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文学是我向外部世界倾诉的一个途径吧。心里有很多话,对世界形成的看法,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对人生有很多感悟,希望把它说出来,告诉自己的读者,所以就特别需要通过文学这个途径来达成。
肖泽颖:是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对文学有了感觉?感觉自己和文学有了联系?想倾诉自己的心声是在什么时候?
周大新:对文学感兴趣,最喜欢读文学书是在上小学的时候,见到文学作品就喜欢读。那个时候可读的书很少,我记得我读的第一部文学的书就是阿拉伯的那个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肖泽颖:《一千零一夜》?
周大新:嗯,从那儿开始读文学书了,那个年代社会上流行的文学作品是《红旗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还有河北作家梁斌写的其他一些小说。曲波写的《林海雪原》,我当时最爱看,因为那里边写了爱情。这本书所以吸引我,还因为书里讲的剿匪的故事非常精彩。大概从这时,对文学的兴趣在心里就浓起来了。
有了兴趣就到处找文学作品读,那时候“文化革命”已经开始,学校的图书馆管理不严格,我们就悄悄地从一个破了的窗户进去,从那里边找了不少书看,找到一些外国、中国的小说,偷偷拿出来看。
肖泽颖:当时给你印象最深刻的小说,除了《林海雪原》以外,还有哪些作品?
周大新:我记得有一本叫《战火中的青春》,还有《敌后武工队》。从《奔流》杂志上读的一些作品;从《人民文学》杂志上读的一些作品,都让我觉得很新鲜。对我影响特别大的是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这时我已经当兵了,我十八岁当兵以后,看到班长找来一本没有封皮,没有封底,也没有书脊的一本书,看得非常痴迷,我就趁他外出时从他褥子下把书拿过来看,一看就吸引住我了。书中讲的是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的故事,让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但当时不知道书名是什么,后来,改革开放以后就是“文革”结束以后,才知道它是《复活》,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重要作品。这之后我就把他的其他作品都找来读了,他是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一个作家。
乡村文学《湖光山色》
肖泽颖:我知道你的很多作品都关注女性的命运,你写了很多美丽的女性,写她们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下,努力奋斗,做出了一番不平凡的事情,我特别想知道,《湖光山色》里边的暖暖这样一个人物,有没有生活原型?
周大新:暖暖这个人物形象,是我把在生活中接触到的两个女性形象叠加融合在一起塑造的,也就是说,是有模特原型的。第一位女性是在北京打工的山西姑娘,大概也就是十九岁、二十岁这个样子,她到我家做钟点工,我跟她聊天,这个女孩非常勤快,你叫她做的事她给你做好了,你不叫她做的事,她也给你做好了,真心帮助你,主动给你做。我们非常喜欢她,就问她为什么到北京打工?她说我想挣点钱供我弟弟上学,然后我再挣一笔嫁妆钱。这个孩子长得也很好,很善良,给我留下了美好印象。另一位女性是我回家乡到丹江口水库周边采风时遇到的,她是一个大学生,长得很漂亮,在武汉上的大学,毕业后在武汉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回到了我们家乡,在一个镇政府工作。我问她为什么不留在武汉?因为大学生一般进了省城,通常不会再回到小镇上,她的选择让我觉得有点奇怪。她就说我不想在大城市生活,我在大城市接触了一些人,他们给我的感觉不好,我愿意回到家乡这个小镇上,因为这里的人我都熟悉,我原来就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让我内心安妥。她冒雨领我们到村里老百姓家,跟农人交谈,安排我们吃饭,把我们照顾得非常好,还对我们谈了她的生活理想,给我也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我决定写《湖光山色》的时候,这两个生活中的真实的人物形象,给了我启发,我就创作了暖暖这个形象。我希望通过暖暖这个形象,给读者带去一些温暖和美好的感受。今天社会上冷漠、黑暗或者说不理想的东西很多,很多人觉得这个世界很丑恶,不值得生活下去,从而悲观厌世,我就希望暖暖这个艺术形象能驱除人们心里的一些冷感。
肖泽颖:您怎么看待根据你作品改编的《香魂女》这个电影?
周大新:这部电影改编拍摄得不错。把我小说的主旨,都表现了出来。女主角二嫂的扮演者斯琴高娃演得很好。二嫂这个人物年轻时因为家里穷,被卖做童养媳,她遭受了人世上很多痛苦,可是她在有了钱以后,又开始重新制造新的痛苦,她又用钱来迫使环环嫁给她的傻儿子。就是说受害者又成了迫害者,在制造新的痛苦,不过最终她觉醒了,解放了环环,使自己的人生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电影中环环这个演员演得也很好。环环也是一个受害者,她对婆婆的理解促使了婆婆的觉醒。女性自己对自己进行解放,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女性的解放不能全靠男性,还要靠自己。
我们中国的女性解放,已经走出了很长的路,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现在的科研教育领域和行政机关里都有很多女性在唱主角,女性办的各种企业也非常多,在社会生活中,用说惯的话就是“半边天”这个局面已经显示出来了。但生活中女性受歧视和压制的情况还严重地存在着,官场里大多数人是男的,只是在一个单位里,在一个地区点缀性地有那么一两个女同志。在一些企业里,男女同工不同酬的现象也存在着。女性在就业时会受到不公正对待。很多时候,女性只是作为一种被观赏的对象出现,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这些现象,随着我们社会经济的发展,会慢慢改变的。
战地女性小说《汉家女》
肖泽颖:《汉家女》是你20世纪80年代中期写的短篇小说,你能谈谈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吗?
周大新: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去了南部边境战场,但不是作为战斗员,而是进行战地采访。当时接触了很多女军人,就是战场上的护士、护士长、医生、文工团员,还有机关的女干事、通信部门的女通信兵,接触以后听到了很多关于女兵的故事,当时很感动。我觉得尽管战场上女同志不多,但她们确实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其中,有些故事特别让我感动。其中一个是我们战士要上一线执行突击任务时,女兵为他们敬酒,这些突击队的战士一般都不会再回来,女兵给他们敬完酒,常会主动扑到男兵怀里与他们拥抱,用这个方式和男战友告别。这个细节非常感动我。然后我就根据这些采访到的东西,创作了《汉家女》这篇小说。
我写《汉家女》,就是想写出一个能代表我们中华民族美德的女性,所以让她姓汉,就是告诉读者,这是汉族人的一个女儿。故事是说她在军用帐篷里洗澡的时候,刚好有一个第二天就要当突击队员到一线阵地的战士经过,他听到帐篷里的水声时,无意中撩开窗帘去看,这个战士才十八九岁,从来没有见过女性的身体,一看就入迷了,护士长汉家女发现有个战士在偷看她洗澡,穿上衣服就出来了,她抓住这个战士骂:你这个流氓!这个战士很害怕,说我刚才是无意中看到的,我想明天我就要去阵地,肯定回不来了,我还不知道女人的身体是个什么样子……
作品发表后,出现了很多评论,有叫好的,也有批评的,后来有一个电视剧制作单位把它拍成了电视剧,中央电视台在过春节时把它播了。这对我是一个支持。这个短篇在我的创作历程中挺重要,从那以后我就觉得,人们所以喜欢这篇小说,是因为我对人性在战场这个特殊场所的表现进行了展示和表现。后来我就懂得,应该把探索人性作为自己的一个任务。从此我就不再简单地写人写故事了,而是向人性这个洞穴的深处走去。
肖泽颖:你写部队生活写得挺好,怎么后来又转到写家乡了?
周大新:因为觉得自己的很多思考,军事题材没办法把它表现出来;或者说还有一些很受感动的人物和事件,值得写,但不在军队,于是就有了这种转换。
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写作资源,通常都藏在自己的故乡里。我把笔转向我的故乡后,发现了很多值得写的东西,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我写家乡各种各样的人物,写家乡各种各样的事件,写家乡发生的各种各样的变化。把故乡人们当下的生存环境生动地展示出来,给读者提供一个观察乡村的标本。我觉得一个作家要是把自己的故乡写好了,就是对文学做出了贡献。
肖泽颖:您怎么看待您的母亲,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
周大新:我母亲是乡村里那种任劳任怨的女性。对生活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能吃饱有房子住,孩子们能正常生活,她就很满足了。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来了讨饭的人,母亲总是很慷慨地给人家吃的东西,她告诉我们,只要我们有吃的,就一定要给讨饭的人饭食,自己活着也要让别人活着。而且教育我们,永远不要欺负别人,不要看人家家里穷或者穿得不好,或者有什么残疾,就欺负人家,这不应该,你今天欺负别人,别人有一天就也会欺负你。她还经常叮嘱我们兄妹,不能看不起比你穷的人,人的穷富是会变化的,今天他穷你富,明天就可能他富你穷,风水是轮流转的,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我记得她告诫我们:人可以说这话说那话,但不能说“过天话”,所谓“过天话”,就是高过天的大话,说大话的人早晚会摔跟头。母亲对我的教育,对我的一生都很重要。
肖泽颖:我看你写的很多关于家乡的作品里面,有一些人,就像暖暖的丈夫,他后来走向了恶的那一面,做了一些跟正义背道而驰的事情,你怎么看待农村里的这种人?
周大新:对于暖暖的丈夫,我是把他作为一个官员来写的,村官也是官,不过是最低一等的官员罢了。在中国官员这个序列里边,村主任虽然职务最低,但他也掌握着一定的权力,掌握着一定的资源分配权。如果他没有自知之明,没有自我约束能力,加上又没有制度对其进行制约,就这样一种职务,同样能叫一个人变得非常可怕。那些掌握更高权力的人,掌握更大资源分配权力的人,如果他不清醒,那就更可怕。最近的报纸经常公布部级、省级的领导贪污,有的单笔贪污就达一点二亿元,这让人震惊。我写这个暖暖的丈夫,就是想通过他来展示权力对人性的腐蚀,让人们看到权力怎样让人忘乎所以变得疯狂。写这个人物形象,也是表达我对官场生活的思考吧。
我的家乡邓州,是一片起伏不大的丘陵地,是南阳盆地里边的一个平底,是国家的粮仓,是盛产小麦的地方。夏天,小麦一望无际;到了秋天,玉米、红薯、芝麻什么庄稼都有,每年为国家贡献很多粮食。这个地方的百姓纯朴、勤劳,不怕吃苦,若是把这个地方的人物写活了,差不多就把中原人写活了。当然,他们身上也有人类共同的弱点、缺陷。中原文化负面的东西给他们造成的影响,都有。所以,我在写我的家乡人时,既歌唱他们身上那种美好的东西,也指出他们身上丑陋的部分。
中原文化负面成分的影响,人性的弱点和缺陷,是我写作时必须面对的问题。这是没办法的,这是作家们都会遇到的情况。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黑暗的东西,世界上没有生来就完美的圣人,好人是在不断的人生历练后才出现的,是在成功控制内心黑暗部分后出现的。我笔下的故乡人活得其实都不轻松。
作家写作时当然会向前看,但更多的时候,作家会向后看,也就是向自己的来路看,在自己的来路两边,储存着很多值得写的资源。所以,我在不断回望通往故乡的路,那条路的两边,仍有许多我想写的东西。
肖泽颖:您从家乡到了山东,进到省城济南然后又到北京过起了城市生活,你觉得乡村和城市这两种生活能相融吗?
周大新:其实把农村和城市人为隔裂开来的做法已经过时,是完全不应该的,现在西方国家都已经不这样做了。你到西方,到欧美一些国家能够看到,他们那个乡村的建筑也非常时尚,跟城市的那种建筑没有什么不一样,屋里非常卫生,乡村人的文明程度跟城市人一样,生活水平是一样的。可是我们的乡下呢,那跟城市生活完全不一样,是两个世界,所以我们中国的农村人都盼着逃离乡村,赶紧到城市来生活。城市因为文明程度高,可以随时看到电影,看到歌舞表演,随便可以到商场里买东西,在农村呢,买个东西非常难,我小时候跟着老人跑六华里才能到一个镇子上去买油盐酱醋。中国将来的发展,肯定会使这二元社会融合起来。将来,人们生活在乡村和住在城市,都会一样地享受现代文明的成果,一样的有尊严,不会再有区分。
现在北京郊区的一些乡村,因为建设得好,已吸引了很多市里人到乡村去住,因为那儿环境好,空气好。北京市的很多白领愿到乡村去租一点点地,租几棵果树照料,去种种地摘摘果觉得很舒服,享受这种农家的生活。
中国的城镇化应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子。有一些村子比较大,条件比较好,可以以这个村子为主,让周围的那些小村子,那些零星的住户,特别是出去打工的人比较多的村子的住户,逐渐都往这个大村子里搬,使其逐渐变成一个镇子。变成有十来万人,或者十几万人那么大的一个镇子,镇里面也有下水道,有管道煤气,有楼房,大家都使用那种冲水马桶。这样的镇子多了,中国的城镇化就逐渐实现了。
都市题材作品《21大厦》
肖泽颖:我知道您后来又写了一些关于城市的作品,是吧?
周大新:对,主要是长篇小说《21大厦》。我住的那个地方在万寿路那儿,附近有几座大厦,最早的大厦是公主坟的城乡大厦,这部书就是以城乡大厦为模特写的。写这个大厦里边,既有商场,也有宾馆,还有商住的人家,各种各样的人都在这座大厦里边生活。我就是想通过这样一个大厦,去写21世纪初期,中国城市里边人们生活的真实境况和他们的精神状态。在这部书里,我既写了上流社会的人物,也写了中层社会的人物,还写了底层社会的人物,也就是在地下室停车场打工、保洁的这些人。我想把北京城里各个阶层的生活情景都写出来,都放在这一个大厦里表现出来。
书的主角是一个保安员,是出生在豫鄂交界处的一个小伙子,他来北京打工当保安,通过他的眼光来看这座大厦。因为他是由乡村来的,他的乡村生活背景我熟悉,写起他来我比较顺手,他想的是什么,关注的是什么,我都知道。
我在生活中接触过很多保安,各种年龄的保安我都见过。我们家乡还有一个年轻人在北京办了一个保安公司,那个公司还颇有名气。这个保安其实是我叙述的一个道具,我是借他的眼睛来看这个大厦里各种各样的人。
他一开始是在一个大餐厅门口站着,维护这里的安全。在这个大餐厅的门口,他每天看吃饭的人的表情和吃相,各种各样的人,白领、蓝领包括保洁员的就餐情景,他发现其中一个姑娘,是地道的北京人,总是吃到一定时候有个中年妇女抱个小孩在外边等她。这个姑娘匆匆吃完就来给这个孩子喂奶,他觉得很奇怪,故事就从这儿开始。然后因为他表现好又被调到高层商住区当保安,那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房子很大,一套二三百平米。在那个地方,他又见识了高官的生活,画家的生活,还有其他一些人的生活。后来因为一次意外,他又一下子被弄到地下室看停车场,做车场的保安,在这儿,他又见识了底层人的生活。
他后来和一个女的爱上了,他付出了全部的真情,可对方并没有爱上他,人家只是玩玩他,这样,他一下子受不了了,想要自杀。农耕文化和现代都市文化这种巨大的反差,给他心理上造成强烈冲击,令他心理失衡,城市生活令他失望了。
我最后也没有写清他是否自杀了,只写他向那个窗户走去,想从大厦里跳下来,至于他跳不跳,就看他自己走到窗前以后的决定了……
这部书我开始并没想到要写一个悲剧,不想写着写着就写成悲剧了。我的作品中,悲剧比较多,这个可能和我的世界观、和我对人生的认识有关系。我觉得一个人,从生下来不久就开始吃苦,四五岁就开始要学东西,很辛苦。一直学到十七八岁,再考大学,经过那一番考学的折磨,再来经受大学的四年生活,一直到最后学成一门本领,再去找工作。费了很大的劲找到工作以后,又开始为找对象、买房子忙碌。之后就是结婚养育孩子,不断地经受烦恼、苦痛,欢乐的时候很少。到最后开始生病,老年阶段开始后,把你原来得到的东西又都一一收走,先是把你的活动能力收走了,将你限制在家里;然后让你视力变差,以至双目失明;接着让你吃饭的食欲变差,直到你最后死在床上。这么一个过程,这个人生过程非常不美妙,走了一个圆圈后终结。妈妈把我们生在床上,最后我们又死在床上。就这么一个过程,这就是人生,这难道不是一个悲剧?当然,我们在人生过程中,也确实享受到了很多欢乐和快乐。所以我就觉得,人活与不活,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一个人一直没有出生,他也不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他也就不会尝受苦恼和苦痛。大概是因为有这些看法,就导致了我不知不觉地就写出了悲剧。
人的老景、晚景确实令人伤感,你到养老院里看,原本非常漂亮的姑娘和小伙子,到最后都是没有了牙,眼也看不见了,皱纹满脸,头发落了,弄得非常凄惨。就是这个,让人乐观不起来。
人生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上天给每个人几十年时间,让你来人间体验一下,让你看看人生,看看社会,对社会的发展做一点贡献,然后你就退出舞台。一场一场的人生之戏不停地演下去,你上场的时候,不要太高兴;让你下场的时候,也不要太伤心。
纪念儿子的长篇小说《安魂》
肖泽颖:《安魂》这部书写你与儿子的对话,你能谈谈这部书的写作情况吗?
周大新:我的儿子非常善良。我书中也写过了,他有一次从西安放假回来,我托人给他买了一张卧铺票,那年头卧铺票不好买,他上车后看到一个老人有病,就把他那张卧铺票给老人了,他坐的硬座。我去西客站站台卧铺车厢前接他,没接到,我以为出什么事了,结果他从另外一个硬座车厢跑过来了。还有一次他从万寿路附近的天桥过,看到有乞讨的女孩,身有残疾,他回来就跟我和他妈商量,想把那个孩子收养下来,我们告诉他,那个残疾孩子的大人还指望她赚钱哩,人家肯定不会给我们收养……
儿子虽然走了,但我觉得他还在和我们一块生活。对他的记忆是抹不掉的,回忆每一天都在进行,只要你稍微一闭眼,他就会出现在你眼前,所以我决定写一本书,来对付自己的这种思念,来纪念他,这就是写《安魂》的起因。
《安魂》这部书写完以后,我就越来越相信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人不是只有肉体,如果人只有肉体存在,那人活着就太没意思了。我相信人还有灵魂,在人的肉体消失之后,人们的灵魂还会到一个地方去。现在许多人怀疑,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因为那是一个不可逆的空间,凡去过的人,不可能再来告诉我们。但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精神安慰。现在据说有的科学家也在研究这个问题,我前不久读到过一篇文章,说有一个科学家认为,在我们已知的物质世界之外,可能还真有另外一个空间。
一想到儿子在那个空间等着我,就让我觉得现世的生活可以忍受,即使再遇到什么新的灾难也能承受了……
这部作品与过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过去的作品,写的都是关于人怎样活着的问题,写的都是怎么去追求幸福,怎么把生活过好,怎样让人世变得公正公平;这部作品呢,写的是我对死亡的认识。写应该怎样看待死亡这个人生的结局。每个人都要面临这个问题,平时我们都很害怕谈论死亡这件事,都不愿意触及这个问题,都很忌讳,连车号是14啊,楼号是4都不愿意。可这又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人生结局。所以我想通过我这部作品,把我对死亡的认识和理解,和对抵达人生终点应该持有的态度,传达给读者。
肖泽颖:你这部书给许多失独家庭也带来了安慰。
周大新:写这部书,既是为了安慰儿子的灵魂,也是为了安慰我自己。同时呢,也安慰了很多和我命运相似的人的灵魂。我们国家目前失去独生子女的家庭已经有一百多万,而且每年都还在增加,各种自然灾害、车祸和疾病不断地给独生子女家庭带来冲击,失去孩子的父母需要抚慰,《安魂》这本书能起到这种作用,让我感到欣慰。现在,我已经接到好多失独父母的来信,说他们读了这本书,心里的难受减轻了。
肖泽颖:《安魂》中娓娓叙说着天国平等安宁、和乐悠美的情景,并借天国里的庄子、达尔文、爱因斯坦的故事,来表达对“社会、人生、死亡”等问题的深刻思考,充满人文关怀。
周大新:我对人死后要去的那个地方,做了一些想象,当然是一些艺术想象。在死亡这个问题上,世界上的各种宗教都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安慰,比如中国的佛教告诉我们,人死后还会再轮回。比如基督教告诉我们将来会去天堂。文学呢,其实也可以安慰人,文学也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有所作为,给惧怕死亡的人们送去安慰,完成类似宗教所能起的作用。所以我这个作品就对人死后要去的那个地方,展开了想象。我把天国分成好几个区域,让各种各样的灵魂到达他应该去的那个区域。凡是无罪的都会到一个叫享域的地方,在那里享受着一种平安、喜乐的生活……
我希望我的读者,读了这一部分内容后,对死亡不再惧怕,能够平静面对它。《安魂》这部书虽然遍布哀伤,但其实也传达了一种达观的精神,就是我们在面对人生结局的时候,能够将其视为一种新的开始,到另一个空间去生活的开始……
发现人性的新的内容
肖泽颖:你下一步打算写什么?
周大新: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写得很慢,主要是因为体力不如过去了。这部长篇因为现在没写完,先不去细说它。能告诉你的是,这部新作还是在对人性进行探索和追问。因为我觉得人性充满奥秘,我把它形容成一个洞,一个很幽深的洞,我们走进去以后会看到各种各样人性的表现。为此,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专门谈我在这个洞穴的前几个大厅里看到的情景。但我看到的,还不是人性成分和表现的全部。我的新作就是想继续这种对人性的探索和发现。文学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去认识人自身。认识人的身体构造及其变化靠医学家和人类学家,认识人的精神世界包括对人性的认识,得靠心理学家和文学家。我这些年写这么多作品,大都是在探索人性,都是把不同的人放到不同的环境下,让其人性得以展示和表现……
世界上很多作家留下的经典作品,都是在人性上有了新的发现和呈现。比如我刚才说过的托尔斯泰的《复活》,这本书里写的聂赫留朵夫,在当陪审员的时候,发现自己曾经玩弄过的一个姑娘玛丝洛娃成为被告,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人家本来是一个非常纯洁的姑娘,就是因为他把人家勾引了,玩弄以后抛开了,那个女的才走到了这一步。这种刺激让他人性中那种美的东西开始复活,他开始了自我谴责,生出了歉意和愧意……这是托尔斯泰在他那个年代对人性的发现和表现。
又如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写一个男的爱上一个女的以后,在遭到女方的拒绝时,始终爱着对方,一直把妻子的位置留给对方,直到女方七十多岁其丈夫死去之后,才终于将对方娶了过来。这就把人性里边另外一种东西表现了出来,把人的执拗和对爱情的笃信所形成的那种力量呈现了出来。
肖泽颖:你活到今天,后悔走了文学这条路吗?
周大新:不后悔。我觉得这条路刚好是我这个爱幻想、爱玄想的人应该走的,我这样一个爱冲动爱动感情的人走这条路是对的。如果真让我去做官呢,我可能不行。因为我总是想把生活理想化,而实际生活不是那样的,让我从事社会管理肯定会出问题,会碰壁。我现在生活在艺术领域里,经常从事虚构,虚构出一个理想的空间,让我的人物在里边生活,由我决定他们该怎么办,这样一个理想状态,和我的内心要求是相吻合的。所以我很庆幸我走了这条路,使我避免去尝受更多的痛苦。当然,上帝没有忘记我该受苦,照样把很多苦难抛到了我身上,这没有办法,只有去承受了。现在回首我的人生,我发现我受到的苦难一点也不别人少,我觉得我的人生其实很失败。我这些年能够对付下来,还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文学给了我很多安慰。我在文学著作中认识了那么多人物,看到那些人都受了各种各样的磨难,他们的遭遇让我感到上帝对我并没有歧视,所以,写作对我既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办法,也是支持我活下去的一个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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