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孟子见梁惠王[1]。
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2]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3]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4]。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第二节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5]上,顾[6]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
《诗》云:‘经始灵台[7],经之营之,庶民攻[8]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9]。王在灵囿[10],麀鹿攸[11]伏,麀鹿濯濯[12],白乌鹤鹤[13]。王在灵沼,於牣[14]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15]曰:‘时日害丧[16],予及女偕[17]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第三节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18],则移其民于河东[19],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20],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21]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22]。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23]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24]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25],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林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26]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27]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28]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29],涂有饿莩而不知发[30];人死,则曰:‘非我也,岁[31]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第四节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32]。”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33]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34]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第五节
梁惠王曰:“晋国[35],天下莫强[36]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37];西丧地于秦七百里[38];南辱于楚[39]。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40]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41],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42];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43],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第六节
孟子见梁襄王[44],出,语[45]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46]问曰:‘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47]。’“‘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48]。王知夫苗乎?七八月[49]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50]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51],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52]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53]之?’”
[注释]
[1]梁惠王:即魏惠王魏营,战国时魏国的君主,公元前369-前319年在位。魏国原都城在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后为秦所迫,于前361年迁都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故魏国又称梁国,魏惠王又称梁惠王。
[2]大夫:官名。夏、商、周三代官制,分卿、大夫、士三级。[3]乘(射ng):古代兵车一车四马为一乘。当时常以兵车的多少表示国家的大小。[4]餍(yàn):满足。[5]沼:池塘。[6]顾:看、望。[7]经始:开始。灵台:周文王时建造的一座台,供游览和观察天象用。
[8]攻:治理工作,建造。[9]子来:像儿子为父亲效力一样赶来出力。[10]灵囿:王的园林。[11]麀(yōu):母鹿。攸:所。[12]濯濯(zhuó):肥胖而光泽的样子。[13]鹤鹤:羽毛洁白的样子。[14]牣(rèn):充满的样子。
[15]《汤誓》:《尚书》里的一篇。[16]时:是,这个。害:曷,何不。丧:灭亡。[17]女:汝,你。偕(xié):一同。[18]河内:春秋时魏国地名,在今河南济源一带。凶:指遇到灾荒。[19]河东:春秋时魏国地名,在今山西运城一带。[20]加:更。加少:减少。[21]填然:击鼓的声音。[22]曳(yè)兵而走:拖着兵器逃跑。[23]直:只是。[24]数罟(cùgū):密网。[25]斤:一种横刃的斧头。斧斤以时入山林:仅在特定的时节砍伐树木。[26]豚(tún):小猪。彘(zhì):猪。[27]谨:重视。庠(xiáng)序:古学校名,周代叫庠,殷代叫序。
[28]颁白:斑白。颁白者:指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负戴:背负重物。[29]检:检点,收敛。[30]涂:道路上。
饿莩(piǎo):饿死的人。发:指开仓济贫。[31]岁:指年成不好。[32]安:安心乐意。承教:接受教诲。[33]梃(tǐng):棍棒。[34]俑:古代用于殉葬的木偶或陶偶。
[35]晋国:这里指魏国。战国初韩、赵、魏三家分晋,称为三晋。故梁(魏)惠王自称魏国为晋国。[36]莫强:没有比它更强的。[37]东败于齐,长子死焉:指前341年,马陵之战,魏败于齐,主将庞涓被杀,太子申被俘。[38]西丧地于秦七百里:马陵之战后,魏国国势渐衰,秦屡败魏国,迫使魏国献出河西之地和上郡的十五个县约七百里地。[39]南辱于楚:指前324年,魏被楚将昭阳击败于襄陵,魏国失去八邑。[40]比(bì):替,为;一:全,都;洒:洗刷。[41]地方百里:方圆百里的土地。王(wàng):动词,称王于天下。[42]易:疾,速。耨(nòu):锄草。易耨:及时锄草。[43]陷溺其民:使人民陷于困苦的境地。[44]梁襄王:梁惠王的儿子,名嗣,公元前318年-前296年在位。[45]语(yù):动词,告诉。[46]卒然:突然。卒同“猝”(cù)。
[47]一:统一。[48]与:服从,跟随。[49]七八月:这里指周历,相当于夏历的五六月。[50]淳(bó)然:兴起的样子。[51]人牧:治理人民的人,指国君。[52]由:同“犹”,好像,如同。[53]沛然:大水奔涌的样子。御:抵抗。
[鉴赏]
仁政是孟子最为喜欢谈论的一个话题,可以说这是贯穿《孟子》全书的一个论题。此书展示了他在各个时期,在各种场合,以各种各样的表述方式,从不同的学术领域以及思想理论层次,充分地展开了这一论题所涵盖的所有一切,从而将仁政的观念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开宗明义,《孟子》首篇首章就揭示清楚了全书的主旨:以仁义而不以功利为指导来做人、处世、立国、治天下。孟子在一开始就揭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观和政治哲学观的根本对立。梁惠王一见孟子就问他的到来将会怎样有利于魏国,虽然梁惠王提出这样的问题反映了他以及一般君主日常所关心与追求的,然而孟子作为一个崇尚精神价值的儒学思想家立即从这样的发问敏锐地意识到当时现实政治中盛行的一种迷误,并以此为论题,提出了立国的精神基础问题。在他看来,应当把仁义而不是功利规定为国家政治的最高价值观念。梁惠王最关切的是功利,孟子尖锐地指出一个国家把功利放在首位,就会造成严重的政治后果。他认为如果一个国家上从君主、下至百姓都只热衷于谋私利,那么整个社会就会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相互残杀,从而祸患无穷。此外,追求私利的欲望如果被挑引出来,就将会无止境地膨胀,即使地位再高,权力再大,贪利之心还是不能得到满足,最后不弄到弑君篡国的地步是不会甘休的,这正是只讲利、而不讲仁义的必然结果。
王道政治的根本内容,根据孟子所规定的,是关心人民的福利,为人民提供各种生活与生产的基本条件,他在各种场合都阐述,并且强调了这一主张,这是他对中国古代政治学说做出的伟大贡献。梁惠王在他的林苑里欣赏着眼前的怡人景物,颇为得意地问孟子,贤人是不是也能享受这种快乐。孟子抓住这一机会,向他宣传“与民同乐”的思想。孟子并不单纯地否定享乐本身,而是以文王为例来说明,统治者只有与民同乐才会享受到真正的快乐。他又以夏桀作为反例,说明了君主如果将自己个人享乐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人们必然将会对其恨之入骨,因此也就根本没有任何真正的乐趣可言。
正是出于仁政的理念,孟子就针对统治阶级糜烂的生活与残暴的政治展开了猛烈的批判。他指出:老百姓没法吃饱肚子,他们却用粮食喂养犬马;路上处处可见饿死的尸体,他们也不开仓济贫;百姓饿死了,他们却归罪于天灾,这就如同用刀子杀了人,然后推卸责任说“这不怪我,是刀子杀的”。孟子指出,行暴政将会致使无数人死亡,这同用刀子杀人没有什么区别。他把统治者的暴行比喻为“率兽食人”,也就指明了实行苛政的统治者如同野兽一般凶残的杀人犯,是致使千百万无辜百姓死亡的罪魁祸首。孟子愤怒的言辞反映了他对统治者的罪行的强烈痛恨,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穷苦无告百姓的深切同情。这些激烈而又犀利的言语都是在直接面对统治者的时候所说的,以上这些言辞能充分显示出孟子敢于批判强权的大无畏精神,作为社会良心的代表所应具有的深刻而又敏锐的政治洞察力。这些在后来就演变成为后世中国知识分子为民请命的清议传统,逐渐成为了制约封建专制君主暴行的有力因素。
梁惠王上:保民而王
第七节
齐宣王[1]问曰:“齐桓、晋文之事[2],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3]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4]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龅[5]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6]。”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7],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8]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9]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10]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11]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12]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13]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14]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10]也。”
王说[16]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17]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18]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复[19]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20],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21]之末,而不见舆薪[22]。‘则主许之乎?”
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23]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24],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25],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26],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27],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老[28]吾老,以及人之老;幼[29]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30]。《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31]言举斯心[32]加诸彼而已。散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33],然后知轻重;度[34],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抑王兴甲兵[35],危士臣,构怨[36]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37]不足于口与?轻暖[38]不足于体与?
抑为采色[39]不足视于目与?声音[40]不足听于耳与?便嬖[41]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42],朝秦、楚[43],莅中国[44],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未[45]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46]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47]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48],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49]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50]于王之市,行旅[51]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52]其君者,皆欲赴朔[53]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昏,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似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54]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一苟无恒心,放辟邪侈[55],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56]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57],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58],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59],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60]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61],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62]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63]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释]
[1]齐宣王:名辟疆,战国田齐第四代国君,公元前319-前300年在位。[2]齐桓、晋文之事:指春秋时齐桓公、晋文公称霸于诸侯的业绩。[3]王(wàng):实行王道。[4]莫之能御:没有人能抵御。[5]胡龅(hé):人名,齐宣王近臣。[6]衅钟:新钟铸成,杀牲取血以涂其缝隙。这是古代的一种祭仪。[7]觳觫(húsù):恐惧战栗的样子。[8]易:调换。[9]爱:吝惜,吝啬。[10]褊(biǎn):狭窄。[11]无异:莫怪。[12]隐:恻隐,怜悯。[13]择:区别。[14]仁术:行仁道的巧妙方法。[15]庖厨:厨房。[16]说:通“悦”。[17]引自《诗经·小雅·巧言》。忖度(cǔn duó):揣想、推测。[18]戚戚:心动的样子。[19]复:告,报告。[20]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21]秋毫:动物秋天新生的毫毛,很细。
[22]舆薪:整车的柴草。[23]见:被。[24]前一个“王”指齐宣王。后一个“王”用作动词,指行王道。[25]形:情状。[26]挟(xié):夹在腋下。太山:泰山。超:越过。北海:渤海。[27]为长者折枝:向年长者弯腰行礼。一说为年长者按摩肢体,或为年长者折取树枝。[28]老:用作动词,意为尊敬爱戴。[29]幼:用作动词,意为爱护。[30]运于掌:运转于手掌之中,形容十分容易。[31]引自《诗经·大雅·恩齐》。刑:同“型”,意为示范,作榜样。寡妻:指国君的正妻。御:治理。家邦:家族与邦国。[32]斯心:此心,指仁爱之心。[33]权:用秤来称。[34]度(duó):用尺来量。[35]兴甲兵:发动军队。[36]构怨:结怨。[37]肥甘:指肥美香甜的食品。[38]轻暖:指又轻便又暖和的衣服。[39]采色:即彩色,指悦目的色彩。[40]声音:指美妙的音乐。[41]便嬖(pián bì):国君身边受宠幸的人。[42]辟土地:拓大疆土。[43]朝秦、楚:使秦楚来朝贡。[44]莅:君临,统治。中国:指中原地区。[45]缘:攀登。木:树。[46]殆:恐怕。[47]邹:国名,即邾国,又名邾娄,国土很小。其地在今山东邹县东南。楚:当时的大国。[48]方千里者九:《礼记·王制》“凡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
这里泛指海内有九倍于方圆千里的土地。[49]盖(hé):何不。反其本:回过头来寻求根本方法,即实行仁政。[50]商贾:来往贩卖的叫“商”,定居销售的叫“贾(gǔ)”。藏:指储藏货物供出售。[51]行旅:外出旅行的人。[52]疾:痛恨。[53]朔:同“诉”。赴朔:前来申诉。[54]恒:常。恒产:指赖以生活的固定产业。恒心:处于常态的本心,即善心。[55]放辟邪侈:指淫荡歪邪的行为。
[56]罔:通“网”。罔民:设下网罗使民众陷于其中。[57]制民之产:规定民众的产业。[58]赡(shàn):足。[59]五亩之宅;指住宅及其周围土地。[60]豚(tún):小猪。彘(zhì):猪。[61]勿夺其时:不要耽误他们的农时。[62]谨:重视。庠(xiáng)序:古学校名,周代叫庠,殷代叫序。[63]颁白:斑白。颁白者:指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负戴:背负重物。
[鉴赏]
这是《孟子》一书最为著名的章节之一,无论是从论述仁政学说的角度来看,还是就论辩术、游说技巧与散文艺术而言,都堪称是经典性的著作。
本章的全部内容都在于论述保民而王的理念。这里所说的“王”,意为“王天下”。所谓“王天下”就是取代周王,统一中国,也就是由一强大的诸侯国兼并列国,最终统一天下。在春秋末年,孔子曾力图维护和加强周天子的地位,企图以此恢复中国的统一。到战国中期,周天子的权威已降低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孔子这一主张已就无法得以实行,此时各诸侯强国都在考虑怎样统一中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孟子不再回避王天下的问题,并且,这一问题还成了整本《孟子》的中心论题。在本章里,他在同齐宣王的谈话开头,就主动将话题转移到了后者极感兴趣的王天下这一问题,这不仅表现了孟子能够始终从谈话对象的实际出发,善于把控游说主动权,而且也很好地显示出了他能够与时俱进的思想风格。
保民而王这个思路是针对法家统一中国的政治路线而提出来的。法家大力主张君主以法治国,以术驾御群臣,从而确立君主的绝对权力,推行富国强兵的政策。孟子认为这样是实行霸道,因此极力主张王道路线,也就是行仁政以取得人民拥护,依此来战胜强敌,最后统一中国。法家的路线是直接为称霸天下的目的而服务的,其富国强兵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在秦帝国覆亡之前,其危害还没有充分暴露的时候,最为那些有抱负的统治者所欣赏。而仁政却主要是诉诸道德,其目的是要实现理想政治、建立一种美好的社会,王天下则是它的长期效应,这种主张在最讲军事实力的战国时代,显得有些迂阔,不切实用,因此,讨论王道政治的可能性也就成为了孟子仁政学说的首要理论问题。所以孟子敏锐地抓住了齐宣王“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的发问,并且结合了齐王的思想实际对这一问题进行了阐述。
孟子是性善学说论证仁政政治的可能性的,理论依据以人皆有恻隐之心。孟子的高明就在于他以齐宣王本人的事例,即齐宣王不忍看用于祭祀的牛在宰杀前恐惧而发抖的样子,来说明统治者也有恻隐之心。在为齐宣王以羊换牛这一自相矛盾、被人误认为吝啬的做法巧作辩解的过程之中,孟子不仅以对齐宣王的行为的理解与赞赏而获得了他的好感,从而为之后的游说营造了一个良好的气氛,而且说明了即使是那些不顾百姓的死活、热衷于战争的专制君主也具备行仁政的思想条件,也就是恻隐之心。孟子对于齐宣王怜悯献牲之牛的描绘不仅说明了仁政的可能性,而且还提供了儒家性善论第一个经典性例证,为他的仁政学说提供了坚实的哲学基础,使其政治学说能够与哲学理论完全融为一体,显示出了其理论、逻辑、论证方法以及表达方式的完美统一。
根据孟子的说法,推恩正是王天下最简单,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他说:“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既然如此,它为何总是不能为统治者所理解与接受,并进一步加以实行呢?由此,孟子合乎逻辑地列举出了妨碍君主实行推恩与仁政的原因,就是穷兵黩武的军政,横征暴敛的苛政以及追求穷奢极侈的生活。齐宣王以其“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之“大欲”来为自己开脱,但是孟子却指出,这正是欲与天下之人为敌,达不到王天下之目的,可见其实行的也是称霸天下的政策。
孟子在批判霸道政治的过程中,清楚地提出了儒家政治学说的第一原理:得人心者得天下,并且揭示出了所有伟大的政治家成功的奥秘。孟子还进一步指出,要得到人民的拥护,必须关心他们的生活,解决好民生问题。孟子是中国史上第一个关注农民土地问题的思想家,他提出要“制民之产”,以保证农民有五亩宅地与百亩农田。该主张极大地丰富了保民而王的思想内容,使它由一单纯的政治理念变成了切实可行的施政纲领。这一主张虽然在当时并没有获得实现,但是对后世却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此外,由于这篇文章生动的语言、严密的逻辑、贴切的比喻、严谨的结构,成为了中国古代文学宝库之中的不朽精品,历来都是千古传诵的散文名篇。
梁惠王下:与民同乐
第一节
庄暴[1]见孟子,曰:“暴见于王[2],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3]乎!”
他曰,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4],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5]之音,举疾首蹙頞[6]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7]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8]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第二节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9]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10]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11]者往焉,雉兔[12]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第三节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13],文王事昆夷[14]。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15],勾践事吴[16]。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17]”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王赫斯[18]怒,爰[19]整其旅,以遏徂莒[20],以笃周祜[21],以对于天下。‘[22]此文王之勇也。
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23]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日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24]一人衡行[25]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第五节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26],毁诸?已[27]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28]也,耕者九一[29],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39],泽梁[31]无禁,罪人不孥[32]。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33]”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好货[34],《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35]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宣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爱及姜女,聿来胥宇。‘[36]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37]。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注释]
[1]庄暴:人名,齐国的大臣。[2]王:指齐宣王。见于王:被王召见。[3]庶几:差不多。通常指接近理想状态。[4]前一个“乐”指欣赏音乐;后一个“乐”指快乐。下仿此。[5]管籥(yuè):古代的吹奏乐器。[6]疾首:头痛。蹙頞(cùe):皱起额头。[7]极:穷。[8]羽旄(máo):指旌旗。[9]囿:帝王的园林。[10]传:指古代典籍的记载。[11]刍荛(chúráo):指割草打柴。
[12]雉兔:指打鸟捉兽。[13]汤:商汤王,商朝的创建人。葛:葛伯,葛国的国君。葛国是紧邻商的小国,存今河南宁陵北十五早。商汤曾赠葛以牲畜。又派人为之种地,给种地者送食物,但葛君却抢掠、杀害他们,连儿童也不放过。汤为此而讨伐葛君。[14]昆夷:一作“混夷”,周朝初年的两戎部族,曾入侵周,每天三次攻周都城门,文王紧闭城门,不与之交战。[15]太王:周文王的祖父,即古公亶(dàn)父。獯鬻(xūn yù):
又称猃狁(xiǎn yǔn),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獯鬻曾攻打周地,古公亶父因其兵力强大,逃亡到岐山下。[16]勾践:春秋时越国国君,公元前497年-前465年在位。吴:指春秋时吴国国君夫差。[17]引自《诗经·周颂·我将》。[18]赫斯:发怒的样子。[19]爰:语首助词,无义。[20]遏:止。徂(cú):往,到。莒:古国名,在今山东莒县,公元前431年被楚国消灭。[21]笃:厚。祜(hù):福。[22]引自《诗经·大雅·皇矣》。[23]《书》:《尚书》。[24]引自伪古文《尚书·周书·泰誓》。厥:同“其”。
[25]一人:指商纣王。衡行:即“横行”。[26]明堂:天子接见诸侯用的建筑。这里是指泰山明堂,周天子东巡时所设,汉代尚有遗址。[27]已:止,不。[28]岐:地名,在今陕西岐山一带。[29]耕者九一:指井田制。把耕地划成井字形,每井九百亩,周围八家各一百亩为私田,中间一百亩为公田,由八家共同耕种,收入归公家,所以叫九一税制。[30]关:道路上的关卡、关口。市:集市。讥,稽查。征:征税。[31]泽梁:在流水中拦鱼的设备。[32]孥(nú):指妻子儿女,这里用作动词,指牵连妻子儿女。[33]引自《诗经·小雅·正月》。哿(gě)以:可以。茕(qióng):孤单。茕独:孤独的人。[34]公刘:人名,后稷的曾孙,周部族的首领。[35]引自《诗经·大雅·公刘》。糇(hóu)粮:干粮。橐(tuó)、囊:都是盛物的袋子,橐小囊大。思:语气词,无义。
戢:同“辑”,和睦。用:因而。光:光大。干戈戚扬:指四种兵器。戚:一种大斧。扬:即钺。爰:于是。方:开始。启行:出发。[36]引自《诗经·大雅·绵》。率:沿着。浒:水边。姜女:太姜,太王的妃子。聿:语首词,无义。胥:动词,视察。宇:屋宇。[37]怨女、旷夫:指没有配偶的男女。古代女子居内,男子居外,所以以内外代指。
[鉴赏]
这一部分,分别记录了几段孟子与君主的谈话,虽然没有什么深奥、系统的理论,表面上看起来话题似乎也无关宏旨,然而正是在与君主闲谈游乐之事的过程之中,孟子确立了整个儒家仁政学说的哲学基础,还清楚地阐明了国家的功能,并且规定了政府治国的根本目标,从而进一步地发展了他所主张的仁政学说。
尽管孟子崇义贬利,但是,他所反对的是人们一味追求私利,对于社会的公利以及人民的福利他不但不加以贬低,而且还竭力维护,将它们规定为国家政治的基本目标。他利用所有的机会,向统治者反复地强调民生问题的重要。在游说国君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话题,他都会引导到关心人民的福利。第五章里,齐宣王问他明堂之事,孟子则借机宣传“耕者九一”、“关市讥而不征”,以及关怀鳏寡独孤之类的社会弱势群体的主张;而在齐王披露他有“好货”的缺点的时候,孟子又借机劝说他要使得国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由此可见,普通大众的生活状况才是孟子时刻都在牵挂的最重大而且十分急迫的问题。
《孟子》的这一部分,字里行间充满了以民为本的思想,处处显示了孟子时时为大众着想。如果说在《梁惠王上》里,孟子游说的时候所说的“仁者无敌”、得人心者得天下,其表达的逻辑仍然是以君主的王天下为目的,以人民的拥护作为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那么在这几章之中,孟子的思想则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将人民的利益规定为整个国家政治的根本,一切政府活动的出发点,认为统治者的政事应与人民的利益相一致,民生状况应成为统治者的首要关切。由于时代条件的局限性,孟子并没有批判君主制以及封建专制主义,但是,他力图将君主制的危害减少到最小的程度,始终力图将君主制引导到为社会与全体人民谋福利,他的观念快要接近于:人民应当是国家一切活动的最终目的。
公孙丑上:论浩然之气
第二节
公孙丑[1]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2],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3]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
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4]远矣。”曰:“是不难,告子[5]先我不动心。”曰:“不动心有道乎?”
曰:“有。北宫黝[6]乏养勇也:不肤桡[7],不目逃[8],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9],亦不受手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如刺褐夫;无严[10]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11]之所杀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12],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13],北宫黝似子夏[14]。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15]也。昔者曾子谓子襄[16]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17],虽褐宽博,吾不惴[18]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19],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20];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21];气,体之充[22]也。夫志至[23]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24]其气。”
“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
曰:“志壹[25]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26],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为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27],养而无害[28],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29]而取之也。行有不慊[30]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31]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32]。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33]之者,芒芒然[34]归,谓其人曰:‘今日病[35]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何为知言?”
曰:“诐辞知其所蔽[36],淫辞知其所陷[37],邪辞知其所离[38],遁辞知其所穷[39]。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宰我、子贡[40]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41]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42],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
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43],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44]。敢问所安[45]。”
曰:“姑舍是[46]。”
曰:“伯夷、伊尹[47]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48]?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49]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50]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51]所愿,则学孔子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52]乎?”
曰:“否!自有生民[53]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54]之,皆能以朝诸侯[55],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曰:“敢问其所以异?”
曰:“宰我、子贡、有若[56],智足以知圣人,汗不至阿其所好[57]。宰我曰:‘以予[58]观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59]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为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60],河海之于行潦[61],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62],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注释]
[1]公孙丑:孟子弟子,齐国人。[2]加:犹“居”。加齐之卿相:任齐国的卿相。[3]动心:指因为担任重任向心中有所恐惧疑惑。[4]孟贲:古代勇士,卫国人,一说齐国人。[5]告予:姓告,名不害,战国思想家,曾学于墨子。[6]北宫黝(yǒu):其人其事已不可考。朱熹说他可能是刺客之流。[7]桡(náo):退却。不肤桡:皮肤被刺而不退缩。[8]不目逃:眼睛挨扎不避开。[9]不受:不受辱。褐(hé):粗衣。褐宽博:穿宽大的粗布衣的人,指地位卑下的人。亦即下文所谓“褐夫”。[10]严:惮,畏惧。[11]孟施舍:人名,事迹无考。[12]会:指交兵。[13]曾子:孔子的弟子曾参。[14]子夏:孔子的弟子卜商。[15]守约:掌握要领。[16]子襄:曾子的弟子。[17]自反:自我检查。缩:与衡相对,意为横直之“直”,引申为理直,有理。[18]惴(zhuì):惧。此为使动用法,意为使之惧怕。[19]守气:保持勇气。[20]不得于言:言论有欠缺。勿求于心:不要从心志上寻求原因。[21]志:意志、心志。志,气之帅也:志是气的统帅。[22]体之充:充满体内的力量。
[23]至:极至,最高。[24]暴:乱,扰乱。[25]壹:专一。[26]蹶:跌倒。趋:快步走。蹶者趋者:赵岐注解为“行而蹶者”。[27]以:同“而”。至大至刚以直:伟大刚强而正直。[28]养而无害:保养它而不要伤害它。[29]袭:突击。[30]慊(qiè):满足。[31]外之:认为义是外在的。[32]“必有事焉”四句:顾炎武《日知录》卷七“倪文节(思)谓:当作‘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忘,勿助长也’。传写之误,以‘忘’字作‘正心’二字。言养浩然之气,必当有事而勿忘,既已勿忘,又当勿助长也。叠二‘勿忘’,作文法也。”一说“正”当读为“止”,也通。[33]闵:同“悯”,忧虑。揠(yà):拔。[34]芒芒然:疲劳的样子。[35]病:疲劳至极。[36]诐(bì)辞:偏颇的言辞。蔽:蒙蔽。[37]淫辞:过分夸饰的言辞。陷:失误。[38]邪辞:不上正道的言辞。离:偏离。[39]遁辞:躲闪含糊的言辞。穷:理屈。[40]宰我:孔子弟子宰予。子贡:孔子弟子端木赐。
[41]冉牛:孔子弟子冉耕,字伯牛。闵子:孔子弟子闵损,字子骞(qiān)。颜渊:孔子弟子颜回,字子渊。
[42]辞命:辞令,语言技巧。[43]子游:孔子弟子言偃。子张:孔子弟子颛(zhuān)孙师。一体:犹“一肢”,指一部分。[44]具体:具有全体。微:微小。具体而微:指具备了孔子的各种德行,只是程度比较微小。[45]安:居、处。敢问所安:请问您处于哪种位置?[46]姑舍是:
姑且丢下这个问题不谈。[47]伯夷:商末孤竹君之子,与其弟叔齐互相让国,逃隐于山中。武王伐纣后,二人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伊尹:商汤的相。[48]“何事”二句:什么样的君主不可事奉?什么样的民众不可驱使?这是反诘句,意即任何君主皆可事,任何民众皆可使。[49]止:指停止做官。[50]速:短促。[51]乃:至于。[52]班:同等,并列。[53]生民:人类。[54]君:统治。[55]朝诸侯:使诸侯来朝。[56]有若:孔子弟子,亦称有子。[57]汗(wā):低下。阿(ē):阿私、偏袒。所好:所喜欢的人。[58]予:宰我之名。[59]等:一律,无论。[60]丘垤(dié):小土丘。[61]行潦(lǎo):小水流。[62]拔:超出。萃:群、聚。
[鉴赏]
《孟子》一书的散文,以气势见长,明代王文禄《文脉》说:“或曰:后世无《孟子》七篇,何也?曰:孰养浩然之气也?故自文以气为主,有塞天地之气,而后有垂世之文。”孟子文章之中的这种气势,同他本人在道德修养之上善于培养“浩然之气”是有密切联系的。这一章里记载了孟子与公孙丑谈论培养“浩然之气”的方法,透露了孟子自己道德修养的独特体验。孟子认为,所谓“浩然之气”,是一种非常宏大,十分刚健而正直的道德正气。只要小心护养它而不对它加以伤害,它就会发扬光大,直至充塞于天地之间。这种浩然之气,始终是与“义”和“道”相伴的。实际上,这种浩然之气,是由于“义”的长期积聚而形成的。如果平时的所作所为,哪怕存在一点点的心中有愧,这气也就泄了。告子也讲“养气”,但他总认为“义”是从外部强加的,因此,他主张“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即如果在言辞上输了,就不要再去内心中寻找理由。而孟子则不同意这点,因为,孟子认为“气”是受心志所主导的,只要心中有“义”,就不该气馁。而如果心中无“义”,即使强词夺理也终将无用。
此外,孟子还指出这种由“义”而生出的浩然之气,其实每个人心中都会产生。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仁义的本心。关键是要善于培养,如果认为它没有益处而放弃护养,那就是懒汉;如果性子太急,人为催促它快长,那就是拔苗助长的傻瓜。
在这一章里,孟子还提到了“知言”的问题。所谓“知言”,也就是善于分析、洞察别人的言辞,以在辩论之中抓住对手的要害。孟子具体地介绍了他的“知言”本领:“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也就是:对于那些偏颇极端的言论,要清楚它的片面性在哪里;对于那些夸饰吹嘘的言论,要清楚它的漏洞在哪里;对于那些不合正道的言论,要清楚它在哪里背离了逻辑;对于那些含糊其辞的言论,要清楚它想在哪里打马虎眼。《孟子》的论辩性文章表明,正是凭借这种“知言”的本领,孟子在辩论时总能准确揣摩清楚对手的意图,从而找出对方论点和论据中的漏洞。选准主攻目标,并巧妙地控制住主动权,把握辩论方向,从而占据辩论的上风。
“知言”是属于言辞方面的技巧,“养气”则关乎道德修养。两者兼长十分不易。从前在孔子的弟子中,宰我、子贡是以言辞见长,而冉牛、闵子、颜渊则善言德行,孔子自然是兼而有之。现在,孟子也算是兼而有之了,那么孟子能否算是圣人了?弟子公孙丑便向孟子提出了这各问题。孟子表示,“圣人”这一称号,连孔子都不敢当,我孟子又怎么敢当呢?公孙丑又问,如果与孔子的出名的弟子,如子夏、子游、子张、冉牛、闵子、颜渊等人相比,孟子认为自己应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孟子对这个问题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或许他认为自己的地位,应由后人加以评价吧。
公孙丑上:尊贤使能
第五节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1],法而不廛[2],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3],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4],则天下乏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5],无夫里之布[6],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7]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8]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第六节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9]。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10]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11]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12]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13]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14]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15],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第七节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16]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17]亦然。故术[18]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19]夫仁,天之尊爵[20]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21]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22]也。人役而耻为役,由[23]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第八节
孟子曰:“子路[24],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25]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26],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第九节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27]。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28]去之,若将浼[29]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30],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31]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32]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33]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34]也。”
[注释]
[1]廛(chán):市场上储藏货物的场所。征:征税。[2]法而不廛:指官方依据法规收购,不使货物长期积压,以保证商人的利益。[3]讥:稽查。讥而不征:只稽查不征税。[4]助而不税:只依据“井田制”的办法,八家农夫帮助种公田,而不再收税。[5]廛:这里指民居。[6]夫里之布:古代的一种税收名称,即“夫布”、“里布”,大致是按人头和居住地征收货币税。[7]氓:指从别处移居来的居民。[8]天吏:上天派往人间的管理者。[9]不忍人之心:不忍伤害他人之心,不忍心看到他人受苦受难,或受到伤害。[10]乍:突然。[11]怵惕(chùtì):恐惧的样子。[12]内:同“纳”。内交:结交。[13]要:同“邀”。妻誉:求得好声誉。[14]端:本作“斋”,指植物初生的苗头。[15]然:“燃”的本字。
[16]矢人:造箭的工匠。函人:造铠甲的工匠。[17]巫:这里指巫医,即医生。匠:工匠,这里特指做棺材的木匠。
[18]术:这里指选择谋生之术,也就是选择职业。[19]引自《论语·里仁》第一章。里:居住。里仁为美:与仁人为邻,才是好的。[20]天之尊爵:即后文所说的“天爵”,孟子认为仁义忠信是上天赋予人的,最可尊贵。[21]御:阻挡。[22]人役:别人的仆役。[23]由:同“犹”,好像。[24]子路:孔子的弟子,即仲由。[25]有:同“又”。[26]据《韩非子》、《史记·五帝本纪》等书记载,传说舜曾经到历山与农夫一起耕田,到雷泽与渔夫一起打鱼,到河滨与陶工一起制陶器。[27]朝衣朝冠:臣子上朝时穿的衣服、戴的帽子。涂炭:污泥与炭灰,比喻污秽之处。[28]望望然:责备埋怨的样子。[29]浼(měi):污染,弄脏。[30]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展禽,因食邑柳下,谥号为惠,故后人称柳下惠。污君:污浊的君主。[31]袒裼(tǎn xī)裸裎(chéng):赤身裸体。
[32]由由然:从容自得的样子。[33]援:牵,拉。[34]由:行,经由。不由:不照着做。
[鉴赏]
在这一部分里,孟子首先是提出了实施仁政的五项基本政策:第一,尊重贤才,重用各种能人;第二,开放市场,不征重税,政府为客商提供仓库,收购滞销商品,鼓励开展贸易;第三,为旅游与交通提供方便,在关卡对行人只加以检查而并不征税;第四,实行井田制,农民在完成公田的劳务之后就不再需要交税;第五,对于居民,不摊派各种徭役费以及住宅税。这些所有的政策,其主要目的是要发展经济,尽量减轻人民负担,从而藏富于民。由此可见,孟子讲仁政,并不只是口中空谈仁义,而且也为解决社会经济的实际问题提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方针政策,即使在今天来看,它们也充分地体现了以人为本的精神。
在孟子看来,实现仁政最关键的地方就是要执政者以仁爱之心去行仁爱之政。然而,当时的统治者大多数都穷兵黩武,骄奢淫逸,有的还暴虐成性,同他们谈仁政,简直就是与虎谋皮。因此,孟子在论证实行仁政的可能性的时候,主要是在理论上论证人性善。他的逻辑是人皆有同情心,即使是统治者也不例外,只要发扬了这种同情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由此可见,人性善论是直接服务于他的仁政学说的,它构成了整个仁政学说的理论基础。
孟子对人性善的论证,最著名的一个事例则是人看见一个小孩掉入井中时的反应。他假设这种情境是要表明,面对突发事件,人们要当即作出反应,仓促间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受本性的驱使,可见正是本性的显现。而在对这种反应,即所谓的“怵惕恻隐之心”所作的描述与分析中,他反复强调它并没有任何功利的考虑,既不是以此讨好小孩的父母,也不是为了在乡里得到美誉,更不是出于感官上的好恶。换言之,这纯粹发自关爱他人的道德心,毫无私心搀杂在其间。孟子就将这种“怵惕恻隐之心”说成是“仁之端”,也就是仁德的萌芽。
“端”这一用语其中包含了深意;它表明人并不是生而具有仁义礼智的美德,它说的是,人具有能发展为这些美德的天生倾向。他的哲学的主旨是要让人们体认内在的精神生命力,并加以最大限度的扩充与加强。所以在第七章里他虽然指出了不同的职业对人的品行会有重大的影响,但是强调真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正是人的自主性与自我选择。而在第八、九章中他指明了人只要充分发挥宿觉性和自主性,就能化解自身与环境之中的一切消极因素,进而吸取他人的长处,完善与发展自身,成为杰出人物。由此可见,孟子的人性论并不是他的仁政说的附属,也是人论以及人生哲学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理论。
公孙丑下:得道多助
第一节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1],地利不如人和[2]。三里之城,七里之郭[3],环[4]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5]非不深也,兵革[6]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7]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8],固国不以山谷之险[9],威[10]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乏至,亲戚畔[11]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第二节
孟子将朝王[12],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13]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14]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15]。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16]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17],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18]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19]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20];君命召,不俟驾[21]。’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22],宜[23]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24]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25]三:爵一,齿[26]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27]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酶德齐[28],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29],而不好臣其所受教[30]。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注释]
[1]天时:指阴晴寒暑等气候条件。地利:指城高池深山川险阻。[2]人和:指人心所向,上下团结。[3]三里之城:周围三里的城。郭:外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指比较小的城郭。[4]环:包围。[5]池:护城河。
[6]兵:武器。革:甲衣。[7]委:舍弃。[8]域:界限。此处用作动词,意为限制。封疆之界:划定的边界线。
[9]固国:巩固国防。山谷之险:山川的险阻。[10]威:用作动词,意为“威慑”。[11]畔:同“叛”。[12]朝:朝见。王:这里指齐宣王。[13]如:此处作“宜”、“当”讲。就见:前往看望。[14]造:到,拜访。[15]东郭氏:齐国大夫东郭牙。[16]孟仲子:赵岐注说孟仲子是孟子的堂兄弟,跟随孟子学习。[17]采薪之忧:生病的文雅说法。[18]要(yǎo):拦截。[19]景丑氏:齐国大夫。[20]“诺”和“唯”都表示答应,但“唯”比“诺”恭敬,所以按照《礼》的规定,父亲召唤时,答应只能用“唯”,不能用“诺”。[21]俟(sì):等待。驾:驾车。
[22]不果:结果未成行。[23]宜:恐怕。[24]慊(qiàn):不满足,欠缺。[25]达:通行的。达尊:共同尊敬的。
[26]齿:指年龄、辈分。[27]辅世:辅助国君管理社会。长民:统率百姓。[28]酶:类。齐:相当。[29]其所教:自己能指教的人。[30]其所受教:自己应接受他指教的人。
[鉴赏]
在第一章里,孟子提出了一条千百年来始终颠扑不破的真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孟子首先指出了人是战争中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他比较了决定战争胜负的三项条件:天时、地利、人和,然后正确地指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谓“人和”,就是要在国家、社会与军队中保持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和谐关系。接下来,孟子指出了有些军队占据了十分有利的地形,拥有十分精良的武器以及充足的军需物资,但却战败逃窜,他用战史上这些屡见不鲜的案例有力地论证了战争中人的因素比自然与物质上的条件相比,要重要得多。
要怎么才能最充分地发挥人的作用呢?如何才能造成人和的局面?在此,孟子抓住了最主要、也是最关键的方面:得道。也就是说,不是用小恩小惠来笼络人,也不靠权谋等手段来收服部众,而是主持公道,坚持真理,遵循原则,以德服人。总之,就是要以一种崇高的目标去引导、鼓舞人,以一种高尚的精神感化、团结百姓和部众。孟子生动地描绘了正义的事业与崇高的行为所具有的巨大道义作用以及神奇威力:“天下顺之”,也就是会得到天下人的衷心拥护和支持。
第二章则讲述了一个故事,描写了孟子怎样设法推辞齐宣王召见。他起初托词有病,不进宫去拜见齐王,却在次日出门吊唁朋友;齐王专门派医生去他家为他治病,家人谎称他已赴朝廷,并且派人在路上拦住他,让他上朝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就去了一个朋友家过宿,执意不肯听从召唤。显然,在这里,是否服从齐王的意旨,接受他的召见,这不是摆个人架子的问题,而是在为知识分子争地位与权利,孟子在为自己的做法辩护的时候,提出了以德抗位的理念,这就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孟子说有三样东西受到世人的共同尊重,即爵(即权位)、齿(指年长)与德,他这里所说的“德”是广义上的,指精神上的卓越,包括了知识、道德二方面。他认为爵并不比德更高,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意为统治者不能因为据有权位而以傲慢的态度对待掌握真理的人,换句话说,在真理面前,志于道的士人与君王是平等的。
这二章虽然从题材到体裁都不相同,但是都是十分推崇人的价值。而且,它们同孟子的其他篇章一样,观点鲜明,行文富于变化,但都能围绕着主线展开,层层深入,逻辑严密,一气呵成地阐发清楚其观点。
离娄上:爱人不亲反其仁
第一节
孟子曰:“离娄[1]之明,公输子[2]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3]之聪,不以六律[4],不能正五音[5];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6],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7]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圆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8]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
城郭不完[9],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10]泄泄犹沓沓[11]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第三节
孟子曰:“三代[12]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13];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由恶醉而强酒。”
第四节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14]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15]”
第五节
孟子曰:“人有恒言[16],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第九节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17],所恶勿施尔也[18]。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19]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20]者,鹯[21]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22]也。苟为不畜[23],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24]此之谓也。”
第十节
孟子曰:“自暴[25]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26]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27]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第十一节
孟子曰:“道在迩[28]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28],而天下平。”
第十五节
孟子曰:“存[30]乎人者,莫良于眸子[31]。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嘹[32]焉,胸中不正则眸子吒[33]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度[34]哉!”
[注释]
[1]离娄:一作“离朱”,传说是营帝时目力极好的人,据说能在百米之外望见秋毫之末。[2]公输子:即公输班,又称鲁班,春秋末年著名的巧匠。[3]师旷:春秋时晋国人,著名盲人乐师。[4]六律:即六个阳律: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黄钟。[5]五音:指中国古代音乐中的五个音阶:宫、商、角、徵、羽。[6]闻:声誉。被:蒙受。[7]引自《诗经·大雅·假乐》。愆(qiān):过错。率:遵循。[8]揆(kuí):衡量、准则、规范。[9]完:完备、牢固。[10]引自《诗经·大雅·板》。蹶(guì):颠覆,变动。泄(yì)泄:多话的样子。[11]沓(tà)沓:语多貌。[12]三代:指夏、商、周。[13]宗庙:这里指采邑(封地),因为卿大夫先有采邑然后才有宗庙。
[14]反:反思、反问自己。[15]引自《诗经·大雅·文王》。永言配命:德行永远与天命相配。[16]恒言:常言,常说的话。[17]与:犹“为”,介词。与之聚之:为他们聚集。[18]尔也:如此而已。[19]圹:同“旷”,旷野。[20]爵:同“雀”。[21]鹯(zhān):一种猛禽,像鹞鹰。[22]艾:即陈艾,可用于灸病,且存放时间越久疗效越好。[23]畜:同“蓄”,积蓄。[24]引自《诗经·大雅·桑柔》。淑:善,好。载:句首语助词,无义。胥:相,皆。及:与。溺:落水。[25]暴:伤害。[26]非:非议,诋毁。[27]旷:空。[28]迩:近。[29]亲其亲,长其长:前一个“亲”和“长”作动词,后一个“亲”和“长”作名词,宾语。[30]存:察。[31]眸(móu)子:眼珠。[32]嘹:明。[33]吒(mào):不明,朦胧。
[34]度(sōu):藏匿。
[鉴赏]
在这几章里,孟子进一步地阐发了得人心者得天下、仁者无敌的儒家理念。虽然这些观点已经在前面得到了十分精彩的阐述,但是在这里,它们又获得了更为深刻的表述,而且还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因此显示出了更大的说服力。
为了能够利用现成的国家机构来推行仁政的学说,使之对现实的政治以及社会产生直接而且巨大的影响,孟子在游说各诸侯国的君主的时候花费了很大的心机。考虑到要让统治者易于理解与接受,在这里,孟子并没有从道义的角度来讲仁政,而是着眼于统治者与一般人的根本利益作为切入点,以此来阐述行仁政的必要性。在第三章里,孟子提出了一条对于统治阶级来说有巨大警醒作用的法则:是否实行仁政,这直接关系到国家、政权的兴衰存亡,以至于个人是否能够保存生命。对于这种问题,只要不是太过无能的君王,那些打算有所作为的政治家是肯定会加以关注的。
在进一步深入地阐述上述种种思想的过程之中,孟子提出了一条十分重要的原理:“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也就是说仁政关系到人民的根本利益,是人民的迫切要求;因此,人民是仁政的天然支持者,所以,仁政是政治家能使用的最有号召力的旗帜,能够迅速地壮大自己的力量,进而战胜强大的敌人。一个政治家只要能够高举仁政的大旗,政治、军事局面就将会出现神奇的改变:所有那些为非作歹、看似强大无比的统治者就会将民众驱赶到这个施行仁政的政治家的营垒,本来很强大的敌人,实际上却变成了有利于他发展壮大的力量。水獭为渊而驱鱼,鹞鹰为丛而驱雀的精妙比喻,以及桀为商汤、纣为周武王驱民的历史事例,更是将这一关乎政治、军事成败的最大秘密清楚地揭示了出来。
离娄下: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雠
第三节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1],则臣视君如寇雠[2]。”
王曰:“礼,为旧君有服[3],何如斯可为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4]下于民;有故而去,则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5];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6],又极[7]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
第四节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8]。”
第五节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第六节
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9],大人弗为。”
第七节
孟子曰:“中也养[10]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11]。”
第八节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第九节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第十节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12]者。”
第十一节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第十二节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13]之心者也。”
第十四节
孟子曰:“君子深造[14]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
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15]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16],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第十五节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17]也。”
第十六节
孟子曰:“以善服[18]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第十八节
徐子[19]曰:“仲尼亟[20]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21],不舍昼夜,盈科[22]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23]。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24]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25],君子耻之。”
第十九节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26],庶民去之,君之存之。舜明于庶物[27],察于人伦[28],由仁义行,非行仁义[29]也。”
第二十节
孟子曰:“禹恶旨酒[30]而好善言。汤执中[31],立贤无方[32]。文王视民如伤[33],望道而未之见[34]。武王不泄迩[35],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36],以施四事[37],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第二十一节
孟子曰:“王者[38]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39]作。晋之《乘》[40],楚之《梼杌》[41],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注释]
[1]土芥:泥土杂草。[2]雠(chóu):同“仇”。[3]礼:指《仪礼》。旧君:指过去侍奉过的君主。服:指穿丧服。[4]膏泽:恩惠,恩德。[5]先于其所往:先派人到他要去的地方为他作好安排。[6]搏:捕捉。之:这里指其家人。
[7]极:穷,用作动词,意为使之穷困、走投无路。[8]徙:迁徙,离职。[9]非礼之礼,非义之义:似是而非的礼,似是而非的义。[10]中:符合中庸之道的人。养:教育,熏陶。[11]其间不能以寸:两者相差无几。[12]已:太。已甚:过分。[13]赤子:婴儿。[14]深造:获得高深的造诣。[15]资:积累。[16]原:同“源”。[17]约:简约,这里指要领,中心思想。[18]服:取胜,胜过。[19]徐子:孟子的学生徐辟。[20]亟:屡次。[21]原:同“源”。混混:通“滚滚”,水势盛大的样子。[22]科:坎,坑洼。[23]是之取尔:“取之是尔”的倒装句,意为取这个罢了。[24]浍(kuài):田间大沟渠。[25]声闻:名声,名誉。情:真实,实际情况。[26]几希:少,一点点。
[27]明于庶物:懂得事物的道理。[28]察于人伦:了解人类的常情。[29]由仁义行:顺着仁义的本性而行。行仁义:把仁义当作外部准则或手段而行。[30]旨酒:美酒。[31]汤:商开国君主名。执中:坚持中庸之道。[32]方:框框,标准。立贤无方:举拔贤人没有一成不变的条条框框。[33]视民如伤:关心老百姓就像关心受了伤的人一样。[34]而:同“如”。望道而未之见:对道的渴求如同总是看不见道一样。[35]泄:通“亵”,亵渎。迩:近。[36]三王:夏、商、周三代圣王,即禹,汤,周文王,周武王。[37]四事:禹、汤、文、武四人的事业。[38]王者:指三代圣王。[39]《春秋》:原为各国史书的通称。后专指据传为孔子所作的鲁国编年史书。
[40]《乘》:晋国史书名。[41]《梼杌》(táo wú):楚国史书名。
[鉴赏]
同《论语》进行比较,总体而言,《孟子》之中的对话、论辩以及议论体裁的文字明显更多,而且篇幅也普遍得以加长。但是,在文体上,它还是继承与发展了《论语》的语录体,书中有很多类似于《论语》的那种简短的语录。它们只表述观点,往往只有二三句话,并没有加以充分的展开与论证,但却思想深邃,耐人寻味。语录体这种体裁,最为适合用来保存民族精神导师的思想成果,虽然缺少逻辑分析,没有记录思维过程,但是其观点鲜明,读后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因此是表达思想权威的观念的有效的手段。这一篇就包含了不少语录,实际上荟萃了许多名句、格言。
《孟子》书多次论及君臣关系,这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论题。孟子坚持认为,君臣在人格之上是平等的,要始终要求君主尊重并且关心臣下。第三、四章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这种理念,提出了臣是否应忠于君,完全取决于君主对待臣下的态度。没有人有义务为昏庸残暴的君主效力。如果士人无罪被杀,那么大夫则可以挂印而去;如果人民无辜被杀,那么士人则可以离开。这样,孟子实际上否定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态度。最令那些迂儒惊恐的是,孟子使用了一种在他们看来堪称是“狂悖”的语言概括了君臣关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充分地表现了孟子对那些残暴昏庸的君主的鄙视与痛恨。
本篇里有许多语录都是讲述道德修养的,其中有几条都涉及了一个较为重大的伦理学理论问题:怎样将真正的道德与那些道德的假象区别开来,也就是说,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真实的人。首先,孟子指出了在世人之中,往往可以看到有“非礼之礼,非义之义”。显然,这是指那些为了博取他人好感、表现自己而刻意做的一些善事,或是那种带有功利目的而遵循道德法则的虚伪言行等等。这些行为具有相当大的欺骗性与迷惑力,但是,它们并不是真正合乎道德的。所以,孟子特别强调,君子不该采取这样的行为。
另外,孟子还指出:“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精辟地指明了真正的道德与道德的假象二者的不同之处。“由仁义行”是依仁义之心而行,使得纯真的情感自然显现而出的行为,是为了心灵的需要,而感到不得不做的事情,因此是一种真诚的行动,而且具有一种内在的强大精神动力,如同他在第十八章所说的如“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而“行仁义”则是将仁义当作是外在的准则来加以实行,内心并没有觉悟,或是出于某种目的刻意为之。因此,决定性的因素是心灵对仁义之心的需要,而不是将仁义道德当成饰物,用来包装自我。
离娄下: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
第二十八节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1]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2],则君子必自反[3]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4]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5]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6]哉?于禽兽又何难[7]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第二十九节
禹、稷当平世[8],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9]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10]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11]。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12]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第三十节
公都子[13]曰:“匡章[14],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15],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16]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17]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18],四不孝也;好勇斗狠[19],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20]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21]。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22],终身不养焉[23]。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第三十二节
储子[24]曰:“王使人瞷夫子[25],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第三十三节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26]者。其良人[27]出,则必餍[28]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晌良人之所之也。”蚤[29]起,施[30]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31]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32]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33]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34]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注释]
[1]存心:保存善心。[2]横(hèng)逆:蛮横、背理。[3]自反:自我反省。[4]物:事。奚宜:为什么会。[5]由:同“犹”。[6]择:区别。[7]难(nàn):责备。[8]稷:后稷,传说为周部族的始祖,又是掌管农业的五谷之神。平世:政治清明的岁月。[9]箪:盛饭的筐。[10]由:同“犹”,如同。[11]易地则皆然:交换了位置也会做同样的事。[12]被(pī):同“披”。缨冠:系好帽带。被发缨冠:古人戴帽要先束发,此形容事急仓促。[13]公都子:孟子的弟子。[14]匡章:齐国人,曾为齐威王将。匡章的父亲曾杀死其妻,也就是匡章母,匡章可能是因此事劝父为善,被逐出家门。
[15]支:同“肢”。[16]博弈:赌博下棋等游戏。[17]从(zòng):同“纵”,放纵。[18]戮:羞辱。[19]很:同“狠”。[20]责善:指责对方的过错并要求他改善。遇:意见一致。[21]贼恩之大者:最伤害感情的事。[22]屏(bǐng):弃。出妻屏子:赶走妻子,不与儿子见面。
[23]不养焉:不愿受妻儿之侍奉,以求自罚。[24]储子:战国时齐国的国相。[25]瞷(jiàn):窥视。夫子:指孟子。[26]处室:同居一室。[27]良人:指丈夫。[28]餍(yàn):吃饱。[29]蚤:同“早”。[30]施(yí):古“斜”字。这里指不从路当中走。[31]国中:指城中。[32]东郭:东郊。墦(fán):坟墓。[33]讪(shàn):讽刺。
[34]施施(yí):得意洋洋的样子。
[鉴赏]
《孟子》的这几章,主要是讲述的是“存心”,也就是存养仁德之心的必要性以及方法。同别的儒学大师一样,孟子从来不把自我修养当成完全脱离世俗生活、纯内省的心灵活动,而视其为主客体之间互动的过程。
在孟子看来,“存心”首先可以从人际关系开始,如果遇到有人对自己蛮横无理,那么,首先要做的不是去埋怨他人,更不是以牙还牙,对其加以报复,而是将此事看成是自我完善的契机,立即进行“自反”,即检查自己是否以仁、礼对待那人,如果这方面没有什么问题,那人仍然蛮横无理,就要检查自己是否对那人忠诚。如果在这几方面有所欠缺,就要自觉地清除心灵上的污垢,努力使得仁、礼存养在心。孟子认为,如果自己确实没有可愧疚之处,那就能确定那人是个蛮不讲理的“妄人”,跟“禽兽”没有什么区别,既然跟“禽兽”是没有什么可以计较的,也是说不必跟这种“妄人”一般见识,反而要以仁爱之心去对待他,直至最终感化他。这样,君子就不会为此人与此事而感到烦恼或是痛苦,即所谓君子“无一朝之患”。
在论述个体怎样去面对生活之中的矛盾、艰难与困境的时候,孟子从伦理学以及人生哲学的方面,提出了一条基本法则:“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这里所谓“终身之忧”,说的是永远的担忧,即担忧自己的道德品质不能达到理想境界。在这里他把舜的人格作为理想境界的代表,以此说明这种境界是能够达到的,而且也是应当和必须达到的,因为舜是人,我也是人,舜能做到的,我也应当能够做到;舜为天下人树立了榜样,可以传诸于后世,而我却不能,依然像一没有知觉的乡下人,这才是真正值得忧虑的。纵观《孟子》全书,不难发现他所说的“终身之忧”,还有许多深刻涵义。他指出尤其值得人们担忧的是,如同《离娄下》第十九章所说的,人区别于禽兽之处很微小,如果不注意存养,也许就会丧失人之所以为人的那些最可贵的东西,最终沦为禽兽。由此可见,孟子伦理学上的一个根本观念就是人应当有“终身之忧”,这也是他许多道德理论的基本出发点。这一观念的意义,在于要求人们坚持用最高的真善美作为标准来审视外部世界和自身,在精神追求方面始终不安于现状,时刻对环境与自身的堕落保持高度的警惕。
这里所谓“一朝之患”,说的是指生活中所遇到的麻烦,祸患,或者那些一时在心灵上引起的烦恼、忧虑、痛苦。在孟子看来,“一朝之患”不仅不该转移人们对“终身之忧”的重视,而且还能促进人们关注“终身之忧”。
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人们真正有了“终身之忧”,能够时时处处都以仁德存养己心,就不会患得患失,而是坦然的面对所遇到的一切,这样也就自然没有“一朝之患”了。由此可见,孟子哲学的一项基本使命就是:力图用追求崇高的精神境界来克服所遇到的问题与烦恼。
万章上: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第五节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1]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2]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3]之南,天下诸侯朝觐[4]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5],践天子位焉。而[6]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7]此之谓也。”
[注释]
[1]谆谆(zhūn):再三嘱咐。[2]暴(pù):暴露,公开。[3]南河:在今河南濮城镇东二十五里。[4]朝觐(jìn):朝见。[5]中国:国家的中央,指首都。[6]而:在这里同“如”,表示假设。[7]引自伪古文《尚书·泰誓》,今文《尚书》无。
[鉴赏]
在这一章,记载了孟子与其弟子讨论三代政权交接的合法依据这一问题时所进行的对话,很有意义,因为这其中含有带有民主色彩的政权观。传说中,尧把天下禅让给了舜。可是当万章就此事询问孟子的时候,孟子却予以否定:“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这里包含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观点——天下并不是属于天子个人的东西。不论是尧舜的“禅让”或是禹启的“世袭”,都只是政权交接的一种表面形式,这种形式本身并不能够决定政权交接的合法性。所谓“天子”并不是政权的所有者,而只是奉命行使政权之人。因此,天子既没有权力将政权“禅让”给贤人,更不能自作主张将政权“世袭”给儿子。
舜得到了天下,那又是谁给予他这种权力的?孟子认为,是“天与之”。表面看来这是沿袭了传统“天命神授”的说法,但是孟子接下来做了进一步解释,却赋予了“天命”、“天意”以全新的意义——“天意”实乃“民意”,“天命”其实就是人民认可并对其授权。孟子专门指出:天子能向天推荐继承人,但却无法让天一定将天下交给继承人。所谓“天与之”,并不是说天有意志,而是说天通过人事以及人的行为来显示天意。
总而言之,统治天下的权力,是人民给予的,天子并没有权力将天下给予别人。在孟子看来,只有那些获得“民意”认可的人,才能掌握天下政权,因为权力乃是属于人民的,天子乃是由民众抬举出来的。只有得到人民认可,才有资格做天子;而那些得到天子任命的人,只有资格做诸侯;那些得到诸侯任命的人,只有资格做大夫——一切的权力,归根到底还是来自于人民大众。他的观念与民主政治里权力属于人民的思想是完全兼容的。然而,遗憾的是在古代中国,人们并没有采用一种制度化的民主程序来实行孟子的这种思想观念。
万章下:孔子为圣之时候者
第一节
孟子曰:“伯夷[1],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2]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的时候,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3]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4]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5]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6],必以其道。遗佚[7]而不怨,阨穷而不悯[8]。与乡人处,由由然[9]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10]于我侧,尔焉能浼[11]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12]。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13]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14]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候者[15]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16]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17]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18]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第三节
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19],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20],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21]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22]也,入云则入[23],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24]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25],帝馆甥于贰室[26],亦飨[27]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28]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第四节
万章曰:“敢问交际何心也[29]?”孟子曰:“恭也。”曰:“却之却之[30]为不恭,何哉?”曰:“尊者赐之。曰[31]: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32],其交也以道,其馈[33]也以礼,斯可受御与?”曰:“不可。《康诰》[34]曰:‘杀越[35]人于货,闵[36]不畏死,凡民罔不譈[37]。’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38]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39]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40]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41],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曰:“事道也。”“事道奚猎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42],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为之兆[43]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44]也。孔子有见行可[45]之仕,有际可[46]之仕,有公养[47]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注释]
[1]伯夷:商代孤竹君之长子,他反对武王伐纣。周立后,他义不食周粟,与其弟叔齐饿死于首阳山。[2]横(hèng)政:不讲道理的政治。[3]顽:有“贪”的意思。[4]伊尹:名挚,商朝初年人,曾辅佐商汤王讨伐夏桀。[5]柳下惠:春秋时鲁国大夫展禽,因家有大柳,因号柳下惠。一说“柳下”是其食邑,“惠”是他的谥。
[6]进不隐贤:受到任用时不隐藏自己的才能。[7]遗佚(yì):得不到任用。[8]阨:同“厄”,困。悯:忧愁。
[9]由由然:愉快的样子。[10]袒裼(tǎn xī):露臂。裸裎(chéng):露身。[11]浼(měi):污染。[12]淅:淘米。接淅而行:淘好了米,等不及做饭就匆忙离开。[13]速:时间短。[14]任者:勇于承担重任的人。[15]时者:顺应时代变化的人,按照具体情况做事的人。[16]金:指镈(bō)钟等乐器。玉:指石磬等乐器。金声而玉振:奏乐时先击铸钟开头,后击石磬收尾。[17]条理:动词,使乐曲有层次、节奏。[18]由:通“犹”。[19]挟(xié):倚仗。长:年长。[20]孟献子:春秋时鲁国大夫仲孙蔑。[21]费:战国时小国,在今山东费县西南。[22]亥唐:晋国人。晋平公时贤人,不愿为官,隐居穷巷。[23]入云:是云入的倒装句。云:说。入云则入:叫进入才进入。下数句仿此。[24]蔬食:粗糙的饮食。
[25]尚:同“上”。帝:指尧帝,也是舜的岳父。[26]甥:古时称妻子的父亲叫外舅,所以,女婿也称“甥”。贰室:副宫,即天子招待客人的宫邸。[27]:飨(xiǎng):宴请。[28]用:以。[29]交际:指人际交往特别是礼尚往来。何心:以什么样的心态。[30]却:推却,拒绝。两个“却之”连用表示一再拒绝。[31]曰:这里指被送礼者的心里所想。[32]御:这里意为拦路抢劫。御人于国门之外者:指在城外拦路抢劫的人。[33]馈:馈赠。[34]《康诰》:《尚书》篇名。[35]越:抢劫。[36]闵:同“暋”(mǐn),愚顽蛮横。[37]罔(wǎng):无。譈(duì):怨恨。[38]礼际:来往礼节。[39]比:同,一律。[40]充类至义之尽:推论到道义的极点上来说。[41]猎较:古时一种风俗,打猎时互相争夺猎物,得之以祭,时俗所尚,以为吉祥。[42]簿正祭器:根据簿书纠正祭祀所用物品的制度。[43]兆:始,引申为尝试,试行。[44]淹:停留。[45]行可:能实行自己的主张。[46]际可:君臣之间交往还算可以。[47]公养:只是被养起来而已。
[鉴赏]
对于仕途进退,儒家的基本态度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至于何时可以做官,何时不可做官,古代圣人的做法并不一致。但基本而言,不能为了做官而不择手段,丧失原则;做了官就要尽到责任,努力为民众为国家办实事。
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这四位都是仁者,但是他们对待做官一事,态度却各不相同。
孟子评论这四位圣人说:伯夷,乃清高之圣人;伊尹,乃负责之圣人;柳下惠,乃随和之圣人;孔子,乃适时之圣人。而且,孔子堪称是集大成者。孟子用演奏音乐来比喻集大成,就是“金声而玉振”。所谓“金声”,也就是在钟声的引导下开始奏乐,而“玉振”则是以玉磬之音来收尾。因此,“金声而玉振”指的是一首乐曲的整个演奏过程,各种音乐的表现手段的恰当配合,最终完美地表达出乐曲的主题。可见,孟子在此处所说的“集大成”,是赞颂孔子不拘泥于特定的道德观念与生活方式,而根据具体的情况灵活作出正确的决定,在不同的情境之中所表现出的各种美德。因此,孟子才说:“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按照孟子的看法,从完善世界的方面来看,坚持原则与适应环境二者同样重要,一定要做到二者兼顾,不能顾此失彼。这实际上也就是实行儒家的中庸之道,将这二方面完美地结合起来,并且巧妙地加以平衡。这样,那种理想人格、最崇高的精神境界就会在这一过程之中出现。
告子上: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第一节
告子[1]曰:“性犹杞柳[2]也,义犹桮棬[3]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柘棬。”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棬乎?将戕贼[4]杞柳而后以为枯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第二节
告子曰:“性犹湍水[5]也,决[6]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孟子曰:“水信[7]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8]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9]而跃之,可使过颡[10];激[11]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第三节
告子曰:“生之谓性[12]。”
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欤?”
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第四章告子曰:“食、色[13],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
曰:“彼长而我长[14]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
曰:“异于白[15]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欤?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
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
曰:“耆秦人之炙[16],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欤?”
第六节
公都子[17]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18]兴则民好善,幽、厉[19]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20],以瞽瞍[21]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22]。’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欤?”
孟子曰:“乃若其情[23],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24]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25]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26]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27]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第七节
孟子曰:“富岁[28],子弟多赖[29];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30]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31],播种而耰[32]之,其地同,树的时候又同,淳然而生,至于日至[33]的时候,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34],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35]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36]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37]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38],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39],天下莫不知其姣[40]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41]之悦我口。”
第八节
孟子曰:“牛山[42]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43]也,斧斤[44]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45],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46]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47]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48]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49]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50]。惟心之谓与?”
[注释]
[1]告子:姓告,名不害,战国思想家,曾学于墨子。
[2]杞(qǐ)柳:一种树木,也称柜柳,枝条可以用来编成用具。[3]桮棬(bēiquān):用木材或枝条加工制成的杯盘。[4]戕(qiāng)贼:残害。[5]湍(tuǎn)水:急流的水。[6]决:打开缺口。[7]信:诚,的确。[8]就:趋向。[9]搏:拍打。[4]颡(sǎng):额头。[11]激:阻拦水流。[12]性:“性”字从“生”,古代“性”与“生”读音相同,这里用“性”字的构成来说明性是指天生的本性。[13]食:饮食欲望。色:性欲。[14]前一个“长”是形容词,意为年长;后一个“长”用作动词,意为尊敬。
[15]异于:这两个字是多出来的,应删。白:使动词,以……为白。[16]耆(qí):同“嗜”,喜好。炙(zhì):烤肉。[17]公都子:孟子的弟子。[18]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19]幽、厉:周幽王、周厉王,相传二人都为暴君。[20]象:舜的同父异母弟。[21]瞽瞍(gǔsǒu):舜的父亲。据《孟子·万章上》,瞽瞍与象曾图谋害死舜。[22]微子启、王子比干:二人都是商纣王的叔父。商纣王昏淫无道,二人都曾劝谏。纣王不听,并将比干剖腹取心。微子则离开了纣王,周朝建立后,微子被封于宋。[23]乃若:至于。情:性情。[24]才:同“材”,材质,资质。[25]铄(shuò):用火从外部加热。
[26]蓰(xǐ):五倍。无算:无法计算。[27]引自《诗经·大雅·烝民》。烝民:指广大民众。秉:执持。彝:常则。懿(yì):美好。[28]富岁:丰年。[29]赖:即“懒”。
[30]尔殊:这样不同。[31]麰(rnóu)麦:即今大麦。[32]耰(yōu):平整土地用的农具。这里作动词。[33]日至:这里指夏至。日至有冬至和夏至之分。[34]硗(qiǎo):土地坚硬不肥沃。[35]龙子:身世不详,可能是古代一个学者。[36]蒉(kuì):盛土的草包。[37]易牙:春秋时齐桓公的宠臣,据说善于烹调。[38]师旷:春秋时晋国著名的音乐家。[39]子都:古代著名的美男子。
《诗经·郑风·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疑是郑庄公时的公孙闳,字子都。[40]姣(jiāo):美貌。
[41]刍(chú):本指喂牲口的草料,这里指吃草的家畜。豢(huàn):指吃谷类的家畜。[42]牛山:齐国都城东南郊的一座山。[43]郊:用作动词。大国:大都市。[44]斤:一种横刃的斧子。[45]息:生息,生长。[46]蘖(niè):树木被砍伐后再生出的萌芽。[47]濯(zhuó)濯:光秃的样子。[48]有:同“又”。梏(gù)亡:被搅扰而致死。[49]违:离。[50]乡:同“向”。
[鉴赏]
性善论是孟子整个学说之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也是孟子其他思想主张的理论基础。对于人性,在战国的中、后期有几种各不相同的看法,除了性善论外,还有四种观点:一、人性无所谓善,也无所谓不善;二、人性既可为善,也可为不善;三、人性有善也有不善;四、性恶论。在孟子的时代,告子所提出的人性无所谓善,也无所谓不善的观点影响最大,孟子就与他展开了四个回合的辩论。
在第一个回合之中,孟子首先指出告子的人性论所具有的危害。告子将人性比作杞柳,将道德仁义比为器皿,认为人性之所以有仁义道德,就好比是用杞柳为材料来制作杯盘。这样,他就阐明了人性本来无所谓善的观点,因为仁义道德是人为而成的。然而,孟子在这里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理论上的重大问题:用杞柳制成杯盘,这就破坏了杞柳这种树木的本性,难道说推行仁义就是要破坏人的本性吗?也就是说,如果将仁义视为人性之外的东西,就存在将人性同仁义对立起来的危险,就会以仁义来束缚人性。结果,后世确实出现了这一严重的现象。当然,这些后果不是告子的人性论的罪过,而是后世的统治者以及那些信奉儒学的假道学而造成的。但是,孟子的驳难至少突出了这一理论问题。
第两个回合辩论的问题是人性是否具有天然倾向。告子的回答自然是否定的,他以湍急的流水作比喻,从东边开缺口水就流向东,从西边开缺口就流向西,人性也类似与此,无所谓善或是不善。孟子则巧妙地利用这一比喻本身所提供的机会,来反击告子。他说水流固然不会必定要朝东流或是朝西流,难道也会不分上下吗?水往低处流,这正是水的本性,与此相似,人性趋于善,这也是人的本性。孟子的这一说法在后来遭到了荀子强力挑战,此为后话。而在这里孟子则清楚地阐明了自己的一个观点:他所谓之人性善并不是说人先天具备美德,只是说人性天然倾向于善,也就是人天生具有道德的萌芽,但是如要让它们成为美德,仍需进行艰苦的自我修养。
第三个回合讨论的问题,是人性概念的本身涵义。告子根据文字学,从“生”字说明“性”字的意义,认为性是与生俱来的,并不是后天形成的,也就不是人为的。虽然孟子在他的书中不断地谈论人的天然倾向,但他更为重视从人的本质来把握人性。孟子十分善辩,他通过解释告子的观点,将“生之为性”归结为“白之为白”,然后用归谬法驳斥了告子:他的观点必将导致将人性与动物之性等同起来。在这个问题上,孟子的思维是:告子只注意到了那些天生相似的现象,而抹杀了不同事物之间所具有的本质区别。
第四个回合争论的是人性的内容以及其具体表现。告子认为,人性也就是“食色之欲”,这与他在前面三个回合之中提出的观点是相一致的。他进一步的说明了自己的看法,并提出仁是人的内在情感,而义则完全是外在之物,也就是说它们并不属于人性。孟子则主要批判了义是外在之物的观点。告子认为,仁乃是自我对家人的情感,而义则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一种关系,因此,他作出了内外之分。孟子只是指明义同仁一样,是人的道德观念与情感,因此不可能是外在的,就如同我喜欢秦国的烤肉无异于喜欢自家的烤肉,这种对烤肉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外在的东西。应当说,告子和孟子分别触及到的是义的两个不同方面,其实并不矛盾。在与告子的辩论之中,孟子确立了他的人性论的主要观点,此外,他还针对别的人性论观点,更为深入地展开了他的性善论。这些论述,大都围绕着人性论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恶的起源。他在这里将恶归罪于环境,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则把恶同人的感官之欲相联系,这是由他的性善论的基本立场所决定的。
告子下:人皆可以为尧舜
第一节
任人有问屋庐子[1]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
“色与礼孰重?”曰:“礼重。”
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2],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屋庐子不能对。
明日之邹,以告孟子。
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3]?不揣[4]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5]。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6]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7]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8]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9],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第二节
曹交[10]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11],则为无力人矣。今日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12],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13],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14],愿留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第四节
宋轲[15]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16],曰:“先生将何之?”
曰:“吾闻秦、楚构兵[17],我将见楚王说[18]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19]焉。”
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20]。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21]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第六节
淳于髡[22]曰:“先名实[23]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24]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
“一者何也?”
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鲁缪公的时候,公仪子[25]为政,子柳[26]、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27]而亡,秦缪公用之而霸。
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欤?”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28],而河西善讴[29]。绵驹处于高唐[30],而齐右[31]善歌。华周、杞梁[32]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曰:“孔子为鲁司寇[33],不用,从而祭,燔肉[34]不至,不税冕[35]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36],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第七节
孟子曰:“五霸[37]者,三王[38]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日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日述职。春省[39]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40],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41]在位,则有让[42]。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43]。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44]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45]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46]。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47],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48],官事无摄[49],取士必得[50],无专杀[51]大夫。’五命曰:‘无曲防[52],无遏籴[53],无有封[54]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55]君之恶其罪小,逢[56]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注释]
[1]任:春秋时国名,故址在今山东济宁。屋庐子:孟子的弟子。[2]亲迎:按照古代婚礼,自诸侯到百姓都有新郎亲迎新娘的礼节。[3]於(wū):语气词。何有:有什么难。[4]揣:度量。[5]岑(cén)楼:尖顶高楼。[6]钩:衣带钩。一钩金:即一衣带钩那样一点点金。[7]翅:同“啻”,只。奚翅:岂止。[8]紾(zhěn):折,扭转。
[9]处子:处女。[10]曹交:赵岐注为曹国君主的弟弟,名交。[11]一匹雏:一只鸡。[12]乌获:传说中古代有大力气的人。任:负担,这里指重量。[13]弟:通“悌”,悌的基本精神是敬长。[14]假馆:借住处。[15]宋轲(kēng):战国时宋国著名学者,一作宋钘,反对战争,主张“见侮不辱”,“使人不斗”。[16]石丘:地名,所在不详。[17]构兵:交兵,作战。[18]说(shuì):劝说。
[19]遇:说而相合。[20]指:同“旨”,大概,大意。[21]号:提法,名义。[22]淳于髡(kūn):复姓淳于,名髡,战国时齐国著名辩士。[23]先:注重。名:名声。实:指功业。[24]三卿:指上卿、亚卿、下卿。一说指相、将和客卿。[25]公仪子:即公仪休,曾任鲁国相。[26]子柳:即泄柳,鲁缪公时曾任卿。[27]百里奚:秦穆公时为大夫。传说曾以五张羊皮的身价卖身为奴,后被秦穆公重用。[28]王豹:卫国人,一说齐国人,善于唱歌。淇:水名,源于河南林县,向东南流入卫河。[29]河西:黄河之西,指卫国境内。讴:唱歌。[30]绵驹:齐国人,也善于唱歌。高唐:齐国西部城邑,今山东禹城西南。[31]齐右:齐国西部。[32]华周、杞梁:都是齐国人,据《说苑·善说》二人作战而死,其妻向城而哭之,城为之崩塌。[33]司寇:司法官。[34]燔(fán)肉:祭肉。按照古礼,宗庙社稷等祭祀结束后,须将祭肉赐给大夫。[35]税(tuō):同“脱”。不税冕:形容匆忙,连祭祀时戴的帽子都等不及脱,这是夸张的说法。
[36]以微罪行:找个较小的错误为借口离开鲁国(隐藏真正的原因)。[37]五霸:有好几种说法,除齐桓公、晋文公二人通常都被列入外,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等人亦曾被列入其中。[38]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39]省:视察。[40]庆:奖赏。[41]掊(pǒu)克:聚敛,这里指善于聚敛的人。
[42]让:批评,处罚。[43]六师移之:出兵讨伐。[44]搂:挟持。[45]葵丘:地名,在今河南考城东三十里。
[46]束牲载书而不歃(shà)血:捆缚了祭品,把盟书放在上面,但没有歃血。[47]无易树子:不要改换已经确立的太子。[48]士无世官:士人不能世袭官职。[49]摄:兼职。[50]得:得当。[51]专杀:专断擅杀。[52]曲防:到处筑堤防。[53]遏籴(dí):阻碍别国来采购粮食。[54]封:把土地封赏给人。[55]长:助长。[56]逢:逢迎。
[鉴赏]
伦理学之中有一个十分紧要的大问题,就是怎样把道德的纯洁性与可行性结合起来,也就是说既要保持道德的高尚,又不能使它高不可攀。儒家历来都特别重视这个问题,以为圣人之道不远人,远人不可为道。《中庸》提出君子之道如同走远路,要从近的地方开始;又像是登高,必定是从低处出发,但是不一定能达到山顶;在这里孟子则着力阐发了这个道理。
首先,礼同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欲望与需要是并行不悖的。在儒家看来,礼不抹杀人的日常需要,而且它还使人的日常生活能得到保证,保持和谐。儒家历来强调在精神性方面,礼要高于日常生活,但是他们竭力避免将礼同人的日常生活对立起来。在第一章里,孟子反击了那种有意将这二方面加以对立来非难儒家礼学的做法。任人假设了一个少有的两难处境来逼迫孟子的弟子屋庐子来否定其提出的一般观点:“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虽然屋庐子对这圈套束手无策,但孟子却胸有成竹,他对屋庐子说,回答这种问题并不困难。问题的关键就是要抓住根本,不要以枝节问题去否定根本原则。如果拿男女饮食至关重要的方面与礼的细微方面来进行比较,前者的重要性与首要性自然是很明显的。然而,如果从根本的方面来看,礼的重要性则十分明显。孟子善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此,他让弟子转问那个任人:扭折兄长的手臂,夺取他的食物,否则就得不到吃的;翻越东邻之墙壁,搂抱他家的处女,强娶为妻,否则就得不到妻子,你会做这种事吗?这样就使对方无言以对。其实,孟子历来重视个体生命的价值,在礼与生命不能两全的时候,他一向都主张只要无损于人的尊严、社会正义,以及人民和国家的根本利益,生命的价值就应当高于礼。
其次,道德修养并不是能与不能的问题,而是为与不为的问题。在第二章里,孟子针对曹交既想行善学圣人,又不知怎么着手的心理状态,强调学习圣人只要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去做,有些事其实是不难的。他把尧舜之道归为孝悌,就像与长者同行,如果快步抢在前头,就是不悌;相反,如果慢慢跟在后面,就是尊重长者,这就是悌,就是依照圣人的样子做了。慢走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其实,儒家道德是随处都可入手的,就看你是否愿意去做。因此,在曹交提出要拜他为师的时候,孟子回答说,圣人之道如同大路,并不难找,世人的通病是不愿寻求,如果肯诚心学圣人之道,老师自然会有很多。当然,孟子在这里所说的只是儒家道德的初步,指明了在日常就随时可以学圣人,但并没有将儒家的道德修养降低为简单的行为模仿。
再次,孟子说明了,尽管道德法则不应违背人情,要能为普通人所接受,但是,思想家与社会活动家不应以世人所向往的那些功利目的去迎合他们,而要以高尚的精神来引导整个国家与社会。第四章的宋轲打算去楚、秦两国,以战争不利于他们自身来说服他们罢兵。孟子从他一贯的立场出发,指明了在一个国家,君臣上下、乃至整个社会都只知逐利,必将祸患无穷,只有以仁义为指导,才是王道。应当指出的是,宋轲以利害关系去说服罢兵,并不等同于要整个国家都去追逐利益,在这里,孟子悄悄地转换了论题;而且以利害关系去说服统治者停战也可以一试的办法,如果完全不谈及利害关系,就过分理想主义了。然而,就以什么样的观念去引导社会而言,孟子在这里所说的实在是包含了真理。
告子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
第九节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1],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2],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第十一节
白圭[3]曰:“丹之治水[4]也愈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5]。水逆行谓之洚水[6]。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第十二节
孟子曰:“君子不亮[7],恶乎执[8]?”
第十三节
鲁欲使乐正子[9]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
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为喜而不寐?”曰:“其为人也好善[10]。”“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11],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12]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诎诎[13],予既已知之矣。’诎诎之声音颜色距[14]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15]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第十四节
陈子[16]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之,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17]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第十五节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18],傅说举于版筑[19]之间,胶鬲[20]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21],孙叔敖[22]举于海,百里奚[23]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24]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25]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26]于虑,而后作。征[27]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28],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第十六节
孟子曰:“教亦多术[29]矣,予不屑[30]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注释]
[1]乡:同“向”,向往。乡道:向往正道。[2]约:缔约。与国:盟国。[3]白圭(guī):名丹,字圭,曾任魏国相,善于筑堤治水。[4]丹之治水:据《韩非子·喻老》记载,白丰治水的方法主要是筑堤塞穴,所以孟子指责他“以邻国为壑”。[5]壑(hè):沟壑,这里指受水处。[6]洚(hóng):大水泛滥。[7]亮:同“谅”,诚信。[8]恶:何,如何。执:操守,保持。
[9]乐正子:复姓乐正,名克,孟子的学生。[10]好善:指乐于听取善言并采纳之。[11]优:充裕。优于天下:治天下都足够了。[12]轻:易,容易。轻千里:不以千里为远。[13]池(yí)池:自满自足的口气。[14]距:同“拒”。[15]谗:说坏话陷害人。谄:巴结奉承。面谀:当面讨好逢迎。[16]陈子:即陈臻,孟子弟子。[17]周:接济。[18]畎(quǎn):田间小沟。舜发于畎亩之中:传说舜曾经耕于历山。[19]傅说(yuè):商朝武丁时的相。版筑:在夹板中填土,再夯实成墙。传说傅说曾筑傅岩墙,后为帝武丁所举用。[20]胶鬲(gé):殷代贤人,纣王时隐居民间。周文王在贩卖鱼盐的商人中找到他,举拔他为大臣。[21]管夷吾:即管仲,曾辅佐齐桓公建立霸业。士:这里指狱官。[22]孙叔敖:楚庄王时楚国的令尹,曾在海边隐居。[23]百里奚:秦穆公时为大夫。传说曾以五张羊皮的身价卖身为奴,后被秦穆公重用。[24]拂乱:打乱。[25]曾:同“增”。
[26]衡:同“横”,意为阻塞。[27]征:征兆,迹象,这里用为动词,意为表现为。[28]法家:掌握法度的大臣。拂(bì):借为“弼”。拂士:辅弼之士。[29]术:方法、方式。[30]不屑:不值得。
[鉴赏]
整个儒学的核心就是主张修身为本,由此,不少人错误地以为,儒家关心的只是个人道德行为。其实,儒家心目中首要关切的是全社会的精神价值取向,修身为本是服务于这一目的的,这也是贯穿《孟子》全书的一个主要论题。
战国时期是个崇尚功利的时代,不断发生的残酷战争迫使统治者拼命想要增强实力,这也是强调富国强兵的法家在当时大为兴盛的根本原因。孟子在第九章里,指出了,这种时代的追求和思想路线的荒谬以及危害。他从根本上否定了那个时代所崇尚的价值取向。根据他的分析,那些受到人们广为赞赏的“良臣”,其长处就是为国君开辟土地,增加财富,还有就是擅长于外交之道,能争取到盟国的支援,擅于带兵、指挥有方,战则必胜。但是孟子指出,如果国君不志于仁,那么这些能臣的才能就是为暴君增加财富,辅佐这种暴君就是为害于天下。他还预言,如果坚持这种路线,即使将天下都交给他,他也是坐不稳的。由此,孟子将当时人们视为的“良臣”,轻蔑地称其为“民贼”,也就是为害百姓之人。
在这里,孟子并不是要否定治国才能的作用,也不是想要刻意贬低那些杰出的政治家、理财家、外交家与军事家的个人影响,他的“民贼”之说,只是一种批判手法,从后果来揭露了功利主义的本质所在,着重说明了精神价值导向才是决定国家命运的最重要的因素。否则,不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能人,即使一时能取得巨大的成就,最终也必定会毁于一旦。秦国二世而亡可说是孟子此说的明证。
“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这一道理同样适用于国家。如果国内没有严守法度的大臣,如果无人对国家政治进行监督,又没有外患形成压力,这个国家往往就很容易垮。总之,逆境与忧患能刺激人们奋发图强,努力壮大自己;而长期处于安乐之中,人们就容易怠惰,人心容易涣散,从而导致国家衰落。孟子的这些见解,不论是在古代还是在今天,都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
第一节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妖寿不贰[1],修身以俟[2]之,所以立命也。”
第二节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3]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4],非正命也。”
第三节
孟子曰:“求则得之[5],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第四节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6]而诚,乐莫大焉。强恕[7]而行,求仁莫近焉。”
第五节
孟子曰:“行之而不著[8]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第六节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9],无耻之耻[10],无耻矣[11]。”
第七节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12]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13]?”
第八节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14]。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15]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第九节
孟子谓宋句践[16]曰:“子好游[17]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18];人不知亦嚣嚣。”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第十二节
孟子曰:“以佚道[19]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20],虽死不怨杀者。”
第十三节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21]如也,王者之民嗥嗥如[22]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23],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24]所过者化,所存[25]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第十四节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26]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第十五节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27]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28]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第十六节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29]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30]。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31]也。”
第十七节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
第十八节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32]者,恒存乎疢疾[33]。独孤臣孽子[34],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第十九节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35]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第二十节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36]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37],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38]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第二十一节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39]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40]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41]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42],见于面,盎[43]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注释]
[1]妖(yāo):短命。寿:长寿。不贰:专一不变。[2]俟(sì):等待。[3]岩墙:高而危险的墙。[4]桎梏:刑具。桎梏死者:指犯罪被处死。[5]之:指人的善性。
[6]反身:自我反省。[7]强:勉力,努力。恕:指推己及人的恕道。[8]著:明白。[9]无耻:没有羞耻之心。[10]无耻之耻:对于没有羞耻之心感到羞耻。[11]无耻矣:这里指不再有羞耻之事。[12]机变之巧:指运用权谋机诈与算计的技巧。[13]何若人有:怎能比得上别人呢?[14]势:指权势地位。[15]亟:急速,立刻。[16]宋句践:人名,姓宋名句践,不见于他书,生平不详。[17]游:指游说诸侯。[18]嚣嚣:形容人自得自在,不介意得失的样子。[19]佚:通“逸”。佚道:使百姓过安逸生活的政治路线。[20]以生道杀民:指不得已而运用刑杀的手段,而出发点和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民众更好地生活。[21]驩(huān):同“欢”。虞:通“娱”。[22]嗥嗥(hào)如:广大自得的样子。[23]庸:酬谢功劳。[24]君子:指圣人。[25]存:停留之处。
[26]仁言:有关仁德的说教。仁声:体现仁德的音乐。
[27]良能:天生的本能。[28]孩:幼儿的笑。孩提之童:指抱在怀里刚会笑的幼儿。[29]豕(shǐ):猪。[30]几希:很少。[31]沛然:大水奔涌的样子。御:抵抗。
[32]德慧术知:德行、智慧、道术、才能。[33]恒:常常。存乎:在于。疢(chèn)疾:灾患。[34]孤臣:被疏远的臣子。孽子:古代常一夫多妻,非嫡妻所生之子叫庶子,也叫孽子,地位卑贱。[35]容悦:取悦于人。
[36]王:用作动词,指做天下的王。不与存:不在其内。
[37]故:指灾难病死等不幸事故。[38]怍(zuò):惭愧。
[39]所性:视为本性的。[40]大行:指理想、抱负行于天下。[41]分:本分,职分。[42]色:气色。睟(suì)然:颜色润泽的样子。[43]盎(àng):显露。
[鉴赏]
这一部分构建了儒家人生哲学的基本框架,论述了人们应怎样去度过一个富有意义的、成功而且愉快的人生,着重说明了树立什么样的幸福观。为此,孟子深刻地阐述清楚了个人奋斗以及个人命运之间的关系。
孟子的整个人生哲学,其理论基础就是心性学说。他的心性论是其对儒家哲学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因此后世学者将他视为儒家心性之学的主要奠基者。在本篇的第一章所提出的尽心、知性、知天的这一递进关系正是他的心性学说的最高概括,包含了十分丰富的思想。根据孟子的哲学,人之本性,也就是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的地方,就是恻隐心、羞恶心、辞让心和是非心,这是人人生来皆有的,它们正是仁、义、礼、智的萌芽,潜藏了人的完善与发展的全部可能性,乃是人最宝贵的。因此把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最充分地加以发展和实现,也就是对人性有了最为深刻的认识。真正地认识了人性,就会有仁的自觉,这样就能去体认、把握天道。因仁爱生,乃生生不已之意,而天道正是生生不已之道。仁既是人的精神生命力,也是宇宙生命力的表现。另外,天还代表了神圣性与必然性,因此,一个人只要“存其心”、“养其性”,就会明白自己所必须要做的事情以及那些必须要接受的命运,在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时实行仁义之道。这就是孟子所谓“事天”,也就是说,实行自己无可推卸的神圣使命。他认为,如此一来,人自然就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有了安身立命之处以后,人自然就会有羞耻之心,对于那些自己心灵上的污垢,品行和才能上的缺点以及思想言行之中的错误就会有一种非常敏锐而又痛切的感觉。正是有了这种羞耻之心,人才会痛改前非,真正地发奋努力,这样才能有所作为。
虽然君子以“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为乐,但是,这还不是他们安顿性命的根基之所在。因为,是否能够平天下,定四海之民,这还决定于各种外部条件,君子把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置于崇高精神追求之中,而不是决定于外部事物。这样,他们安顿性命的根基,不会因为自己身居要职而有所增加;也不会因为自己身居陋巷而有所减少。正因为此,这个根基才是最坚实的。孟子专门指出,君子安顿性命的根基乃是扎根于心灵之中的仁、义、礼、智。只要建立了这种根基,不论个人的命运如何,他们的心神总会恬静怡然,在生活中总能自得其乐——这正是儒家所崇尚的理想人格、理想的人生态度以及生活方式。
尽心下:民为贵,君为轻
第二节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1]不相征也。”
第三节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2],取二三策[3]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4]也?”
第七节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5]耳。”
第八节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6];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第九节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7];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第十节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8],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
第十四节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9]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10]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11]既成,粢盛既絜[12],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第十五节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13]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14],鄙夫[15]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16]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17]之者乎?”
第二十节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18]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第二十一节
孟子谓高子[19]曰:“山径之蹊间介然[20]用之而成路,为间[21]不用,则茅塞[22]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第二十二节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23]。”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24]。”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25],两马之力与?”
第二十三节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26],殆不可复。”孟子曰:“是为冯妇[27]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28],莫之敢撄[29]。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30]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
第二十四节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31]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第二十五节
浩生不害[32]问曰:“乐正子[33]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34]之谓善,有诸己[35]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36]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37]。”
第二十八节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第二十九节
盆成括[38]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39],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第三十一节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40]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41],无所往而不为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饫[42]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饫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第三十二节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43]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44]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第三十四节
孟子曰:“说[45]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46]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47],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48]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第三十五节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49]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第三十七节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50],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51]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
曰:“如琴张、曾皙、牧皮[52]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嘐嘐[53]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54]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絮[55]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56]乎!乡原,德之贼也。’”
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57]?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58]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
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
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絮,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59],恐其乱苗也;恶佞[60],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61],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62]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63]矣。”
[注释]
[1]敌国:指地位相等的国家。“敌”在这里是同等的意思。[2]《武成》:《尚书》的篇名。现存《武成》篇是伪古文。[3]策:竹简。古代用竹简书写。[4]杵(chǔ):舂米或捶衣的木棒。今所见《武成》有“血流漂杵”语。[5]一间:相距不远,表示没有多少区别。[6]御暴:抵抗残暴。[7]妻子:妻子和儿女。[8]周:足。杀:指饿死。[9]社稷:社神和稷神,也就是土地神和谷神,引申指国家、政权。[10]丘:众。丘民:广大民众。[11]牺牲:供祭祀用的纯色牲畜。[12]粢盛:祭祀时盛在祭器中的黍稷等。絮:同“洁”,清洁。[13]顽:有“贪”的意思。[14]薄:刻薄。敦:敦厚。[15]鄙夫:心胸狭窄的人。[16]兴起:感动奋发。[17]炙(zhì):烤。亲炙:比喻亲身受到教诲。[18]昭昭:清楚明白。[19]高子:齐国人,孟子的弟子。[20]径:山路。蹊(xī):人行处。山径之蹊:泛指很窄的山间小路。介然:本指意志专一而不旁骛,这里是经常不断的意思。[21]为间:即“有间”,为时不久。[22]茅塞:茅草堵塞。[23]尚:超过,高于。声:音乐。[24]追(duī):钟纽,即古钟上端用于悬挂的眼。蠡(lí):啮木虫。这里指钟纽因使用时间长久好像被虫咬过要断的样子。[25]轨:车辙。[26]发:开仓救济。棠:地名,在今山东即墨南。复为发棠:重新劝齐王打开棠地的粮仓赈济灾民。过去齐国灾荒时,孟子曾劝齐王开棠地粮仓赈济灾民,故有此说。[27]冯妇:人名,姓冯,名妇。[28]嵎(yú):山势弯曲险阻处。[29]撄(yīng):迫近。[30]攘(rǎng)臂:捋起袖子。[31]臭(xiù):气味。这里指美好的气味。[32]浩生不害:姓浩生,名不害,齐国人。[33]乐正子:孟子的弟子。[34]可欲:可以追求的,值得喜欢的。[35]有诸己:善确实存在于他身上。[36]大而化之:指远大而且融通的境界。[37]二之中、四之下:指介于善、信之间,在美、大、圣、神之下。[38]盆成括:姓盆成,名括。[39]小有才:有点小聪明。[40]穿逾:钻狗洞翻墙头,指做见不得人的事。[41]尔汝:古代尊长对卑幼称“尔”、“汝”,若平辈用“尔”、“汝”相称则表示轻蔑。无受尔汝:不愿受到别人的轻蔑。实:真实思想。[42]饫(tiǎn):取。[43]带:束腰的带子。朱熹注:“古人视不下于带,则带之上乃目前常见至近之处也。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不下带指平常浅近的意思。[44]芸:除草。[45]说(shuì):向……进言。[46]榱(cuī)题:也叫“出檐”,指屋檐的前端。[47]方丈:一丈见方。食前方丈:吃饭时面前一丈见方摆满了食物。[48]般(pán)乐:玩乐。
[49]虽有不存:指善的本性丢失不存。[50]党:故乡邻里。狂简:志向大,但做事粗疏轻率。[51]狷(juàn):拘谨,有所不为。[52]琴张:春秋末年人,与孔子同时,《左传》记载孔子曾阻止他赴卫国吊丧。但此人不见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曾皙:名点,孔子弟子,曾参之父。牧皮:此人未见他书,无考。[53]嘐(xiāo)嘐:志高言大的样子。[54]夷:语气词,转折口气。[55]不屑不絮:不屑于做不洁之事。[56]原(yuàn):同“愿”,谨慎善良的样子。[57]踽(jǔ)踽凉凉:独自走路孤单凄凉的样子。[58]阉(yān)然:像宦官那样的驯服样子。[59]莠(yǒu):狗尾草,样子有点像谷子。[60]佞(nìng):用花言巧语讨好人。[61]郑声:郑国的音乐。孔子曾说“郑声淫”。[62]经:常。反经:返回恒常的正道。[63]慝(tè):邪恶。
[鉴赏]
这一部分所涉及的论题十分广泛,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张扬了人的主体精神,表现出主体的自信、自主决断与强烈的批判意识。例如本篇第二章,孟子毫不隐讳地讲述了他对儒家经书《尚书》其中的某些篇章不满。例如,其中《武成》篇说周武王伐纣之战,惨烈到血流成河,虽然孟子并没有对这一战的实际情况进行严格的考证,但是,他指出,这种说法太过夸张,不可能符合事实。他的仁政理念能够以使他建立起坚定的自信,从而敢于否定神圣的经典中某些说法:行仁义的圣王讨伐无道暴君,必然会顺乎民心,得到最广大的民众的支持,据此他推论,这场战争不可能死那么多人。在这里,理性思维与逻辑判断就造成了对经书的怀疑精神。更令人讶异的是,他竟然由对个别字句的怀疑,进而主张对《尚书》全书也不要盲从“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们能够从中看出理性的巨大力量。孟子由此开启了疑经思潮,后世的儒学大师不仅继续严格地审视《尚书》的真实性,而且还将怀疑的眼光射向了《周易》、《诗经》、《左传》等书,并且先后在思想与学术上都取得了丰硕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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