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害怕我爱你-我知道真正爱一个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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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了一想,将这句话完整地念给她听,“为了让她爱上我,别人对我说,‘要让她笑。’可是每一次她笑啊……明明是我又爱上了她。”

    没有人问她和彭宇森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照例跟所有人道晚安,在所有人担忧的目光里上楼走回自己房间。

    杜思恒原本想提醒孙协志今天下午宋玲玲跟自己说的话,但眼下气氛实在不适合谈论这个话题,想来想去,便决定告辞先走。孙协志送他出去。

    赵志远站在萌萌房门口,几次欲敲门,但最后还是无力垂下手,他并无立场去询问,今晚彭宇森送孙萌萌回来之前发生了什么,可能对萌萌来说,他作为朋友的意义远大于一个男人。

    他不知所措,靠着她房门滑坐到地板上,一腿半曲,手随意搁在膝上望着空气出神,不知过了有多久,她房门下射出的一线光亮也没了,他却如一尊被风化了的人形雕塑,静静坐在黑暗中。孙协志从对面房中出来,赵志远闻声抬头,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接,他开口:“快到萌萌生日了,她二十四了。”

    “二十四了。”

    “有些事,她应该有权知道。”

    赵志远忽然迷茫了,他无法确定孙协志说的“有些事”到底是哪些事,这种目光让孙协志心生不忍,忍不住补充:“她的病……”

    那一瞬,赵志远分不清自己是被解脱,还是再次落入地狱,只是心里茫茫然,像是从大雨滂沱的窗户里看出去,一切都隔着一层水汽,他近乎呢喃着自言自语:“等生日过完了,再告诉她……这样至少她还有几个月的快乐日子……”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他听到了背后房门拉开的声音,当他回头时孙萌萌摇摇欲坠站在那里,月光从她身后射下,她隐在月色里,虚弱地仿佛即将化去,声音轻似梦呓:“我得了什么病……”

    孙协志说不出口,也说不下去。

    赵志远沉默着从地上站起来,一声不响,却突然伸手狠狠搂住她,手背虬结,将她按进自己怀里。他疑心听见身体里骨节碎裂的声音。

    他的心早在多年前遗失在这个女孩这里,所以此时碎裂的,只可能是他四肢和躯体,赵志远一遍一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萌萌,对不起……”

    他永远无法向她解释,他真正对不起的所谓何事。

    孙萌萌慢慢笑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伸手回搂他,轻轻地、一点点摇晃着他,仿佛母亲安慰孩子,“没事的,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虽然会忘记,但是你们还在,哪怕有一天我忘掉了自己叫什么,多大年纪,去过哪里,但你们一直都在,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九月十七是孙萌萌生日,孙家一贯以阴历庆生,生日宴其实也只是很小型的家庭聚会。她盛装下楼,由兔子陪同,几位等在客厅的男士彬彬有礼起立迎接,一一拥抱她。

    孙协志赞她最美,遭兔子白眼:“看不到我吗?你是说我怀孕了就不美了?”

    孕妇荷尔蒙作祟。孙协志大呼无辜:“你答应过我准许我说一天真话。”

    众人皆笑,气得兔子伸手过来打他,孙协志不躲不闪,也随她拍打,手却牢牢扶住了她腰身,嘴角含笑,柔声提醒她小心。

    赵志远冲她微笑,真心实意地赞美:“你很漂亮。”萧媚作为他的女伴跟他一块过来,他介绍两人认识,萧媚目光复杂,落在她身上,脸上虽则带笑,但那笑只是虚浮在脸上。她不羡慕这个女生的好家世,但她嫉妒这个女人的好运气。

    管家关灯推出蛋糕,众人围成一团,她双手合十,蜡烛的光映亮她无暇容颜,有叫人屏息的惊艳。她说:“我希望……”

    “嘘,”赵志远竖起手指在唇边,提起一边嘴角,“说出来就不灵了。”

    兔子倒吸一口冷气,低声对老公惊呼:“他好帅……”

    孙协志翻白眼:“明明是妖孽。”

    兔子斜眼瞟他:“你嫉妒。”

    “我嫉妒?”他冷笑,“我的女友比他的漂亮。”

    萧媚脸一红,倒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别人竟然认为自己是赵志远的女朋友。

    兔子顿时心花怒放,嘴上却要骂一骂,“你怎么这么说话?”人已展开双臂扑到他怀里,蹭啊蹭,大睁双眼作无辜状,“老公,我错了。”

    众人笑成一团,赵志远回头见孙萌萌微微笑意,心里好似针扎,脸上的笑慢慢淡去,他淡淡来了一句:“我没有女朋友。”

    其他几人或惊或疑地回头,萧媚也有点撑不住笑,伸手过来悄悄拽了拽他衣袖,他漫不经心地抽回手,她的心立刻冷了下去,笑容尽失。

    孙协志没想到一个笑话给弄得这样僵,心里也怪过意不去,拍着巴掌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拆礼物拆礼物。”为缓解气氛,孙协志连说了好几个孙萌萌小时候过生日的趣事,“小时候她生日,爸爸定了大蛋糕,一家子人围坐一起高高兴兴唱生日歌给她庆祝,她就想着吃,她只想着吃,口水滴滴答答的,我都怀疑蜡烛不是给她吹灭的,而是被她用口水给浇灭的。”

    杜思恒也在,忙在一边做证人:“这事儿我可以作证。”

    萌萌又羞又急,追过来要打他。赵志远眼疾手快,伸手拦住了她,满脸也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孙协志作势逃到兔子背后,指着他大笑,“干得好,你拦住她,还有好多黑料还没爆。后来到我过生日,她挺客气,非要给我买生日蛋糕,让我随便挑,我当然挑了个最贵的,结果这丫头拿了去结账,回头又问我借了三百。”

    孙协志比她大太多,等她懂事的时候他早过了出洋相的年纪,让她一点黑料都找不到,孙萌萌气得牙痒痒,眼睛滴溜溜一转,也不去追他,转而气定神闲坐下,镇定道:“你亲过男人。”

    平地起惊雷,除了无声笑倒在沙发上的兔子,其他人都悚然望向脸色一点点变得不好看的孙协志。

    孙萌萌很满意这个效果,施施然继续:“哥哥在酒吧亲过一个男人。”

    孙协志的脸色已经不能仅仅用难看形容,而是缓慢朝猪肝色发展。古怪的目光越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同样古怪的赵志远身上。

    离他最近的孙萌萌注意到他异样,困惑地问:“你怎么了?”

    孙协志绝望地闭上眼睛,因为赵志远非常尴尬地承认:“他亲的是我。”

    孙协志亲的那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竟!然!是!赵!志!远!

    周围安静了三秒,然后包括孙萌萌在内所有人同时默契地爆发出一阵阵狂笑。兔子捶着沙发大呼要命,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孙协志亲的竟然是赵志远,他亲的男人竟然是他!孙协志丧气又狼狈地解释:“好吧,刚看到他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众人仍在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赵志远干脆到处派发纸巾,提醒女士不要笑花妆容,男士们要注意分寸。

    除了角落里神情冷淡的萧媚。

    她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冷漠观察这一切。萧媚最知道赵志远有多恨孙家,她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曾亲眼目睹这仇恨如何改变一个男人的气质,言行和心态。所以此刻,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孙萌萌和孙协志这对兄妹身上。

    萧媚并不知道仇恨的起因,而她困惑的是,为什么赵志远会选择饮恨待在仇人身边,他们认识得似乎也很早,而且看起来关系如此密切。

    越是融洽氛围背后越隐藏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是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教给她的道理,萧媚在无意中嗅到了隐藏在这个祥和氛围下的、不同寻常的气息。

    到了拆礼物的环节。

    最没创意的是孙协志,某品牌定制项链,照旧刻着SMM的缩写。最别致的是兔子,她表示,无论将来孩子是男是女,名字里都将会有一个萌。杜思恒是一套玛瑙水晶杯,通体碧绿,对光水纹肆意流转,非常漂亮。最后送出礼物的是赵志远,包裹得很朴素,递给她的时候同时真心实意地祝贺:“生日快乐。不过这礼物得等下个生日时候才能拆。”

    孙协志指着他气结,“萌萌,不要被他骗了,好小子,他这是连明年的礼物都省了。”

    她才不理他,拿在手里晃了晃,笑得眉眼都弯弯:“好像是本书。”

    “明年再拆。”他提醒。

    她乖巧地点头:“我叫阿姨收起来。”

    吵吵闹闹快到十点,因为萧媚的家在城市另一头,已经没了车,赵志远拎起衣服同众人先行告别,送萧媚回去,杜思恒因为明天还要上班,也告辞先走,兔子怀了身孕,熬不住困,也被孙协志送回楼上去睡觉。最后只留下孙萌萌和阿姨一起打扫,收拾彩带,过了一会儿管家从外边进来,捧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是有人放在门口的。

    她认识贺卡上的字,并不美观,彭宇森除了自己名字写得龙飞凤舞,其余恨不得全让打字机代替。

    她翻开贺卡。

    萌萌:

    生日快乐。

    彭宇森

    她记得宋玲玲说起过,这人理性克制,缺乏感情,是什么就该什么,从不自寻烦恼,但孙萌萌没想到,他写她的名字会这样漂亮。

    她安静地坐在地毯上,灯光下,很有耐心地一层层拆开那只礼盒。静静躺在最中间的,是一只卡通饭盒,用好看的碎花布包裹。

    仿佛只是一瞬,六年岁月就这样悄然划过。十八岁的少女离家出走,遇到了一个跟她世界格格不入的男人,这男人英俊魁梧,皮肤黝黑,野性难驯,精力充沛,像大草原上一掠而过的狮王,行过之处罕有其他动物的踪迹,却从那时起,她的一生都被这个叫彭宇森的野兽规定了走向。

    她以为这卡通饭盒会随她记忆一起消失在过去的六年里,直至这一刻孙萌萌才发现,原来一切始终深埋在她看不见的背后,从未消失,不曾远离。

    彭宇森驱车行驶在他所熟悉的繁华街道,自离开孙宅后他只觉疲倦,身体还有心灵预支所有力气后,只留给自己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他在城市中心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将自己扔回家中沙发上,不过是在喝得烂醉以后。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清醒的时候不是去上厕所,就是从冰箱取啤酒,他喝不惯红酒,嫌它一股马尿味。彭宇森承认自己是个粗人,他从不遮掩这件事,粗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尤其在喝醉酒以后。为了防止自己出丑,他在喝醉之前将手机的电池扣了下来,泡进了啤酒杯中。

    最后响的却是他房间的座机。

    他连续两天没去公司,手机关机,项目拖得客户都快翻脸,小张急得几次想去撞墙,思来想去只有求助宋玲玲,岂料她一接也愣了,但语气仍旧不露破绽,镇定道:“彭总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我会让他尽快回公司。”

    挂断手机小张就松了口气,心想彭总果然是跟玲玲姐住在一起。

    铃声响个不停,彭宇森头痛欲裂,面前空杯倒成一片,胃部如被灼烧,他低低呻吟醒转,挣扎从沙发上爬起身来,终于抓住了那个吵得他不得安宁的东西。电话里一个女人冷静地命令:“开门。”

    他糊涂了。起身跌跌撞撞走去门边,手放在门把上稍用力,门就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撞得他连连后退数步,一下跌坐在门口玄关的矮柜上,一抬头,是挺着大肚子一脸悲哀怒容的宋玲玲。

    屋内没开灯,窗帘拉得纹丝不露,一丝光线也无,彭宇森下意识拿手挡住从外边射进来的强光,等放下的时候宋玲玲已经站到门口,环视客厅一地狼藉,回头看他的目光带着痛。

    “阿森……当年我妈过世的时候,你也是这样……”

    宋玲玲不说,他都快忘了养母死时的情景,他虽然不是养母亲生的,但小地方重男思想严重,他的养母完全将他视作家庭一份子,是顶梁柱,关爱他,照顾他,依仗他,连对宋玲玲的心思都不如他。所以他感谢养母,同时也愧对宋玲玲。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将拥有母亲百分百的爱护,所以他吃最重的苦,干最苦的活,拼劲一身用不尽的力气供她念书,知道她跟杜思恒结婚是真心替她高兴,认为她找到一个好归宿,在得知她嫁杜思恒的目的竟然为了给自己铺路时,他是真的绝望,彻彻底底的绝望,宋家两个女人都为他牺牲。可倒头来他烂醉在这里,因为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一个他不准去爱,不该去爱的女人。

    他看着宋玲玲挺着肚子为他收拾客厅,转进转出,拎了一只十公升的垃圾袋,将所有空瓶丢进去,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仿佛一名合格的妻,让彭宇森无时无刻不想起他的养母,他已不可能做任何弥补的恩人,而这人是她的女儿。他靠在厨房和冰箱之间的隔断门上,忽然有些灰心:“你走吧,玲玲,没法的。”

    爱就是爱,就好像不爱就是不爱,一点不由人,一点没办法。

    她背对着他,双肩微微发抖,怀孕第七个月了,腹部已经高高隆起,但手足仍旧纤细,她看见厨房移门上倒影出的那只大笨蜘蛛,看起来是如此的辛苦:“为什么?”

    “你爱我吗?”彭宇森忽然问。

    她只是点头,她怕开口就有眼泪掉下来,她爱他,她找不出其他理由来说服自己不爱他。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彭宇森只是摇头,“我看过一个人真正爱对方时的样子,她会被他逗笑,就算她想跟他生气,但最后还会忍不住笑出来,当她爱一个人时,她的眼睛里有从未有过的光亮,她的视线,也只会落在那个人身上。”

    宋玲玲笔直地站在那里:“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

    “你爱我,”他点头相信,“但是你不以这种方式爱我,你只是习惯我,你只是不甘心我会爱上那个人的女儿。”

    爱的内容千差万别,我可以爱你,但这并不代表我会以爱她的方式爱你。他转过脸来,才发觉对方脸上泪水已肆流,人在微微发抖,他的眼睛玄黑如古井,经不起一点波澜,将她关在门口:“你懂吗?你会一天天绝望,终于有一天你会发现,陪在我身边是一场巨大的浪费,你浪费你的青春和爱。玲玲,那种滋味才会教会你什么叫悔不当初。我怕那一天真的来了,我怕你恨我。”

    彭宇森不怕任何人怀恨在心,除了宋玲玲,可这和爱情没一点关系,他对她好,却不是因为爱情,这才是整件事里最让她绝望的事。

    彭宇森静静地看着她:“你走吧,我宁可你现在对我失望透顶,拿我当个傻瓜,恨我不知珍惜,总好过将来我们彻底反目,撕破脸皮,成了冤家。”

    她从彭宇森家里出来,无需再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样子有多狼狈,大腹便便,脸上还带着泪痕。无数经过的路人都会停下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宋玲玲很想问,你是否可以帮我回到过去,一切从头开始,她绝不会被仇恨蒙蔽眼睛,怂恿他报复这个女人。

    但最后她只是摇头,“谢谢,我很好。”

    才出小区,有人在她背后准确地叫了声宋小姐,她回头。喊住她的是个年轻女人,眉修得极细,唇薄面窄,整个人有一种锋利的感觉,但也幸好年轻,微微一笑立时柔和了五官轮廓,倒显得朝气蓬勃,有点男孩子的英气。她就站在她车边,看来是专门为等她下来:“你好,我叫萧媚,是赵志远的妹妹。”

    宋玲玲一惊,面上仍旧淡定:“你好。”

    “你不好奇我怎么找到你?”

    “有时候知道太多秘密,对一些秘密就不感到好奇。”

    萧媚眼中精光一聚:“你知道很多秘密?”

    宋玲玲笑了:“要不然你怎么会找上我?”

    男人并不喜欢太过聪颖的女人,但聪颖的女人却对同样聪颖的同性惺惺相惜。萧媚试探着问:“你会告诉我吗?”

    宋玲玲转眸凝视着她,忽的笑了:“我不会。”

    “你怕这个秘密惊怒孙家?或者彭宇森?”

    “你知道挺多。”宋玲玲眯眼打量着她。

    萧潇欣然接受这个夸奖:“但是你也爱彭宇森,如果毁了敌人,你可以拥有他。”

    萧媚没有说这敌人是谁,却叫宋玲玲看她的目光越见幽深,她凝视这个面前年轻女人的五官:“你很像一个人。”

    “谁?”

    “曾经的我,”宋玲玲按下遥控,拉开车门欠身坐进去,“我也为爱疯狂。”

    萧媚退后几步,让她的车得以成功从停车位移出,宋玲玲明明驶开却又倒回,回到她面前,降下车窗从车里看她,“孙协志并非孙家亲生的,他和赵志远才是亲兄弟,两人被不同家庭收养,不过可怜的是,赵志远运气不太好。”

    萧媚震惊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相信我,我曾是杜思恒的妻子,这是我从他跟孙家的通信中偷看来的,所以我们才会离婚,”宋玲玲提醒她,“所以你不要希望借这个威胁谁,孙协志一直很在意他这个弟弟。”

    彭宇森在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扔进了浴池,然后挣扎着起来去上班。项目的甲方是个游泳狂人,不爱唱歌不爱喝酒,就爱有空没空去游泳,小张定了深港湾会所的游泳池。空中花园两层平台,四周有绿树遮荫,藤蔓缠绕在雕工精美的大理石栏杆上,倒影着一波碧蓝池水。彭宇森并不是一个贪欲的人,在这样地方游一泳,他宁可去树下睡一觉,这样一想他竟真的有些昏昏欲睡,毕竟这几天的睡眠都是在酒精作用下才进行。

    很快他就被下一层传来的笑声惊醒,勉强撑开眼皮,探身从箭竹中间看下去。原来空中花园下一层也有一个池子,比他这个大些,但也不是非会员才能进来,很快一群身着清凉泳装的女孩鱼贯而入,笑声桀桀,体态轻盈,彭宇森立刻明白过来作为一级会员被安排在顶层的原因。

    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却瞥见小张眼中大放贼光,一眨不眨扫视着楼下。他问:“看什么?”

    顺他视线扫下去,还问他看什么,他看自己的老婆呢。

    彭宇森无名火气,一抬腿踹向小张,小张痛也不敢吱声,支支吾吾辩解道:“我看……我看嫂子的泳装真漂亮……”

    又是一下,用了十成狠力,小张唉哟一声,从躺椅上被踹了下来。彭宇森坐到他的位置上,看自己的老婆。

    赵志远不在,孙协志和兔子同她一起来。他刚放下心又紧接着提上一口气,游泳池还有别人,男人!他心中乱火烧得哔叭作响的时候,被踹开的小张又凑了过来,硬生生在他心头添了一把油:“还真是,这里边的女孩子,瘦的没嫂子漂亮,漂亮的不如嫂子气质好,气质好的又没什么身材。”

    小张可没想过辞职或者被解雇,话说完飞快地拿脚开溜。留一肚子气没处发的彭宇森在原地抓狂,眼睛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一错不错钉在她身上。

    头发全部盘起,衬得从水里出来的一张面孔清透白皙,如一条优雅的美人鱼,悠闲划过水面,最后破水而出坐在池边休息,皮肤雪白细腻,连一滴水都挂不住,身材纤细,两条腿好似白玉雕成,并在一起连缝隙都看不见,彭宇森看着看着,知道自己又开始犯傻。

    兔子没有下水,准爸爸孙协志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渐渐有别的男人注意到了这条落单的美人鱼,游过去同她搭讪,她脾气温和,从来不会当面拒绝给人难堪,不要是不太方便,讨厌是不太喜欢。彭宇森猜都能猜到她的话,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铁定以为她是装矜持,他心中恨恨,却忽然见她扑哧一声,竟然当着那个男生的面笑了。

    彭宇森不仅是愤恨,简直郁闷。

    跟她搭讪的男生年纪不大,就算不是学生也不会进社会太多年,所以朝气蓬勃,热情洋溢,她也才二十四,同龄人总有更多话题。彭宇森黯然地想,自己三十出头,他大她太多,她是不是也嫌自己太老?

    那男生说了一会儿话就被游过来的其他女孩子拖走了,她起身往兔子和孙协志设的遮阳伞下走去,坐了没多久那男生又过来,大约像是追问她什么,萌萌摇摇头,男生急了,指手画脚又指着刚刚她坐过的地方,孙萌萌也有些惶急,不住摇头,人却一声不吭,渐渐安静下来。

    孙协志看到状况大步过来。男孩子年纪小脾气也急,大概没料到刚刚说得好好的女孩子突然就翻脸不认自己,遂悻悻然走了回去,游泳池等他的同伴拍着水面朝他大声起哄:“得了吧,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来吧来吧,我们自己玩。”

    男生尴尬极了:“我怎么知道,刚刚说得好好的,她转脸就说不认识我了……”

    彭宇森心里一跳,萌萌安安静静坐回太阳伞下,兔子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

    他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因为他看见孙协志为她披上一条大毛巾,兔子将几粒药投进饮料,端给了孙萌萌。

    “如果她忘了你呢?”宋玲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彭宇森一跃而起,小张刚迎上来便让他一掌推开,手劲奇大,他没站稳一连打了数个脚跌,翻进池中。他耳边哄哄乱响,听得见自己粗重呼吸,如进了玻璃罩内的苍蝇,东突西撞,却找不到出路。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随手抓住过一个路过的服务生,问:“二层游泳池怎么去?”

    服务生战战兢兢为他指路。

    他推门往内一扫,人已不见踪影,他霍然转身奔向更衣间,过了十几分钟几个先换好衣服的女生出来,见一个男人守在门口接连被吓了一跳,而且这个男人的脸色简直可以用狰狞形容,还有几个胆小的掩唇惊叫。他目光冷寂,一动不动,越过她们望向只开了一隙的门,再出来的是兔子和萌萌。

    彭宇森二话不说,上前一步箍住了孙萌萌的手,要带她走,兔子大惊失色,但孙协志的男士更衣间却在这条回廊另一头,他来不及赶来解救。彭宇森力气太大,孙萌萌双颊苍白,用微弱的声音进行着聊胜于无的反抗:“你带我去哪儿?”

    他猛一回头,双眼锐利如刀,咫尺之间将她斩落于无形。他的声音从地狱最深处蹦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带着被蒙骗的恨和痛,“医院,或者你现在解释给我听。”

    孙协志换好衣服大步赶来,挡在他面前,他从眼前这个男人勃发的怒气中很快意识到,他绝不可能再从他手中夺回孙萌萌,这是第一次孙协志开口,带着商量似的妥协:“你不能带走她。”

    彭宇森浑身滚烫,一身戾气灼得他眼底发红,他想他听到了孙协志的声音,但进入他耳朵的却只是单调的毫无意义的音节。他咬牙切齿,一遍遍重复:“现在解释给我听。”

    小张匆匆赶来,彭宇森根本无暇注意,他是这衣冠楚楚的人当中唯一一个穿着泳裤的男人。这个男人紧紧抓着孙萌萌手腕,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到底用了多少力气。他终于知道,他终于知道了一切,他也会知道自己将会忘掉所有,包括他,她唯一爱过的人。

    眼前一切都在微微旋转,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包括声音、他惊慌失措的脸。世界渐渐慢慢暗了下来,她晕在彭宇森怀中。

    醒来是在自己家中卧室床上,周围静悄悄的,风从没有关上的窗户里漏进来,吹动窗帘微微鼓涨,像是有小孩躲在后边捉迷藏。她的目光拨过窗帘望出去。楼下孙协志送杜思恒出去,赵志远站在门口花圃前目送他俩,站在太阳底下,像是站不住了,慢慢蹲到地上。兔子背对着那些人,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擦了下脸。

    她病了,她知道,她病得很严重,她也可以猜到。

    那男生约她去打水球,回头她就忘了这个男生的模样和他说过的话,可有时候她记忆力明明这样好,她记得第一次见彭宇森的情形,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这个英俊的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被汗淋湿的头发搭在饱满宽阔的额头,五官深刻明晰。她贪凉霸占了空调出风口,有人轻笑,她一回头就撞见这个男人眼睛里,那样亮,隐隐带着笑,落在她身上。

    孙萌萌愣了一下。

    现实跟记忆悄然重合。

    那个明亮的、带着笑意和悲伤的眼眸就在站门口,满怀温柔地凝视着他。

    彭宇森应该是跑着从哪里过来,微微气喘,努力还要笑,可是下颌无意识地抖动割裂了他脸上的笑。

    他都知道了。

    他知道了一切,包括她执意要离开的真相。

    她希望当她忘掉他的时候,他不在自己身边,这样她才不会难过,哪怕那时候她连难过都已忘掉。

    萌萌声音很轻:“知道了?”

    彭宇森的更轻,简直像是怕吓到她:“知道了。”

    “那你还回来。”

    他的心被一只反复揉搓,痛得他只有继续笑才能忍住不大叫,不崩溃掉:“知道了才回来。”

    “我会忘掉。”

    彭宇森慢慢走过来蹲在她床边,才让她注意到他身上湿淋淋的。他伸出手拦住她的腰,将脸轻轻地贴在她怀中,像只受冻的猫,闭上眼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才放任自己的眼泪,他说:“我会记得,包括你的一份。”

    她从未见过这男人哭,但她并不知道,这男人也曾痛哭流涕,在她被绑架的时候。

    孙萌萌淡淡地笑:“身上怎么湿了?”

    “掉到院中的水池里了。”

    “怎么掉进去的?”

    这问题好像难倒了彭宇森,他努力回忆,怎么就掉进去了,好好走着路怎么会突然走到水池里去?他想不起来,轻声道:“我也忘了,幸好水不深。”

    “你会游泳的。”

    他痉挛似地大力箍住她。他茂密的头发就在她怀中,好像一只受冻的猫咪找到温暖的归宿,因为他一直在抖,受了冷,微微地发抖:“是啊,我会游泳,但是我还是会害怕,掉进水里的一刹那。”

    彭宇森在孙家老宅住下,仿佛他就应该住在这里,仿佛他一直住在这里。小张送来了换洗衣物,顺便提醒他,当那个游泳狂人得知东道主不告离别后,大为生气,发了一通火,这个项目估计是没戏了。彭宇森望了客厅一眼,点点头:“以后发生这种事,你就让他滚吧。”

    晚上睡觉,管家为彭宇森安排了楼下客房,当萌萌从浴室出来后发现一名不速之客大大咧咧坐在她床边小沙发上,她瞪大眼睛,紧张地有些语无伦次:“你的房间在楼下。”

    彭宇森笑了,过去抱她:“因为你在这儿。”

    他开始吻她,从额角脸颊鼻梁直到双唇,与他记忆中的每一次触碰悄然重合,他很有耐心地吮吸,竭力忽略着此刻心底升腾的类似悲哀情绪。他将她抱到床上,温柔地亲吻,他的手缓缓移到她身下,粗糙的手指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穿行。她仍旧年轻,美丽,静谧一如往昔。

    “疼吗?”

    萌萌看着他,伸手拨开他额头一缕被汗浸湿的头发,努力放松僵硬的身体,让他得以顺利地进去。然后继续接吻,绵长的轻柔的拥吻,仿佛她是一件名贵瓷器,需要他百般小心。她悄然环住他腰腹,轻轻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没有。”

    他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累极安然睡去,在他怀里。

    刚结婚那段时间,只有当她在自己身边睡着之后,他才敢大胆地看自己新婚的娇妻,容颜静美,呼吸匀停,他不敢相信这样美好的女孩会成为他的妻子,而他更不敢放任自己的情感,因为非常清楚,不去爱她才是比爱更辛苦的事。

    萌萌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他温柔视线。

    “不舒服?”

    她脸悄然发红,点点头:“我们聊会儿天。”

    “聊什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暗恋我的?”

    她果然看过那期访谈,这次换彭宇森红脸,开始支支吾吾:“换别的……”

    “不行,”她翻身坐起,薄薄被褥挡不住胸前春色,她注意到他眼神变化,面孔一涨,立刻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只小脑袋,振振有词地逼问,“快说。”

    “好吧,”彭宇森两手抱她起来,让她舒服地趴在自己身上,“从哪里开始?”

    “第一次遇到我是在什么时候?”

    “小时候,你小时候……你爸爸带你来看我妈,我抱你在门前池塘看青蛙。”

    没想到宋玲玲说的都是真的。感受到怀中女孩异样的情绪,彭宇森顺着她后背脊梁一下一下地轻抚,她语气低落:“爸爸在遇到妈妈后,真的就抛弃她吗?”

    “这是上一辈的事,让他们上一辈去解决。跟你没有关系。”

    “后来呢?”

    “后来我到这座城市打工,跑运输,见到你的时候你在你哥哥的车上,我们都停在红灯前,只是匆匆一瞥,当时我不知道是你,只是觉得你真漂亮,虽然有点胖,诶……痛。”

    发出的那一声诶是因为孙萌萌狠狠拧了下他腰腹的肌肉。

    她瞪他:“原来你有恋童癖!”

    “别用这个眼神看我啊,当时就觉得你可爱,真没别的想法。”彭宇森含笑道。

    “之后呢?”

    “之后啊,”趴在他胸前,他将她抱得更高一些,笑得很温柔,“我就遇到了你,十七岁的你,嘴巴坏,但是非常可爱,第一次在冷饮店碰到你,我就在想,如果可以我真想永远和这个女孩待在一起。于是晚上下工回来,就遇到了你,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开心。”

    “骗人,”她声音减低,牵出明显涩意,“那时候你明明遇到了宋玲玲,你们关系还这么好。”

    彭宇森用唇轻轻贴了下她额角:“后来你被孙协志接走,回到出租房的时候宋玲玲才告诉我,你就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当时真的,我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孙萌萌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畏冷似地贴着他身体,听他说下去,“宋玲玲被仇恨蒙蔽眼睛,她希望我娶你,然后冷落你,忽视你,让你遭遇她母亲所遭受过的痛苦,你爸爸欠她母亲的,她希望通过通通讨回去。”

    “可是最后你还是娶我了。”

    “因为我爱上你了,”他哑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对你好,我就感觉像背叛我的养母,可是对你不好,你就会哭,看到你哭,又好像在折磨我自己。”彭宇森收紧手臂,她也感觉到了,仰头温柔地吻他的唇角,“现在我不怪你了,我没法想象一个女孩子没有爸爸该怎么办,我也没法想象如果我是宋玲玲,我遇到了她这种状况,我未必能做得比她好。”

    彭宇森的目光越发柔和:“你善良。”

    “善良乃无用之别名。”

    他抱紧她,黑而短的头发刺在她柔软的鬓角,亲吻着她,触碰着她,仿佛她是个久病的柔弱的孩子,让人心疼到没办法:“我在网上看到别人说的一段话,我念给你听。”

    “你还上网?”言下之意就是这样一个粗人,只会打打杀杀,竟然还有闲情上网。

    “乖,听我讲,”他想了一想,将这句话完整地念给她听,“为了让她爱上我,别人对我说,‘要让她笑。’可是每一次她笑啊……明明是我又爱上了她。”

    他吻着她的脸颊、她悄然滑落的眼泪,低声困惑地喃喃:“是啊,好奇怪,每一次她笑,明明是我重新爱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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