

    她忽然想起了白天的那个小女孩。后来,她时不时地期许着,如果江孜能够像那个姑娘一样活泼就好了。很大程度上,两人间的互不搭理,是因为他俩都不肯主动服个软造成的。要是江孜能活泼点儿,或许她也能忘记过去了。

    这天晚上,她拿出了许久不曾看的一些老信件,依旧是俊秀的笔迹,好像看着看着,文山俊秀的面庞也就映了出来。她竟有了想给文山写信的冲动,这还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或许是这么久的时间,恨也消磨光了吧,只是习惯了被抛弃的生活,再次燃起希望,她却又有些不习惯了。

    她把想写的东西在心中过了一遍,筛选出些平静的辞藻。

    文山,尔后过得可好?

    我知道很多事情都瞒不过你,就像我给你写这封信,你一定也猜得到,我是想知道你这些年来是否对我们母子尚怀有愧疚。他们说恨也是因为爱,那我现在不恨你了,是不是也说明往昔对你的爱,也差不多抽干了?

    即便曾经那么那么恨你,也一直都希望你能活得快活些。你的妻子,是否依旧骄纵如往昔?如果是的话,也请你多体谅体谅她吧。十七岁的时候,我并不知晓作为女人的艰辛,生活总是留给每个人苦衷,原谅我那时的孩子气,也谢谢你那时宠溺着我肆无忌惮的少女心。

    有时江孜的学校开家长会,我很少去,因为和他同学的家长站在一起,他们会问我是不是他的姐姐。我羞于启齿,后来,还是江孜劝慰我,我和其他的家长比起来,还算年轻漂亮。

    当初每月必购的杂志,我也许多年没看过了。我不知晓你是否还在那上面发表过什么,可我多么希望你能再写些什么在上面,哪怕是很短很短的卷首语,只要是关于我就好,算是纪念吧。人长大了,总喜欢怀旧。

    我还是这么多愁善感,矫情做作,江孜总说我像个怨妇,我想,怨妇和弃妇,本质上也没多大差别吧。

    江孜也长大了,可依旧是那么冷漠,无法用成熟或者幼稚来形容他。我与他相依为命这许多年,竟从未看透过他,你是否也觉得这是我作为母亲的失职?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还有你这个失败的父亲为我垫底呀。

    你从未见过他,他也不知道他还在我腹中时,他的父亲竟如此决绝地要泯灭他。科技的进步让堕胎也变得不那么危险了,多给了男人一条路走,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女人流产之后便走开。可我倒是宁愿回到过去,我不希望你有这样的选择,如果这样,你当初是否也能无可奈何地接受我呢?

    我猜,或者是我想象,你当时,必然也承受了许多压力吧。你的妻子会逼着你不与我往来,你的岳父岳母会骂你不知廉耻,就连你的母亲,也会心痛你的所作所为。和婚姻以外的女子偷情,或许是因为真爱,但于你而言,对于家庭的责任似乎更重要些。等我想到这些的时候,你连一个让我原谅你的机会都没给我。多么讽刺,可是,也只能如此。

    她对折信纸,从旁拿出一个信封,塞了进去。随即她把信丢到了纸篓里,她知道这是没法寄到他手上的,她连他的地址都不明了。

    离昉把头埋进枕中,多年不曾更换的枕套被时不时落下的泪泡得发黄。

    次日,她起来时,江孜已经在吃早餐了。离昉走出房门,迷迷糊糊看到桌子上泡了两杯麦片。她问:“你泡两杯干吗?一杯还不够你喝啊?”

    江孜没拿视线对着她,缓缓地说:“一包麦片不够甜,两包又过了,我泡了一包半,剩下半包不想浪费,你要喝的话就喝好了。”

    离昉此刻心情很不好,生活本就拮据,她看不惯些许的浪费。可是看看时间点,已经挤不出时间来教训江孜了,她唯有快速把那杯麦片倒在水池里,拿了两个馒头就往邮局赶。

    离昉走后不久,江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发着呆。直到听到楼下一声清脆的叫唤,他才回过神来,急忙背上书包下楼。到了楼下,他牵起了一个女孩的手,温柔地笑笑。

    转眼便已深秋,每个人都穿上了些厚重的衣物。江孜唯一一件能够起保暖作用的衣物,是文山留下的。挺拔的大衣,小时候的江孜穿上时,像条拖地长裙。而今,他不算健硕的肩膀却也能把大衣撑得有棱有角。

    有时候离昉会看着穿大衣的江孜发呆,也有时,会上前替他整理下打褶皱的领子。江孜有次问她:“这大衣,应该是当年某个比较冷的时候,父亲为了不让你受凉,脱下来给你保暖的,对吧?”

    “这种现在已经被拍烂的场景,让你觉得狗血是吗?”

    “虽然狗血,却是经典桥段,人总喜欢怀旧。”

    离昉听到这话略微一振,怀旧的心,总是那么让人不知所措。

    离昉曾经问过文山,他写作有何目的没有。文山莞尔:“不过是在坚持自己喜欢的事情罢了。”那已经是两人熟识很久以后了。

    “你只给我看过你写的散文和诗歌,为什么从没见你写过小说?”

    文山回答:“小说需要经历,我苟活至今,生活比白开水的味道都淡,怎写得出小说呢?”

    “那你遇见我之后,是不是就有经历写小说了?”离昉朝他笑笑,一双细滑的手向上伸展,触碰到文山的脸颊。文山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把脸别过去。

    “你在害怕。”离昉似有不满。

    “你的手很冷。”

    “你这是在逃避。”

    ……

    两人沉默良久,离昉又开口:“你的手,应该是暖和的吧……”

    文山凝眸注视着那边的湖,似有解不开的雾,在湖上,也在他心上。

    离昉和他面朝同一个方向望去,她的手轻轻碰了下文山,文山不动声色。离昉想,还是算了。

    忽然之间,离昉细嫩的小手被包裹在一片温热之中。她感受到文山心中的忐忑,手心里不断渗出汗,可是那么温暖。

    她看了看文山,心中窃喜。

    “你定能以我为蓝本,写出一部出色的小说!”她像是庆祝一般喜悦。

    文山没有看她,但是握着的手,似乎更紧了些。

    “吻我。”

    “什么?”文山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两片莹润的唇便已贴在了自己脸上。文山整个身体停滞了两秒钟,直到这个吻结束。

    “我说吻我。”离昉此刻看文山的眼神异常笃定。

    四目相对,文山心中似焕发出了别样的生命力。躁动让他无法自拔地吻住了离昉的唇,着实美妙。

    他说:“爱我。”

    秋让一切都变得骨感,唯一能让离昉觉得自己尚且活在人间的,也只有不定期会来寄挂号信的那个活泼的小女孩了。

    从春天到秋天,这个小女孩经常光顾邮局。离昉不问她的名字,因为萍水相逢的人不应了解深厚,等到哪日失去,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总是能见到她也挺好的,离昉心中这样想着。

    有几次离昉特意关注了下信封上的地址,发现她寄的全是同一个地方。直到有一天,离昉按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句:“你寄这么多信过去,想来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吧?”

    “其实,我只是替他人寄这些信罢了。”

    离昉不解,继续询问。

    “其实也很好猜啦,那个我喜欢的男孩子。”她想了想,继续说,“阿姨你知道从我们镇上考出去的学生每年有多少吗?”

    “只手可数。”

    “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子,他很想去外面,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没有生气的地方。我于是问他,他有什么想法。他说他成绩不好,要想考出去是不可能的,他只会写作,听说有个知名度很高的作文比赛,只要得奖了,就能得到声望,就能离开这里。即便每年都有几万人参加这个比赛,获奖概率渺茫,但他不放弃。怎么样阿姨,他是不是很棒?”

    “确实如此,这样进取的男生现在很少,尤其是在我们这样的小镇里。”

    离昉似乎是在为这个女孩找到一个这样的男孩高兴。当我们都成熟了,那些过往未曾得到的,能看到后来人取得,不失为一种快乐。

    女孩笑得很甜,充满幸福的样子,她继续说:“其实他还要感谢我哩!他的每篇原稿,都是由我亲自誊抄下来的,长的要上万字呢!还有那报名表,是附在某本杂志上的,为了给他收集报名表,镇上所有报亭老板都快认识我了……”

    离昉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如此美好,替一个值得付出的男生付出。每个人从一出生就注定要为注定的人付出,关键在于是否值得。与这个男生比起来,离昉觉得江孜与文山都是那么混账。

    “他还总是开玩笑逗我说,等他拿了稿费,就给我买冰激凌、巧克力,还有蛋挞……嗯——我想想还有什么……”她自言自语起来。

    巧克力……离昉忽然回想起第一次吃巧克力的时候,还是文山带她吃的呢……

    到了高三下半年,为了备战高考,离昉很少有时间与文山见面,而文山亦为了生计而苦苦奔波。

    台灯的光线晃得离昉很不舒服,她望向窗外,顺着影影绰绰的树枝向下,路灯暖黄的光线下,是个瘦长的身影。她直起身,略显惊讶,推开窗户才发现,那个人也在朝自己的窗户看。

    她知道那定是文山。

    离昉朝他笑笑,即使这么暗的光线下,他也不见得看得清。文山向她招招手,走到她的窗台下。她家住一楼,距离地面只有一个车库的高度,于是她试着从窗台爬下楼去,以免被客厅的父母发觉。及至双脚触底,文山已经紧紧搂住了她,浅浅地吻她。她双颊似微醺,格外俏丽,发丝贴在文山脸上。

    良久,文山从身后拿出一个盒子。

    “这是?”离昉显得惊讶,把盒子上的那几个字拼起来——费列罗。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在当时才刚刚进入中国市场,普通人家鲜有舍得花钱购买的。

    “先尝一个吧,我想看你吃下。”

    离昉听话地从中拿了一个,拨开锡箔纸,放入嘴中,甜腻的味道瞬间填满口腔。“这一盒都是你的了。”

    “这……”

    “是拿我刚得的稿费买的,我妻子不知晓。”

    “是小说吗?”

    “嗯,如你所言,写了篇短篇试手,竟成了。”

    她双臂抱住文山的腰际,缓缓说出几个字来:“我一直相信你。”

    ……

    从梦中醒来,已接近傍晚,她没想到秋天的下午也这么容易让人犯困。其实那个回忆的梦并没有做完,只是,她不愿意再睡下去了。那些事,即便不做梦,她也记在心里。

    那时,离高考只剩一个月。离昉忽然收到了文山的来信,信中的措辞与以往不同,不像一个人写的。那上面写着要与离昉见一面,即便觉得奇怪,但离昉依旧赴约。

    如她所料,并不是文山的来信,而是他的妻子。

    两个人谈得很不愉快,文山的妻子十分坚决地要求离昉离开文山,并且极尽其所能地羞辱离昉。离昉那时怀着偷情被发现的羞愧心理,却也不肯服输,直戳对方不能生育的苦楚。

    相持不下,离昉无奈,只能甩出自己最后的牌。

    “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他妻子撑大了嘴巴,显得震惊。就连离昉自己,也清醒了过来,她已是个有孕之人,她已失了自己的处女红。

    那次会面不欢而散之后,离昉心中一直忐忑,自己究竟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是否应该告知文山?

    文山的突然造访,却让离昉从此再也不愿回想这一天。

    文山问:“孩子的事,当真?”

    离昉双手抱住文山,在他胸口点了点头。

    “离昉,我……你不能把孩子生下来。”

    离昉摇头,眼泪被挤了出来。

    文山把离昉的手推下,直视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直白。

    “把孩子打掉,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你那么小,我不能给你很好的未来。”

    “是你的家人逼你这么做的吗?”

    文山不说话,像是无颜启齿。

    他走后,离昉把自己锁在房里,任凭父母怎么叫唤都不肯出来。她不哭,她尚且不敢相信。

    高考时,她不出意料地失利。几经盘问,他父母也知晓了此事,他们执意要离昉去把孩子打掉。可每当他们议起此事,离昉就逃,父母对她依旧是无可奈何。

    待孩子出生时,离昉对孩子说:“你叫江孜吧,子与文,文山之子。”她说着,抱着孩子哭。孩子也哭了,她要喂奶,看着这个小生命汲取自己身上的乳汁,离昉觉得,当母亲有种奇妙的感受。

    不久以后,她拒绝复读,执意去外面找工作,与父母闹翻。父母给了她一笔钱,任她自生自灭……

    冬天来了,寒冷让人的心也沉寂下来。

    离昉的生活没有改变,江孜依旧上学,而那个小女孩却不再寄信,而是每周一次来询问是否有回信。

    直到有一天,离昉忽然从收发的信件中发现了一封注名江孜的信,但地址却不是自己家。她拆开那封信,取出两张打印纸与几张信纸。打印纸上,赫然写着祝贺字样,她细细读下去,越往下读,心便越紧张。

    “阿姨!”随着风铃声响起,离昉忽然发现那个小女孩正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纠结。

    “那个想要去参加比赛的人是江孜?”离昉流着泪问道。

    “阿姨,你……你都知道了啊。”

    “为什么?”

    “江孜他其实一直都很进取,只是他把太多的东西都放在了心里。因为你在邮局工作,不想让你知道,所以他只好让我来寄信。我看过他所有的文章,他其实那么脆弱,我好几次都看到他写文章写到哭。”

    “我连他会写作都不知道……”

    “阿姨,你把通知他入围的信给我吧,我去给他,我不会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了。”

    ……

    下班后,离昉回到家,她还在回味江孜写的那篇初赛稿,全是这些年的生活,却都是离昉没体会到的生活。就好比那杯麦片,本就是江孜为离昉泡的,却因为彼此都不肯拉下颜面而被倒掉了。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场景,黑暗的空气中透出一束白光。离昉开了灯,发现餐桌上有一盒费列罗巧克力,她走近。

    “用我的第一笔稿费买来的。”江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离昉身后,一手拿着水杯,并没有看向离昉。

    “以前看你的信,知道你喜欢吃这个牌子的巧克力。”

    离昉不能言语,她只有哭。

    江孜还是淡漠的样子,说了一句:“别矫情。”

    ……

    次年下第一场雪时,离昉送江孜上了去往复赛地点的火车。江孜与那个小女孩同行,互相照应。

    江孜走后,离昉觉得一切都变得光艳起来,原本灰暗的小镇,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生机。

    三天后,忽然有人造访,离昉打开房门。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让离昉全身麻木——文山。

    “愿意陪我走走吗?”

    离昉不言语,只点头。

    路上,文山开始诉说起这些年他的故事:“你走以后,我也自责过,直到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和妻子离了婚,别人的看法我都不在乎了,我只想找回你,可是一切都晚了。后来,按你说的,我写了小说,你和我的故事。出乎我意料,小说出版后卖得很好,我因此被杂志社签约。后来,我当上了主编,日子也好了起来,我从没想到原来抛开一切以后会如此自由。”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江孜,是我们的孩子吧。他参加的那个比赛,是我们杂志社主办的。审稿的时候,我看到他写的文章了,我觉得他写的很多事情都很熟悉。他写了很多篇稿子,虽然有些写得不好,但都很真实。直到我看到了他的一篇稿子里摘录了她妈妈寄给他爸爸的信的内容,我就已经可以确信了。”

    “从今以后,是否能开始承担原属于你的责任?”

    文山凝眸远方:“你们曾离我那么遥远,今后只愿一生无诀别,一生无所辞。”

    他们挽着胳膊,走在路灯闪烁的河边。脚步里已经没有了那时的轻佻,只有珍惜与沉重。就像电影镜头转场,不断切换,你可以看到深情的对白附在周遭落寞的背景里,略温馨,略惆怅。

    多年以后,江孜问离昉:“那么多小说里,都写了你的故事,介意吗?”

    离昉说:“但凡发生了的,便是事实,既然是事实,好也罢坏也罢,它就在那,于我而言,已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了。”

    “那,给我新写的小说写个结语吧。”

    “你就写:生活如此复杂而烦琐,过去的哀愁与空欢喜也都那么遥远。但即便如此,也要试着去理解。”

    “可还有什么心愿需要我替你达成?”

    我呀,最想你能替我泡杯麦片,这次我一定喝完。

    此去经年

    文|童星语

    仿佛有遥远的声音透过悠长的岁月传来,学堂门口的平安灯在夜空中轻轻摇晃。檐角的风铃随风而动,叮叮当当,回响在那年少的岁月里。

    学堂停课的时候,玉绍正拿着顾临安送的国文笔记不知该如何是好。成壁在帮孟景年抄作业,时不时往玉绍那边瞟两眼,嘻嘻笑着:“我都感动得快哭了,你怎么没反应呢?”玉绍笑了笑,转身把笔记收进抽屉,用铜锁锁了起来。

    他们四个是拜了把子的朋友,只是从来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顾临安话很少,喜欢坐在学堂后院的长廊上看书。他的头发是深深的黑青色,仿佛黑色的绸缎。风起时,额间的碎发柔软地垂顺下来,随微风轻轻飘动。偶尔看书看得累了,他会抬头看看天空,眼神温存,眉若远山。成壁总是啧啧叹息,道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而玉绍却仿佛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一颦一笑间,便将万般深情化作云烟。

    那时的上海,街道很窄,弄堂里总是坐着满头银发的老人。他们手里拿着针线,时不时眺望远方。可多少年过去了,归人依旧只在梦里。这苍茫的大地,任由岁月匆匆,人事迁变,没有丝毫怜悯。孟景年骑着自行车载着成壁,从西边的弄堂到东边的弄堂。他骑得飞快,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老人们总是看着他们的背影,带着欣然悠远的微笑。他们经常去接玉绍,然后一起去顾临安家的绸缎庄。

    那是个不大不小的店子。外面是来来往往的商客,里面却是雅致静谧的包间。点着淡淡的熏香,书架上有密密麻麻的藏书。天晴的日子,会有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玉绍有时会看着顾临安的侧脸失神。安静的午后,他坐在靠窗的楠木椅上,香炉里燃起的轻烟袅袅地飘散开来,衬得他眼神蒙眬,就像隔着许久的时光。看到动情的地方,他也会微笑起来,他的笑不似孟景年般恣意,依然是安安静静的,连翻书都没有一点声音。

    后来,便再没有学可以上。一九三七年的上海,风云变幻,每个人的命运似乎都变得莫测起来。那年深秋,上海的天边泛起雾蒙蒙的一片。学堂门口,孟景年挂上了一盏平安灯。成壁嘲笑灯上的图案,说是世界上最丑的。孟景年撇嘴,眼中满是坚毅。平安灯,平安灯,只愿天下太平,岁岁平安。玉绍沉默地看着从远方走来的顾临安,清晨的薄雾中,他不似平时穿着西式的校服,只穿了一件长衫,身影显得有些单薄。见到玉绍,他笑着走到她面前:“雾太重了,差点没找到你。”成壁跑过来,不满地嘀咕着:“你就不考虑加个‘们’字?”

    顾临安笑着,突然咳嗽起来,脸颊咳得通红。待气息平稳,他沉默了一下,终是说道:“今晚我就走了,大家要多保重。”孟景年点点头:“到广州后记得写信给我们。”成壁看了玉绍一眼,使了个眼色,见她没反应,便勉强笑道:“听说广州的富家闺秀们可端庄了,知书达理的,别光顾着打理生意,记得找个媳妇儿照顾你。”孟景年拍了成壁一下:“你瞎操什么心,赶紧把你的礼物拿出来。”

    那天顾临安收到了三份送别礼。成壁送了老重一袋子大洋,被孟景年嘲笑是暴发户家的固有姿态。孟景年则送了一把手枪,顾临安拿到手里时脸都绿了。最正常的,还是玉绍的礼物,她送了一个西洋音乐盒。盖子上画着几片枫叶,一打开,里面的小人儿便跳起舞来。音乐缓缓而出,是弘一法师的《送别》。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那晚,上海城郊的火车站台,顾临安匆匆离去。雾气模糊了车窗,他用手擦干,把头靠在车窗上,神情有些落寞。窗外成壁抱着孟景年哭了许久,哭完后吵着要和他去结婚,孟景年表情怪异地问:“这两件事有关系吗?”火车鸣笛的时候,玉绍趴在家中的窗台上,凝视火车站的方向许久。

    那之后,生活慢慢变得不一样。顾临安偶尔会有信来,每个人他都会写一封。玉绍第一次收到来信时,正是战火第一次照亮上海夜空的时候。她轻轻展开信笺,那样熟悉漂亮的字体,就像冬日的星火,带着遥远而温暖的味道。

    玉绍:

    听闻上海将受烽烟困扰,不知你可安好?切记莫要独自出门,景年经常去鬼市巡查,我已嘱托他带一把手枪给你。世道纷乱,留着防身很有必要的。

    我一切都好,只是广州最近总是下雨,让我想起以前在学堂咱们一起看书听雨的日子。记得你总是喜欢雨天,微雨时节竟是连伞都不打。如今大了,身子要好好保重,雨下得再小也记得要打伞。

    年幼时,我总说这一世要护你周全。如今想想,真是惭愧。相隔千里,我深知自己无能为力。明月千里,我无别的愿望,只愿你可以安稳如初,岁岁平安。

    莫要挂念我,山河茫茫,没有什么比故都的秋天更沉静的了。来年山叶再红时,盼能与卿见。

    临安

    一九三七年秋

    玉绍反复轻吟着最后一句,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窗外的炮火声渐渐停息,独留破败的城墙和一轮残月。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性子太过凉薄。”成壁偶尔会对玉绍咕哝几句,“临安那样好,你就看不见吗?”每每这样,玉绍就会说:“有这闲工夫操心我,还不如多管管你的景年。现在世道不太平,子弹不长眼。”这样一说,成壁就会闭嘴,然后陷入沉思。那次从玉绍家出来,成壁第一次见到了死伤的士兵。他们刚从前线回来,没有一个人的身体是完整的。她在那里固执地看了许久,想看清他们的模样,想看看自己能否记住他们的样子。后来成壁跑去找孟景年要他的照片,孟景年瞪着眼睛愣了许久,直摇头:“我从不照相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们富家小姐一样吗?”成壁想了想,掏出脖子上的玉佩递给孟景年:“这个给你,照片给我。”

    最终成壁也没能要到孟景年的照片,她只能强迫孟景年在纸上画了个自画像,并写上他的名字。孟景年拿着那张纸笑了老半天,直夸自己画功不是盖的。

    战争意味着死亡,那死亡又意味着什么呢?那个年代,每天都有许许多多人离开,有的甚至连名字都来不及留下。弄堂里,老人渐渐变少,又有新的女子拿着新纳的鞋底,抱着沉睡的孩子,坐在门口,从清晨到日暮。

    初春时节,黄鹂叽叽喳喳叫了一天。人人为抗战出力,玉绍也到一家报社找了份编辑的工作,正在整理前天的新闻稿。成壁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漂亮的发带散了一半,声音带着哭腔。“景年他们受到轰炸,到现在还没出来。那屋子已经烧成一片火海了……”玉绍忙放下稿子上前劝慰:“你父亲可有遣人去打听?若有伤亡今天报纸早登了,不会有事的。”成壁直摇头,片刻便已经哭出声来。

    医院里满是死亡的味道,成壁惨白着脸,迟迟不肯推开房间的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玉绍拍了拍她的肩膀,上前一步将门缓缓推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房间里面全是被白布盖上的人。

    成壁愣生生地僵在那里不动,感觉天旋地转起来。玉绍伸手去扶,成壁突然转过头,眼神呆滞,念叨着:“里面没有他,里面肯定没有他!”玉绍红着眼眶,没有说话。成壁又自顾自回过头:“这人如何说没就没了?”说罢突然跪在地上,呼吸急促起来。“景年,你这个王八蛋!”玉绍心知不好,忙蹲下想扶起她,却被她一把将手打开,站起身往走道上冲过去。玉绍吓得赶紧冲上去抱住成壁,成壁突然就软了身子,一下子倒了下去,哭得肝肠寸断。嘴里一个劲儿唤着孟景年的名字,断断续续说着不成句的话。

    围观的人无不面带同情,议论纷纷。突然后面传来奔跑声,瞬间便有人冲到了她们面前。玉绍一抬头,惊得张大了嘴。孟景年满头大汗,军装的上衣被烧了个洞,手臂上还缠着绷带,看见在地上哭得快晕过去的成壁,他忙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她,直说道:“是我,是我!”哭声持续了一会儿后突然停住,成壁一把推开孟景年,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双手不停地比画着,指了指那边的房间,又指了指孟景年。孟景年眨了眨眼:“谁欺负你了?五里外就能听见你的哭声了……”说罢掏了掏腰间的枪,“看我枪都上膛了,来给你出气的。”玉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成壁一时没反应过来,大悲大喜让她扯着嗓子哭得更厉害了。“还不是以为你死了,被火烧了个精光,我的玉佩还在你身上,我是心疼这个。”孟景年笑了起来,温柔地抱着成壁轻轻摇晃:“死这样不吉利的事我怎么会去做。”

    前一天晚上,孟景年所带的行动小组,除了他,无一生还。当成壁问他怎么逃出来的时候,他笑着,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是为了还大小姐你的玉佩我才逃出来的……”

    顾临安心下清楚许多事情,时常驻足遥望远处的青山,连连叹气。广州的夜晚总是带着丝丝凉意,两年的时间,他在无数个夜凉如水的深夜,兀自写着信,写罢却又长长叹气,将信烧掉。窗外露更重,他披着外衣坐在窗前,伸手去挑灯,任由阑珊的灯火将时光蔓延。有时睡下却总是咳到半夜,不得不起身坐起,靠在床沿,一坐就是一整夜。

    许久之后,他终于收到了玉绍的第一封回信。淡黄的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他合上眼微笑,想把信折好,手却微微发起抖来。待到烛火彻底暗淡的时候,他才默然起身,合上房门转身而去。

    江上的烟波笼罩着晚归的渔人,点着点点渔火的小船,和着夜色,漂泊在黄浦江上。玉绍穿着大衣独自一人站在江边,晚风吹起她的衣角,微微觉得有些寒凉。

    “穿得怎这样少?”这样的语气像是许久前的记忆,竟突然分不清是不是在梦里。玉绍缓缓转身,眼角被风吹得微微湿润起来。顾临安穿着茶白色的学生装,比以前更瘦一些,脸上难掩疲惫却依旧笑意盈盈。玉绍低眸笑道:“也没有多冷。”顾临安走近几步,眼神中色彩浓重起来,却又在片刻飘散。“日子定了吗?”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似是极其艰难地问道。玉绍不曾看他,只点了点头:“下个月初八。”

    成壁从见到顾临安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哭,一直检讨自己没看好玉绍,导致她被别人勾跑了。孟景年边安慰她边向顾临安解释:“玉绍是被迫的。你走后一年,玉绍的家人,还有她的未婚夫家里一直在逼她。玉绍死活不同意,却也奈何不了。”

    “可最终还是答应了。”成壁呼哧呼哧哭着,“那男的不如你好,我跟他说你比他好多了,让他离玉绍远一点,可是他根本不听。”孟景年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道:“你已经挖了很多次他的墙角了,已经尽力了。”成壁擦了擦眼泪,仰头喝了一杯酒,拉着孟景年要他去自己家里提亲。孟景年苦着脸笑:“你怎么什么都能跟这件事扯上?”

    顾临安那晚一杯接一杯喝了许多酒,却始终微笑着,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有时喝完一杯便猛烈地咳嗽起来,似是要咳出血来。孟景年去夺他的杯子,顾临安抓住他的手,抬头看他。“景年,我是不是老了许多?人的一生这样漫长,我却如同已经走完了一般……”

    成壁也喝了许多酒,她一边哭一边笑,啪啪啪打着孟景年:“你以为我傻吗?我一点都不傻。我告诉你……你若是不跟我结婚,若是……”声音突然停顿,她猛地安静下来,一滴泪落了下来,眼中满是悲戚,“若是敢一个人先死……我一定会诅咒你祖宗十八代……”她红着脸颊,口齿不清地说着从未说过的话。孟景年眉目含笑,微微叹气,将外衣披在快要睡过去的成壁身上,自己坐在沉默的顾临安身边,端起酒杯兀自一人喝了起来。

    你看,我从未应允过你什么。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记恨我。我多无奈啊,无奈到每次逃避自己渴望的东西都要带着微笑,装成没有一点关系。

    婚礼的前一晚,玉绍准备到很晚,想着定做的胸针还在成壁那里,便出门准备去拿。楼下的花丛里,花早已颓败,却还有淡淡的香气。她快速走了几步,又转身退了回去。借着街灯的光亮,她微微低头,心中还未了然,嘴里早已轻轻唤出临安的名字。

    顾临安独自一人坐在花丛旁边的台阶上一动不动,见到玉绍的一刹那,他唇角上扬,眉目间尽是温柔。玉绍看着他,一时间千回百转,愁肠寸结。许多年后,玉绍依旧会想起那个场景。温润如玉的君子,明眸皓齿,眉若远山,在迷蒙的梦境中冲她微笑,轻声嘱咐她以后要好好保重,平平安安。

    玉绍重重地点头,却轻轻地抱住了顾临安。顾临安怔忡了好一会儿,待玉绍松开手转身离去时,他猛地拉住她,却又慢慢松开。他用手抹了抹眼睛,像个孩子般抹着眼泪。玉绍没有回头,她不曾见到这一切。从来没有什么如果,若有,也只能徒添悔恨。

    上海街头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成壁拉着孟景年走在外滩上,说是要看看有什么漂亮姑娘好介绍给顾临安。看着一个个浮华喧嚣的歌舞会所,孟景年表情凝重起来:“国难当头,这些人当真不知亡国恨。”当一队队日本兵在成壁面前走过时,她看见了孟景年紧握的双拳。她吸了吸鼻子,却还是嘻嘻笑道:“你什么时候和我结婚啊?”孟景年眸中闪过一丝黯淡,也笑起来:“我说你姑娘家家的老是把结婚挂嘴边,怎么也不害臊。”成壁吃了口手中的千层酥:“我是怕时间久了我看上哪个富家少爷改变主意。”孟景年笑着用手轻轻抹去成壁嘴边沾上的糕点:“得啦,哪天你能自己一个人出趟远门不用父母或我陪着,我就娶你。”

    原本,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可那天半夜,当顾临安打开房门时,他才知道一切已经变得无可挽回。玉绍满身血污地站在门口,眼神空洞,手里还拿着一把枪。

    玉绍的未婚夫和祥银号的少东家荣代铭来找玉绍,恰好见到在楼下相拥的玉绍和顾临安。玉绍一上楼,他就甩了她一巴掌,气得发抖。“成壁那个娘们儿成天提的临安临安就是他吧,没想到你真与他有一腿啊!”玉绍疼得眼前发黑却也不愿搭理他,径直向里屋走。他一把扯过她甩在沙发上:“你信不信我让你父亲的那点家业全部消失!”玉绍猛地站起来:“荣代铭,我都答应嫁给你了你还用这个来威胁我,你真是卑鄙!”荣代铭笑了起来,满脸狰狞,他哼了一声:“你以为你嫁给我,我就会放过你们吗?你父亲早年与军阀勾结的证据我家根本就没有销毁。”他想了一下,冷笑道:“你去把那个顾临安杀了,否则,我让你父亲死无葬身之地。”玉绍冷了脸,眼神变得冰冷:“你做梦。”荣代铭愣了一下,点头道:“你不去?那我去!你就等着看他在黄浦江漂着吧!”

    玉绍心里满是绝望,她闭着眼睛全身颤抖起来,再睁开眼时,她毅然从抽屉里拿出孟景年给的手枪。荣代铭咽气前,眼中依旧是不可置信。玉绍发现自己满身是血,第一反应就是来找顾临安。

    顾临安给玉绍找了身干净衣服,让她洗了个澡。然后一直安慰不停哭泣的玉绍,直到快到四点,她才沉沉睡去。他看着玉绍眼角的泪痕良久,起身出门而去。快五点时,他回到家中,坐在玉绍身旁。天边已有了些亮光,顾临安俯下身轻轻抱了抱玉绍,然后轻轻在她耳边叫了声她的名字。玉绍缓缓醒转过来,朦胧中,她似乎忘记了发生的事情,只见到顾临安温和淡然的笑容。清晨的光线照进来,天地静谧恍若初开。顾临安抬手轻轻抚着玉绍的脸,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舍。“去成壁家吧,景年已经去了。他在警备司令部,也许可以帮到你。”见玉绍不说话,他又说道:“我睡一下,一会儿就去找你们。”

    清晨的薄雾缓缓袭来,带走了刚过去的黑夜,却再也没有迎来黎明。

    孟景年不在成壁家,成壁听了玉绍说的那些后,惊讶得半天没回过神。待天已大亮时,她出门去找孟景年顺便看看外边有什么消息。才一打开门就见到铁青着脸的孟景年,他拿着警备司令部的逮捕令:“临安为何会杀荣代铭?”

    这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直直劈在玉绍头顶。她猛地冲到孟景年面前一把夺过逮捕令,盯着看了许久,眼神渐渐冷凝。成壁又直直愣在那里,半晌没说一句话。孟景年急道:“玉绍,你倒是说话啊,怎么会这样?”玉绍倒退了好几步:“不是他杀的,是我杀的……”孟景年脸色更加难看:“那为何现场会有他的百达翡丽手表?连我送他的枪也在现场,现在人已经带走了,证据确凿。”玉绍脑子一片混乱,还没等孟景年说完就往外冲去。

    玉绍他们赶到时,警备司令部的审讯室正乱作一团。荣代铭的亲戚拿着棍子一下下狠狠地打在顾临安身上,发泄着心中的怒气。孟景年冲上去一把推开他们,棍子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在他身上,他掏出手枪,那些人这才住手。孟景年喝道:“出去,这里还轮不到你们放肆!”荣代铭的父亲荣天宏指着孟景年道:“很好,你们要是不给出个满意的答案,看老子不弄死你!”说罢扬长而去。

    顾临安满身是血,头发上的血一滴一滴滴下来。他眼神呆滞,看着地面一动不动。玉绍走过去,蹲下来,叫他的名字。

    “临安,临安。”

    顾临安缓缓抬起头,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双手颤抖着递到玉绍面前。声音哽咽,竟似要哭出来:“坏了……”

    音乐盒的盖子被棍棒打成两截,里面的小人儿也倒下了。玉绍突然就崩溃了,她接过临安手中的音乐盒,跪到地上,眼泪湿透了她的衣服。

    “没坏,临安,你看,没坏。”玉绍扭动音乐盒的发条,音乐依旧缓缓响起。顾临安笑了起来,鲜血从他口中流出,他握着玉绍的手,喃喃念着:“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后来,顾临安发烧烧了三天三夜。醒来便不认得任何人,也记不起以往的事。孟景年用职务之便再加上成壁家的关系,顾临安被保释出来。

    为了避免荣天宏找上门为他儿子报仇,玉绍带着顾临安搬到了西城的弄堂里。日子突然又恢复了平静,就像年少时一样,顾临安依旧会坐在窗边看书,只是有了玉绍的陪伴。看得累了,他依然会抬头看着天空。偶尔孟景年和成壁也会来探望他们,只是怕泄露行踪以及战事越来越激烈,他们来的次数慢慢变少。

    顾临安不记得玉绍,但却经常对着那只破碎的音乐盒发呆,也会问一些自己是谁以及他们是谁的问题。玉绍总是笑着回道:“你叫顾临安,没错,就是古都临安那个临安。我叫玉绍,我是你夫人啊!你怎连我也不记得了?”每次说到这,玉绍会伤心起来。顾临安便一脸自责地过来安慰:“对不起。我脑子不好使,夫人莫要见怪。若下次再将你忘了,你打我便是!”听见这话,玉绍便哧哧笑起来。

    弄堂口的阿婆时常送些吃的东西给他们。她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顾临安偶尔会去找阿婆聊天,听她说些过去的故事。

    荣天宏放火烧了顾临安家所有的房子和铺子,顾家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们写了封信交给孟景年,让孟景年告诉玉绍,若是再不出现,便也一把火烧了她家。玉绍听罢没有说一句话,只转身坐到顾临安身旁,笑着静静看着他。

    那年七月初七,顾临安半夜又发起烧来。玉绍急得找遍了弄堂里的人,大家都无计可施。顾临安全身烧得滚烫,玉绍思索了片刻,转身冲出弄堂找大夫。她跑得飞快,找了好几家才找到出夜诊的大夫。

    第二天中午,顾临安才醒过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玉绍疲惫的脸,他满是歉疚。他说他记起了一些事情,记得了玉绍。他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会将你忘记”。窗外有人影闪过,顾临安知道危险已经近了。他眼角的泪水淌下来,又马上被他抹掉,又笑着说道:“玉绍,你去告诉成壁与景年,就说我恢复记忆了,让他们不要再担心了,然后去买点好吃的。”

    玉绍皱眉:“他们过几天会来的。不用……”顾临安摇摇头:“去吧,咱们麻烦他们这样多,好消息总得跟他们说一声。”玉绍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衣服洗好了在柜子里,一会儿觉得冷记得穿上。药我倒好了在火旁温着,不会太烫,记得要喝。还有……不要出门,等我回来。”

    顾临安点头,却又拉着玉绍的手,笑着看着她:“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你看,外面的暮色这样好,玉绍,不要忘了回家的路,我在这里等你。”

    玉绍笑了起来,看了顾临安一眼。玉绍不知道,这是她看顾临安的最后一眼。顾临安的嘴角上扬,眉宇清明,眼神中满是柔情。顾临安缓缓松开手,玉绍轻轻转身。顾临安眼泪陡然落下,一滴一滴滴在这最后的家里,滴在这最后的人世。

    弄堂里华灯初上,许多人家亮着昏黄而温暖的烛光。有骑自行车的人擦肩而过,带起阵阵秋风。枪声响起,在这战火连天的年代,显得那样平常,平常到没有一个人在意。

    一九四九年五月,那晚,解放军的大炮轰了一夜。

    孟景年铁青着脸,一整晚没说一句话。成壁伏在他的膝头,耳畔依稀可以听见西城的炮声和叫喊声,在天微微亮时,猛然惊醒。孟景年的眼神柔和下来,轻轻拍着成壁的后背,一下一下极其轻柔。成壁慌乱地拉过孟景年的手,带着哭腔哀求:“我们结婚可好?你明日随我一道去台湾。”孟景年眼神停滞了片刻,复又将手掌合在成壁的手背上:“你先随你父亲去,我把工作安排好了就去找你。”成壁哭了起来,她紧紧抓着孟景年的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景年,我求求你,你们打不过的……你会死的……”

    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孟景年突然紧紧抱住成壁,声音哽咽:“我答应你,如果你能回来,我会在这里等你。”说罢将成壁拉到后门,刚一推开门,外面便有数十个官兵在等候。成壁不走,哭着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抠进地上的砖缝里。

    孟景年跑过来俯身抱着她。“成壁,成壁,昨天出门时,我穿了最好看的西装,还新剪了头发。你看着我,一定要记住我的模样。你会慢慢老去,会结婚,会有孩子。以后你的孩子长大了,记得跟他们提一提我。告诉他们,曾经有一个人没有跟他们的妈妈结婚,这才有了后来的他们。下辈子,换我来向你求婚,说一百次一千次你再答应。今生,原谅我,要先走了。”隐约有泪水滴在成壁的脸上,孟景年松开她,为首的军官抱起成壁就跑。成壁被塞进一辆车子里,而孟景年依旧站在那里看着她。最后一刻,他嘴唇微启,轻声说了一句话。

    成壁没有听见,她在车上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昏厥。车呼啸而过,街道拐角处,玉绍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表情,呆呆地看着西城被炸得亮如白昼的天空。

    仿佛有遥远的声音透过悠长的岁月传来,学堂门口的平安灯在夜空中轻轻摇晃。檐角的风铃随风而动,叮叮当当,回响在那年少的岁月里。

    一九八九年十月,上海。秋日的落红漂尽了岁月的尘埃,外滩人来人往。上海,如何才能详尽地去描绘呢。这么多年了,那些人早已消逝。硝烟战火仿佛从未出现过,过往的路人脚步匆匆,衣着新潮,言笑晏晏。霓虹闪烁之际,老街的灯火却是点点阑珊。弄堂里,那交错的矮旧房屋,昏暗幽长的巷子还是当年景象,似乎半个世纪的时光从未流转。

    有夜归人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寒风。成壁在四十年后的小东门口再次见到了那栋早已破败的房子。她还记得他最后抱着她时缱绻悲戚的模样,记忆中年轻的脸一直在她心里从未消逝。

    成壁戴着宽檐大帽,花白的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风起时,衣角会随风而起,恍若四十年前,她站在学堂的路口眉目含笑的样子。四十年了,她在海峡的另一边独自过了整整四十年。

    “你不是说等我一个人可以出远门了,没有父母与你的相伴时,你就娶我的吗?”成壁缓缓跪下,轻轻俯下身子低头亲吻这片土地。“我出远门回来了,你有在等我吗?”

    一张泛黄的纸被轻轻展开,上面的笔触清晰可见。歪歪扭扭的线条画着一个少年的自画像,右下角写着一行字:“照片会褪色,这张全世界最好看的画不会。我叫孟景年,今天送给成壁。”

    有行人停下脚步看成壁,驻足片刻又匆匆离去。远处的小学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歌声悠远清澈。那古老的歌谣缓缓唱着,唱着,飘向岁月的那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景年、临安、玉绍,你们要告诉我,这苍茫的人世,是否还能有归期?

    握手

    文|黄萍

    他躺在地上,年轻的面孔早已污浊不堪,溅满了暗红的血渍,身上的痂早已干涸成了妖冶的越开越艳的花。

    夜,死寂得可怖,黑暗又笼罩了大地投下重重的斑驳的叠影。

    又恢复了截然不同的沉寂。森森然的死槐扭曲着张牙舞爪的魅影,仿佛沉睡了千年的腐朽的干尸,狰狞着凶恶的面孔。他躺在地上,年轻的面孔早已污浊不堪,溅满了暗红的血渍,身上的痂早已干涸成了妖冶的越开越艳的花。疼痛让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他的鼻腔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引得肺部一阵剧烈的搅动,整个身体都发出了低沉的钝响。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嚅动着坼裂的嘴唇,沙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他试图呼唤战友的名字。空旷的原野上,只有一堆冷冰冰的尸体回应他。他睨见了不远处的战友,还有敌人。此时,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哽咽了,漆黑的眸子里写满了化不开的悲伤。原野上远远地传来了野狼的哀嚎,霍霍地闪动在山谷间,一声又一声地重重敲击着他微弱的心脉,仿佛在下一秒不堪重负的心脏就会瞬间崩盘。他的眼神灰扑扑的,没有了昔日的光亮,布满了浓浓的阴翳。他呆呆地望着夜幕里那几颗蹿动着暗淡无光的星宿,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想,要是能够活到明天该多好?

    他想起了门前的那株雪白的梨花。每逢初春时节,落英缤纷地散了,飘摇了一身的白。他想起了儿时的私塾和总是蹙着眉头摇头晃脑拖着长长尾音的老先生,想起了儿时邻家总爱挂着清鼻涕跟在他身后转悠的二胖,想起了自家院子里那条掉了牙的老黄狗。那一刹那,他多么渴望回家,哪怕是有个旅人拾着他的骸骨带着他回家。他离家五年不曾回去。那个家,有他的老母亲,他的妻,他的儿子。他的眼里有泪。

    他想握住她的手。那双手,纤细又温柔,总是为他做可口的饭菜,为他轻轻地揉一揉发酸的胳膊,为他掖一掖被角;那双手,他曾牵着它许过山盟海誓;那双手,他曾牵着它奔跑在大风天的芦苇荡里;最后,他牵着那双手成了家。此刻,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他多么渴望再牵着那双手,温情地唤她一声:“妻……”

    他想握住他的手。那双手,稚嫩又柔软。那双胖嘟嘟的小手被他疼爱地攥在掌心里,亲昵地亲吻着。那双手给他带来了希望,是他生命的延续。他离家时,那双小手的主人还未满月,只是一副懵然无知的表情,用澄澈的瞳孔天真地凝望着他。现在,那个小家伙也应该五岁了吧?是不是像自己年少时一样不谙世事,顽劣不堪?此刻,他的嘴角不经意扬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他多么渴望再牵着那双小手,用自己的手臂将它的主人高高举起,听他甜甜地叫声:“爹……”

    他想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在记忆里逐渐变得粗糙,瘦骨嶙峋。那双手独自撑起了这个家。那双手布满了厚厚的熏黄的老茧,勒进深深的沟壑,饱经沧桑。那双手为儿时的他挑灯缝衣,遮风挡雨;长大之后,为他忙里忙外。那双干枯的手劳作不息,僵硬而又厚重。他不知道,那双手的主人两鬓是否早已斑白,两眼是否早已昏花,步履是否早已蹒跚,背影是否早已日渐薄凉佝偻?此刻,他多渴望再握住那双手,深情地唤她一声:“娘……”

    夜深了,四周的温度骤降了不少。周围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他的睫毛上扑闪着些许小冰碴,他的气息紊乱,重重地哈出了一团白气。不知何时起了风,呼呼地吹着野草,窸窣作响,冷森森地透过身体的窟窿沁到骨子里,像是要野蛮地榨干掏空身体最后的一丝温存。他紧了紧身子,眼中泪潸潸,脑海中犹如一台旧式的放映机,闪过一场又一场的无声默片,用来缅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泛起了一线鱼肚白。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冲破重重黑暗,橘红色的晨辉映亮了东方的小半边天,投射进他漆黑的眸子里,流动着熠熠光华。他终于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光亮。他浅浅一笑,疲惫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自己铅石般僵硬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哦,那是一双冰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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