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长海大病一场。

    他仿佛从时代大潮的浪尖上摔入幽幽深渊。心被蜂蜇虫咬般难受。他被迫办了离休手续，告别了他的大海。他第一次信命了。从此，开始寂寞，无聊，单调的晚年生活。他从早到晚木呆呆地捧着从河北丰南老家捎来的泥壶，喝闷茶。

    无限痛楚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怎样空空地耗下去，末了化成一缕淡淡的青烟。

    自从他离休，儿子雷家男整日忙得飞飞，很少在家呆上一阵儿。也怪，只要他跟儿子在一起，总是吵吵闹闹。好深的代沟呵！儿子整日把“钱”字贴在嘴皮上，逼他去社会上企业当顾问，捞票子。他训了儿子一顿。好在儿媳婷婷是个娴慧、温顺的好媳妇。她是一位小学教师，正在家歇暑假，可以伺候老人。老人，自老伴死后，一直没有续娶。孙子童童围着爷爷转，这多少减轻了一个老人的苦闷和孤独。童童挥舞着小手扑到爷爷的怀里，嚷道：“爷爷，咱俩比武吧！”

    雷长海呵呵一笑：“咋个比法呀？”

    谢婷婷喝住儿子：“童童，爷爷病刚好，别胡闹！给爷爷唱支歌！唱妈刚教你的那支。”

    童童倒背着小手，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晚风把窗棂轻敲；夜雾把大海笼罩；爷爷在梦中惊醒；天使在窗外微笑。

    “唱得好！呵呵呵……”雷长海为孙子叫好。忽然门开了。儿子雷家男领进一个人来。这人五十多岁，穿一身灰色毛料西装，一条藏蓝色的花边领带俗气的歪在一边儿。他中等身材，胖墩墩的圆脸，浓眉毛，细长眼睛，悬胆鼻。进屋来，身子还没站稳，沉闷而沙哑的声音已从那大嘴里奔出来：

    “老领导，福俭看你来啦！”

    雷长海微微一怔，看见来人是夏华拆船厂厂长唐福俭。

    雷长海在部队当舰长的时候，唐福俭是舰上一名挺出色的水手。那时的唐福俭老实憨厚虎气生生，但心里花花点子不少。雷长海挺喜欢他。唐福俭回到地方，一直在乡办企业办事。近来，买卖做大发了，他独自承包了拆船厂，是全市有名的企业家。雷长海笑道：

    “呵，小唐，快屋里坐！”

    “听家男说你闹病啦！一来看看老领导！”唐福俭说着从皮包掏东西：“二来呢，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啊？”

    唐福俭抽动一下悬胆鼻，点着一支烟，笑模悠悠地说：

    “老领导，您这一退一下来觉得自在多了吧？哈哈哈……再也不用苦心经营‘立体’打捞计划了吧？”

    “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心一意看孙子喽。唉，没办法呀！《水浒》中有句话说得在理儿，‘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哪！我这辈子算到头啦！”雷长海感慨一番。

    “嗳，您说哪儿去啦？啥事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您过去吃官饭儿，婆婆们多！这回您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啦！”唐福俭吐了一口烟。

    雷长海苦笑一声，茫然地望着唐福俭。

    唐福俭狡黠地一笑，向雷长海跟前凑了凑，道：“老领导，告诉您个好消息，我们夏华拆船厂开始增加打捞业务啦！”

    雷长海眼一亮，惊喜地叫道：

    “真的吗？设备、执照、人员呢？”

    “嘻嘻嘻……看把您急的？今儿格我是特地请老领导出山的！”唐福俭说着，从皮包里掏出执照和一张粉红色花边儿的合同书，又说，“打捞的全套设备我已从新加坡一家打捞公司买齐，几日后可运到，我聘您为打捞队长，海上作业总指挥，每月工资五百元。您就放开手干吧！尽管几天前您指挥的潜水作业发生了爆炸，可这是难免的，在中国不冒险，他奶奶的屁事儿也别干！我就不信那号邪，你老一定能突破潜水三百米大关！”

    雷长海一把抓住唐福俭的手，抖动着，眼窝里潮湿了：

    “小唐，难得你信得过我！可是，我怕给你砸了锅呀！国家的打捞队底子厚，你们个人承包的厂子怕是搁不住风打雨淋哪！”

    唐福俭满不在乎地反驳道：

    “你老太多虑啦！谁不知道您是闻名的‘掘海王’啊！我跟您的心情儿一样，千的是事业！我们拆船厂每年利润就是九百万！堤外损失堤内补，有您在，我就不信捞不上一条船来！”

    “小唐，你还是当年那么虎，一点儿没变。好，跟你干一场！”雷长海郑重地说。

    雷家男在一旁打趣道：“我爹要是不捞船哪，浑身上下都痒痒！”

    “去你的！”雷长海瞪了儿子一眼。

    唐福俭仰脸大笑，细长的眼睛放出一束捉摸不定的光。

    恰这时，电话响了。雷长海放下手中的泥壶，抓起电话筒：

    “喂，谁呀？”

    又是那个神秘的尖利刺耳的声音：“雷老吗？”

    “是我，你是谁？”雷长海的心递次绷紧。

    “您家里有别人吗？”

    雷长海顿了一下，扫了唐福俭和儿子一眼，说：“有人，他们是我的朋友，有事你就说吧！”

    啪！那边的电话挂了。雷长海脸上的皮肉恼怒地僵住了，愤愤地骂一句：“神经病！神经病！”

    “谁打的电话？”雷家男问。

    “还是那个无名氏。他说阎学友是在水下被人暗害的！又迟迟不敢露面儿，拿不出证据来！唉，真是啥人都有！”

    “哦？有这样的事？”唐福俭肉团似的脸上蓦地掠过一道阴影。

    吃罢晚饭。雷长海又接到那个神秘的电话。他见儿子家男坐在旁边看报。故意说身边无人，那个恼人的电话才没撂下：“雷老，我非常敬佩您的气魄和人格。有个秘密我要跟您单独谈谈！”

    “那你就来我家吧！”

    “不，今晚九点西海滩见。放心，我无恶意。”

    雷长海沉吟片刻，才说：“好吧！”他沉重地放下话筒，心中异常迷乱。自从追悼会后，接到那个神秘的电话，心中就绞着一个谜团。他也觉得阎学友死得蹊跷。一般来说，电割机在深水里必须遇到强大的油气团才发生爆炸，阎学友切割部位又不是油箱。难道其间真的裹着一个阴谋吗？今晚无论如何也要会一会这个神秘的人物。

    两海滩是凹进去的一个肉赘似的岬角。海滩平阔，礁石林立，岩脉覆底，无污泥污染，揽一泓碧水。是全市较好的游览区。雷长海平素很少来这里，因为这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地方。今天晚了些，游人渐少，他独自坐在一块耸高陡立的礁石上看海。起风了，满海恶狠狠、阴幽幽的浪头，哗哗地嘶吼着立起来，疯狂地扭摆，象攻城的武士似的张牙舞爪地扑来。水花凉凉的，溅了雷长海一脸。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他索性站起身，心中骂道：这个捉弄人的家伙！他慢慢走下礁石，上了沙滩。没走几步，猛听身后有人喊一声：

    “雷队长，你老也散步啊？”

    雷长海扭回头，认出是潜水员罗大年，心动了一下，但没有说出等一个人，就说：“天儿挺热的，散散风儿。你没复习功课呀？”

    罗大年机警地环视一下四周，凑近雷长海，诡秘地说：

    “雷老，有人在背后向我们捅刀子！”

    “嗯”？雷长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骇然地审视着自己的小老乡。

    “雷老，您没想到吧？我不但要告诉您关于阎学友被害的线索，而且还要报告一个关于水下作业录相丢失的秘密。”

    雷长海的心蓦地悬了起来。他用一种惊讶、怀疑和费解的目光望着罗大年问：

    “大年，你说什么？”

    “我要告诉您打捞事故的秘密！”

    “什么秘密？你是说……”

    罗大年急切地说：

    “雷老！这几天，你接到过一个神秘的电话了吧？”

    雷长海心窝儿一颤，迟凝片刻才点头说：“是……是……接到一个电话……说……”

    “那电话是我打的！”

    “啊？你？”

    罗大年郑重地点头。过一会儿他说出录相带里喷油气的秘密。他讲完经过，满肚里又翻上刹不下的苦恨，又气哼哼地问：

    “雷老，电割遇油浪是不是要爆炸？”

    雷长海遭雷击般地呆住了。他顿时黑起脸说，“那是无疑！”

    罗大年也处在惊颤与惶惑中。

    雷长海凛然昂起头，满脸的霜风寒气，道：

    “天呐，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咳，要不我……我这几天总是推算，我的立体打捞方案是经过我与曹教授多次论证的！不会轻易发生爆炸！即使爆炸，也不会只炸一处！他娘的，这是谁跟我雷长海过不去？”

    罗大年缄默不语了。

    过一会儿，雷长海却一把抓住罗大年的手，久久地抖动着，动情地说：

    “大年，原来是这样！我总以为你是实心眼不善心计的汉子，没想到你的思想境界和机智才能也高人一筹哇！难得，难得！对我们打捞很有利！不过，这要保密。涉及这么大数字巨额黄金，我们应与公安局保卫组取得联系，谨慎才是啊！”雷长海又拍了拍罗大年的肩膀，“我已向打捞局请求啦，先暂拖一下与西德打捞公司订合同。我与夏华拆船厂打捞队联合，再向深海掘进！娘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欢迎你也参加呀！”雷长海踌躇满志地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忙问：“大年，既然你掌握这些情况，咋早不报案？”

    罗大年低下头，讷讷地解释道：“雷老，不是我想隐瞒这个秘密，而是我怕自己跳进大海也洗不清啊！那水杯是我的，潜水也有我，因为我开下潜器，活动方便，再说，以前我与阎学友的媳妇姜曼琳好过一阵儿……纵是我全身长嘴，也说不清啊！”

    雷长海急得直搓手，埋怨道：“唉，就是这样，你也不该拿录相带给姜曼琳看啊！”

    “我怀疑她。也曾打电话观察她的表情。那个盗带子的人，可能就是凶手！凶手肯定跟姜曼琳有瓜葛！唉，乱了套啦！”罗大年自怨自艾地叹道。

    师徒二人谈着，礁丛后边闪过两条黑影。

    雷长海又说：

    “大年啊，我们不能在蒙昧中求安，那会害人害己也害国！请你相信执法机关，会抓到真正凶手的！”

    罗大年点点头：“明天，我们报案！”

    夜已很深了。苍黑的西海滩没有游人了，他们只好分了手。罗大年送了雷长海几步，被雷长海拦住了。他只好大步朝打捞局住宅楼方向走。天上几只破碎的星洒下几缕阴冷的光。海涛真猛，真烈，象魔鬼在嚎叫。罗大年心里阵阵发冷，走过那片礁丛，突然觉得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猛一回头，不由一惊。两团黑影夜鬼一般朝他逼来。罗大年攥紧拳头，闷雷似地吼一声：

    “谁？为什么跟踪我？”

    一个黑影发出刺耳的声音：“你小子活得不耐烦啦！爷爷给你放点血，教你咋做人！”

    另一个人也冷笑一声逼近一步。罗大年在打捞队学过几个月击剑和拳击。他此时两眼血红，一头天生鬈发支楞得象狂暴燃烧的火焰，忍无可忍地摆出拚死一搏的架势。一个汉子扑上来，掏心拳直捣罗大年的软肋。罗大年飞腿将那个汉子扫倒。另一个汉子扑上来，用绳子死死缠住罗大年的双腿，一拽，罗大年重重地摔倒在沙滩上。他眼一黑，立时有拳头雨点般地砸在他的脸上，胸口和太阳穴。他的白绸短衫被扯烂，血立时淌了满脸满胸，他连一点招架的机会也没有了。窝在沙滩上象一堆任人踢打的破布。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仍然冰刀一般喷射出，一束倔犟的光，看上去叫人心寒骨冷。可没多时，他便失去了知觉……

    夜潮仍旧鬼吼般地咆哮。

    少顷，那两个汉予对望一眼，拖着血肉模糊的罗大年，登上那座立高立陡的海礁崖，一脚将罗大年踢下去，然后消失在迷朦的暗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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