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青蒲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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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戊戌六君子被杀二十年后,张元济(1867—1959)先生曾将他们的诗文辑成六册,题名《戊戌六君子遗集》,于1917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张先生本人也参加过新政,曾上书请废除跪拜。这在当时确实要冒点儿险,乾隆时连英国使臣来中国也一定要他下跪。后来张先生被革去刑部主事,准备随时被拘捕,他的辑录遗作,也是后死者之责。1952年冬至日,他已八十五岁,曾有《追述戊戌政变杂咏》,末首云:“无官赢得一身轻,犹望孤儿作范滂。老去范滂今尚在,不闻阿母作儿声。”张母风义,于此可见。

    六君子中,在狱中题诗的有三人,一为谭嗣同,其“望门投止思张俭”一绝万口传诵,一为杨深秀的七律,首末为“久拼生死一毛轻,臣罪偏由积毁成”及“缧绁到头真不怨,未知谁复请长缨”。一为林旭的《狱中绝句示复生》:

    青蒲饮泣知何补,慷慨难酬国士恩。

    欲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

    林旭字暾谷,康有为的门徒。诗集名《晚翠轩集》。首句的青蒲原指宫室中铺席之地,后来便借喻近臣忧虑皇帝的急难,他在《戊戌元日江亭即事》中也有“主忧避殿当元日”语。三、四两句,出《后汉书·袁绍传》:袁绍(字本初)为废立汉献帝事和董卓争吵,曾愤然对董卓说:“天下健者,岂唯董公!”说罢便横刀长揖直出。言下之意,他自己也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健者”。这里则以袁绍指袁世凯,千里草本指董卓,影射武卫后军统领董福祥。当时荣禄任直隶总督,统率董福祥的甘(肃)军,聂士成的武毅军,袁世凯的新建陆军。陈夔龙《梦蕉亭杂记》卷二记小站袁军“仅七千人,勇丁身量,一律四尺以上,整肃精壮,专练德国操。马队五营,各按方辨色,较之淮练各营,壁垒一新”。这也是谭嗣同要想依仗袁世凯的原因之一。当时世凯正值四十岁的盛年,倒真说得上是一个“健者”。林旭事前曾劝阻他而属意于董福祥,所以诗里这样说,燕谷老人《续孽海花》第五十回说戴胜佛(谭嗣同字复生)是“两眼误奸雄”,并写林敦古(林暾谷)的话道:“我是不赞成方安堂(指袁世凯,世凯字慰亭)的,他的眼珠儿太流动,点儿恳挚的神气,恐怕不能与他共谋大事。我看那个董回子(董福祥是回族,所以他带的是甘军)很有点儿草莽英雄的精神(董起说话时没有一先曾在甘肃聚众起事),这种人答应了一句话,不会反复的。”当是依据林诗而敷衍,实则董也是荣禄提拔的人。胡思敬《戊戌履霜录》也云:“旭言世凯巧诈多智谋,恐事成难制,请召董福祥。嗣同不可。”林旭是六君子中最年轻一个,死难时仅二十四岁,比谭嗣同还小十岁,虽也被叶昌炽讥为“少年浮躁”(《缘督庐日记钞》卷七),可是在识别袁世凯上远胜于谭嗣同。

    荣禄的三支军队,都扎在京城附近,也是旧党处心积虑地在布置着,正像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第二篇中说的:“西后与荣禄等既布此天罗地网,视皇上已同釜底游魂。”以新旧两党实力而论,自极为悬殊,谭嗣同却不讲究主客观条件,不选择对象,企图通过冒险的围劫手段,并寄托在袁世凯这个“健者”身上,岂非与虎谋皮?袁世凯这样的角色,怎么会掷孤注于毫无实力的新党上面?他本来不是新党,因而更会想到,即使变法成功,荣华富贵也临不到他。黄遵宪《感事》之七也说:“师未多鱼遂漏言,如何此事竟推袁。”[232]

    陈衍与林旭是亲戚,又是同乡(侯官),他在《石遗室诗话》卷七,有一段关于林旭此诗的评述:“当时疾暾谷者谓暾谷实与谋,袒暾谷者谓此诗他人所为,嫁名于暾谷。余谓此无庸为暾谷讳也。无论是时余居莲花寺,暾谷无日不来。‘千里草’二语,实有论议而主张之者;但以诗论,首二句先从事败说起,后二句乃追溯未败之前吾谋如是,不待咎其不用、而不用之咎在其中。如此倒戟而出之法,非平日揣摩后山绝句深有得者,岂能为此?舍暾谷无他人也。”林旭崇尚陈师道诗,他在《露筋祠》中有云:“诗成不得夸神韵,只好从人笑钝根。”下注云:“渔洋斥后山为钝根。”所以陈衍在后半段这样说,也因陈氏自己推崇宋诗之故。

    当时六君子对维新态度并不一致,林旭属于“中派”。六君子被杀后,也有人讥责他们,《诗话》中所谓“实与谋”之“谋”即含有贬义,所以有“余谓此无庸为暾谷讳也”的话。林旭又曾作《直夜》诗:“凤城六月微凉夜,省宿无眠思欲殚。月转觚棱成曙色,风摇烛影作清寒。依违难述平生好,寂寞差欣咎眚宽。身锁千门心万里,清辉为照倚阑干。”这是入值军机处时之作。第三句盼望政局好转,五、六两句希望不至于受到责罚,所以他被斩时还问监斩官自己犯了什么罪。七、八两句是思念他夫人沈鹊应,当是用杜甫《月夜》“清辉玉臂寒”语意。

    康、梁等人之于慈禧,除政治上的对峙外,还有因慈禧的出身、身份而引起的轻视心理,并把她的垂帘看作武则天的临朝,如黄遵宪《感事》的“九鼎齐鸣惊雉雊[233]”,便是用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的“则天初诞之夕,雌雉皆雊”的典故。康有为《戊戌八月国变记事》中就说:“更无敬业卒,空讨武曌文。”他在与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书中,更直说:“伪太后在同治则为生母,在今上则为先帝之遗妾耳,岂可以一淫昏之宫妾而废圣明之天子哉?”《戊戌政变记》第二篇也记长麟有类似的话,并说“凡入嗣者无以妾母为母之礼”,只有慈安太后才是德宗嫡母。慈禧专权以后,有这种“先帝之遗妾”看法的必不只一二人,当时肃顺等对抗慈禧未尝不含这一因素,他们又是清之宗室,更会看不起她。这固然出于封建伦理观念,却又是封建统治集团所强调。慈禧呢,以她的机警阴鸷自也知道这一点,因而一碰到和她对立的人,就会本能地引起敏感。这种心理上的压制、积累,加上她性格上的坚强狠辣,便会由自卑而发展为反常的自尊,权欲观念随着年龄而膨胀(戊戌年为六十二岁),以致产生虐他性的报复心理,据说她曾经说过“谁叫我不痛快一下子,我就叫他不痛快一辈子”那样毛骨悚然的话。她守寡时才二十六岁,穆宗虽然童昏不成器,毕竟是她亲生的。母以子贵,在这点上她比慈安有可以自豪之处。不想穆宗年轻夭折,再也没有一个子女了。德宗既非她亲生,又不听她的话,愈加感到孤独。她明白,在她活着一天,任何改良性的新政,对她的权力必然有害无利,何况新党又要效法“洋人”,成立议院、学会之类。她对“祖制”何尝放在心里,例如垂帘听政,大清的列祖列宗何尝施行,但别人要改变一下现状,她就要说违反“祖制”。戊戌的第三年庚子,她又想利用“刀枪不入”的义和团来废除德宗,扶立所谓大阿哥。徐用仪等五人反对她利用义和团,她就一下子将五大臣杀掉。三年之间,她就杀了十一个有名望的士大夫。作为最高的封建统治者,她的行为没有丝毫可以原谅地方;作为封建社会与外界几乎隔绝的年老寡妇看,她的心理却有可以分析的地方。

    有人说,光绪一朝,母子不和,夫妇不和(指德宗与隆裕后),婆媳不和(指慈禧与珍妃)。固然,当时政局的混乱腐败,并非纯然由于宫闱内部的矛盾,但也说明这时的朝政,里里外外呈现分裂危机,从而更给“健者”的袁世凯以上下其手的投机贩卖之隙。

    林旭等从入军机到被杀还不到一个月,戊戌(1898)离开现在却已经八十余年了,六君子的态度并不一致,也很难一致,指出他们之间的区别和实践上的失着也是必要的,但他们毕竟将头颅断送在屠刀下,他们的鲜血将随着历史的洪流而永远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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