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半熟-遇见时晴时雨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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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蟋蟀在黄昏时的第一支歌是犹疑、低沉而粗糙的。他转调了,他向自己学习,跟着,一点一点地升到正确的音高上去,仿佛在寻找切合那个时空的和谐。忽然间,当透明的天空中星星都出来的时候,他的歌声便获得了一种旋律式的甜蜜,像随意摇荡的钟声。

    ——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看不见的国度(系列一)

    文|邬龙飞

    这些国家在时间的绵延里,或许更改方式,或许更改地点,或许荒芜灭寂,甚至坍圮归尘,它们都还是存在的。

    昏黄的大殿上,一个垂暮老者端坐在龙椅上。蒙古人彪悍的体形使他的衰老有迹可循,却难以深究。他缓缓开口,声音像一口硕大的铜钟:“年轻人,走上前来,讲你的故事。”

    “遵命,吾王忽必烈。”

    殿内只有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精壮男子,一撮山羊胡巧妙地留在下巴上。他的身上本该有累积的沙尘,而此刻却已洗净更衣,只把旅人应有的模样凝固在脸上。他的眼神直直凝视着昏暗的龙椅,那上面是统治着跨越三个大洲的巨大国度的国王,而国王已经老了,老到离不开都城,离不开皇宫与他的御花园。

    而这个从遥远的威尼斯来的人,据说游历了五海三洲,经历的奇闻逸事超过了所有说书人桥段的总和。他的名字叫马可·波罗。

    国度与语言(一)

    在帕米尔高原以西,中亚的风裹挟着一些沙土吹在人的脸上。但是地势的起伏,偶然的绿洲仍使人的生存充满可能。经过一个漫长而狭窄的山谷,我的王,最窄处连骡子都无法挤进。你必须只带上必备的物品,杀掉骡马,继续向前。又向前走了一天以后,我们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原,兰维斯特洛就位于这平原的中心。

    那里的地形更像是一个盆地,而与盆地低沉、宁静的氛围不同,兰维斯特洛的盆地嘈杂、喧闹,整个国家都回荡着人的声音。这个城市的布局是环形的,奴隶、贫民生活在城市的外围,地位越是高贵的人便居住得越中心。在城市的最中心,是国王富丽堂皇的城堡。

    走近以后,外来者才会发现这个城市的喧闹完全来自于居民的演讲、争论、激辩,甚至骂架。然而无论言辞多么激烈,双方都不会动手,根据这里的律法,因为争论而先动手的,会被当街砍头。这个国家鼓励人们表达自己的看法、意见、思想,但仅限于口头,除了最尊贵的那些贵族,所有兰维斯特洛人都不识字,包括学校里的老师。

    兰维斯特洛每个月、每个季度、每年都会举办大小不一、由某些特定贵族赞助举办的演讲赛、辩论赛。赛上各个年龄段的选手各抒己见,慷慨激昂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有的顿挫有力,有的巧舌如簧。这些比赛的获胜者和他的家人可以赢得一笔丰厚的奖金,同时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誉——觐见尊贵而神秘的国王,甚至由此加官晋爵。

    然而,所有从王宫归来的获奖者却再不开口说话。有可怕的传言说,这位国王喜欢吃人的舌头,尤其喜欢能言善辩者丰腴劲道的舌头。

    轻盈的国度(一)

    戈尔多位于一座人迹罕至的雪山上,除了喜马拉雅的雪人,没有人知道去路。去往那里的方法很神秘:只有在满月前的一晚,把十只牛、十只羊、十匹马捆在山脚的石台,在天亮之前你就会发现牲畜都不见了,只留下一排硕大而整齐的脚印指引你通往戈尔多。

    戈尔多人大多身材矮小,皮肤的颜色是苍白中带有银色的,传言他们能操纵雪人,戈尔多城那些与自然环境格格不入的建筑就是证据。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由质地坚硬的山石堆积砌成的,并且都带有一个很高的基座,以抵御常年随机而至的雪崩。这些基座没有台阶,或者说堆砌的角度太大,凭借戈尔多人的身材是无法上下的。

    实际上,只有雪崩的时候他们才互相联络、走动、交往,雪崩带来的积雪填满了基座和地面之间的巨大落差。矮小的戈尔多人发明了一种类似于脚蹼的行走工具,可以在积雪上平安地走动而不塌陷下去。雪崩越剧烈,带来的雪越多,戈尔多的节日就越持久。在一场大的雪崩过后,戈尔多的集市也出现了。摊贩们贩卖着雪山中特有的猎物、皮毛、腌肉、骨制饰物。小戈尔多人欢笑着跑来跑去,去朋友家串门、滑雪、玩耍。

    我们到达的时候,上一场雪崩已经过去很久,费尽千辛万苦才爬进了一户戈尔多人的家。主人是个术士,主要负责预测和通告下一次雪崩到来的时间。他说:“旅者,你可知这个国家的存在,并非依靠我们,也非依靠这石座与雪人,而是依靠来自山顶与天际相连处发出的无穷力量。我们都相信神的存在,是他的恩赐,我们得以生生不息。”

    按照术士的预测,三天后的一个凌晨,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将我们从睡梦中吵醒,果然是雪崩。我们在集市购买了一部雪橇,离开了戈尔多。

    国度与眼睛(一)

    忽必烈,吾王啊,您或许也未曾想过,其实在您辽阔的国土上,您远征的车骑也有所遗漏。不过您不必担心,而这些遗漏正是我这样的旅者存在的意义。

    希佩里亚很难被找到,这不仅是因为它在塔克拉玛干的最深处,作为一个不想被外界发现的绿洲,它还有特别的防护手段。在这个绿洲的边缘,希佩里亚的先民竖起一种特殊的玻璃,像是一种半透镜,里面能看到外面,而从外面看过去只是一片莫名有亮光的沙漠。无数的旅行者从它身边经过而忽视了它的存在。

    这种半透镜的原材料只有希佩里亚及其周边几个绿洲出产,却只有希佩里亚的先民发明了制作的方法。因此,希佩里亚不仅外围采用这种半透镜防御,在这个国家,居民都表现出对这种材料的崇敬与喜爱,每家每户都试图在自己家的房子上加上这样的构造,门、窗、墙、房顶。希佩里亚的人喜欢躲在房间里看街道上的人,这是他们主要的娱乐方式,尤其是富人,他们拥有更多的半透镜。一些贵族的房屋位于街口,借着大量的半透镜可以望见多面街道的人。有时候街道上没有行人,他们会给仆人一枚银币,让他们在街上走动、交谈,甚至表演一段摩擦、争吵。

    希佩里亚的人喜欢窥探这个世界,即使是“窗子”“空气”这些媒介能够做到的,他们也竭尽所能地利用半透镜来进行。在这里,窥探成为一种乐趣,也是身份的象征。只有当一个人最大限度地保有窥探的权利和不被窥探的权利,他才能称得上是上流社会的人物。

    希佩里亚的街道大多数时候冷冷清清,当我们一行人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时,我们能够觉察到街边房子里发出的兴奋的声音。这种感觉让人不是很舒服,但尽管如此,我们在富裕的希佩里亚通过这样的方式竟挣了不少钱。

    国度与记忆(一)

    奘铎斯位于非洲北部,绵延的阿特拉斯山北麓,那里的气候与我的家乡很像,竟使我产生了亲近的感觉,进而有了思乡的情绪。让您见笑了,作为一个旅行者,思乡是一件并不容易说出口,也并不那么光荣的事情。

    奘铎斯的街道都是用条石铺成的,细密而整齐的纹路展现出这里工匠灵活的技巧。这里房屋规制统一,街道整齐,内河、路牌、行道甚至水沟,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无从指摘。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奘铎斯人的严谨作风。他们随身携带很多东西,用以“证明”,两个奘铎斯人对话,必须句句言之有据,比如寒暄时回答“刚吃完”,那么回答的那个人必须拿出酒肆的付款票据,或者衣服上沾上的新鲜的面包屑。即使不发生对话,奘铎斯人也必须随身携带一些物证,用以证明自己的职业、身份、好恶。一个工匠必须携带的东西有:出师时师傅给予的一份证明,完成作品受到使用者褒奖的感谢信,购买高质量原材料的采购证明,购买器材、工具的采购证明,等等。一个学者则要带更多的东西,从初级的学历证明到高级的学历证明,到具体研究哪些学科,每个学科研究层次的证明,再到每一篇发表的论文和它们能迅速被读懂的一份概要。高级的学者还会携带一份贵族甚至国王写的赞扬信,如果这个学者曾担任过某个贵族儿童的教师,那么他还必须带上详尽的授课证明。

    因为有很多的证明要带,奘铎斯人发明了特别的携带方法。一些饰物被做成空心的、可以放证明的容器,用以存放永久的“证明”。奘铎斯人的中空戒指、项链、腰带扣、手镯,因其做工精美、器形特别而价值连城。

    奘铎斯人在“检阅”(他们称为iinsprëc)他人的“证明”之前,双方都必须默诵一段经文:“神自远方来,用遗忘的方法,带走众生的痛苦。我们所记无多,我们虔诚拜服。”

    轻盈的国度(二)

    哈比赫特是真正的天空之城,因为整个国度都完完全全处在天空之中,所有的建筑都构筑于牢固的钢丝线之上。

    哈比赫特位于两座山之间,起初,哈比赫特人住在两山之间的峡谷中,但是常年肆虐的山洪使他们损失惨重,国将不国。后来,他们逐渐向上搬迁,但向哪座山搬却出现了分歧,一半的人认为应向北山搬,那里阳光充足,适宜种植;另一半人坚持向南搬,那里适合放牧与捕猎。就在南北两派为此争执几近使用暴力之际,一位无上的智者站了出来,他提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方案:建在空中,就在峡谷的正上方。于是,新的哈比赫特诞生了。

    哈比赫特的房屋牢固而轻盈,每栋房屋都用三四根交错的钢丝作为地基。尽管如此,所有哈比赫特的建筑都会随着钢丝的晃动而晃动,因为所有作为地基的钢丝都是彼此交错的,一根钢丝晃动,那么整个国度的建筑都会一起摇晃。

    这里的人天生就会走钢丝,每一个儿童的蹒跚学步都是在万米高空的钢丝上完成的。他们行走在上面,与我们走在乡间的路上没有什么分别。哈比赫特的用水来自于无处不在的云,一台水泵似的装置把云吸取汇聚成生活用水,注入哈比赫特的用水系统。每家每户都打开水阀,就能流出清洁的“天空水”。

    “你可以把这视为一种逃避,”哈比赫特第六十五任国王告诉我们,“但是哪个国家不在逃避呢?你们的战乱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国家千万的生灵,那些灾害顷刻间就将一个国家覆灭,甚至连老鼠、蝗虫这些东西都能让无数人饿死,而这些只会出现在我们的教科书和博物馆里。”

    在离开的时候,我们看见有士兵为了控制人口,将一对计划外的新生儿从哈比赫特的“天井”掷下,婴儿的哭声瞬间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嘶号。

    御花园里吹过腥热的晚风,忽必烈背手而立。他静静听着马可·波罗的故事,露出复杂的表情。

    “年轻人,这些国度真的都存在吗?”

    “存在。过去存在,现在存在,未来存在。”

    “未来?我们自己的未来都无从知晓,你怎么确定它们在未来还存在?”

    “是的,吾王。相比于时间的绵延,存在本身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微不足道?”

    “然而,这些国家在时间的绵延里,或许更改方式,或许更改地点,或许荒芜灭寂,甚至坍圮归尘,它们都还是存在的。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就像伟大的元朝,您的子孙必将继承这广袤江山,也必将改变这广袤江山。”

    忽必烈长叹一声,长久不语。

    一只猫的内心独白

    文|辛晓阳

    你有体会过失望的感觉吗?就是孩童时代那种,以为父母早晨把你从暖暖的被窝里拽起是为了带你去游乐园疯狂玩乐,结果却被送到了幼儿园的失望。

    1

    我是一只花猫,是极普通的那种由黑、白、黄拼成的三色花猫。或许是由于命数卑微,我自幼便丧失了如苏格兰折耳那般的好运气,不能承欢尊贵的主人膝下,只能由我居无定所的母亲带着流落街头。

    坦白说,幼时的事我多半已经记不得了,毕竟年纪太小,回忆多半是懵懂而恍惚的;再者,风吹雨淋的落魄和阳光暴晒的焦灼,回忆起来也没有那么甜美,只会让人感念运气的错落。

    幸运如我,我一时兴起独自离开属于我们一家的一方草垛,到远处的草地里与别的流浪猫争食一块儿鸡肝。那剁碎的肝脏是一位宅心仁厚的退休老教师放在那儿的,她十几年来凭借自己还算说得过去的退休工资养活了几十只流浪猫。那日五月阳光初绽,我被其他抢食的大猫挤到一边,伸直了脖子也够不到一星肉末。她蹲在旁边看着,轻轻地唤我“小花”,我闻声怯怯地移过去,她随即把我带到了“猫屋”。

    那是她在这个寸土寸金的校园里租来的安置流浪猫的一居室,里面放满了硕大的笼子。她把我放进其中一个,与其他两只成年猫和一只大老猫做伴。食盆里放满了吃不完的食粮,我觉得我遇到了坊间的天使,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任人欺凌。

    好日子过了两天,我便怀念起曾经风餐露宿的日子——说我不知好歹也好,缺心少肝也罢,我就是怀念曾经在阳光下肆意奔跑的时光。而现在,透过被报纸糊住的窗户缝里透过来的几丝破碎的光线,我无比地怀念窗外大片的草地和属于我的自由与探不完的世界。

    只是那些再也不会属于我了,我知道,我将会同笼子里那只七八岁的大猫一样,一语不发地整日窝在笼子的角落里,哀叹已经失去了光泽的人生。不过依我看,那只猫大概连哀叹都不需要了,早就沉沦于命数和运气的注定,吃饭和睡觉,不过是为了苟延这毫无意义的生命。而可悲的是,我终有一天也会沉默至此,沉默至死。

    从那位老教师抓住我那一刻起,我就开始了囚徒一样的生活。在人类眼中,她是个至真至善的好人,喂养流浪猫,给猫咪做绝育,帮小猫找家;可是坦白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人类这种自以为是,总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所思所想便是正确的。我虽然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猫,却因人类所谓的“为我好”的方式而失去了自己原本无拘无束的生活,这让我产生怨念,甚至愤怒。

    只可惜,每次老太太过来添水喂粮的时刻,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上前吃食,这是生命的本能。于是她便更加深信我需要她的抚育,需要待在笼子里,不然我会被活活饿死——要知道,当初她正是看我抢食不成,担心我被饿死才抓到家里来抚养的。如今,她若一日不来,我倒真的要饥肠辘辘了。

    有时候我便想,明明是人类把我置入了这种必须游刃他们股掌之间的绝路之中,现在倒真是逼得我走投无路了。老教师过来添食的时候,我如果不趁间隙舔一舔她粗糙的手,倒成了“不懂感恩”!喵,这是什么世道!

    不过半周后,生活终于发生了一丝令人欣喜的变化,老太太来猫屋时,怀里揣着另一只小奶猫。同屋的大猫小猫都全神贯注地瞪着这只新来的伙伴——他的到来激发了猫最原始的嫉妒心。我却不以为然,一心期待他能和我分在一个笼子里。要知道,幼时若是没有伙伴玩乐,童年该多么悲戚啊!

    或许是我趴在笼子上眼巴巴的可怜样感动了老太太,或许是上天垂怜听到了我的心事,那只小猫被放进我所在的笼子,并且很快与我熟识起来。在老教师眼中,我俩都是上蹿下跳一刻不消停的顽皮分子,殊不知有活力的猫本就该如此,只有那些失去了生活信仰的猫才会安静地坐在窗边看风景呢。何况那哪是在观赏风景,不过是幻想着能在广袤的世界中不拘地奔跑罢了。

    总之,我现在不孤单了,有了朝夕相处的好友,囚笼生活也变得有了味道。

    2

    暑假将至,居委会的老大妈们光顾的频率也越发高了起来。坦白说,我觉得我们已经相当克制了——一群整日被关在笼子里的猫能弄出多少吵人安眠的声响。可是她们依然来势汹汹,声讨我们的存在使整个住宅楼弥漫了“数以万计”的细菌,直接威胁了她们的生命。

    喵了个咪的,枉我天天无事便细心舔毛,每一根毛都被我理得干燥纯净,周身别说跳蚤,连一根杂毛都没有,倒被形容成浑身寄生虫的恐怖分子,真是让人生气。

    再者,你们以为我想待在这里吗?我是多么渴望窗外的落叶,枯草的遗馨,而不是你们这群老太太们身上散发的洗衣粉味。可是这些,难道由得了我吗?

    同笼的大猫嘲笑我是个“愤青”,这种每年都会固定发生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早就见怪不怪。他们觉得我傻,太年轻,我却深深地同情他们,同情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被改变的生活和重新沐浴阳光的信仰。同笼居住,我们分成了意见分明的两派,甚至连吃食时都争执不停。他们总是凭借茁壮高大的身躯将食盆捂得严严实实——即使在他们已经酒足饭饱而我滴水未进的时候。

    我明白了为什么猫的族群在进化中越发失去了虎一般的勇猛,处处受制于人,沦为窗台上呆望风景的宠物——因为我们同类相欺,独居的属性在意见相左时便倾泻出来——你连饭都不给我吃,我哪有力气在人类面前为猫族争脸面?

    可是别以为我就没有支持者,我的好朋友不仅从声势上完全同意我的看法,还采取了一番连我都无胆进行的行动,他冲那些来“寻衅滋事”的老太太们狠狠地“哈”了几声。要知道,对我们猫科动物来说,冲对手“哈”“哈”已经是除了直接动手之外最大的挑衅了。

    措手不及地,那些老太太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俩皱着眉头扒在笼子上目光冷峻地望着她们。沉默,沉默,我瞪着眼,皱着眉,在沉默中坚定地声援我勇敢的朋友。其实我也不知道除了沉默我还能做些什么,但是我觉得这场革命简直在猫科动物历史上名垂青史。

    带头的老太太缓缓地抬起迟钝的胳膊,哆哆嗦嗦地指着我们,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猜她来过这么多次,从未受到过如此直接的挑衅——真是大快人心!同屋的猫们也都怔怔地看着我们,看着一直以来被他们讪笑和欺压的两个年纪最小的孩子是如何抗争自己被定格的命运。

    我猜他们此时是羡慕我们的,一定是的。这种被众猫仰视的感觉实在太棒了,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美妙的时刻之一。

    ——当然,如果不用承担后果的话。

    当天中午,一个时常过来帮忙清扫猫砂的长发女孩微笑着走进猫屋,却不如往常般倾下身来仔细打扫。她一反常态地举着手机,试图找到我们最纯真可爱的角度,拍下每一只猫闻所未闻的“证件照”。末了,她按着屏幕,笑吟吟地问:“喜欢哪只?”我不知道她在跟谁讲话,但是多半不干我的事,我只是稍微配合地给了她一个侧脸,便回去和我的好朋友一起享受午餐了——自从那日“革命”后,大猫破例给我们留了一些妙鲜包,牛肉的香味简直让我们乐不思蜀。

    一口还没咽下,我的脖领被轻轻地抓住,我被提出了笼子——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有多久没有呼吸过笼子外的空气了!只是,恍惚之间,似乎听见老教师细心地嘱咐着长发女孩,多给我拍几张照,并且为我极力美言了一番。女孩对着手机确认了一下后,看着我微笑地点头。老教师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地将我塞进一个散发恶臭的猫包里,送女孩一起出了门。

    年少的我还意识不到,这一次出行意味着什么。难道要将我重新送到阳光下青草上吗?那我的好朋友呢——我都没有来得及跟他说再见。不过,或许等下还会回来接他呢?

    我揣着隐隐的期待自我安慰着,想着阔别多日的暖阳与松软的草地兴奋不已。

    3

    你有体会过失望的感觉吗?就是孩童时代那种,以为父母早晨把你从暖暖的被窝里拽起是为了带你去游乐园疯狂玩乐,结果却被送到了幼儿园的失望。

    那种时候,你会讨厌父母吗?即使他们只是营造了带你出去享受童年的假象,并未直接承诺去哪里进行什么样的活动,你还会讨厌他们吗?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毕竟你们人类的想法实在太难懂。我简直恨透了,恨透了提我出笼的老教师,恨透了带我出门的长发女孩——她们在一起用她们认为“对我好”的方式,强行替我选择了新的生活!

    她们从未看到身后的笼子里我唯一的好朋友见到我被装进猫包带走时惊诧的表情和眼神里深深的恐惧!

    她们看不到,看到了又怎样,她们并不在乎这些。

    我猜想,或许她会把我交给手机里和她对话的那个女孩。我绝望地趴在腥臭的猫包里揣测着她的模样——长长的杂发胖胖的脸,矮矮的身子粗粗的腿,反正讨厌的人类差不多都长这个样子。甚至对我来说,他们长什么样子根本无关紧要,我也并不在乎这些。

    反正他们本质里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平凡又普通的,自以为是的人类。

    一整个下午像关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一样难熬。什么阳光,什么草地,全都是赤裸裸的幻想。我被暂时安放在长发女孩寝室的阳台上,静默地思念着以后或许再难相见的好朋友,怨恨着这些自私又残忍的主宰世界的脸。

    玻璃门后面一个齐刘海儿的女生看到我,“砰”地一下拉开门,不由分说将我抱到了怀里。“好臭!”她怒嚷了一声,顺手将我扔了回去。若在平时,猫包里的味道沾在毛上,简直令我无法忍受。可是如今,这倒成了我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

    她抽出清凉的湿巾使劲擦手,好像我是一只来自上个世纪的臭虫。其间,她们轻声聊天,不住地捂嘴大笑,却在不经意间提到了将我送养的原因——据说,正是因为我们平时表现得过于活跃,又使那个老太太团中的大多数人受到了惊吓,才使得老教师做出将我们分开送养的决定。她无法忍受我们继续在一起调皮捣蛋干坏事——这是她的原话。

    可是为了生命的自由和种群的尊严而战,哪里能够算得上“做坏事”呢?可能对人类来说,任何不符合他们要求的,违背他们旨意的,挑战他们权威的行为,都算得上是“做坏事”。相应的责罚就是让你消失,因为他们还有一句古语叫作“眼不见心不烦”。

    我赌气地将她们用一次性纸杯给我盛来的临时猫粮推撒一地,独自缩在角落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无奈地叹息。肚子叫了半晌,我也不愿意去碰地上伸嘴即来的食物——除了高傲的自尊,我还要提防自己排泄的欲望。我用眼睛扫了一圈,这个阳台似乎没有给我方便的地方,但作为一只有素养的知识分子猫,我不能将大便排在众目睽睽的地板砖上——这种丢脸的事我即使内急万分也做不来。

    过了很久,那个长发女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一个简易的快递盒子装上一些扬土的猫砂,放在了阳台的另一个角落。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活得如此窝囊——竟然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要受制于人,这就是我必须接受的命运吗?

    4

    晚上我的新主人满脸热情地跑来接我的时候,我还在为了之前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分别暗自感伤,以至于她像下午那个陌生的女孩子一样倏地拉开阳台的门,将带着汗渍的双手伸向我的时候,我简直吓坏了。在这之前,我很少被如此对待过——简单粗暴地被人抱起,用从未体验过的极不舒服的姿势。我挣扎着,暗暗期待她能像老教师一样专业地抓住我的后脖颈。

    可是她没有。这个养猫的菜鸟就这样用她认为猫咪最舒服的姿势将我一路护送到了旁边小区的男友家。为了防止被凶神恶煞的楼管阿姨抓到,长发女孩用一个黑色垃圾袋将我紧紧地包裹起来。我觉得她怀中的自己就像垃圾车上的垃圾一样上下颠簸,简直让我即刻就能吐出来。

    白炽灯的温度让这个燥热的夏天多了几分慵懒。我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感受着眼前戴着眼镜的男子专注的目光。蓦地,他打趣着对女生说:“这只小猫以后就是我们的孩子了,我们要好好养她。”

    孩子?我在心里默默冷笑,谁不知道人类对待孩子的方式多半是变相操纵——希望给孩子一个他们认为的“美好的未来”,就像老教师为了我的“未来”而托人把我送来这儿一样。

    那个被他们称作“家”的屋子很大,比我们以前挤在一起住过的一整个猫屋还要大。有时候我常常想,人类为什么总是希望住的地方大一点,再大一点呢?哪怕整个地球都属于他们,他们真正休息的地方不也只是一张床而已吗?相比之下,我们猫族可就知足多了。只要足够自由,足够安全,哪怕是一方小小的供我休憩的草垛,已让我感觉生命富有。

    这大概牵扯到一种叫欲望的东西吧!他们渴望占有,而我们渴望生命本身的自由。可是,他们的强大决定了他们欲望的胜利,我们也沦为了他们占有欲的一部分——他们才不会在乎我们是不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欲望而失去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呢。就拿我的新主人(什么主人,在我眼里也只不过是个迂腐自大的人类)来说吧,她总是喜欢横身将我抱起,用油光满面的面颊蹭我的背毛。她以为我很享受——享受这种所谓“温情”的不过是她自己!

    可是我也明白,有些问题不能想得太明白,不然活着就只有暗无天日的痛苦。甚至有些时候也得刻意“装装傻”,比如绕着她转几圈,装作很喜欢她的样子,才能让她开心地手舞足蹈,转而放弃与我“培养感情”的痛苦过程。

    就这样,在每个孤独的黑黢黢的夜,我都会费劲地爬进一个因为脏而被他们弃用的衣柜里,躲在黑暗的角落静静地舔毛。我不喜欢自己身上留下的人类的味道,人类的那种傲慢、高调、自以为是的味道。我想念着曾经一起上蹿下跳的好友——我在种群中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他是不是也在因为没有意识到分别而忘记跟我告别而悔恨不已呢?

    先是失去了耀眼的蓝天,然后失去了至真的挚友,其中苦楚,躺在床上打鼾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被控制,被奴役,被玩弄,这就是猫的宿命吗?猫屋里那些在笼中静默的大猫们,当初又是因为什么原因遭人遗弃的呢?因为他们也曾抗争过吗?因为他们也曾有和我及我的好友一样年轻的冲动吗?我不知道。在这个寂静的黑夜里,我顶着放空的大脑,陷在沉重的痛苦中,总是很久都难以睡着。

    5

    平静又波澜的一周。侥幸地想,我遇到的应该也是一家善良的好人,虽然这对情侣有着人类普遍的饲主情结和自以为是,但他们至少为我提供了可口的猫粮和牛肉,并且从来没有虐待过我——在某种层面上,人类对猫族或多或少的虐待已经是一件屡见不鲜的事情了,只是大家往往只关注肉体的折磨,却忽略了精神的残害。猫屋里的一只蓝眼白猫,曾经被顽皮的孩童一再用水枪威胁,后来精神崩溃从高层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凭借猫类出色的弹跳能力,她没有死,一只腿却永远站不起来了。

    我曾经笃定地告诉自己,只要他们对我有哪怕一丝的虐待——肉体或是精神,我就毫不犹豫地从外面的阳台跳下去,但求一死。

    可是他们没有。

    他们像照顾孩子一样关注着我,这尤其让我感到别扭——我没有办法对他们产生恨意,这才是最要命的。这种对人类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感情让我陷入了思想的两难,我没办法恨,也没办法爱,所以就没有勇气结束,也不能完全接受现在的生活。我的生活像一潭相击的水,平静又处处有波澜。更要命的是,或许我的一生就要这样终结了,平静而纠结。

    偶然想起,我在幼年的时候,也曾因为自己并不出众的血统而暗自伤怀。那时我曾幻想过,如果自己是一只漂亮的波斯猫,或是憨厚亲人的美国短毛猫,甚至是一只长相楚楚可怜的中国狸花猫——是不是就可以摆脱那种原始的野性的偶尔食不果腹的日子?而如今,我有了饲主,过上了被众猫羡慕的“安稳的生活”,却再也无法真正快乐起来。这一切,是多么讽刺!

    如果一定要找到令我满意的部分,无非就是这样“富足”的独居生活,满足了猫科动物原始的领地需求,收敛了猫族之间本能的嫉妒心。我不用畏大欺小,不用为获得栖身之所而战斗,我拥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属于我——除了我本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这应该,已经是值得感恩的吧。

    好景不长。我不愿与人亲近的个性显然使那对年轻善良的情侣逐渐失去了与我交好的信心和耐心,我曾在不经意间偷听到他们关于我的讨论。男孩说,他曾经幻想过的宠物是一只性格稳重深沉的黑猫,取名“夜晚”,能够在他难过脆弱的时候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女孩说,她曾经希望拥有的宠物是一只可爱黏人的小白猫,能够躺在她的腿上供她抚摸。

    而我不黑不白,连身上的花色都是东拼西凑的,看起来不伦不类。性格上,让我静静陪伴左右或是供其肆意抚摸,倒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小命。我不想为了迎合他们的喜好而改变自己的性格,何况性格本来就是天生的啊,我喜欢独处,在角落里静静地睡觉,或是在他们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抓苍蝇——但是我没办法变成他们喜欢的那个样子。

    不过,无论被喜欢与否,只要我能吃喝不愁,偶尔追忆一下逝去的时光就够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辈子适应这样单调和固定的被决定的生活,说不准哪天,我就有机会重新拥抱蓝天了呢。一切都那么未知,干吗要委屈自己迎合他人呢?

    6

    可是,他们却有办法满足自己曾经的幻想——当然不是通过强行改变我(我已经说了,改变性格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作为人类,他们选择了人类处理棘手问题常见的方式:当他们不能改变时,就选择替代。

    晚餐后他们急不可耐地出门,女孩蹦蹦跳跳的,简直要开心地飞起来,连一向沉稳淡定的男孩脸上都挂着难得的笑意。我以为他们只是到楼下去搜寻一些惯常的零食——就像往常那样,甚至还暗暗期望着如果能给我带一包金枪鱼妙鲜包就更好了。

    说不上过了多久,我就在柜子的角落听到了手忙脚乱的开门声。他们的语气里透露着难掩的兴奋,好像中了头奖一般。

    我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看到他们买给我的猫包放在地板上,里面缩着一团小小的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我看他时,他也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愣神的工夫,我听到男生喊:“小米(他们给我起的难听的名字),过来见见弟弟!”

    弟弟?什么弟弟?跟我同窝出生的小猫早就不知散落何方了!

    他们以为只要宣称这只小白猫是我所谓的“弟弟”,我就会像他们希冀的那样尽起姐姐的职责吗?对我来说,他只是一只普通的、令人讨厌的、唯唯诺诺的,只会对人类俯首称臣讨饲主欢心的没有头脑的猫,是一个破坏我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接受生活的不折不扣的入侵者。而他们,竟然在我事先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让他以“弟弟”的身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为什么?

    我拼了小命般冲猫包里的身影大声地“哈”起来。小白猫显然受到了惊吓,眼神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写满了恐惧。那对情侣显然也没有想到我竟是如此反应,一时间措手不及,呆呆地看着我用猫特有的方式发狂地冲着“弟弟”表达我由衷的愤怒。

    十分钟过去了,我“哈”得口干舌燥,不得已到食盆边喝水休息。男孩反应过来,迅速将我抱起扔到阳台,又飞快地把门紧紧关上。我不知道他的所为是否在宣泄类似于处罚的情绪,可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他的不满。你看,人类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只关注自己的情绪。如果你没有表现出他们期待的样子,就要受到不由分说的惩罚,就像我现在经历的这样。

    夏夜的蝉鸣透过纱窗疏松的缝隙折磨着我的神经。我轻轻一跃,趴在窗台上悄悄地往屋里望去。那只新来的白猫正蜷着身子趴在女孩的胳膊弯儿里静静地睡着。他不知道我在注视着他,也不知道此刻的我心中盛满的绝望和委屈。他正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理想的饲主而满心欢喜,享受重新起航的新生活。

    他和那对情侣,他们彼此需要着,我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只愤世嫉俗的不入世的花猫罢了。

    第二日早晨,我在睡得昏沉中觉得有人把我用我最不喜欢的姿势拦腰抱起。睁开疲惫惺忪的睡眼,眼前的小白猫正在我的食盆里享受难得的饕餮。罢了,罢了,我无声地叹气,走过去跟他共用早餐。我的脸伸过去时,他识趣地往旁边挪了挪,给我空出一块儿吃食的地儿。

    我决定改强攻为冷战。我要让他自己识趣地离开,让他明白入侵别人的生活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可是当男孩女孩分别出门上班上课时,他却躲在我惯常待的衣柜角落里主动避开了我。正是盛夏,窗外是滚滚热浪,我不愿再回阳台受苦,便在床角开辟了一小块儿地方趴下休息。他年纪比我小很多,即使打架的话大概也没什么胜算,他既然愿意躲着,我便由他去好了。

    可是这一觉却怎么也睡不安稳。

    总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小声地叨扰,挑弄着我的神经:“你的好朋友让我带话给你,”那个声音颤颤悠悠地说:“他准备逃跑了,他马上就会逃跑了。”

    见我没有反应,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的声音听起来笃定了许多,音量也大了几分。

    我的好朋友?带话?逃跑?我恍然醒来,看着眼前白茸茸的一团小球和两只清澈的大大的瞳仁。“你的好朋友闻到了那对男女身上有你的味道。我被装进猫包之前,他趴在笼子上大声告诉我的。”见我醒来,他继续说道,“还好人类听不懂猫叫,不然就麻烦了。”

    7

    我和那只新来的小猫再无交流。他传完话就敏捷地钻进柜子的角落里,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规律的呼吸声。他睡了,养精蓄锐,等待主人归来后献上一阵他们朝思暮想的亲昵,讨得一包喷香的牛肉。

    可是我却再也冷静不下来了。他要逃跑,他告诉我他要逃跑了。那我呢,我要怎么做呢?难道要窝在这里过一辈子稀松平常无趣无魂的生活吗?我应该同他一起,这毫无疑问!但是,我具体要怎么办呢?

    来这儿之后,我从未出过屋子,更不晓得自己究竟位于几层,从阳台跳下去存活的概率能有多大。如果趁着他们开门的工夫悄悄急速溜出去的话或许有戏。但是听他们讲,楼道似乎是密封的,即使我跑到一层,凭我一己之力,也撬不开那个笨重的密码门——况且我根本不可能跑到一层,可能一出家门就会被飞速抓回来……

    在激烈的头脑风暴中,我竟然开始思索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过了这么久安逸生活的我,还能够在风餐露宿、处处充满危机的户外艰难求生吗?这么久以来,虽然我有意识地训练自己,但囿于场地限制,我的弹跳能力、奔跑能力都已大不如前。别说出去可能根本寻不到食物,若是被大野猫碰到,连跑路的机会都不一定有。

    我觉得自己面对的问题,已经从生命存在的价值上升到了生命的有无。而实现价值意味放弃现在的一切,换取一个存亡未知的未来,代价是否也太大了些?

    我真是!

    又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夜晚,称不上璀璨夺目的星空闪烁在我的鼻梢。我能感受到自己就快要妥协了——向这已成定局的宿命一样的生活妥协,像无数温顺乖巧的家猫一样生活。我嘲笑自己的软弱,又钦佩自己接受现实的勇气。如果那些大猫得知我现在的选择,一定会称赞我“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长大了真好,可是代价好大——我失去了心底最原始的渴望和冲动,学会了妥协,阳光、草地、自由的空气、朋友……都没有那么重要,至少我得学会习惯,习惯这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

    “喵!”一声猫叫。很大声的,很凄厉的,听起来让我有些毛骨悚然的叫声。

    很熟悉的,很亲切的,很温暖的叫声。

    那是曾经朝夕相处、开心玩闹的声音,那是在那群讨厌的老太太破门而入时,表示不满的声音。那时候小小的两个身影,紧紧地扒在笼子上,眼神凶狠而坚定地往外望着,望着那群入侵者,望着那些自以为是试图控制一切的人类。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在为自己的尊严争一口气,为自由争一点可能。

    那声猫叫之后的声音,我都模模糊糊不记得了。或许有刹车声,或许有被惊醒的男女主人之间轻轻的交流声——“死了吗?好像是死了。”

    我是在他们眼睁睁的注视下跳下去的——那孤注一掷的一跳倾尽了我所有的勇气。他们在哭喊,朋友在身边轻声呼唤,风很轻,月光很暖。

    我终于完完全全地成了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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