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不、不……”老沈象听到一声狼嗥,吓得忙捂住头直往被窝里钻。
墨玉心里酸溜溜的,脸上却托出一个安祥的笑,“别怕,不是回我现在的家。给你说过的,我老家在竹川县城里,那里有我们的三间瓦房,一个小小的院落。我将爹娘接出来之后,无人居住,只央请一个表侄在那儿看门儿,咱们先回我老家去,给你盘个窝,治着病,以后的事,再想办法。”
老沈只好无条件服从墨玉的安排。事到如今他病入膏肓,背乡离井,举自无亲,走投无路了,除了她,他还能依赖谁呢?
靠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经过多半天的长途颠簸,到下午四点来钟,墨玉就扶老沈回到了故乡竹川县城。位于县城西北隅的冷家旧宅院仍然是那样古朴而宁静。它安踞于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街的北边,道士帽儿形的大门,门前栽两棵水灌粗的槐树。老沈想象,如果到了阳春三月,这两棵槐树一定是翠叶披盖,繁花似雪,浓香醉人的。大门里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三间北屋,半间厨房,院里搭一方葡萄架,架下有一个轧水井,井周砌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池,池边砌一个坡形搓板,以供洗衣之用,院子的东边是一条南北横向的大坑塘,塘中碧水涟漪,塘边挺拔矗立的是大关杨,妩媚婆娑的是垂丝柳,盛夏时节,杨柳树茂密的枝叶能隔墙探进冷家小院里来,给邻居送来几多凉爽,几多诗情画意。坑塘的南端,即拎家大门的东边,是一座无孔石桥,也可叫“实桥”,桥两边塑着透花的水泥栏杆,桥东头开着几家小店铺于,卖日用杂货和干鲜果之类。
这居处,既不太热闹也不很冷僻,虽简陋却很安适,使老沈打心眼儿里喜欢。
墨玉找到在县工交医院值班的表侄峰峰,峰峰提前交班回家给他们打开大门,屋门,韭帮助收拾床铺和炊爨之物。简单地吃了一顿晚饭后,墨玉又给峰峰详细讲了老沈的病情,让他请个熟悉点的医生先来瞧瞧。
峰峰是墨玉的舅父的孙孙,才十八岁,去年刚从省卫校毕业分配到县城工交医院做司药,这孩子热情直率而缺少心计,特别勤快爱跑腾,穿件军大衣,象个生龙活虎的小战士,行动常带一阵风。他接受表姑的使命后,一溜小跑出了门,不多时就将一个文诌诌的中年医生从家庭宴会上拽了来。
医生姓萧,挺客气,坐下问候了几句,耽量体温、量血压,耳朵上挂起听诊器将病人的上腔下腹听了个遍,又看了咽喉和舌苔,末了轻声面温和地笑着说:“别的部位都没什么,只有肺和气管不大好,扁桃腺也发着炎。我看嘛,先取点药吃着,明天到县医院用仪器细致检查一下才好。”伯开了个方子,告辞走了。峰峰送出去,顺便跑他们医院将药取了,还捎回来注射器,酒精,药棉等物,以备打针之用。
这一夜,墨玉服侍老沈吃了两次药,让峰峰充当临时注射员,给病人打了青,链霉素备八十万。老沈没再发烧,两个人都休息得很好。
次日是大年初三,因顾虑县医院大多数医生都放着假,墨玉就没带老沈去做检查,只让他继续服药,並在峰峰指导下亲自学习给老沈打针。这天,她还到集市上买了两只母鸡,一条尺把长的鲇鱼,还有猪肉。蔬菜,佐料等;打发峰峰去买了米、面,油。盐和蜂窝煤……凡家常过日子的所需所用,该添的添,该换的换,弄得齐齐毕毕。初四带老沈到县人民医院作了全面检查,情况大致和那位萧医生所诊断的差不多,输了两瓶糖盐水,两瓶血浆,开了两盒针剂和三瓶大小颜色不一的药片药丸,吩咐是“抓紧治疗、好好休息,注意调养”。
初五这天,老沈的精神体力已大有好转。天气也和暖无风。墨玉将一张靠背椅子上垫了褥子,放在院里阳光下,让他坐那儿晒晒。半晌时分,峰峰突然冒冒失失地跑回来说:“表姑,今天该我休息啦,我回俺家给爷和奶奶说说,让他们来瞧瞧表姑父的病……”
墨玉的脸腾地起了红云,身上热燥起来,她偷眼看了看老沈见他正不自然地将脸扭向一边。她忙阻止峰峰:“不,不用……你射太多事了……”
峰峰眨巴着一双大眼,好生不解:“咋啦?你好长时间都没回来啦,俺爷俺奶和全家人总向我打听你的消息。怪不容易回来一回,表姑父又有病,亲戚们听说,一准上门来瞧看……”
墨玉越发难为情了,支吾着说:“不,他不是……”
峰峰没弄懂表姑的意思。原采的表姑父,他没见过,那几年他小,住在乡下老家上学,似乎也听说过表姑跟男人离婚的事。这些事,跟他关系不大,印象也就很淡薄。现在表姑领这男人日来,她又对这男人这么好,心想这姓沈的肯定是表姑父了。不管是原来的表姑父或新找的表姑父,总之是表姑父,没错!他笑喀嘻地问:“啥不是?表姑佼不是在家养一段的吗?这里多清静,空气又好,比大城市嘈嗜杂杂的强多了!需要啥药,由我找,想吃啥喝啥,由我跑着买……”
墨玉不想拂,了孩子的好意,就拐了个弯,解释说:“他不是有病吗?需要安静地休养,人来客往的应酬不了。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好些了,我陪他挨家去探望亲戚你也不用回家了。我明天还得回单位上班,后天晚上剧团给市里领导汇报演出,耽误不得的。这几天,你先伺候着……他……”她没法让表侄对老沈下称呼,只好顺手指了指老沈。老沈尴尬地咳嗽着,忙把一只保温杯堵在嘴边。
峰峰听话地答应了一声,然后说:“那我看电影去了!”转身跑出大门,没了影踪。
老沈回头注视着墨玉,墨玉难堪地笑笑,好久,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峰峰下午还是回乡下老家去了,答应明天早上就来,答应不将表姑和“表姑父”回来的事对家里的任何人说。
这是一明两暗三间半旧的老房子,老式的门窗,屋里有几件老式的粗木家具,铺韵盖的,使的用的,尽管一切都很简陋,但在沈铁弓的眼里心底,这是个最舒心惬意的家,是个比天堂还要美好的安乐窝儿。这是因为有一个最聪明漂亮,最善良贤惠的女人陪伴着自己,白。天黑夜守护在自己的身边。大半生了,从戎马倥偬的边塞疆场转业到改天换地的家乡,他吃过苦,流过血,遭过难,也享过福。纵然混到眼下一败涂地的地步,他也不大在乎别人,就是这样,几十年走着一条曲曲弯弯坎坎坷坷的路,有高山,有平地,也有深谷。他相信只要这回身体不垮,他还会扑扑腾腾地往红火处闹,上头政策好,他会做生意,说不定往后能弄个万元户当当哩!可在感情世界里,他一直是个穷汉,一直苦不堪言;他的月亮从来没圆过,他的心总缺着半拉,他的情总无处奉献,无法派遣……他记不起什么时候,曾经和张桂玲像这样在一块天底下恩恩爱爱、温温柔柔,甜甜蜜蜜地厮守过,那看不惯的嘴脸,刺耳的声音,不对路的思想,不谐调地做爱……久而久之,使他变得性子粗暴,感情麻木枯竭了。只有在认识冷墨玉后,和她相处时,他那僵冷沉滞的血液才渐渐得到复苏,他的那颗冰冻了的爱心才因受到炙烤面开始溶化。他不是不爱她,面是由于大爱她而怕亵渎了她高贵的躯体和灵魂而从不敢流露出那浓烈的爱来。三、四年了吧?他每天渴望见到她,但见到她后,除了该说的镶办的、他又从没过多地要求过她什么。包括时间。只有在这几天,她才真正属于他,她才一切为着他,她给他的太多了,他的一颗心泡在幸福的养水里,甜得眩晕酣醉,可又时时感到歉疚。可惜他在赢弱的病中,连过多的谢承话也说不出,更不用说会有什么举动了。
听说她明天就要回市里参加演出了,他有很多话要问她,也有很多话要向她说。他请求她去买一瓶酒,打起精神,动手炒了两样菜,做了晚饭。她买酒回来见他心情那么好,便不去帮忙。
一顿晚饭足足吃了三个小时,多半瓶酒是在说笑,猜拳,行令中慢慢耗去的,他喝了三分之二,若不是她劝阻,他还想喝。他的四方脸容光焕发,松弛和塌陷的部位仿佛一下子都饱满起来,恢复了原来的健壮红润,只是鬓角多添了几绺白发,炫耀似的在灯光下熠熠发亮。
墨玉叽哩哐当收拾完毕,催促他说:“你喝多了,也太累了,快躺下吧。”
老沈打了个饱嗝,伸了个懒腰,一脸满足的笑,摇摇晃晃地摸上床去,将下身缩进被窝里,上身靠在摞起来的两个枕头上,拉墨玉坐在床边,深情地问:“你明天真的要回去?”
“嗯。”
“将我自己丢在这儿?”
“不要紧,我到家后就让妈妈回来侍候你。”
“那……那边的家咋办?你们剧团一开春是在家蹲不住的。”
“我想好了,把那边的细软东西都弄回来,往后,我们就把这里当成家,我一有时间,就回来……”
老沈热泪盈眶,痴痴地瞧着墨玉,好久,才摇了摇头:“那……这里韵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们会怎么想?怎么说?……”
墨玉咬紧嘴唇,耷蒙着双眼,沉思着,吐出几个字:“管他哩,我豁上了……”
“墨玉……”沈铁弓觉得一股又烈又酸的岩浆从心底喷出来,直冲上鼻梁骨,他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抓住墨玉的手晃荡着说:“这不中,你是个有名气有身份的人,这一来,就把你毁了啊……”
“随便吧!”语气平静而坚决,说明她早已成竹在胸了:“铁弓,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不能……亏了良心啊!……”
“你……”沈铁弓哽咽难言了,他一把将墨玉拉到怀里,二人紧紧拥抱着,各自倾泻的泪雨漏湿了对方的衣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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