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边上,心城内外:钱钟书的围城人生-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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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你的美好,与谁相关

    1933,恰逢一个风雨如晦的时代。国际局势紧张,全球经济低迷,但钱钟书作为名声出众的才子依然得以受聘于上海光华大学。

    “光华”二字取自《尚书大传·虞夏传》里的《卿云歌》:“旦复旦兮,日月光华”,更有发愤图强、光复中华之义。因其前身圣约翰大学1925年阻挠学生降半旗追悼“五四惨案”中受害者,部分爱国师生愤然离校。因有爱国富商慷慨解囊,光华大学由此建立,成为当时思想教育的前沿圣地。大批著名学者皆曾在此任教,如潘光旦、胡适、徐志摩、卢前、蒋维乔、黄任之、江问渔、吕思勉、王造时、彭文应、周有光、杨宽等等。

    其时,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已由中国文学系主任升至文学院院长,正所谓“虎父无犬子”,钱钟书先被光华大学破格聘任为外文系讲师,后又被清华大学破格录用。作为一名大学毕业生,他跳过了担任助教的阶段,直接作为英文、西洋文学和文学批评的讲师加入了清华学者的阵营。这皆得益于他学生时期在清华的出众表现,发表于全国性刊物上的文章见解独特精到、掷地有声。作为一名讲师,他在课堂上出众的口才以及学识的渊博更是赋予他出众的人格魅力,学生无一不被他妙趣横生的课堂吸引,课堂气氛热烈、座无虚席。

    即使是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钱钟书也并未停止学习探索的步伐。他不仅闻名于知识的广博和精湛的授课技巧,更为师生所钦佩的是他的勤奋好学、博闻强记。在他初到光华大学时,与另一青年教师同住。恰逢室友在读一册他读过的文学批评史,钱钟书便让室友考一考他是否还记得。钱钟书对答如流,室友大惊,那本书以深奥难懂而著称,相比常人读之艰辛,钱钟书竟能理解吃透、背诵入流,闻者无不赞叹不已。

    钱氏父子同在光华为师时,光华师生更是有幸对两位大家的学习生活窥见一斑,据说父子二人经常挑灯夜读,深夜不寐,互相勉励,互相请教问题,一时传为佳话。虽然钱钟书表示这一传言是失实的,父子二人并不同住,作息不同,鲜有共同读书的机会。但是,关于钱钟书如何勤奋读书的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因其早在少年便养成了勤奋好学的良好习惯。

    钱钟书的幼年在现在看来颇有些传奇色彩。因为伯父没有儿子,按照惯例,钱钟书一生下来就过继给了伯父。“钟书”一名正是由他刚满周岁时“抓周”,抓到一本书所得。钟书四岁,伯父教他认字。六岁,送入秦氏小学,但是由于体弱多病,不到半年,伯父便让他呆在家不再去上学,又因觉得进私塾甚有不便,便自己做起老师,亲自教导钟书。因为对钟书的疼爱,伯父的管教还是不甚严禁的,钟书常能得到两个铜板,一个让他去买酥饼吃,另一个让他去看小人书,加之经常有机会跟伯父去伯母娘家,贪玩于那的大庄园,钟书难免要耽误些功课。

    最让他父亲担忧的是钟书从伯母娘家人那里沾染了不少坏毛病,譬如生活无规律等等。对于娘家人有抽大烟的爱好,钱父更是深恐儿子小小年纪耳濡目染,为此时常予以批评告诫,但亦十分考虑到孩子的感受,从不在其小伙伴面前予以指责。

    钟书对父亲是感激、敬畏而又怀有愧疚的。到了十一岁,钟书考取了东林小学,虽然屡屡获得老师“眼大于萁”、“爽若哀梨”的佳评,但疼爱他的伯父不久去世了,悲痛不已的钟书一度深受打击。尽管他的学杂费并没有失了着落,但父亲一力负担所有的费用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

    懂事的钟书自小便学会了如何节俭以补贴家用:作业本是伯父曾钉起的旧本子;笔尖是削尖的竹筷替用的。日子就这样清贫但又充实的度过了,钟书十四岁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桃坞中学,因在清华大学任教的父亲对自己的作文始终不满意,他从此更加发奋用功读书,积累了深厚的阅读量,看着他代父亲写的信和诗歌,父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1925年,15岁的钟书返家度暑假,乃得知《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大型选本,从此开始系统阅读,开始了他的治学生涯。

    虽说钱父曾一度对于钱钟书的作文不满,事实上他开笔还是很早的。最初在《清华周刊》上系统的发表文章之后即备受关注、大获好评,到后来在全国性刊物《新月》及《大公报》上发表文章及书评,更是令其名声大噪。即使成为教师后,他仍源源不断地为这些刊物供稿。仅在他远赴英伦的前两年,他就累计发表了各类文章12篇,其中《中国文学小史序论》与《论复古》等更是广受好评,其中他所展现出的文学思想成熟独到,足见功力之深厚。

    《与张君晓峰书》则表达了他对文言与白话文的看法,恰逢文学革命,胡适等人反对用典的观念盛极一时,而钱钟书却坚持用典无可厚非。在今天看来,这一看法是十分明智的。

    文言文与白话文各有千秋,若想精于任何一门都实属不易。但他也并不赞同不读文言文就无法对我国固有文化起到领略、接榫作用的迂腐观点,苦读古书,皓首穷经的死记硬背也是为他所不提倡的。这正是一种积极进步的新旧文化去糟取精,积极融合的进步观点,以他当时尚轻的年纪,能有如此见解,当真是老辣利落。梁锡华先生说:“这封信,应该在现代语言文学发展的洪流中,起到水坝的作用,应该是储汇众水而能产生无穷电力的源头。”

    钱钟书此时对旧体诗方面的造诣可达到了巅峰,在光华大学期间,他曾有大量诗作,大都发表在《国风》半月刊上,以《论诗友诗绝句》为最。后结集《中书君诗》出版,以赠亲友。各位学者赞赏不已,由以其师吴宓最为欢喜,赋诗《赋赠钱君钟书即题<;中书君诗>;初刊》祝贺:

    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

    大器能成由早慧,人谋有补赖天工。

    源深顾赵传家业,气胜苏黄振国风。

    悲剧终场吾事了,交期两世许心同。

    --《吴宓诗集》卷十三

    赞扬之意溢于言表,可见吴宓惜才之意,也表现出钱吴两家交情之深。

    除此之外,陈衍在《石遗室诗话续编》中也表达了对钱钟书的赞赏之情。

    他说:“无锡钱子泉基博,学贯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词……哲嗣默存(钟书)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家学自有渊源也。”并摘出不少佳句:“又《秋抄杂诗》十四绝句,多缘情凄婉之作,警句如:‘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又一年’,‘巫山岂似神山远,青鸟殷勤枉探看’;‘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拌将壮悔题全集,尽许文章老更成’;‘春带愁来秋带病,等闲白了少年头’。”更评《太庙》一诗中的“庙废荒凉法器倾,千章黛色发春荣,最宜老杜惊人句,变雅重为古柏行”为“与余《扬州杂诗》‘最宜中晚唐人笔,此地来题绝句诗’貌同而心不异。”

    虽然饱受好评、成绩斐然,但《中书君诗》的印量和流传却十分有限,流传至今恐怕鲜有一见,几成孤本。但钱钟书对于自身诗作的要求是很高的,这当年本佳评如潮的诗集在钱钟书的心中竟是并不满意的作品,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在上大学的时候给父亲钱基博写的信,他“不屑于”与人争,“不屑于”什么功名,这个册子印发的数量因此寥寥无几,也成为研究钱钟书的重要资料。

    他在后来曾说:“19岁始学为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即是指此文集。事实上,如胡适所说,做律诗是一门难做的工夫活,非有几十年功夫而不成。

    十四五岁才开始学习做律诗的钱钟书在20岁左右如此成绩已是非常惊人,可谓开蒙虽晚,但天赋过人,他的成绩称得上是“斐然可观”。加之陈衍先生悉心指导,钱钟书秉着多读少做的宗旨,在才子诗的基础上改弦易辙,其旧体诗可以说更有进境,无一不佳。

    无论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都是指中文,而在精通中文的同时,钱钟书的英文才华开始展露,钱钟书除在大学任教外还担任英文《中国评论周报》的编辑委员,还参与了由温源宁主编,林语堂参与编务的TheT’ienHsiaMonthly(《天下月刊》)的编务与撰稿,先后在此类刊物上发表过关于中国诗及戏剧的文章,涉及中西比较,可见其学贯东西的功力。

    2.一怀翰墨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这个东西方文化进行剧烈地冲击的时代,这个中国文化的新旧交替的时期,学者辈出,而对于学者的衡量,也因而出现非常多的标准,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翻译的功力,当代的大作家,才子李敖曾经谈起过翻译对衡量一个学者水平的重要性,比如“FELLOWME",如果水平不太高的学者,可能就翻译成了“跟我来”,但李敖却对这样的翻译嗤之以鼻,他说,在多数的情境中,这句话应该翻译成“看我的。”翻译,不仅仅衡量一个学者的外文水平,还衡量一个学者的中文水平,只有中英文俱佳的学者,才能有好的翻译。

    而巧合的是,钱钟书的博学不仅体现在他的文笔上,从他的翻译功力上也可见一斑。究其根源,林琴南应该是对钱钟书的翻译有过很大影响的翻译家,钱钟书上中学的时候,对外国文学的兴趣与日俱增,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津津有味地阅读英文原著,他发奋地学习英语,而他当时读到的翻译小说,就是林琴南的手笔。

    随着经历的增长,外文水平的不断提高,钱钟书的英文水平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水平了,温源宁为英文《中国评论周报》写了二十多篇当代名人小传,因颇得春秋笔法真传(从一字或者几个字当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来作者的褒贬态度),文字俏皮,趣味盎然,着实惹恼了很多了,文人的生活往往有自由性,因而有了隐私性,这十几篇名人小传丝毫不给人留情面,并且带有很强的调侃的意味,所以如此。但是,社会上毕竟还有很多人是正直的,对这些讽刺虚伪文人的传记,更多人为之捧腹喝彩。

    温源宁的这二十多篇文章得到了社会的强烈的反响,这是他自己本人起先没有预料到的,而为了扩大这些文章的影响力,1935年,温源宁挑选了17篇,题为“ImperfectUnderstanding”交由上海别发洋行出版。

    当时林语堂主管这本书的出版,他想找一个颇合乎这本书的特色的人来给里面的文章做一个书评,那样肯定会增加书的销量的,找谁呢?林语堂想得非常辛苦,忽然他灵机一动,除了钱钟书,谁有那个本事与才华与资格来给这本书做一个书评呢?他马上联系到钱钟书(二人通过一起编辑报纸,已经非常熟悉了),约他吃饭,钱钟书向来对林语堂的学识十分欣赏,立马答应了下来,第二天,二人在西餐餐馆里见面了。

    林语堂跟钱钟书握手,笑着说道:“默存真是守时啊——”钱钟书连忙说惭愧惭愧,自己心道不喜欢吃牛排猪排,喜欢英文不喜欢西餐的学者也不在少数,偏偏碰上一个吃西餐的,钱钟书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微微一笑。

    林语堂一见如此,便知钱钟书心中有小心思,只请他坐,然后服务员沏了浓浓的红茶来,林语堂说道:“红茶还好?”,钱钟书莞尔一笑,“好!”林语堂看出来钱钟书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到服务员将牛排端上来的时候钱钟书正暗自痛苦呢。

    “那么——书评的事情已经知道了吧?”林语堂十分亲热地说道。钱钟书点点头:“文章都不错得讽刺得恰到好处,只不过书的名字应该斟酌一下——”钱钟书稍微有点狡黠地看了林语堂一眼,林语堂哈哈一笑,他知道钱钟书肯定是有了主意了。于是说道“如果有什么想法,还请不吝赐教。”

    钱钟书说道:“我认为“ImperfectUnderstanding”有一个好的翻译,不知道您看如何?”林语堂连忙问是什么,钱钟书说道:“不够知己”。“好,好!”林语堂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非常好!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好的想法!但是——只有这么个题目,好像不够深厚——里面的内容你看过吗?”

    钱钟书点点头,“稍微看了看,感觉是不错的,当然,这是以我浅陋的眼光看的——”林语堂说“噢?”他朝着钱钟书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于是钱钟书忍着难受的感觉,马马虎虎地割了一块牛排,再割下一小块,放到嘴里,狠狠地嚼几下之后,大口喝一口红茶,使劲咽下,林语堂在昂着头回顾书里面的内容,也没有注意到钱钟书的难堪。

    钱钟书说道:“ImperfectUnderstanding这个题目来自于英国散文家兰姆的一部作品——”钱钟书还没有说完,林语堂早就瞪大了眼睛,要说自己也对外国文学颇有研究的,可这个题目的来历还真没听说过,他连忙说道:“请讲,请讲,我倒是要领教一下喽!”钱钟书正了正自己的眼镜框,慢慢说道:“这个题目是来自于兰姆的一篇小品文‘ImperfectSympathies’而且,我觉得温源宁的文笔是有来源的——”

    林语堂又目瞪口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钱钟书任何资料都没有查就将兰姆的散文题目十分准确地背诵出来了,林语堂说道:“好,很好,那么——他文笔的来源是什么呢?”

    “我认为温源宁的文笔深得英国散文家夏士烈得的精髓,无论是从结构上还是从叙事策略上。如果具体地说,这本书整个儿的体裁和方法是夏士烈得《时代精神》一书脱胎换骨的。”

    钱钟书忽然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多了,便住了口,开始费力地切盘子里面的牛肉,牛肉有一些腥气,钱钟书闻了闻就住了手,干脆抿了抿杯子里的红茶,林语堂低着头,仍然没有注意到钱钟书的窘状。

    “可以从细节上说一说吗?关于这两本书的渊源问题?”

    “根据我的观察,两本书的雷同之处可以说是非常多的,首先,两本书都不喜欢从正面来描写一个人物的特点与固定思维,而是从从侧面来写人物,比如借用别人的话语俩进行评价,比如用事情的结果来印证当事人办事的态度;其次,两者在讽刺上面可以说是极其相似的,不仅对人进行讽刺,更借用各种机会来通过人讽刺这个世界,讽刺社会的不公平,如果说,讽刺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正义感的话,我认为这两位作家都是有社会责任感的。除此之外,还有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的风格继承问题,两者在风格上有着极微妙的相似,好比父子兄弟间面貌的类似,看得出,说不出,在若即若离之际,表现出他们彼此的关系。”

    林语堂现在只剩下点头了,他颔首沉思,半晌才说道:“人家都说你有才华,以前我也见识过,可如今看来,你中西方文学贯通的功力的确让我也佩服的紧啊,哈哈——那么,你对温先生写这本书的作用有什么看法吗?”

    钱钟书说,借用西方文学的精华,温先生应该算是先驱了,我们如今正处在学习与融汇贯通的阶段,中国的文学跟外国的文学应该多交流,这样才能够打通隔阂,所以温先生做的事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尊敬。温先生是弄文学的,本书所写又多半是文学家,所以在小传而外,本书包括好多顶犀利的文学批评,因为他本人对搞文学的人了解得最透彻了,这也非常有夏士烈得的风采,以批评为自己的事业似的——”钱钟书非常幽默地说道,林语堂笑了。

    “那么,关于雨僧(吴宓)老师的那篇文章,你可有什么意见?”林语堂知道吴宓是钱钟书的恩师,而温源宁在一篇“批评性”的文章中提到了吴宓,他说吴宓“脑袋形似一颗炸弹”,而他的“一对眼睛亮晶晶的像两粒炙光的煤炭”。又说“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知所谓年少气盛是怎么一回事。雨僧就是其中一个。虽然已年满四十,他看起来是在三十与百岁之间,他待人以宽,待己却甚严。他的立论“是人文主义者,雅典主义者;但是性癖上却是彻头彻尾的一个浪漫主义者。”吴宓“为人坦白无伪,所以此点人人都已看出,只有他自己看不见。”

    钱钟书早就对牛排没有什么兴趣了,他甚至干脆放弃了努力,只小口地喝着红茶,林语堂问了他这个问题之后,他说:“没有没有,没有——必要,我的老师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而温先生说的话并没有脱离实际来诋毁我的老师,并且,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林语堂点头。

    吃饭完之后,林语堂对钱钟书的文学功底已经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了,他很满意钱钟书的才华,而有意思的是,钱钟书却对这顿饭痛苦不已。

    关于吴宓的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因为这篇署名的文章因文笔、格调都与钱钟书类似,外界盛传文章是出自他之手。钱钟书笑着引王维《卢氏杂记》中的话和褚先生为太史公补《史记》的典故来自嘲,并且赋诗一首以辟谣、解嘲:

    褚先生莫误司迁大作家原在那边

    文苑儒林公分有淋漓难得笔如椽

    日后,钱钟书和杨绛同在英国牛津,温源宁先生来信要钱钟书钟书为他《不够知己》一书中专论吴宓的一篇文章写个英文书评。钱钟书是非常尊敬温源宁的,他立马放下手中的工作,写了一篇稿子寄出去。文章寄出后,钱钟书忽然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缺乏新意与调皮的话,他相信自己的英文颇有进境,可以写出更漂亮的好文章,他从来是有这个自信的,于是在信件中,他给吴宓起了一个外号,一个按正常的师徒礼节来说十分不礼貌的外号,钱钟书对自己的这个灵感十分得意,还笑着拿给杨绛看,杨绛没有说什么,他于是赶紧把信寄出去,说是代替第一个稿子,登这一篇,而且为了让人们都知道自己的灵光,钱钟书特意在信底下写上了几句叮嘱温源宁不要改动的话,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行为已经完全让温源宁愤怒了——温源宁看到钱钟书信中的那个刺眼的绰号,心中大怒,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怎么可以这样形容自己的老师!如果钱钟书是在学自己的讽刺,那么这样的讽刺是没有来由的——吴宓是多好的一个人啊——尽管自己调侃过他,可自己跟他毕竟是同辈中人啊,默存啊默存,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于是温源宁采取了一种最为打击人的回信方式——冷漠,温源宁的回信非常冷漠,只是淡淡说:上次的稿子已经刊登,不便再登了。

    简单,冷漠,这是钱钟书的第一感觉,他接着读,后面写钱钟书那篇文章当由作者自己负责。显然他并不赞许,更别说欣赏钱钟书的那些个灵感了。收到这篇没有一句脏话的信笺之后,钱钟书如同在冰天雪地里被浇了一盆冷水,他静静地拿着自己的信笺,半天没有说话,他心中只有一个感想,那就是内疚。直到这个时候,钱钟书才有点恍然大悟,对宽厚的人刻薄,是天底下最没人性的事情之一了,吴宓对自己的欣赏是显而易见的,而自己的狂妄,是不可以原谅的!钱钟书一个人出了门,走过门口的一棵不认识的树,他使劲用拳头敲了一下,手背隐隐作痛,如果换做是别人,肯定会对自己大加笔伐的吧,文人的小心眼,钱钟书见多了,可自己竟然对最温和的老师说出那种话!

    杨绛先生回忆起钱钟书这时候的感触时说道:“钟书很失望,他写那第二稿,一心要博得温先生的赞赏。不料这番弄笔只招来一场没趣。那时候,温源宁先生是他崇敬的老师中最亲近的一位。温先生宴请过我们新夫妇。我们出国,他来送行,还登上渡船,直送上海轮。钟书是一直感激的。可是温先生只命他如此这般写一篇书评,并没请他发挥高见,还丑诋吴先生爱重的人——讥诮比恶骂更伤人啊,还对吴先生出言不逊。那不是温先生的本意。钟书兴头上竟全没想到自己对吴先生的狂妄。”

    所幸,吴宓先生是十分温和宽厚的人,并没因此责怪于钱钟书,这不仅让他十分感激,也提醒了他更加注意分寸。

    3.泛黄照片里的旧事

    爱有很多种。肾上腺素激增,瞬间的天雷地火是一种。志趣相投,细水长流度过平淡流年的也是一种。古往今来,才子的爱情更会受到关注,他们的女人也会在历史的尘埃里浮出轮廓。

    钱钟书的爱情。这是所有当代文学爱好者嘴里的一个永恒的话题。

    钱钟书和杨绛在某种程度上的契合,达到了令人艳羡的程度。两个人都拥有倾世才华,又在为人方面做出了极好的榜样作用——如果从二十世纪选出一对最合适的文人情侣,想必大多数人都会好不犹豫地选择杨绛跟钱钟书。

    对于妻子杨绛,钱钟书曾说过这么一段话: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由此可见,钱钟书对杨绛的爱是深沉而专一的,胡适先生曾经公开批评过当时中国的留学生,回到国内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办离婚,与那些人相比,钱钟书跟杨绛的确可以称得上挚爱不渝了。这确是一段可遇而不可求的旷世情缘。

    杨绛本名杨季康,父母朋友都亲切地称她“杨绛”。跟钱钟书一样,杨绛她出生在无锡一个书香门第,两个人可以算是老乡了。其父杨荫杭与姑母杨荫榆是民国初年的风云人物。杨荫杭早年曾参加革命,后倾向于君主立宪,受过十分高等的教育,先后留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归国后成为一名律师,也曾担任法官及检察长等要职。杨绛在八个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出生之时父亲已在北京政法学校任教,不久后辞职南归,任《申报》编辑,鼓吹革命。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杨绛,拥有着一种天生的大气魄,而因为出生在书香门第,杨绛受到的教育是极好的,她面容温顺,宁静娴雅,从来不对人发火。杨荫杭曾经在家中孩子面前夸奖杨绛“天生的大家闺秀”,是的,跟许多豪门出身的娇滴滴的小姐们不一样,杨绛懂事、聪敏,善于体贴人意,甚得家中人的喜爱。

    杨绛的姑母杨荫榆是最早对杨绛进行启蒙的人,曾任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的她,有着极强的女权意识,为了争取中国的新女权思想,她奔波四处,是一个实践力非常强的女性,在北京国立女子师范大学担任校长期间,她勤奋工作,力图为中国女权运动做贡献。当时她的主要思想是“解放女性要走在时代变革的前面。”在她的眼中,女性有许多地方要比男性强,时代的变革如果加入了女性这一队重要力量,肯定会受到更加好的效果,她善于演讲,喜欢鼓动,当时北京国立女子师范大学出来的女子,基本都深受她的影响。

    杨荫榆年少的时候同样受过极其优良的教育,曾留学美国及日本,她立志在教育方面做出自己的成绩,解放国人的思想,刻苦攻读,获得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硕士。杨绛的两个姊妹也是难得的才女。在如此良好氛围的熏陶下,杨绛的性格温婉聪慧,知书达理,是典型的才女形象。

    杨绛的成长过程中,遇见的最惊险的事情应该是十岁时生过的一场大病吧,当时杨绛持续发着高烧,开始有了昏迷的迹象,家里人有的说要请中医,有的说要请西医,杨荫杭当机立断,用西医!他固然不是因为反对中医,主要是中医以调养为主,效果可能慢点,当时的杨绛等不得太多的时间,于是最终还是吃了西洋药。吃完药之后,杨绛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为了不打搅她,家里人都撤了出去,可整整一天一夜,杨绛都没有醒来,杨荫杭着急万分,在他眼中,自己的孩子里数杨绛天资最好,她万一有个什么事,可不是天要灭我!又过了半天,杨荫杭再也忍不住了,他正要请人将杨绛带入医院,杨绛却醒了!

    日后谈起自己的这次生病的事情来,杨绛笑称自己当时只感觉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在火里,一会十分清醒,但说不出话来,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的,像陷入了无底的地狱。医生说,杨绛是凭着顽强的意志挺过来的,她最终还是赢得了与死神的殊死搏斗。

    “爸爸,我可能做不了女工了——身子这么弱。”

    杨绛十分无奈地对杨荫杭说道,她继承了姑母身上的那股子闯劲,一直想出去做女工来补贴一下家用,只不过杨荫杭不赞成,一是觉得杨绛年龄还小,再就是觉得太委屈她了,她才十岁呢。杨荫杭说道:“只要你们姊妹几个不出什么事就好了。”

    幼小的杨绛打消了做女工补贴家用的念头,安心遵循书香门第的小姐应有的道路——从小接受教育,由小学读至大学并最终留学,天资聪颖的她不负众望,成为了中国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

    一九二八年,年高中毕业后,杨绛一心想抓住清华大学开始招收女生的机遇报考向往已久的外文系。但造化弄人,孰料那年南方没有名额。杨绛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十分失望,但她还是淡然处之了,她姑母因此给她来信,有一句话一直激励着杨绛:你可能觉得女生这一生有太多的不公平,为了维持这个社会的运转,一些不公平竟然需要我们女人来承担,可这就是生活,总不会那么符合我们的心意的。有一些女人因此变得更加消沉,沦为男人的附庸,你也可以选择这样的路去走的,但你同样可以选择另外的路,继续努力下去……

    姑母的话正符合杨绛思量过后的心境,她心中的梦想是不容轻易放弃的,她就近报考了东吴大学,无奈读了政治学,这又是一次小小的打击,不过杨绛没有一点犹豫,政治学就政治学吧,她相信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会属于自己的。1932年初,杨绛毅然放弃了美国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北上清华,成为了研究外国语文学系的研究生。

    冥冥之中,爱情已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她走来,清华园的钱钟书正在召唤着姗姗来迟的她。两个中国现当代文学上的大人物,即将穿越人群,在千万人中牵起彼此的手,走过一生。

    4.邂逅一段流年

    此时,钱钟书作为学生在清华早已享有赫赫大名,许多新同学对他既怀有仰慕,又心存敬畏。笼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作为同乡的杨绛怎能不想将它揭开。

    终于,在风和日丽的3月的一天,杨绛在清华大学古月堂的门口,幸运地结识了大名鼎鼎的清华才子钱钟书。

    当时钱钟书穿着青布大褂,脚穿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镜,目光炯炯有神,谈吐机智幽默,满身浸润着儒雅气质。杨绛眼中的钱钟书是机智幽默、闪烁着机智与才气的;钱钟书眼中的杨绛是娇小玲珑、温婉而又活泼可爱的。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与杨绛的父亲杨荫杭又都是无锡本地的名士,都被前辈大教育家张謇誉为“江南才子”,都是无锡有名的书香世家,在相似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两人一见如故,他们谈起家乡,谈起文学,更让两人觉得缘份天定、命运使然的是1919年,8岁的杨绛曾随父母到钱钟书家去过,虽然没有见到钱钟书,但百转千回现在却又这么巧合在清华相遇,这不能不令人相信缘份!

    当然,最大的缘份还在于他们两人文学上的共同爱好和追求,性格上的互相吸引,心灵的默契交融,火花已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燃起,这一切使他们一见钟情。钱钟书急切地澄清:“外界传说我已经订婚,这不是事实,请你不要相信。”杨绛也趁机说明:“坊间传闻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也有人说费孝通是我的男朋友,这也不是事实。”

    如此这般,钱钟书与杨绛很快成为古月堂前,夕阳西下时俪影双双的一对。母亲常取笑说:“杨绛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线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不过清华也的确是属于杨绛的天地,她迅速适应了崭新的大学生活,并以出众的才华受到了老师的青睐。

    杨绛亦喜欢写作,并具有很高的天赋。在清华,她选过朱自清的课,写过一篇名为《璐璐,不用愁》的小说,来叙述少女的爱情故事。这篇文章不仅得到了朱自清的赞赏,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得以发表,更获得林徽因的青睐,改为《璐璐》收入到《大公报文艺副刊小说选》中,年轻的她以杨季康的名字在文坛崭露头角。并且,年轻时的杨绛称得上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女,加之钱钟书早已传扬开来的才子名气,正如旧时小说里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清华是专门为培养这两朵阆苑仙葩而生的肥沃土壤,不仅以宽厚广博的学术氛围为二人提供了学习的土壤,也为二人的爱情提供了避风的港湾。钱钟书陷入了深深的爱恋中,两人的浪漫爱情我们从今日流传下来的几首情诗中可以略知一二当年的风味: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测测寒。

    如此良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更有趣的是,钱钟书曾将宣扬“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家的语录放入自己的情诗之中,如“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坚”。将自己刻骨的相思比作蛇入深草,蜿蜒动荡,他曾自负的说:“用理学家语作情诗,自来无第二人!”钱杨两人的爱情经历后来也成为钱钟书的著名小说《围城》中的经典桥段。小说中主人公暗自倾慕的小姐唐晓芙便活脱脱由杨绛化身而来,书中的她美丽脱俗,与其他角色不同,没有受到一丝半点的冷嘲热讽。更巧的是,他与杨绛皆有做律师的父亲、大学读的都是“极平常的政治系”,其中对于方鸿渐与唐晓芙朦胧爱情的描写,也正是钱钟书的亲身经历,所以颇为传神体会。

    方鸿渐“见了唐小姐七八次,写给他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收到唐小姐的信,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电灯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窃窃私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哈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吃中午饭了,再谈。’”

    据有些研究“钱学”的学者推测,钱钟书在描写方鸿渐的心境的时候,就是在描写自己当年谈恋爱时候的心境哩,想必当初钱钟书刚陷入爱河,便是怀着如此烂漫热烈的感情,每天思念着杨绛,迫切的盼望她的来信。

    关于杨绛与钱钟书的订婚说来是颇具趣味的,促成两人喜结连理的不是别人,正是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陷入热恋的年轻人总是难舍难分的,雪花般的信件是钱钟书二人间最甜蜜的期盼。钱钟书跟杨绛的来信都不长,但语言精当,且来往频繁,关于两人的来信,双方的家人对二人的来往也十分有兴趣,有钱老先生看着这昔日熟悉的场景也为之沉醉不已,一日竟忍不住偷看了杨绛寄来的信件。这次“偷窥”的结果是让钱老先生惊讶而又欣慰的。惊讶于这封信不同于一般少女所说的密语甜言,而是展示出了杨绛即使陷入热恋也顾及家人与未来的知性一面。信中说道,你我二人两情相悦是极好的,但总要让我们的父母姐妹也为之欢喜才是最重要的事。儿子觅得如此知书达理的佳偶怎能让老父不倍感欣慰呢!钱父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亲自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寄给杨绛,以表达对其品格的赞扬以及其作为未来家庭成员身份的认同。钱钟书父亲的祝福两人已经得到了,美好的新生活图景在两个年轻人眼前次第展开。杨绛胸有成竹的将钟书引荐给自己的父亲了。才华横溢的钟书自是深得杨父赏识与器重的。两家父亲本都是名扬在外的“状元”,自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本也是门当户对;他更是有一种感觉,这个男人是值得女儿托付终身的。而杨绛的母亲对于两人的情缘更是津津乐道的,认为阿季百转千回已然到了清华,就是为着脚上有月下老人的红绳牵着呢!

    钱钟书跟杨绛都是看过很多戏剧小说,感受过无比丰富的男女情感的人,而文学中的悲剧也给这两个从未谈过恋爱的文艺青年以莫名的担忧,可是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双方的家里竟然如此赞成,这一机缘促进了二人由恋爱走向婚姻的进程,两人在不久之后订婚了。

    情感的美满,使得钱钟书的内心世界更加稳定与从容。读者都感概,钱老的作品与性格一样,犹如一潭深水,广博,厚重,不浮夸,不单薄。殊不知,除了深厚的专业功底,生活经历也是缔造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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