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散文-奥地利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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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所选的画家中,埃贡·席勒是最短寿的一位。这位奥地利天才生于十九世纪末的一八九〇年,一九一八年二十八岁即因西班牙感冒而去世。我在关于他的老师克里姆特的文字里谈到,埃贡·席勒在所有方面都超过了他的老师,特别当我们注意到他的生命只有二十八年的时候,对这种短暂而又耀眼的才华的戛然而止更是抱有深深的惋惜。

    席勒的画使人的眼睛和精神总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笔下的男人、女人甚至孩子大多呈现一种不舒服的、别扭的姿势,神经质里混杂着无以言说的欲望,颓废中又藏着一些对世人的反抗。他结实的素描基本功使他能够自由、生动、随心所欲地用线来表现他的人物,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有本领以独一无二的形式在作品中鲜明阐述他的艺术主张。看一看这张《穿衬裙的女人》,席勒笔下的女性多是像这个女人那样瘦骨嶙峋缺乏肉感,画家完全放弃了表面的美和舒服,或者说常态的“顺眼”。无论面向还是背对观众,这些女人都是带着扭曲体态的,绝不在乎别人看见她的“丑态”。她们似乎以这丑的形态来挑衅观众,挑战当时既定的社会道德,自我嘲讽着释放内心无处搁置的某些渴望。画面上这个女人那放在左肩上的右手,那被控制住了的抓挠感,让人心生压抑和焦虑。席勒那过人的敏感和精微,还使他在注视描写对象时,完全舍弃了虚浮的皮肉,直奔对人的骨骼甚至“骨髓”的冷酷描写,即使呈现的是一具具骷髅他也在所不惜。当我们面对这样的画面时,心惊肉跳而又毛骨悚然,因为这虽是谁也不想承认的人的瞬间,遗憾的是活着的人都有这样的瞬间。席勒用人的筋骨构成的带有几何意味的形体,让我们窥见了在现代社会的压力下,一个个肉体的精神核心里那些莫可名状的不愉快。

    《圣家族》中席勒对男人、女人和婴儿的手的刻画,那些有意拉长了的贯穿着痉挛感的手指,代替内心表述着一些类似绝望的热情。画面构图明显受到克里姆特的影响,但是席勒剔除了克里姆特稍显矫饰的浮华,他赋予自己的作品更加内在,因而也更加逼近现代人精神深处的资质。

    就在席勒的艺术事业开始惹人注意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曾有过服兵役的历史,一度还被分配看管俄国战俘。我特别想一提的是,当席勒的艺术尚未被更多的人所认识的时候,他在军队的一个长官却极为赏识他的作品,这长官还特为他在部队开了一间艺术工作室。

    不幸的是,席勒没有死在战争和军队里,却死在西班牙流行感冒的袭击里。但是,我忽然很想不恭敬地问一声,像席勒这样的艺术家能够长寿吗?他的传记作家阿瑟·罗斯尔这样写道:“与席勒一见面就会感到这个人各方面都有一种特殊性格,是如此古怪。事实上,在这种性格面前并不是每个人能感到舒服的,甚至他本人有时也会感到不快。仿佛席勒是来自一个不可知大陆的怪人,如同从冥府回来的人,带着一项神秘的使命来到人间,脸上充满了令人讨厌的严肃感,痛苦和恐惧,完全不知道谁来解救他……”看席勒的画作,他的确总给我一种巨大才华的超限量燃烧的感觉。他的不幸在于他这“燃烧”的过于猛烈;他的幸运在于他只用了如此短暂的时光便成就了无数艺术家终生梦想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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