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捣衣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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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古人诗歌中常看到写闺妇捣衣的故事,但它的具体情节如何?为什么总是在秋天晚上?为什么捣衣时心里总是有些感伤?查了新版的《辞海》《辞源》都未收“捣衣”专条。

    李白的《子夜吴歌》中,有这样两句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我在《唐诗三百首新注》的初版中注云:“诗中写捣衣多在秋天,今乡村水边犹常见。”可是今天的乡村妇女捣衣大都在早晨,而且一年四季都在捣,也没有为此而感伤。可见以今证古,往往大谬不然。有的选本径注为“不明”,倒是很老实。捣是舂或捶的意思,今天乡村中所见的,严格说来,应用“敲衣”,也即手搓的补充。

    《太平御览》卷七六二引《东宫旧事》:“太子纳妃,有石砧一枚、捣衣杵十枚。”这也许是仪节上的惯例,并不实用,但说明古代对捣衣很重视,连皇家婚礼中都备有砧杵。再检阅其他资料,又知道古代的捣衣,有时就是捣帛、捣练,并且常在户内,不在水边。

    瞿蜕园、朱金城先生《李白集校注》中《子夜吴歌》之三有按语云:“古时裁衣必先捣帛,裁衣多于秋风起时,为寄远人御寒之用,故六朝以来诗赋中多假此以写闺思,此与下章词意相连。”(指“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句)这就扼要地说明捣衣的真相。为什么裁衣必先捣帛?就是要使之平服,有的还用熨斗。

    捣时也有两人对捣的。庾信《夜听捣衣》的篇首倪璠注云:“《字林》云:‘直舂曰捣。’古人捣衣,两女子对立,执一杵如舂米然。今易作卧杵,对坐捣之,取其便也。”再看庾信原诗云:“同心竹叶(酒名)碗,双去双来满。裙裾不奈长,衫袖偏宜短。龙文镂剪刀,凤翼缠管。……新绶始欲缝,细锦行须纂。”诗中的“同心”两句,即指两人相对而捣。“龙文”至“细锦”数句,写以刀裁帛后开始缝缀的细节。其次,《文选》卷三十有谢惠连的《捣衣》诗:“簪玉出北门,鸣金步南阶。榈[234]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微芳起两袖,轻汗染双题。纨素既已成,君子行未归。裁用笥中刀,缝为万里衣。”从这里并可看到由捣帛、裁剪到缝衣的过程,女主人还饰着盛装。何焯[235]《义门读书记·文选》评云:“簪玉鸣金,无乃不类。”但也见得她们捣衣时是郑重其事的。诗中“轻汗染双题”的“题”是前额,称为“双题”,自非一人,也见得捣时之用力,连额上也有汗了。“榈高”之“榈”指檐廊,楹为屋柱,可见不在野外水边。李白《捣衣篇》也说“夜捣戎衣向明月,明月高高刻漏长,真珠帘箔掩兰堂”。地点便在珠帘所掩的“兰堂”,相当于“闺房”了。韦庄有一首《捣练篇》云:“月华吐艳明烛烛,青楼(犹言朱门,非妓院)妇唱捣衣曲。……临风缥缈叠秋雪,月下丁东捣寒玉。”题为“捣练”,诗云“捣衣”,则捣练与捣衣当为一事。练是练过的布帛,即熟绢。“叠千雪”是说将绢帛先折叠好再捣,使之平。魏曹毗[236]《夜听捣衣》有“纤手叠轻素,朗杵叩鸣砧”句,也指先叠后捣。

    唐代张萱曾经画过一幅《捣练图》(他还画过《虢国夫人游春图》),原作已佚,传世的为宋徽宗摹制。从画中看形象就比诗文中看到的更加清楚生动了:画里的妇女一共五人,中间的主妇是个丰腴的中年人,盛装而手持熨斗,左右两个女子正紧拉白练使它平直,好让主妇熨烫,从左边那个女子脸部上可以看到她用力的表情。一个小丫鬟(身份是否为丫鬟存疑)对准熨斗移动的地方用手绷着白练的边沿,另一个扇火的小丫鬟回首顾盼炉中炭火,生怕它息灭。各人有各人的动作,这既是因为画家对生活的观察十分细致,也是因为这种生活在当时很普遍,看得熟了。但这幅画名为《捣练图》,其实已经以熨斗代砧杵,和原始的捣衣已有不同,却说明捣衣的原来用意是要使布帛平服,和水洗无关,水洗是在捶捣之前。

    由于捣衣集中在一个季节,便成为“万户捣衣声”、“砧杵夜千家”。捣时必在秋天,因为接着而来的就要缝好寒衣、寄往远方,而寄寒衣又触动了她们思念远方丈夫的心事。这些衣帛或是在早晨洗过,或只是拿干的晒去潮气,故捣时多在傍晚或月夜。只是后来不全是两人对捣,捣的也不限于帛练,也有只捣已经缝好的完整之衣的,目的仍是为了平服。

    慈母手中线,闺妇砧上帛,从一盏灯,一片月上,又映萦着多少辛勤的劳力,多少深挚的情意,多少沉吟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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