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出来那一天,是孙协志和赵志远一起去医院拿回来的,兔子特定请假来陪她,她才几周,肚子还没显出来,却已经让如临大敌的准爸爸裹上厚厚的防辐射服,不准做这个不准碰哪个,兔子苦不堪言,嘴上说不管它,它自己长自己的,该吃吃该睡睡,该上的班继续上,但心里感受还是很微妙,刚得知消息时的害怕也淡了,毕竟她将要做妈妈,有另外一个生命在她的身体中孕育。
讨论这个孩子还不清楚的性别是两个女生最爱干的事情。兔子喜欢女儿,打扮女孩多好玩儿,扎各种小辫,给她穿各种漂亮衣服,带出去就跟姐妹一样,朋友夸起来都是,“哇,好一对姐妹花。”孙萌萌被兔子说得几次笑倒,不过兔子很快又忿忿,指名道姓跟她抱怨:“孙协志喜欢男孩,虽然他嘴上上男孩女孩都好,但我看得出,他就想要个儿子,这种人,重男轻女都该拖出去乱棍打死。”
孙萌萌想了想,还真是,挺小的时候哥哥似乎就不太喜欢她,等十几岁懂事了才好些,因为他想要个弟弟,却没料到生出来的是妹妹,妹妹多烦,娇滴滴的整天哭,这个碰不得那个动不了,动不动就打小报告,“其实哥哥不是想要儿子,只是生儿子省心一点,能打能骂的,养女儿太费心思了。”
兔子一扬头,偏不信:“有什么好烦的,他不肯养,我养。”手一摸小腹,叮嘱肚子里面的孩子,“你乖,好好长,一定要长成个女孩,不要让妈妈失望。”
孙萌萌失笑,兔子也笑了,笑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慢慢叹了口气,两人同时沉默,一起看向窗外,庭院绿树成荫,原来已经到了夏天。
兔子不知道该不该说,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从来不知道一个雷厉风行的人会落魄到这个地步,当一个人落魄的时候,他甚至不介意让所有人都看见自己潦倒的样子,因为他不在乎,因为他真正在乎的人看不到他现在这个样子。兔子轻轻开口:“这几天,他没日没夜一样工作,疯了似的,经常找我打听你的状况,有时候一天问两三遍,连他自己都弄糊涂了,我从来没见过彭总这个样子……”
“当然啦,这个男人也是咎由自取,背着妻子跟别的女人鬼混,搞大别人的肚子,宋玲玲请了产假,但仍旧天天来公司盯梢,你放心,彭总对她都是爱理不理,纯粹就是这个女人一头热,”兔子说得义愤填膺,一拍桌子,不顾自己已经是当妈的身子,“你就该拿出正室范来,狠狠教训女人这一顿……”
孙萌萌茫然看着庭院,兔子的声音时轻时重,有些进到耳朵里,有些只是跟风一样飘过去,意识也变得轻飘飘。说话的人不满听众漫不经心的态度,伸手轻轻推她,叫她:“萌萌,你听到我说话吗?”
孙萌萌闻声回头,眼前的兔子的脸也逐渐清晰,但眉目中的担忧是怎么回事,她笑了笑:“天气很好……”
“你听到我刚才说什么吗?”兔子急了,反问。
孙萌萌低下头,仔细回想,然后回答:“你说你想要个女儿,然后打扮成姐妹……”
兔子忽然安静下来,她的表情非常古怪,但这几天孙萌萌已经习惯别人这种目光,并不惊讶,她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静静享受夏日凉风吹拂,轻轻道:“我好像生病了……”
没人告诉过她,但有些东西透露迹象,孙协志日日催她服用的VC,管家每日送来大叠时经报纸,请她反复背诵上边各类复杂数字,还有赵志远,他像个孩子一样,忽然发明一种叫记单词的游戏,乐此不彼逼她参加,他看她出错,哈哈大笑,没心没肺,笑出眼泪,回头将那叠字母撕得粉碎。
从前只是记性差,丢三落四,但现在每天吃早饭前她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刷过牙齿,晚上睡觉洗澡要洗三四遍,有时候她会突然想不起孙协志或者赵志远的名字,如果他们曾试图向她隐瞒自己的病情,那么那一瞬间他们的表情已经出卖了所有恐惧,他们恐惧而无助地望着自己,目光惊痛,等她准确叫出对方名字后才仿佛劫后余生般狠狠松了口气。
所以她假装被他们成功隐瞒,这没什么困难,因为她逐渐变得健忘,或许有一天,她连自己健忘这件事都会遗忘。
她的表情让兔子发慌,她抓住萌萌的手,问得胆战心惊:“你别吓我。”
有什么不好,孙萌萌在心里想,她会忘掉自己曾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她将会忘掉谁来过,谁消失,她也会忘掉自己爱过谁,被谁爱,这些种种都将留下印记,而她会逐渐忘掉这些印记。
包括彭宇森,当她忘掉这一切时,对他并不公平。
孙萌萌预感自己得了跟母亲相似的疾病。同时,孙协志和赵志远也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接受了这宣判,这医生年近五十,面诊无数,亲眼目睹无数得知这消息的病人家属在他面前晕厥,痛哭流涕,绝望哀求,但眼前这两个年轻人非常年轻,非常俊朗,也非常镇定,其中有个过分漂亮的男人,只问了一句:“确定吗?”
阿尔兹海默症,异质性疾病,多种因素共同作用下才发病,譬如刺激,恐惧或者抑郁,临床以上记忆障碍,失语,失认,通常65岁以后发病,俗称老年痴呆。
赵志远表情一点不变,语气平静,告诉这位两鬓已斑白的医生:“你没见过这个女孩子,她才二十三,她很漂亮,如果你继续肯定你的判断,那么抱歉,我们只能换一家医院。”
他没想过这种时候自己竟还会记得告别,风度翩翩推门离开,只是出门后脚步凌乱,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到车库时几乎已经小跑了起来,孙协志从后面叫他,追过来按住他肩,硬生生逼他转了个个儿面朝自己。孙协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的声音也在发抖,“你冷静一点,志远,你冷静一点。”
赵志远没发火,没生气,声音平静,表情更平静:“哥,我现在什么都不会信,我只想回去看她一眼。”
孙协志软下语气:“好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回去的时候她正在午睡,楼上楼下静悄悄,兔子站起来,从进来的那两个男人脸上表情立刻明白过来,她不必追问,她只需假装继续被蒙在鼓里就好。
谁都没有提起,关于萌萌的病,只是因为这个事,这个家庭忽然结成了联盟,关系开始变得紧密。
晚上四人在客厅中央席地而坐,茶几移开,中间铺开一米见方的飞行棋毯,四人各坐一个角。
萌萌动作很慢,一下一下数着数,慢腾腾将飞机移放到准确位置。运气也不好,好不容易掷到一个六孵出第二架飞机,没走两步就让背后追来的兔子的棋子给撞了回去。
玩得最好的要数赵志远,嘴上想要什么数字,必能摇出什么数字,运气好得让人发指,吃得孙协志三枚快要到达终点的棋子先后滚回原点,气得他快吐血,嚷嚷着要兔子为他报仇雪恨。
四人中唯有孙萌萌的棋子只孵出一枚,她愁眉苦脸,骰子拿在手里一直晃,嘴里喊着我不要一我不要二我不要三我不要四我不要五我要六我只要六,看得众人一阵发笑。赵志远含笑斜倚在沙发一角,人高腿长,一条腿半曲仍旧没地方放,带笑的目光始终落在这个女孩身上,最后终于忍不住欠身过去,一只手盖住她合握的两只手,他的手骨节宽阔,骨节分明,触觉温暖,他微笑着侧过脸,征询女孩意见:“要六?”
萌萌忙不迭点头,眼睛晶亮,像只小狗。
不顾孙协志大叫作弊,他握住女孩的手将她手心骰子轻轻一抛,碧绿色的六方体轻巧落下,旋转,暂停,果真是个六。
孙萌萌快活地耶了一声,满心欢喜将棋子移到起点,按照规则抛出六的玩家还有一次机会,这次她干脆将骰子递给赵志远,一点不客气,可怜巴巴看着他,示意他再帮自己抛一次。赵志远也不接,而是握住了她的手,眼底有分明笑意:“这次要几?”
她眼睛在棋盘滴溜溜打转,贪婪的表情让他忍不住想笑,很快的,她兴冲冲转过脸来:“四。”
他带着她的手一抛,果然是四。
孙协志哀嚎倒地,眼睁睁看着仅剩的最后一架还活着的飞机被孙萌萌撞回老巢,兔子不依,大呼犯规犯规,要替老公抢回这枚无辜陷害的棋子,孙萌萌好不容易翻身坐一回主人,哪肯依,二话不说人扑过去要跟人抢,边抢边笑,兔子有孕在身,哪会真的去拿,故意卖了关子给她,叫她如愿以偿抢到了手,人却早已扑倒在旁边赵志远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双眸明净如水洗,抬头就看见灯光下赵志远一双眼睛,眸色幽深,仿佛有漫天星光落下来,只留怀中女孩一个影子。
赵志远缓缓收紧搭在女孩腰上的手,喉结动了一动。她丝毫不觉他异样,笑着一骨碌从他怀里爬起来,心满意足地将抢来的那枚棋子放到孙协志起点位置。怀中立刻变得空空荡荡,仿佛下楼梯时少踩了一阶,一瞬间的失落,让赵志远好半响没有回过神。
孙协志了然而略带怜悯地看着他。
他没有刻意掩饰什么,包括眼中太过明显的怅然若失。
兔子嚷嚷口渴,催孙协志去厨房倒水,赵志远于是问萌萌:“你要喝什么?”
她认真想了想:“橙汁。”
他起身去拿,碰巧遇到从厨房出来的孙协志,他说了声等等,进去从冰箱拿了杯鲜榨橙汁,出来的时候孙协志正望着客厅出神,客厅的钓鱼灯下两个女生头并头喁喁细语,摆弄着棋子,青春容貌仿佛正在发亮。
一切都那样美好,如果不去留意波澜底下的真相,孙协志转过脸来看他,目光困惑问对方:“当年如果你不要这么做,现在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他是真的非常困惑,但他到底也没有忍心说下去。因为他看见光线之外的地方,一枚轻轻掣动的袖扣,那个人在发抖,没有人得到救赎,而所有人都已从天堂跌落地狱,无论施害者,受害者,或者旁观者,无一幸免。
赵志远声音沙哑:“我不期望得到救赎,我也不奢望谁能给我一条出路,我现在只想她开心,帮她达成每一个细小的愿望。”
但有很多事赵志远力所不能及,比如彭宇森的存在,比如这个男人仍未放弃的执着,他出现在孙协志新公司与海威集团并股仪式上,一身藏蓝西装,风度照旧翩翩。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他并没有在这些名媛中找到自己想见的那道熟悉身影。孙协志却已看见他,跟旁边告歉,然后朝彭宇森走去。
他冲彭宇森点点头。彼此示意,颇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彭宇森喝一口酒,放下时酒杯已空。
其实孙协志从不如小报所说对这人深恶痛绝,在商言商,如果自己处在他的位置只会更赶尽杀绝,而非留下后患,有时候孙协志更佩服父亲眼光,毒辣老道,一眼相中彭宇森是个人才,只有真正的男人会留下后路给对手。
他只说:“恭喜。”
孙协志心照不宣地举举酒杯。
彭宇森踌躇片刻,方要开口,刚说了一个萌,海威老总亲自过来同他打招呼,说起来并股其实是孙协志所在企业购得海威logo代理,表明上的合作关系,实际上还是孙协志有求人家,对方看孙老先生旧面上网开一面,帮了孙协志一把。总得说来,孙协志是知趣并且知恩图报的,话才接了两句,已经哄得对方喜笑颜开。
彭宇森从经过的服务生餐厅换过新酒,朝门口望去,席间名媛也早已注意到席间这个孤身落寞的男人,他客气但也疏离地打发掉几个上来攀谈的女子后,便朝花园后走去,但似乎这条路并不十分安全。他在这座酒店花园的一架蔷薇花下看见多日不见的杜思恒,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心理医生此刻神情激愤,面颊赤红同人争辩,与他激烈交谈的那人因背对自己,只看得见一角正红色礼服下摆,露在花架下方。
探人隐私非他爱好,况且这人还是杜思恒,他是萌萌的长辈。彭宇森转身要走,却于瞬间又愣在原地,他确实没有认出那个穿红礼服的女人,但他听过她的声音。
是宋玲玲。
杜思恒爱过宋玲玲,很爱,所以彭宇森非常好奇,是什么样的争执会让这个男人如此大失体统。
他稍稍后退,站到窗户一侧掀起的窗帘后,正听到杜思恒一叠声骂她丧心病狂,宋玲玲倒冷静:“我不过是为了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你会逼死她,你会激怒整个孙家,你这样做只会把彭宇森越推越远。”
“那又怎样?我不这样做,他就会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
杜思恒不住摇头,试图令她回心转意:“你这样做,你有想过你肚里的孩子吗?”
宋玲玲这才沉默。
彭宇森听得一知半解,直觉与萌萌有关,待要细听,又有一拨客人从花园另一头进来,杜思恒和宋玲玲立刻住嘴,没有继续往下说。不知为何,也或许是他俩刚刚那番交谈,也许只是曾经蛛丝马迹的联想,让身处恒温25度环境下的彭宇森陡然生出一股寒意。杜宋二人闲话片刻,宋玲玲起身走开,彭宇森从前厅穿过花廊,正好堵住从花园出来的杜思恒。
杜思恒心里一惊,彭宇森已经坦然承认动机:“我听到你跟宋玲玲说话。”
大庭广众,杜思恒并不怕这个崇尚暴力的男人会对自己用粗,点点头,绕过他往大厅去,彭宇森几步追上他,与他并肩而行,将声音控制在两人才能耳闻的程度,事关萌萌,他不希望惹得人众皆知:“到底什么事?”
“窃听不是君子该做的事情。”
“杜先生早从第一次见面就认定我不是君子了吧,”他平静道,“目前我没有兴趣改变我在杜先生眼中的形象。”
杜思恒停脚站住,回头上下扫视他,忽然笑了:“如果我不说,你不会放我离开这儿?”
彭宇森诚实点头:“我是个粗人,不会说场面上太漂亮的话,但如果杜先生保持沉默,我能想到的逼杜先生开口的方式,会叫人非常难堪。”
杜思恒冷笑,不就是揍人吗?果然小人学文比君子动武更加让人可怕。他转过脸来,对面男子倒是毕恭毕敬,杜思恒当然不会傻到以为他真拿自己当长辈对待,想了想,只说:“我只能告诉你,宋玲玲和我说的确实与萌萌有关,不过其他,无可奉告。”
彭宇森怒火直烧却不得强自按捺,抬脸时却有另一股怒意直逼胸臆,他到处找寻却不见踪影的孙萌萌此刻正跟赵志远在一起,两人坐在花园另外一头的露天小阳台边,中间的户外小圆桌上放着两杯饮料,他在专心致志看当天早报,脸都快埋到了报纸里去,她大约觉得无聊,眼睛滴溜溜转,落在圆桌中间两瓶调料上,看了看,窃笑着将其中一瓶全倒进了赵志远面前的饮料中,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花园风景。
赵志远并不知道这杯饮料已经动过手脚,放下报纸镇定地抿了一口,然后继续看当天重要新闻,毫无异样。她困惑了,端过那杯饮料尝了一口……顿时五官都皱在一起,她扭头立刻吐掉——好咸啊。
赵志远放下报纸,拍着大腿冲她哈哈狂笑,孙萌萌立刻明白自己捉弄他不成,反而被对方戏弄,又急又气,伸手过去拍打他,他也不躲,随她挠痒痒似地捶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越发温和。没打两下孙萌萌自己也忍不住格格笑了。
看到这一幕的彭宇森只觉浑身血液如潮水汹涌,惊怒骤然而起,刚要上前却让杜思恒从旁按住肩膀:“你想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你就过去。”
他闭上眼睛,太阳穴跳得几乎炸掉,手骨咯咯作响,握紧后才慢慢松开,深呼吸……是的,如果他在这里发作,他将会遭到整个孙家的驱逐,日后想接近萌萌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杜思恒是没料到这个崇尚武力的男人竟然也有克制自己怒火的一天,回头若有所思看一眼孙萌萌。他是绝对不会相信自己这个国家级的心理咨询师能够劝服一只野兽,他想不到的是这个男人竟然能为孙萌萌改变这么多。
当然,任何改变都有副作用,杜思恒转眼就见彭宇森朝刚才“骚扰”他的莺莺燕燕们走去,他扶额,果然,自己还是高估了这只未蒙教化的野兽的情商。
彭宇森不会哄女人开心,也不需要,这张英俊皮囊和浑身冷酷气质却已足够有吸引人,沉默寡言在女孩们眼中成了有个性的别称。挑逗薄有成效,女孩们咯咯直笑,两颊微红,纷纷含羞带怯瞥他,使尽百宝撩拨他,他左拥右揽,一副非常受用的样子,眼睛随意往某个方向一瞟,却发现孙萌萌和赵志远早不在那里。
那一刻彭宇森才知道自己有多傻,哪怕百花丛中过也找不到一点愉悦心情,反而清晰尝到心底一抹苦涩。
赵志远寸步不离跟在萌萌身后,早在花园看见被众女簇拥的男人,如果说没有卑鄙的窃喜,那实在太虚伪,但此刻看见萌萌埋头就走,心头好似有人乱揉,一阵酸楚一阵愁,他能做的只有一声不吭,陪在她左右。
到最后终于看不见他人,听不见那群莺莺燕燕娇滴滴的声音,她才猛然停住脚步,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花园尽头,心中恍然所悟自己做了什么,回头见赵志远表情淡定,如骑士一样寸步不离,孙萌萌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她明白自己在生气,但生气的原因说出来却又觉得矫情,她歉意地冲赵志远一笑。
这笑平白叫他痛,孙萌萌轻轻开口:“回去吧,待会儿哥哥找不到人该着急了。”
赵志远目光幽寂,但表情仍云淡风轻:“回大厅?”他不能保证这个男人是否仍在充当男花瓶。
孙萌萌清楚他为自己担心,仰头看他,终于笑了出来,这笑让赵志远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因为五官白净,所以衬得笑容异常明亮,“没关系的,说不定过几天,我就忘得一干二净,忘记来过这里,忘记看到这个男人和……”她说不下去。
赵志远的目光一暗,慢慢伸手搂住了她,手按住她的肩膀往自己身体嵌,如两张纸片,要粘成一张书页,孙萌萌一动不动,任他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感受他失律而仓促的心跳,他的气息充斥了整个鼻腔,鼻中渐渐发酸。她轻轻环住他肩,将自己的头靠在他胸口,这是一个母亲安慰幼兽的姿态,让赵志远有些迷茫,不知是他安慰了她,还是她在安慰自己,她低声喃喃:“没事的,我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一切都会好好的。”
俩人慢慢走远,走廊尽头一盆绿色植物背后又踱出一人,面青唇白,因纵欲过多才有的菜色脸皮,是此次孙协志合作甲方的顾家少爷顾晨,色迷迷的目光落在远去的佳人背影上,问得也恶心:“这就是孙家大小姐,彭宇森的老婆?”
后边跟过来黑衣男子恭敬道:“是。”
“长得挺漂亮,没想到骨子里这么放荡,她哥和她老公都在前边谈生意,她却在这里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顾晨摸着自己下巴,笑了,“也好,我也想尝尝这个女人什么味道。”
孙萌萌同赵志远回前厅,彭宇森却不知去向,过不了一会儿有服务生过来,附到他耳边低声道:“孙先生让您去房间等他。”
“哪个房间?”
“您跟我来。”赵志远想了想,转身叮嘱孙萌萌不要乱走,尽拿她当小朋友,萌萌笑了,“迷路了我会请警察叔叔送我回家。”
赵志远也觉得是自己草木皆兵,伸手摸摸她发顶心,转身同那服务生走了。
没了说话的人孙萌萌顿感无聊,端了一杯饮料退到大厅后边一品屏风后的休息区,刚转身就撞到一个端着饮料茶水过来的服务生,这服务生还是个小姑娘,人一晃,手没拿牢,托盘上的东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吓得她当即哭起来。孙萌萌忙扶她到一边,问了才知道这茶水是端给顶楼贵宾房的客人,东西碎了得自己赔,她一个学生妹,兼职赚的钱才一些些,哪有这么多钱赔给人家,说到这儿小姑娘又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弄得孙萌萌愧疚地不行,心想参加这次商会的人逃不过孙家或者海威两边的人,毕竟事出有因,想必哥哥知道也不会责怪,便自告奋勇问这小姑娘:“这客人住哪个房间。”
女孩报了房间号。
孙萌萌想了想,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要不,我跟你上去,我去跟客人解释一下,你不是故意摔碎的,是因为撞到了我,所以才没拿牢。”
“这能行吗?”女孩怯生生地问。
“放心啦。”
“我怕,”小姑娘被她一说虽然定下心,但仍旧觉得害怕,不住摇头,泫然欲泣的模样简直让人心疼,“我怕他记得我,姐姐你走了,主管又该找我麻烦了。”
孙萌萌一想,一个女孩出来打工,有这些顾虑实在应当,于是安慰她:“那我去吧,我去解释一下,你走吧,没事的。”
赵志远跟在这服务生背后,等她将自己从一楼带到三楼时才觉得不对劲儿,因为他不仅没有搭电梯,而且每层楼层都会带自己绕一圈,明显是在拖延时间,他心中一紧,叫了一声,“喂……”
一阵劲风,待他有所反应手已先捏住这突袭的一记,女子旖旎体香扑面而来,他一凛,硬生生制住朝她面上挥去的一拳,停在半空纹丝不动,面色惊疑,定睛看去,那女子于是嫣然一笑,反手撸下帽子,滑下一头秀发,挺高兴地叫了一声:“赵哥。”
赵志远压根没料到是她,也笑了:“妹妹。”
这个让赵志远喊妹妹的女人叫萧媚,并不是他亲妹妹,以前在他手下的夜总会当公主,那时候她刚高中毕业,找不到工作,被人东蒙西骗拐到他那儿推销酒水,客人毛手毛脚不规矩,她年纪小,存不住气,跳起来一把将杯子丢了过去,砸破了客人额角,她也硬气,说什么都不肯道歉,明明怕得浑身发抖,嘴上却抠不出一个低声下气的词,叫下来视察的赵志远撞见,随口叫了她一声妹,帮她解了围。萧媚是个知恩图报的,况且赵志远年少有为,长相出众,哪个女孩子不期望能有这样一个男人作自己下半生的依靠,但无论怎么暗示,赵志远却仿佛真的将她当成自己妹妹,她这一身拳脚功夫都是赵志远亲自带出来的。之后两人同进同出,却分明一点逾矩的行为都没有,叫她又是敬佩,又是心碎。
他又问:“你怎么在这儿工作?”接着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你领我上这儿做什么?”
萧媚一拍脑袋才想起来,从地上一跳三丈高:“坏了坏了,刚刚有人叫我把你领开,我只知道那人是顾氏少爷顾晨手下的人。其他我可不清楚了,哥,他不会想害你什么吧?”
赵志远心里骂了声娘,转身要走却忽然回头,问:“顾晨住几层?”
萧媚报了楼层,见他作势往楼上跑,忙指着楼梯提醒他:“坐电梯快。”
何谓冤家路窄,就是电梯一开,他没见着孙萌萌,却见到一脸微醺的彭宇森站在里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时陡然一利,滑到整个人都快挂在他胳膊上的萧媚时简直可以用难看来形容。赵志远并不理他,一关便狂按顶楼,电光石火的时间,彭宇森触电一样转过身,悚然质问:“萌萌人呢?”
他以为彭宇森会暴躁地冲过来抓住他衣襟逼自己说出萌萌去向,但幸好,这个男人并非他想的那么蠢。彭宇森的酒一下子就醒了,目光瞬间回复清明,脑中一过便立刻在顶楼划出可疑人物,彭宇森从牙齿里蹦出每一个字:“我知道他房间号,我会叫他生不如死。”
“无需劳驾。”赵志远满是戾气地答。
两男踹门,每一下都下了死力,看得萧媚怵目惊心,惊恐过来拉赵志远:“这样下去你腿会断的。”
他一声不吭,旋身再一记,还没碰到门把手就被人从里面打开,顾晨一脸欲求不满地站在门内怒视造访者,彭宇森一拳打在他下腹,毫无防备并且无一点功夫底子的二世祖飞出老远,撞到茶几,最后一路翻滚跌到沙发上。
赵志远大步入内,客厅无人,卧室无人,浴室也无人,二人气喘吁吁对视一眼,心中警铃大作。彭宇森四下一扫,夺步上前,一把拉开衣帽间的门,孙萌萌满脸是泪反绑躺在一堆衣服中间,鹅黄礼服虽然完整,但看得出此前必定经过一番挣扎。彭宇森脱下衣服裹住她,俯身将她一把抱起,赵志远难得与他这样默契:“顾晨不能打,至少现在,孙家指望他父亲身上。”
彭宇森肌肉紧绷,下颚微微抽动,是隐忍怒气到了极致,点点头,他喜欢这个至少现在。
萧媚好奇的目光落在彭宇森怀中,这让两个男人同时阵脚大乱的女人,看清她容貌后萧媚脸上霎时变色。她难以置信地回头望了眼赵志远,眼神复杂。
彭宇森抱她一路往楼下,去自己车上,赵志远则留下来收拾这个烂摊子,通知孙协志以及解释萧媚的难以置信。
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其实不需要解释,从这个男人的表情上。她认识这个男人很长时间,她以妹妹的身份跟在男人身边更多年,她见过他所有情绪,生气,发火,开心,独独除了一样——绝望。
而此刻赵志远的脸上,她看到一种将死之人才有的痛苦挣扎。萧媚惊悟,来不及扼住喉中一声惊呼:“哥,你恨她的,你恨孙家的,你忘记了么?从前你多痛苦……”
“萧媚,不要随便说恨,”赵志远看着她,眼神绝望,“老天会给你报应,叫你这辈子都爱上她。”
孙萌萌清醒的地点准确来说并不是彭宇森家,而是他家的浴缸。她刚把眼睁开,尚未意识人在哪里,大脑已经串联起昏迷前的所有记忆,意识陡然一凛,她张口要叫救命,声音还未发出,有人从背后伸过臂膀掩住她嘴巴,她熟悉这气息,休工的小脑记忆块开始缓慢更新加载,同时,她的脸已经被人掰过来,视觉神经先接收到一张她认识的面孔,整座大脑都开始放松绷紧的神经。
如果神经也有意识,它大约会告诉她,这人让她感觉安全,在他面前她彻底放松下来。
不过低头的下一秒,她重拾尖叫,此刻的字身无片缕,赤条条地被泡在水中,彭宇森从未见过原来淑女也有这样高分贝的时刻,用小指堵住耳朵,嘟囔道:“又不是没见过……”
他放开了她,任她抓住浴缸边一排浴巾,自欺欺人遮住水下身体。接着很快又发生了一件让孙萌萌再度崩溃的事情,他开始拉他休闲裤的拉链,萌萌含泪低头,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挤到浴缸角落,天知道这个动作究竟有多楚楚可怜,如受惊小鹿斑比,毕露她纤细小腿,平坦腰腹和细腻锁骨,彭宇森双眸缓慢加深颜色,动用身体全部力气,才逼迫自己移开眼睛。
让孙萌萌恐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相反,她听见淅沥水声,下一秒血液汹涌冲上大脑,她双颊红得几乎滴血——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上厕所!
孙萌萌愤恨地抬头瞪他一眼,彭宇森浑然不觉,右手往上一拉,提上了拉链,面带困惑:“你也要撒尿吗?”
红色几乎蔓延到她脖颈,她恨不得死在这个男人面前。
彭宇森终于肯放过她:“你饿不饿,先洗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然后果真走出浴室。
孙萌萌以此生前所未有的速度将自己擦洗完毕,他准备的换洗衣物竟然是他的白衬衫,鬼知道穿这件衣服会发生什么事,她宁可激怒君子也不愿招惹小人,穿上脏礼服出去。
彭宇森皱一皱眉,白衬衫罩在礼服外边,两只手抓着衣襟拢在胸前,看起来有点楚楚可怜。他看了一眼,像有人在心底挠了一下,但又没挠到实处。
他打着赤膊,下身也只套了条沙滩裤,孙萌萌早注意到他眼神变化,恨恨心想:果真色心不改。
“来,吃饭吧。”彭宇森转身回厨房,一个来回就将东西全搬到桌上,一锅粥,两叠酱菜,他还动手炒了一只荷包蛋,色泽鲜亮,倒让孙萌萌对他刮目相看。彭宇森挺高兴她看自己身上这种眼神,唇角一提:“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
她默默坐到桌边,他也跟了坐到她对面,轻描淡写地:“这有什么难的,简单的我都会烧,小时候家里穷,阿妈出去做工,我肚皮饿了,自己搬条凳子垫在灶台前烧菜。”
她眼中恻然和心酸是彭宇森想要看到的结果,心中明明窃喜,但他面上仍旧淡淡的:“这算什么,我在工地打工,吃饭需要抢,有时候还得被工头揍。”
彭宇森正想再接再厉,再从她心中博得一点同情分,却忽然听见门口铃响,惊得孙萌萌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无助而惶惶地看向彭宇森,像只落到陷阱中的小白兔,下意识要躲去卧室。这动作刺激到了彭宇森,他脸色立刻变得不好,伸一只手按在她肩膀,粗声粗气的:“躲什么躲,你是我老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孙萌萌被他按坐在椅上动弹不得,他随便抓了件衣服套上,门一开,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挺着大肚子的宋玲玲,一见他就笑,彭宇森没料到自己置办的新家也会被她找到,心中已经非常不快,眼睛先冷下来:“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递过去一份从楼下买的铁板烧,他接了,人却堵在门口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宋玲玲在商会上早望见彭宇森抱着一个女人下来,不用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眼下他又这样防着自己,只觉一颗心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就给放到油里煎炸,她强忍着,眼泪才没落下来,努力让自己笑得更漂亮一些:“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胡乱抓了把头发,简单道:“乱。”
“我不嫌。”
他冷冷抬眼,挡在靠近客厅的门边:“现在都几点了,你有身子的人,就好好养着,东跑西跑,自己注意点。”
“为什么不让我进来?”宋玲玲抚着肚子,问得委屈。
彭宇森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是一把刀子,直接刺到她心里去:“你算我什么?我彭宇森不说难听的话,因为你是我妈的女儿,可今天我就奇了,你非要进来,到底想以什么身份进来?”
“孩子……”她摇摇欲坠。
“我说过,我会养,无论是谁的种。”
门在她鼻子尖被甩上,她闭上眼睛,两道眼泪随之落下。
屋里的彭宇森关上门,迟疑地回头朝孙萌萌看去。她纹丝不动坐在餐桌边,握着勺子慢慢喝着那一碗粥,这景象如此美好,却让彭宇森的心缓慢沉到谷底。他沉住气绕到萌萌面前,用两指抬起她的脸。果不其然,她又在哭,还是他熟悉的,见过太多次的那种一声不响的流泪方式。
彭宇森伸出手要给她擦,孙萌萌偏过脸接着躲开。
两人都在想,怎么又弄成这样?
躲了两三回,彭宇森立马明白过来,这姑娘是压根不想让他碰自己。
他又心疼又着急:“好了好了,别哭了,怎么总哭呢?”
“我就哭。”她抬手抹了把脸,赌着气地说。
把彭宇森气得,替她擦脸的手都在抖,却又舍不得抽回手,恨来恨去,只恨自己:“我该你的,我上辈子该你的,这辈子轮到我来还。”
她哭音渐平,手背揉着眼睛,嘴巴却不肯服气,声音低低:“就是你欠我的……”
话刚出口,却将两人都惊在原地。
你欠我的。
她怎么会用这种语气跟这个男人说这种话?
彭宇森心里空茫茫的,酸甜交加,看着这个女孩羞愤交加地从他面前逃开。他慢慢坐回座位上,手撑着额头出了很久的神。
她从未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满心满眼都是彭宇森的影子。
而她说的是,他欠了她。
他欠了她多少,他知道,是否来得及补救,他很迷茫。
好半响彭宇森才有力气,从位置上站起,走到卧室门边,一时之间竟然不敢推门进去:“喂……”
里面没人回应。
他自己声音也涩了:“那出来吃点东西吧。”
她也不理。
他只有威胁:“那我推门进来了……”
“别……”孙萌萌又像是要哭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进来……”
一推门看清状况,他顿时失笑。她要脱这件衬衫,却让纽扣勾住了颈后头发,她又看不到,怎么都绕不出来,心急了要拿剪刀剪那缕头发,明明一个好出身的姑娘,哪来这么躁的性子。
彭宇森上去按住她手,先取下她手里利器,面对着她将手绕到她脖子后。这样的姿势仿佛将孙萌萌彻底拥在怀中,怀中少女幽香迎面,她低头不觉,一味问:“好了吗?”
从彭宇森角度看去,佳人肩颈细腻肌肤一览无余,实在感谢这件礼服的设计,一抹雪胸若隐若现,尽落他眼底,叫他喉咙发紧,身体发硬,焦躁地想,这样洗冷水澡下去也不是办法。
最后他终于成功解下缠上她头发的衬衣,又去衣柜找了一件大衣,二话不说裹住了她。孙萌萌嫌热,抬头看他眼中炯炯狼光,立刻一声不响。
彭宇森烦躁地扒拉着自己头发,也觉得再跟她一屋待下去实在危机四伏,保不准自己狼性大发将她吃干剥净,便率先出去:“吃点东西吧。”
“不了,”她声音小小,“我给哥哥打了电话,他会来接我。”
“我送你走。”彭宇森没有转身,因为他不想她看见自己眼中近乎落魄的哀求,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太可怜。
“哥哥会来接我。”她固执坚持。
他有些躁了:“房子我买了不想太多人知道,我送你,别瞎折腾,我送你。”
她忘记了,他的口头禅就是别瞎折腾,他认定的事情,反抗根本没用。
彭宇森将车开出小区,却停在小区门口一处夜排档。他让孙萌萌在车里等会儿,自己推门下车,回来的时候提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砂锅粥,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有点不耐烦似的往她手里一递,“吃了它。”她一晚上受了这些惊吓,什么东西都没吃,铁定饿了。
孙萌萌明显一愣,但还是伸手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心里却在想,可能再过几天,她连这也会忘记,他为报复而来的婚姻,他和宋玲玲的孩子,以及今天他惦记自己挨饿买的砂锅粥,最终将都不存在她记忆里。
她吸了吸鼻子,觉得这应当是件好事,心里却很想哭。
无论彭宇森想将车开得多慢,车最后还是停在了孙家门口。车中静悄悄,两人一声不响,他抬头就看见等在路灯下的男人,身材挺拔,表情坚毅,那个寸步不离孙萌萌左右的男人。
目光陡然相撞,对方镇定地移开眼睛,将视线投到萌萌身上。
孙萌萌也早看见了他,推车要下去,被彭宇森从身后忽然握住了手,她一惊回头,出乎意料撞进这个男人眼中罕有的落寞里。他声音低得像喃喃自语:“你和他,真的会在一起?”
她一懵,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指的他是谁,涩涩笑了,他信不过自己,他果然连最起码的信任都不给自己,可又有什么关系,她也会很快忘记,包括他曾施加给她的怀疑。
她点了点头,慢慢回答:“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认识很长时间,都清楚……”
彭宇森顿了一顿,努力想笑,但在孙萌萌看来也只是他的两腮无规律抽动了一下,话出口的时候有点语无伦次,所以说得更加慢:“真心的?”
她眼泪模糊,点头的时候终于掉下来。
大约是因为她久久不下车,连孙协志和兔子都忍不住从家中出来,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彭宇森一抬头就看到这两人,这两人目光隐含戒备,看他仿佛一个图谋不轨的罪人。他很放心,陪在她身边的都是好人,无杂念的、待她真心的好人,哪怕这些人中,将来再不会有自己。
这个念头让彭宇森心碎。
他的手慢慢往下滑,落到车档位旁,过去一点是她的手肘,那一弯细细的手骨,纤细但是结实,她能承担暴风骤雨,别的人再弄不坏她,她离开自己也会被照顾得非常好。
彭宇森习惯性地往口袋里摸去,她发觉了,哽咽着劝:“你从前不抽烟的。”
他点点头,“那我不抽了。”手放回去,迟迟不肯放她走,贪心还有一句话要讲,终于他深深吸了口气,“有时候看到你对兔子,对杜思恒,或者赵志远这样好,我经常会问自己,你对朋友尚且如此,对我,是不是会多点耐心?”
她要开口,他却先点头了:“后来我明白,你会的。”
“你知道宋玲玲怀孕要离婚的时候,大概已经这样对我,”他声音很低,握紧的手抵在胸口,只有这样才能压制心底翻涌的痛,“你是个好姑娘,是我最开始混账,不知道珍惜。”
彭宇森看着她推开车门,朝赵志远等人走去。
你从前不抽烟的,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感受她遗留在车中的气息,听到身旁似乎有人低声劝他。
他其实很想告诉这个姑娘,还有很多事情你并不知道。
从前我不仅抽烟,而且还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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