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以来，刘三凳把他对丁辰星的憎恶深埋心底，一门心思跟着朱振江干活儿，因为毕竟当过村主任，具备一定的管理意识，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朱振江的左膀右臂，成为施工队实际上的三把手。工作也算有成绩。几项工程干下来，也积累了不少钱。他原打算全部分给那三个死者的家属，但因为舍不得，只拿出一半分了出去。而且回到家以后就非常后悔，感觉自己天天风吹日晒、汗珠子砸脚面挣来这些钱实在不容易，当初怎么就头脑一热签了那样的合同呢，不是作茧自缚吗？至于当初是怎样形成那样局面的，他已经忘记了。
打工的生活十分枯燥，民工们白天干完活儿晚上也没什么业余活动，丁辰星为他们买了一批书，有建筑知识的也有文艺方面的，尤其金庸整套的武侠小说，是民工们非常喜欢看的书籍。其中《笑傲江湖》更是抢手。刘三凳本来从不看这种书，他认为这种书是“闲书”，闲极无聊的人才看；但现在他受到枯燥生活的“挤对”，也开始找这种书看了（有一种现象是这样的，文化高、看书多的人，会对书的内容是否可取，有一定的鉴别能力，而文化低、看书少的人就正相反。他们往往对书中的一切深信不疑。因为在他们眼里，既然写进书里了，必定是发生过或有可能发生过，至少是有道理的）。
刘三凳在休息日看《笑傲江湖》竟然看得如醉如痴。尤其事关《葵花宝典》的讲述，让他五迷三道：命运有时竟如此乖张，你好不容易得到了武功秘籍《葵花宝典》，第一部分却写着“欲练此功，必先自宫”。于是，你不得不“忍痛割爱”了。但你在挥刀自割，以为胜券在握以后，再看第二部分，却发现写的是“即使自宫，未必成功”。简直让你痛不欲生。人生还有比这更黑色幽默的吗？但当你拼尽一切努力将把油灯耗尽之时，再看第三部分，却是“不必自宫，也能成功”。刘三凳顿时大骂作者（他当然不知道作者便是名闻遐迩，万人瞩目的大作家金庸）。
这简直就写的是自己么！想一想自己的前半生，难道不是如此吗？我有什么必要费劲巴力地劳作、赚钱去填丁家堡那个大窟窿？
事情就是这样，身在不同岗位会生出不同想法。刘三凳对自己的过去反悔了。他读完了《笑傲江湖》以后开始笑自己了。他又在朱振江身边干了几个月，腰包再次鼓起来以后，就悄悄尥了。跟朱振江说，他在东北的亲戚病了，他要去看望一下。其实，他奔了南方。还钱的事，他想“赖”掉。他知道丁辰星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不会把这件事撂旱地儿。他来到了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
深圳的发展速度极快，尤其建筑行业，早在前几年就创造了“深圳速度”的说法。那是深圳国贸大厦主楼封顶，比预计的工期整整提前了一个月。主楼开建后，先是七天建一层，后来速度提升到五天、四天一层。从第三十层开始，持续以三天一层的速度盖楼，当时香港的最快速度也不过是五天一层，美国的最高速度也不过是四天一层。“深圳速度”自此叫响，国贸也成了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地标，当时有句话，不到国贸，不算来过深圳。刘三凳来到深圳后首先游览了这座闻名遐迩的大楼。
比“深圳速度”更快的是“蛇口速度”，他们的口号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种大尺度思想开放的理念深深地刺激了古老乡村出来的刘三凳，几乎让他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他加入了一个建筑公司，依靠已有的技术，从头干起，慢慢又做了管理人员，继而成为小头头，钱也越挣越多，还在市郊结合部买了楼房。一天与甲方一起去歌厅唱歌，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年龄小一倍还拐弯儿的来自贵州的小姐，其他人对小姐陪唱陪酒司空见惯，没有人把小姐放在心上。而刘三凳却感觉这个小姐非常朴实，干这种营生可惜了。别人每人牵了一个小姐在唱歌，他却把这个贵州的小姐拉到外面，促膝谈心，好生劝慰。小姐说：“你若养我，我就不干这个了。”
“好，我养你。”刘三凳真的把小姐领回了家，两个人像夫妻一样过起日子。时隔不久小姐就怀孕了，两个人就在深圳扯了结婚证，正式结婚了。接下来，几年时间里，小姐给刘三凳连生三个闺女。一直与他保持联系的儿子刘五斤闻听父亲发展得不错，便也来到了深圳，刘三凳叮嘱刘五斤以后远离丁家堡吧，人挪活树挪死，一起在深圳扎根吧。于是，刘五斤也在深圳安下心打零工不走了。
刘五斤与小姐年龄相仿，都来自农家，除了一个北方一个南方生活习惯略有不同，其他诸如心理频率、道德评判、是非标准、文化品位、旺盛的荷尔蒙等方面完全一致，几乎一见如故。又都在一个屋顶下生活，没几天两个人就对上了眼神。这就免不了动手动脚偷香窃玉。一次刘五斤与小姐接吻被刘三凳看到，一拳头把刘五斤打个乌眼青。也许是时刻担心戴了儿子送的绿帽子而心思不整，一天刘三凳在脚手架上指挥施工时脚下一滑摔了下来，被一根钢筋穿透了心脏，顿时命归黄泉。据说临咽气还喊了四个字：“我的儿子——”
建筑公司赔了刘五斤一笔钱，还把刘五斤招进公司。这个家庭形成了刘五斤与小姐相依为命共同抚养孩子的格局。在刘三凳死去的当天夜里，刘五斤就钻了小姐的被窝。三个闺女便改口喊刘五斤为爸爸。深圳这样的开放城市，外来人口占绝大多数，人们天天快节奏生活与工作，很多事几乎来不及细究与咀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单纯淡漠得如同当地的土特产“石岩沙梨”，即使身在同一单位，彼此关系也多为松散型。加之体制机制走在全国前沿，人们的思想观念绝少桎梏。既然小姐丝毫不觉尴尬，当然刘五斤也更无尴尬的道理。两个人时隔不久就又扯了结婚证，生活亦如当地的土特产“妃子笑”，而小姐继续给刘五斤生儿育女，一次就为刘五斤生了两个孪生闺女。
一家七口完全依靠刘五斤的劳作和过去刘三凳遗留的抚恤金维持，于艰难竭蹶中缓慢爬坡，生活黯淡。刘五斤穷极无聊之时参与了一次赌博，将仅有的家底也悉数抖清。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刘五斤动了卖掉姿色不错的大闺女的心思，被小姐拦住，此后两口子有了隔阂，天天互相提防。后来大闺女刚满十六岁，小姐就带着她跟随香港一个大佬尥了。身后甩下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刘五斤守不得空房，又娶不起媳妇，干脆把三闺女和自己的一对双子卖给了人贩子，留下姿色不错的十五岁的二闺女组成家庭，二闺女在转年就又为他生了孩子，这次是儿子，他便再也不想卖了。好在这个儿子没有出现弱智，似乎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特例。而在重男轻女问题上似乎终于保留了丁家堡的“遗风”，而家庭伦理与血缘关系已乱得一塌糊涂。了解他们家庭的人绝对理解不了，丁家堡那样的村庄出来的人，会如此悖逆。此为后话。
而刘三凳留下的债务，丁辰星不得不承担了起来。三个死者的家属找不到刘三凳，就继续到村委会找丁辰星。丁俊达属于这三个人的家属之一，他本人不来，他老妈却天天到村委会说这件事，请求丁辰星在大棚经济赚钱以后，务必继续还债。而且，这三家都有说辞，就是他们为了跑市里的肿瘤医院治病，家家债台高筑，还拿来厚厚一沓自费药的药单子，不由得你不信。而刘三凳与他们签的合同的数字，是这些药单子的好几倍。丁辰星也没有理由说这个合同不合理：一个人的生命值多少钱，你怎么估价？如果你说只值五十万，那好，我给你五十万，你立即自杀，你愿意吗？
丁辰星不得不把施工队赚的钱，也拿出一部分用于还债。如果完全依照合同办事，丁辰星也可以不理睬这三个死者的家属。但他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很多年以后，他早已还清了债务，也得知了刘三凳其实在深圳已经繁衍了众多子孙，而他本人早已殒命，丁辰星除了骂他一顿，也仍然没有后悔自己代为还债。
其间，刘菠萝为丁辰星生了一对“龙凤胎”，乐坏了丁老倔，整天看着一对孙子孙女呵呵地傻笑。丁香花就一下子忙起来了，天天帮着刘菠萝给孩子洗尿褯子，给刘菠萝做加餐，累得直不起腰来。
而一直以来土医生在为姚贞贞治病，他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功夫，跑了市里的医科大学和好几个医院咨询，调动了他的全部聪明才智，倾注了平生最大心血，按他自己的口径是采用了这样的方法：一、用中药增强改善脊髓血液循环，使受损神经得到充分的血供；二、中西医结合营养神经，预防受损神经缺血变性坏死导致不能恢复；三、同时兴奋激活受损后麻痹不全的神经，修复神经以支配二便、性功能、运动等各种功能以获得最佳恢复；四、对恢复二便进行膀胱训练；五、采用专为患者设计的自主被动锻炼支架进行功能锻炼，使姚贞贞先达被动自力；六、因姚贞贞已发生轻度足下垂，使用专业设计的矫形鞋以保护踝关节，避免发生骨磨损畸形。辅之以土医生独家的按摩和针灸。姚贞贞的病情终于有了转机——姚贞贞的下肢开始有了略微的知觉。这样的病例在全市近几十年中没有几例，十分罕见。这件事让丁辰星两口子和姚贞贞的全家十分惊讶，也十分振奋。但也给他们带来新的困扰：假如姚贞贞痊愈了，是改嫁还是继续跟着丁辰星？她舍得丁辰星吗？丁辰星舍得她吗？
这几年来，虽然丁辰星和刘菠萝结了婚，与姚贞贞不再有肌肤关系，但丁辰星免不了会坐在姚贞贞对面，与她做眼神和语言交流，任何掏心掏肺的话都可以说。两个人的爱情早已升华为亲情。而当姚贞贞的一切生理功能恢复正常以后，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仅仅是“相敬如宾”吗？最担心和纠结的无疑是刘菠萝，她既高兴又害怕，竟然连奶水都回去了。给两个孩子吃了没几天的奶，全断了。现在两个孩子天天吃楼下小商店供应的奶粉。即使这样，刘菠萝也并不希望土医生中断对姚贞贞的治疗。她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但还希望土医生为实现“那一天”继续努力。
作为土医生，他在为姚贞贞治病的时候，想的是自己一生中遇到了最难治的病，下决心对自己进行一次最大的挑战。姚贞贞这样的病不同于癌症或肝坏死、尿毒症之类，那些病的结果一般就是死亡，无论下多大力量，都让人沮丧。而姚贞贞的病不同，即使不能治愈，也不会死亡，不至于让施治者过于沮丧和难堪。这是土医生与一般医生的不同之处。很多医生对不治之症施治以后，病人死了，他们会很麻木，认为与我无关，你得的就是不治之症，凭什么我就得为你治好？治不好凭什么要沮丧和尴尬？但土医生不是这种人。他在丁家堡这样的古老村庄得到了乡风乡俗的长久浸染，骨子里生长出浓厚的古道热肠。村子里死的三个人，死前都曾经找过他，他也尽过心，只是回天无力，而病人闭眼的时候，他也和病人家属一起号啕痛哭。可以说，土医生在丁家堡没有亏欠过任何人。但他对没被他治好的病人，在内心总是感觉亏欠了人家。
这也是土医生乐于为姚贞贞倾注心血的主要原因。他偶尔也会想到姚贞贞完全恢复以后，说不定会改变丁辰星与刘菠萝的生活，使他在道义上成为“牺牲者”。而他作为行医多年的老医生——虽然始终没有得到国家承认，手里始终没有行医执照——但业已形成的强烈职业道德和责任感，让他不敢懈怠，不敢退缩，不敢中途撒手。有时他也感到自己的努力有可能是徒劳的，因为在他的视野里，要把这种病治好几乎是不可能的，先例极少，但他仍旧兢兢业业，乐此不疲。
但村里另一个目前年龄最大的人，丁老文的兄弟丁二文来找土医生了。他现年也有将近九十岁的年龄，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土医生家，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用拐杖笃笃地捣着地面：“老兄弟，你不要在姚贞贞身上花力气了。现在丁辰星的一家人是稳定的，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咱村的各项工作在丁辰星领导下也初见成效了，可是，你如果治好了姚贞贞的病，她势必要和刘菠萝争抢丁辰星，闹起家务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时候丁辰星就会因为闹家务而声名扫地，村主任和书记也当不成了，咱村不是又撂旱地儿了？这么多年以来，村子里能出现一个丁辰星这样的领头人不容易，你行行好，就此打住行不？”
土医生笑呵呵地听着，蒙婶还给丁二文端了热茶过来。丁二文又道：“有些事不可预知，那就听天由命；而姚贞贞的事可以预知，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
土医生道：“姚贞贞是个有理智的人，在这方面不会有什么差池。”
丁二文道：“老兄弟此言差矣。那姚贞贞当初中专老师当得好好的说辞职就辞职了，老话讲‘天地君亲师’，老师虽然排在最末，可也是受人顶礼膜拜的，姚贞贞却放弃了，去做什么剃头匠，丢人现眼辱没祖宗不说，还和不务正业的丁辰星搞到了一块。这一切你难道不知道？那丁辰星又是怎么让丁老倔生气的？那刘连旺气得天天骂街，恨不得杀七个宰八个，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丁辰星违拗丁刘两家意愿，娶了姚贞贞？现在的年轻人什么不敢做？若是干出突破做人底线的事，你有能力收拾吗？”
土医生沉默了。姚贞贞和丁辰星都是晚辈人，接受改革开放以来的新思想多，尤其姚贞贞是镇上的人，丁辰星早年又离开了丁家堡去了部队，以往丁家堡的乡风乡俗在他们身上烙印不深是事实。丁二文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让他为病人治病在出现好的转机的时候撒手，是他的职业良心所不容许的。可是丁二文提出的问题又不能不重视。他只得答应丁二文老叔，说这件事要好好思考和斟酌，多谢老叔指点。遂送走了丁二文。
晚上，家家掌灯，升起炊烟以后，土医生背着药箱来到丁辰星家，径直上楼来到姚贞贞面前，寒暄了几句就切入主题，直言不讳地说起村里老辈人对他给她施治的担心。本来姚贞贞对自己病情的好转非常兴奋，对未来信心满满，心情格外好。听了土医生的话，就皱起眉头，思考起来。因为，她以往并没有深刻想过这个问题，现在被土医生捅破了窗户纸，就一下子把她推到了家庭矛盾的风口浪尖上了。她不是个见异思迁的人。以她的本性和习惯，任何时候都没把丁辰星当外人。早已认定此生生是丁辰星的人，好也罢，孬也罢，我跟定你了。你发财致富，我不离开你，你吃糠咽菜，我更不离开你。除非让我死。土医生的话让她实在没法回答。
稳定而惬意的夫妻生活，让丁俊达神清气爽，面目更显俊朗。村子里加盟大棚公司的五十来家，其中有三十家在栽种无花果。外贸公司那边在等丁家堡的收获，这边丁俊达就不能不格外上心。他把这三十家集中起来，在村委会的小会议室里，讲起课来。
“咱丁家堡全年平均气温十一度左右，一月平均气温零下四度，极端低温零下十五度，无霜期一百八到二百天，降水量六百到七百毫米。咱各家的大棚温室长七十五米，跨度七米五，脊高三米三，后墙高两米，墙体厚半米多，砖混结构，钢筋拱架，种植面积四百四十平方米。土壤为轻黏土，土层深厚，pH值为八，有机质含量百分之二点二，非常适合无花果种植。但光有这些还不行，还要讲究技术，包括：一、定植，二、温度管理，三、水肥管理，四、插育苗方法等。咱先说定植问题。”
有人插话：“一点不能含糊吗？我看大概其就行了。”
“最好一点都不差。科学种田不认可‘大概其’。过去丁家堡人爱说‘糊弄糊弄完了’，那是过时的老皇历了，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结果是没有好收成。”
这时，有人递给他一支烟，并给他点上。丁俊达虽然年轻，还属于毛头小伙子，但他是大学生，有知识；大棚公司总经理，有身份；加之又娶了村里多数人艳羡的最美貌的丁美怡，人人都高看他一眼。而外人对他的温度热度，他是可以感知的，于是就更加自信满满。
“定植，就是在温室内按南北行定植，行距一米八，共四十一行，每行两株，株距三米。沿行向挖宽五十厘米、深六十厘米、长五米的定植沟，按照每六百六十平方米施腐熟有机肥四千公斤、过磷酸钙一百五十公斤、硫酸钾十公斤，与土壤搅拌均匀，然后回填至沟深的五分之四，踩实，浇水，覆一层表土。定植要选择晴天。苗木选用一年生苗，用生根粉沾根，按定好的点定植，先覆土，后提苗，使根系舒展，踩实后再覆土封，做渠灌水。间隔一天再灌水一次，干背后松土、整平，覆盖地膜。定植后及时定干，定干南低北高，南株定干十厘米，北株十五厘米。定干时剪口要平，将剪口用油漆密封好，然后用专用果树袋将树干套住，防止树苗抽干死亡。关于定植，先说到这儿。后面还要说‘温度管理’‘水肥管理’‘插育苗方法’‘枝条修剪技术’等问题。大家回自己的大棚吧，按照要求先干着，有问题再找我。”
丁俊达在讲课的时候，丁美怡就坐在角落里静听。她今天穿了灰塌塌的卡其布褂子，像信筒子一样没有腰身，她的本意就是在今天这种场合不能喧宾夺主，要突出丁俊达，以此维护丁俊达的权威。但她是个懂得审美的人，对这一点可能她本人也不自知——灰褂子里面套着白衬衣，翻出了白领子，这就把她的一张粉脸和漂亮的五官衬托得无比艳丽。那是一种素雅的美。人们在听完讲课以后，都免不了要歪过脑袋瞅她一眼。而丁俊达更是眼睛不离她，之所以不继续讲了，不是想卖关子，也不是讲多了农户们消化不了——这些技术要领他曾经对农户单兵教练过，人们不会听不懂——而是他看着安静艳丽的丁美怡已经按捺不住了。
最近这些日子，丁俊达因为得到了丁美怡心里高兴，几乎天天夜里折腾，把两个人全都弄得生出青眼圈。丁俊达老妈看得明白，就对儿子反复叮嘱这种事要悠着点，不能把身体掏空了，因为这种事落了病可就是终身的。还买了羊肉给儿子儿媳炖了吃，每天早晨逼着他们每人吃下两个鸡蛋，喝一碗山药粥。将养身体是必要的，可丁俊达对丁美怡的欲求也是别人的劝阻所挡不住的。来听课的人们走了以后，丁俊达就拉着丁美怡来到院子里的客房，插上门，拉上窗帘，又宽衣解带起来。而另一间屋的丁月季正在为村子里做账，猜到他们是做这种事，不觉隔着门窗甩出闲话：“牛马交配是不是讲季节啊？”
这不就是骂吗？如此刺耳的骂声传到丁美怡耳朵里，她急忙扯住丁俊达，示意回家去干。丁俊达哪里肯依。丁美怡便悄声在丁俊达耳边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是你的，不要这么‘欺’。伤了身子可是一辈子的事。”可是根本劝不住丁俊达。只要感觉来了，就必须干一场。两个人在客房里颠鸾倒凤以后，拉过被子盖上就睡了一觉。结婚以来，他们在自家厨房、厕所、库房、猪圈、鸡棚、床上床下，包括院子里，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干过。丁俊达好像有今天没明天的样子，让丁美怡十分担心。就在这时，她怀孕了。便急忙告诉他，不能再折腾了，前三个月都不能折腾，要保这个孩子。
于是，丁俊达终于消停了下来。但天天两个人仍旧钻一个被窝睡觉，他要搂着她，摸着她，才睡得踏实。有一次丁俊达还问她：“你的两个前夫也这么‘欺’吗？”丁美怡点点头，说：“邪了门了，为什么男人这么愿意折腾我？”丁俊达毕竟有文化，想了想说：“这可能就是漂亮女人的命运，其实也是福分。”
丁美怡并不认为这算什么福分，只是不便说出。很多人认为漂亮女人是祸水，丁美怡心里最清楚，她从来没勾引过任何一个男人。男人们对她孜孜以求，还不是因为外貌吗，难道还要为此毁容才算好女人吗？女人固然也有性的要求，但对没完没了没白没晌的折腾，自然也会厌烦。而怀了孕是暂时告歇的最好理由。丁美怡终于可以消消停停至少睡半宿觉了。有时夜里被丁俊达鼓捣醒，她也听之任之，权当“享受”。谁让自己接受了一个毛头小伙子的求爱呢？这种年龄的小伙子身体恢复得快，欲望就没完没了。
肚子里的孩子，在“干扰”中和大棚经济一起成长。大棚里面最早结果是6月中下旬，到12月初仍然在结果。大家将筛选过的卖相好的无花果，用薄白纸裹了装了纸箱，提供给丁辰星，由丁辰星负责组织货运交给外贸部门。但到了外贸部门仍然要验货，几乎每个无花果都要用仪器检测一遍。既要衡量个头儿大小和均匀度，还要看是否携带了什么菌。结果打回来一多半，有的是因为个头儿不够大，有的是因为品相不够好。丁家堡人炸了窝了。
姚贞贞曾经告诫过丁辰星：“外贸部门历来是十分苛刻的，这主要是因为购货方的老外十分苛刻。丁家堡人的口头禅‘糊弄糊弄完了’是不行了，你‘完’了，业务就该‘黄’了。想糊弄老外，门儿也没有。”
但村民们不干了，说这是外贸部门故意刁难人，难道非要天天请客吃饭才能过关吗？丁辰星耐心给大家解释，说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在自身找原因吧。但有超过半数的栽种无花果的农户提出退出大棚公司。人们熙熙攘攘地来到丁辰星家里，在楼下的小商店闹完了又上到二楼找丁老倔闹。丁老倔对大棚种植也是刚刚听说，从来没干过，便也抱同情态度，跟着声讨丁辰星。三楼的姚贞贞闻听以后，让刘菠萝把她背到二楼，坐在台阶上，对众人解释起来：“大家不要这样，还是从自身找原因，赚外汇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同时国家对创汇企业是有保护措施的。大家可曾听说过‘出口退税’？就是对我们的优惠政策。大家一定要有耐心。死抱着丁家堡的老传统老习惯不行，没有耐着性子把事情做到底的恒心也不行。”
一个农户说：“说得好听！我们不懂得什么叫‘出口退税’。我们忙乎好几个月，就这个结果？外贸不要的无花果怎么处理？难道让我们自己吃？我们吃得了这么多吗？”
姚贞贞道：“外贸不要的无花果咱们可以想办法在国内推销，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找找各方面的门路。”
人们异口同声道：“我们没有门路，有门路还在丁家堡种地吗？”
总之，抵触情绪左右了人们的思维。正在胶着，丁辰星回来了。他耐心听了大家的意见，说：“大家先别提退出大棚公司的事，待我联系一下国内的销路，也许一下子就销出去了呢，是不是？”
众人这才安定下来，不再嚷嚷退出的事了。人们都走了以后，丁辰星来到镇上，找到马全德。说：“镇长，丁家堡的大棚公司又遇到难办的事了，外贸公司打回来很多无花果找不到销路，你给帮帮忙吧。”
马全德见了丁家的人可以说十分头疼。他喜欢丁辰星是无疑的，但更忌惮丁辰星身后的丁牡丹。他曾经对区委组织部的人说过，争取在交流干部的时候，把他交流到其他镇去，即使出了市到外省也无所谓。但区委组织部的人回答说，你在这个镇生活了这么多年，上上下下都熟，这对工作很有利，为什么要调走？马全德当然没法说出他与丁牡丹的关系，只得将就下来。但他实在不愿为丁家过于明显地卖力，他非常害怕人们联想乃至说出他与丁牡丹有瓜葛。他曾经想过，假如丁牡丹是个中学老师或镇上的机关干部，两人“有事”则还罢了，可丁牡丹偏偏是村子里最底层的一般农民，而且是年近五十天天脑袋上顶着高粱花子无姿色可言的半大老婆子。丢人啊。
随着年龄增长，马全德也明白不论男人女人，都有追求欢愉释放情感的欲望，这是人性和本能使然，无所谓对与不对。只要不违法，剩下的只是与道德和观念是否匹配是否符合的问题。但丁牡丹的身份让他越想越感觉无地自容。越是如此，对丁辰星提出的问题就回答得越加利索。他当即就答应了。其实，丁辰星与大姐丁牡丹风马牛不相及，两个人根本不是一股道上跑的车。
马全德联系了区里和市里的二十来个贸易公司，这些人有的是他在区里、市里开会时认识的，有的是很早以前的中学或小学同学，有的就是人托人间接认识的（这样的关系十分脆弱，特别需要小心呵护）。他给这些人约定了到丁家堡与丁辰星面谈的时间。然后通知丁辰星，好烟好酒候着。丁辰星现在已经在村里建了小餐馆，虽说不成气候，可总比没有强，遇到这种应酬，就可以暂时应对。丁辰星还把丁俊达也叫来陪同。于是，接待了一拨又一拨，哩哩啦啦热闹了将近一个月，谈下了十几笔比较大的业务。关于这方面的谈判，丁辰星已经很有经验。他在多年的承揽工程经历中，看冷脸子，遇刁钻甲方，被狮子大张口，诸如此类，早已司空见惯。包括回扣的力度究竟应该多大，他都心中有数。
丁俊达坐在一旁不说话，看着丁辰星一个碉堡一个碉堡地攻克，十分感动，亦十分感慨。他并不赞成丁辰星对回扣问题的处理。在他的意念中，回扣是违法的，属于行贿受贿，一点都不能沾。但他也明白，没有回扣就谈不成业务。这件事让他非常纠结。所以，丁辰星所做的一切，他都不反对，但也不明确支持，只以沉默示之。在酒桌上，丁辰星与客人喝得热火朝天，大汗淋漓，他也不得不跟着喝，觉得该为丁辰星搪一下的时候，还会主动敬酒。于是，一番销售无花果的业务谈下来，丁俊达就非常不适应地闹起胃病。初期是胃部微痛，继而是剧痛，到医院一查，是胃溃疡。
医生说，除了加强运动保健、减少外界刺激外，补充一些生物蛋白和微量元素，例如醇溶谷蛋白、维生素C等是快速恢复黏膜创伤、治疗胃溃疡最针对有效的方式。还要查杀幽门螺旋杆菌。医生说幽门螺旋杆菌是导致胃溃疡的主要原因之一，事实上幽门螺旋杆菌和胃溃疡是相辅相成的。幽门螺旋杆菌可以引发胃溃疡、胃溃疡的酸性胃黏膜环境又会促进滋生幽门螺旋杆菌。最常规的做法是“三联疗法”或“四联疗法”治疗，为此要服用两种抗生素药物配合一到两种抑酸剂，因为对人身体伤害比较大，必须在医生的指导下谨慎服用。同时叮嘱丁俊达，要合理饮食与适量运动。需要忌口，过冷、过硬、过酸、过辣、过甜等刺激性的食物要严格禁饮。酒、饮料、浓茶也要严格禁止。腌制食物中的亚硝酸盐易引发溃疡病变成胃癌，也需要从食谱中剔除。蜂蜜、小米粥、酸奶等有益胃黏膜恢复的食物可适量多吃。另外要适当增加体育锻炼，以提升人的机体抵抗力。
丁俊达便搀着丁美怡频繁出现在各大棚之间，既查看工作，又遛腿，当作锻炼。丁美怡的肚子已经隆起，也借此散步。乡风乡俗讲究怀孕女人“遛大肚子”，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健康成长。所以，丁美怡也乐得跟着丁俊达在各大棚间来回巡游。
无花果果真销售出去很多，农户们手里基本没有积压的了。剩下很少一部分品相不好的，就留作自己吃了。事后一结账，大家都赚钱了。只是赚得不多，与付出的劳动相比不太匹配。丁辰星告诫大家，这是正常的，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注意一定按科学方法种植，不能有一点点的含糊，丁家堡人爱说一句话“糊弄糊弄完了”，那是不行的。你糊弄了谁？糊弄了你自己。结果就会在产品上给你不理想的回报。瓜果长得好，既要先天的种子好，还要后天的调理好。两者缺一不可。于是，丁俊达再次来到村委会小会议室给大家讲课。
“关于温度管理，冬季定植的无花果苗，已经通过休眠，可以直接进行升温，白天温度控制在二十到二十五度，夜间温度不能低于八度。空气相对湿度要控制在百分之八十、九十，白天升温时湿度会相对下降，要进行人工喷水。当地表十五厘米土层温度在十度以上时，无花果根系开始活动，一月初（定植一个月后）开始萌芽，此时将专用套袋摘掉，浇大水一次。萌芽后五十至七十天内，当大于等于十度有效积温达一千四百度时，开始结果。为使结果部位降低，防止空长，此时温度要相对低些，白天气温控制在二十五度，夜间气温控制在十三度。五月份可将草苫撤掉。为防止夏季雨水侵袭无花果，要保留棚膜，将顶部和前裙打开通风、控温。夏季较热时，进行人工喷水降温。”
现在丁俊达讲课，人们听得更认真了。丁美怡同样坐在角落里助阵，已经没有人专注地盯着她看了。可见一个女人的美貌抵不过效益和利润的力量。不过，在丁俊达的眼里，自己的老婆虽已大腹便便，仍旧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女人。讲完课，人们都走了以后，丁俊达照例搂着丁美怡亲嘴摸乳。现在丁美怡的乳房已经出现乳晕变大变深的情况。丁俊达问丁美怡是怎么回事，丁美怡回答没什么，以前也这样。两个人依旧卿卿我我，吻得昏天黑地。
而丁辰星则一直在周期性地接待内贸外贸的客人。因为无花果在大棚里的恒温条件下生长，是可以反季的，只是按照生长周期，而季节性变得模糊。每结一轮果实，丁辰星都要经历一番“大吃大喝”。如此一来，这个铁打的汉子就倏忽间委顿下来。肝部出现剧痛，伴有恶心呕吐。到医院检查，医生确诊以后说是“肝硬化”，前景堪忧。
医生对丁辰星的建议是：一、休息。适当减少活动，可参加部分工作，但要注意劳逸结合。丁辰星作为失代偿期患者应以卧床休息为主。二、饮食。应富于营养，易于消化吸收，一般以高热量、高蛋白质、维生素丰富而可口的食物为宜。脂肪含量不宜过多，但不必限制过严。有腹水时饮食宜少盐。坚决禁酒和避免进食粗糙及硬性食物。三、支持疗法。丁辰星作为失代偿期患者，因为有恶心、呕吐、进食少或不能进食现象，可静脉输注葡萄糖，内加维生素C、氯化钾、肌苷、胰岛素等，应特别注意维持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尤其注意钾盐的补充。此外，还可酌情应用复方氨基酸、鲜血、血浆及白蛋白等。四、用药问题。鉴于目前并无特效药，不宜滥用药物，否则将加重肝脏负担而适得其反。
按照医生的口径，丁辰星基本被判了“流放”的徒刑，至少有一半的工作要放下了。可他又怎么放得下？在每次应酬的时候，他不得不带着医生写的病历小本子，适时展示给客人，以求得理解。于是，他的酒基本管控住了。客人吃各种鸡鸭鱼肉，他也只是喝粥，是加了淮山药的玉米面粥，吃煮鸡蛋，就咸菜。施工队那边，他照例跑得很勤。为了拢住朱振江，他把自己的二姐丁月季介绍给了朱振江。丁月季四十四五，与朱振江年龄正合适，人也本分。两个人的外貌也有夫妻相。丁月季的丈夫前几年因外出打工，出了工伤因公去世；而朱振江原本在老家也有老婆，也有孩子，因为他常年在外，一年才回家一次，老婆便耐不得寂寞“靠”了别人，还跟别人生了孩子。朱振江闻之大恸，便与老婆办了离婚。孩子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眼下朱振江对丁月季比较满意，有丁辰星在中间，两个人互相都看着顺眼，现成的房子院子，家里还有几亩地。就简简单单把婚事办了，然后把父母亲和孩子都接到了丁家堡，与丁老倔做了亲（庆）家，算是改换门庭，在这里扎了根儿。逢年过节，父母亲免不了带着孩子回老家看看，但过后就会回来，两相对比，感觉丁家堡比老家日子更好过，更有希望。同时也自豪：丁家堡的步步登高，正是在自己的亲戚丁辰星领导之下。
时间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朱振江和丁月季都想要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便大胆怀了孕，而丁辰星也支持他们。在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到医院做了B超，竟然一切正常，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大龄”了。这时，丁俊达的孩子落生了，是个七斤半的大小子，乐得丁俊达挨家挨户送喜糖喜烟，还在院子里摆酒庆贺。但正所谓一家欢喜一家愁，丁辰星肝部越来越疼，连丁俊达的喜酒也没来喝。再去医院看医生，医生说，你已经出现“肝坏死”征兆了。必须休息！必须休息！人命关天，必须休息！不能逞英雄！否则，结果你是知道的，不用我说！
英雄？英雄！这两个字像钉子一样顷刻间扎进丁辰星的大脑。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要做英雄。尽管以前有过英雄行为，那都是事到临头的急中生智和见义勇为，并没有事前准备。以自己有限的知识，也了解我们的国家自古以来不缺英雄。若以中原为出发点，凡是抗击外来侵略者的都应称为民族英雄；若站在现代的角度，凡以中华民族为出发点，抗击中华民族之外的侵略者的都应称之为民族英雄。远的不说，就说离得近的，岳飞、文天祥、戚继光、郑成功、林则徐、邓世昌、左宗棠、孙中山、赵一曼、张自忠、李宗仁、方志敏、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雷锋、王杰、焦裕禄、刘英俊、欧阳海……栩栩如生地向我们走来。
若为一村一庄的发展致富而死，算不算英雄？丁辰星兀自发出了暗笑。这样的“评估”还是留给后人吧。只是现在没有时间休息。这么多事，排得满满的，哪一件能离开我？丁家堡的无花果贸易格局来之不易，而贸易“道儿”上的朋友关系十分脆弱，特别需要小心呵护，这是马全德的叮嘱，也是自己的体会，稍一疏忽就会悔之不及。能不能撤火，敢不敢撤火？不能，也不敢。前些年流行一句话：小车不倒只管推；活着干，死了算，开弓没有回头箭。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哈哈哈，算球了！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做太多的事，能做成一件事，便功莫大焉，只要丁家堡发展起来了，死也认了；一个人早死晚死，早晚得死，只要死得其所，何足惧焉！
有的时候，一个人在关键问题上下决心的过程十分简单，几乎没有过多思考。
但说一点不思考也不对，丁辰星套用陆游的《示儿》诗，也作了一首留给姚贞贞和刘菠萝：“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家乡如此穷。同侪振兴应有日，家祭无忘告乃公。”他是姚贞贞曾经的老公，是刘菠萝现在的老公；他不是文人，从来不写作，这首诗应该说“套”得不错。他把这首诗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存在汽车副驾驶位置的手抠里。他每次看病都是自己开车去，他的病历之类都在手抠里锁着，家里刘菠萝和姚贞贞对他的病情全都一无所知。眼下刘菠萝的直接感觉是丁辰星近来基本不和她亲近了。搂搂抱抱还有，但不论再怎么拉他，他也不上身了。刘菠萝私下和姚贞贞嘀咕这件事，姚贞贞说，可能最近太累，过一段时间看看，可能就恢复了。还奚落刘菠萝在这方面欲求太强。
但刘菠萝没有等来这一天。一次丁辰星从市里医院出来，开着车慢慢行走，突见市里唯一的那条河的河边围了很多人，还有人大呼小叫：“快救人啊，有人跳水轻生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开门出来，几个箭步就蹿过去，跑到河边见河面只漂着一条白纱巾，便一切都明白了，眼下这条河的河水没有水流，轻生者应该就在白纱巾附近，他脱掉衣服就跳了下去。可是，下去有半支烟的工夫了还没有露头，岸上的人们禁不住继续大呼小叫：“来人啊，两个人跳水了！”但话音未落，丁辰星已经将跳水的女人托出水面。岸上的人们伸出胳膊做了接应，将昏迷的女子抱上岸，头朝下进行控水。但救人的丁辰星却再也见不到了。一些看到丁辰星没顶的人继续叫喊：“救人的人也不行了，快救他啊！”这时来了几个会水的男人相继下水，将丁辰星捞了上来。有人叫来了120，相跟着把两个人都搭上车，去了医院。最后，女子被救活了，丁辰星却永远闭上了眼睛。警察从他的汽车里发现了他的病例：肝癌晚期。
《一个肝癌晚期的病人舍己救人，光耀后人》的报道和话题出现在好几家媒体上。但很快又出来非议：是不是知道自己要死，所以积极参与救人，以求留名于世？而且这样的议论竟然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媒体上，有一篇杂文的题目，就是《如此“独辟蹊径”的沽名钓誉》，完全站在反面看待丁辰星救人……说起来令人齿冷乃至气愤，怎奈现如今世人的心境已经十分复杂。这也并非没有原因：一个小伙子扶起一个摔倒的老太太，结果被老太太起诉讹钱十七万。这件事刚刚发生没几天。谁还敢做好事？顺理成章出现相反的推理：你明明知道有可能被讹而还要积极救人，必定有自己的私利在里面。这样的推断虽说冷酷、不近人情乃至不人道，但却是难免的。不论身后留佳话还是留骂名，反正丁辰星永远地停止了呼吸。什么都听不到了。时间定格在他的三十六岁上。
初冬的天气，阴云密布，天空飘起雨夹雪，淅淅沥沥地冷飕飕十分烦人。好在丁家堡的所有过道都被丁辰星硬化了，宽的路铺了柏油，窄的道铺了地砖。雨夹雪没有阻止人们出出进进。人们在忙碌，在忙丁辰星的葬礼。全村人都行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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