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维埃时期的夏加尔,并没有想与当局闹对立,他曾经试图像巡回展览派那些画家一样,去为那个政权做些什么。他在家乡开办美术学校,在莫斯科为犹太人的剧院做舞台设计。可是他的作品不仅没有被认同,竟还让一个名叫福西契夫的美术局长幽禁起来达四十年之久。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法国文化部长马柔访问苏联,企图翻翻夏加尔的老作品,仍然遭到当时的文化部长福尔采娃的拒绝。
但作为俄国犹太人的夏加尔,并没有因祖国对他的冷落而冷落祖国,而失去对祖国的怀念。在他后来那千变万化的绘画形式中,始终弥漫着俄罗斯的气氛:飞着的人,在空中沉思的牛和羊,倾斜的房屋,难分难舍的情侣……都联系着他的祖国,还有生育他的那个维台普斯克小镇。他和他的恋人蓓拉也常常作为画中的主角融入其中。这幅作于一九一七年的《散步》便是他终生所描绘的关于他和蓓拉主题的重要的一幅。那时俄国正爆发着十月革命,但画家那诗样的血液依然在体内奔流。夏加尔把妻子和恋人高举在空中,而蓓拉就像飘摇在大气中的一只风筝。夏加尔的脚下是俄罗斯大地,身后是养育他的那个维台普斯克镇。若从意识形态分析,很难说清这件作品的倾向。可以把它解释成为苏维埃政权而欢呼,也可以说它正宣布着作者决心要远离那个政权,在画家的血液里流淌的只是“爱”。
《散步》在画风上还没有形成典型的夏加尔风格,它正明显地受着立体主义的影响。但由此可以看出,夏加尔的艺术主张已经形成。他说有时候他觉得倒过来的人反而比“正”着的人更真实。“倒过来的桌子椅子给我以宁静满足的感觉。倒过来的人会给我以乐趣。”他说。于是倒过来的“宁静”和“乐趣”就成了夏加尔终生的追求。
上述论点属于夏加尔艺术化了的创作谈吧,这种创作谈富有文学性,而且体面,很多文学艺术家在成功之后谈创作的时候,会或多或少采用这种方式。不过,既然艺术创造是一种极为个性化的复杂过程,我就深信它内中的神秘根由反而不一定是那么艺术化的,也许触发一个大师找到绝对有别于他人的“资本”的,其实是他的某种短暂的与艺术无关的经历。比如德国先锋派画家博依斯,他一生喜欢用毛毡和油脂这样的材料制造作品,并非这两样东西本身的艺术含量有多高,二战期间他有一次在丛林中受伤,是鞑靼人救了他,给他裹上毛毡,并在他身体上涂满油脂,他的生命是靠了这两样才复归于世的,他的毛毡和油脂情结就随他走了一生。考证夏加尔,你会知道在他年少的时候,做过镇上一个画招牌的师傅的助手。酒店的招牌,肉铺的招牌,咖啡馆的招牌……招牌都是悬空而挂的,那酒、那肉、那咖啡杯等等物质便都飘在空中;招牌是要醒目的,而悬空正是为了醒目,一如中国古代那些商家的“幌子”。一把茶壶如果高悬在一个家庭房间的空中,它就是怪异的不合常规的;一把茶壶如果高悬在茶馆的门上它就是可靠而又妥帖的。有谁设想过让茶壶、花束、牛羊和人高悬在空中却又那么妥帖、舒服呢。写、画招牌不能说是高级艺术,或说不属于艺术中的高级,在今天它可能归于实用广告艺术。但谁能否认夏加尔没有从世俗化的招牌那里获得过不凡的灵感呢。并不是每一个画过招牌的人都能如夏加尔一般,但夏加尔有神奇的力量如此这般,他就是大师了。
大师也常常是有虚荣心的,他们会下意识地隐去那于他们来说其实是最富人生滋味的一幕,让后来的研究者总是摸不着头脑。
至今没有人给夏加尔这“倒过来”的画风冠以什么主义,仅是他画中那鲜明而又单纯的抒情、诗韵和爱,就足以使他在整个世界占有一席之地了。这一席之地里很难说没有“招牌”的一点小小的隐蔽的功劳。
就像夏加尔画他自己与妻子蓓拉的主题一样,他一生也画过许多以牛为主题的作品。夏加尔与牛有着千丝万缕的感情。
养育过夏加尔的白俄罗斯的维台普斯克镇有四万居民,他们以耕作、腌咸鱼和屠宰牛羊维系着小镇生活的运转。夏加尔从小就天天目睹牛、羊的被屠宰,他在自传里写道:“在祖父的牛棚里,有一只大肚子牝牛,瞪着眼睛站着不动。祖父对它说:‘噢,好吧,伸出脚来,要绑你了,我要卖你的肉了。’牝牛叹了口气,倒了下来。我伸出我的手抱住牛的脸说:‘放心吧,我不吃你的肉。’哎,除了这句话,我还能讲些什么呢。”
后来夏加尔又叙述过变成屠夫的祖父是怎样将刀子插进牛的喉咙,大量的血喷出,一些不谙世事的鸡、狗是怎样等待着去争抢一块可能飞溅过来的碎肉。然后是动物的叫声,祖父的叹息声……每天都有两三头牛被杀,新鲜的肉供应地主和居民。
牛在夏加尔的镇上的命运,种下了他一生以牛为绘画题材的种子。在这里牛之于人永远是弱者,牛是伏首听命者。
在《我与乡村》里,夏加尔本人正和牛面对面地讲话。牛好像面对知己一样地与夏加尔倾心而谈,虽然它头上已是斑斑血迹,可能这就是夏加尔祖父割下的那个小牛头吧。牛是无助的,可牛仍然是这个乡镇的主宰者,夏加尔就像一位公平的见证人。我听见他手持花束对牛说,一切我都目睹过,你对乡村的意义和你的被杀。我还知道有了你的乳汁你的肉,才有了这镇上的一切,人们的劳动和欢娱。
夏加尔渴望牛也得到欢娱吧,对牛的命运他总是不甘心的吧,于是才有了《舞》这幅水彩画。牛为什么只能被人们喝奶吃肉呢,牛也会成为一个舞者、一个提琴手。于是幻想和诗化的意境便成了牛的另一个主题。在这里牛不再是任人宰割者,而是一位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歌者。有评论家据此把夏加尔称为超现实主义画家。夏加尔对此不以为然。他只说:“诗是人生的一种精神状态。上帝把诗意经由父母赋予你……如果你是莫扎特,那它就是音乐;如果你是莎士比亚,那它就是诗剧。”如此,夏加尔笔下的牛便是这大地上最富神性和暖意的生灵了。
牛在夏加尔绘画中的演变,便是诗样的血液在夏加尔身上奔流的结果。诗样的思维诞生了牛的不断升华。
在这时我想起中国一个名叫石舒清的生活在宁夏的作家,他的一篇名叫《清水里的刀子》的短篇小说,有着和夏加尔精神相近的地方。那是牛和人之间不可言说的小事,却是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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