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创作的第四个时期,为1993年至2013年。二十年来,陈忠实除去写了九个短篇小说,依时间顺序为《日子》(2001年)《作家和他的弟弟》(2001年)《一个虚脱症患者的发言片断》(2001年)《腊月的故事》(2002年)《猫与鼠,也缠绵》(2002年)《关于沙娜》(2003年)《娃的心,娃的胆——三秦人物摹写之一》(2005年)《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三秦人物摹写之二》(2005年)《李十三推磨——三秦人物摹写之三》(2007年),偶尔也写点旧体诗词,其他写的基本上都是散文和随笔。结集出版的主要有《生命之雨》《告别白鸽》《家之脉》《接通地脉》《白墙无字》,《原下的日子》《吟诵关中》两本集子收了少量短篇小说,主要以散文随笔为主。这些散文和随笔,其题旨,多为对生活的回味,对生命的咏叹,以及对生活的感悟和思考。陈忠实的创作道路,从写社会热点始,进而以小说直面并深入广阔的社会生活;现在,陈忠实通过散文,回到了自身,审视自己的生活,回味自己的人生甘苦,思索更为深沉的人生哲理。
陈忠实五十岁以后特别钟爱散文,这与他的生命状态不无关系。散文是一种贴近心灵的文体,比起小说能更直接更自由地抒发作家自己的生命感受与体验,散文写的是“我在”,小说写的是“他在”。同时,因为散文是一个与创作主体自由而活跃的生命状态关系密切的文体,陈忠实之迷恋散文,也显示了他生命状态的自由和活跃。五十岁之后,经历了半生社会底层生活磨炼的陈忠实,其生命体验无疑更趋丰富和深沉。他在《兴趣与体验》一文中说:“到五十岁才捅破了一层纸,文学仅仅只是一种个人兴趣”,“还捅破了一层纸,创作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体验的展示”。年过半百,生命境界进一步提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陈忠实的散文具体、实在,少有空灵之感,却多的是真实的生活感受和生命体验。他也很少发表空泛的议论,没有那些不着边际的玄想。他的散文有一种拨去浮云、“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质朴而深厚,很有硬度和力度。
陈忠实的散文中有不少篇章是写苦难的,苦难的生活,苦难的人生,几乎贯穿了陈忠实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但他并没有仅止于对苦难的追述,他着力写的是苦难对人的磨砺和激励,苦难中绽放的人性的美好之花,着力写人在苦难中的憧憬和追寻。《晶莹的泪珠》写的是由于家庭贫穷无力供养,“我”不得不休学一年,“我”去教务处开休学证明时的一段经历。作者着力写了一位年轻女老师对“我”的失学表现出的巨大同情心,写她的爱莫能助,写她的殷殷期望,尤其是写了她满含在眼眶里的晶莹的泪珠。作者用平实朴素的语言描述这段往事,感人至深。唯其朴素,不事任何夸饰,才更能传达出那种苦难的况味,才更能恰切地表现出人情的真和人性的美。女老师“晶莹的泪珠”不仅折射出人性的美,也反映出人的灵魂的纯净,那是真善美的泉源。作者最后说:“我今天终于把几近四十年前的这一段经历写出来的时候,对自己算是一种虔诚祈祷,当各种欲望膨胀成一种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的当今,我便企望自己如女老师那种泪珠的泪泉不致堵塞更不敢枯竭,那是滋养生命灵魂的泉源,也是滋润民族精神的泉源哦……”他的不少散文常抒发对生命的感悟,不是直白地表露,不是谈玄,而是融进具体的对生命的某段行程、某种生命体验的描述中,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汽笛·布鞋·红腰带》以红腰带象征生命的某个关键时刻,以烂了鞋底的布鞋象征生活的艰窘,而以火车的汽笛象征新生活的召唤,叙述他十二岁本命年那年,腰系母亲制做的红腰带,第一次走出家门,去三十里外的灞桥镇投考中学,路上鞋破了脚底淌血,疼痛难忍,就在他要放弃赶考的时候,一声火车的汽笛极大地感召了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听见火车汽笛的鸣叫。汽笛仿佛是一声长长的召唤,给了他无限的向往和深刻的启示。他既看到了生命的深渊也看到了黑暗云层上面的霞光。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神力腾起,他毅然重新举步上路。最后他感叹:“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的路吧!……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这样的感悟完全得之于刻骨的生命感受,得之于痛彻肺腑的生命体验。“走你认定的路”,“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朴素的语言中又蕴含了多么深刻的哲理。这是来自深层的生命体验的哲理,不是那种因风落泪的浅斟低吟式的感悟,因而感人也深,启人也远。
可能与陈忠实是一个小说家不无关系,他的散文多是叙事性的,有一定的情节,很注重细节的描写和刻画。由于他重视情节和细节,他的散文常常跌宕起伏,曲折有致,有引人的魅力。同时,他散文中的情节又都是他经历过的生活,而非小说性的虚构,饱含着他的生命体验,渗透了他深刻的心灵感受,因而这种情节和细节就是生命化的心灵化的情节和细节,实中有虚,虚实结合,超越了一般的情节和细节意义。散文表现人的心灵和生命体验,可以直抒胸臆,也可以通过情节的铺垫和环境气氛的渲染、通过细节描写、通过艺术形象的塑造来表现。后者可能更给人以形象化的实在的美感。陈忠实的散文视域关注的都是一些与生命、与人生、与民族和人类关系密切的重大问题,他不写或基本上不写那些意义不大的鸡毛蒜皮琐事,这既表现出他严肃的创作观,也表明了他对散文艺术的特别看重。陈忠实常强调,创作到了一定的时候,不是比技艺和技巧,而是看人格的力量和境界的高低。他是很注重散文的人格力量和艺术境界的。陈忠实的散文语言也很有特点,朴实,形象,而且多修饰的长句子,感情充沛,情绪饱满,很富有感染力。当然,有些描写也稍嫌密度过大,可以再疏朗一些。
从1993年到2013年,按传统的说法,陈忠实的生命是从“知天命”到“不逾矩”。这二十年的散文写作,可分为前十年和后十年。前十年即1990年代,他的散文多是对往事的回忆和对已逝生命的感怀,后十年即二十一世纪以来,他的散文中则有了不少直面当下之作。总体上看,陈忠实属于一个客观写实性的作家,他五十岁以前的作品,以写小说为主,小说是一种要把作家主体隐藏起来的文体,五十岁以后,1990年代,他集中写起了散文,尽管散文是一种更为贴近创作主体的文体,但也许是由于写作惯性,陈忠实这个时期的散文,仍然喜欢侧重于写实的叙事散文,有的散文也有很强的情绪表露,但较为节制,注意藏“我”。而六十岁以后,二十一世纪以来,也许是散文文体真的适合表现,也许是作者的生命境界更臻于自由,也许是作者的现实感怀更为强烈,也许三者兼而有之,陈忠实的散文出现了一个重要变化,这就是他虽然还是习惯在叙事或状物中表现思想感情,但他此时的写作旨趣,主要是托物言志,借景抒情,以事说理,更多是主体内在思想情怀的表现。
陈忠实后期的散文佳作可以《三九的雨》(2002年)《遇合燕子,还有麻雀》(2002年)《原下的日子》(2003年)等为代表。这是陈忠实最为抒情的散文之一,也是作家对自己的生命、对人生的方向思考得最为深沉的作品之一。评论家李建军曾以“随物婉转”和“与心徘徊”评论陈忠实早期和后期的散文创作(李建军:《从随物婉转到与心徘徊——论陈忠实的散文创作》,载《当代文坛》,2009年第6期。),确实深中肯綮。而李建军所论“与心徘徊”之作品,还都是陈忠实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所写的散文,陈忠实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所写的散文,像《原下的日子》以及《三九的雨》等,不仅是“与心徘徊”,更是“心声心画”“明心见性”。2009年11月23日,山东德州一位文学作者高艳国来西安,晚上笔者请陈忠实和高艳国一起吃饭。席间,高请陈为其《鲁北文学》杂志题字。陈题:既随物以婉转,亦与心而徘徊。陈忠实说,这是刘勰《文心雕龙》中的两句话,前一句讲的是生活体验,后一句讲的是生命体验。“与心而徘徊”就是“生命体验”,这是陈忠实的解读和阐释,精辟!
二、西湖论剑:“思想的力量”与“生命体验”
2003年10月,陈忠实应邀参加首届浙江作家节期间,主办方举办了一个名为“西湖论剑”的活动。9日晚上,“西湖论剑”在一个很大的报告厅举行,华灯辉煌,参加作家节的嘉宾和杭州听众约二三百人坐在台下,台上安排了八位论剑坛主。尚未论剑,台上的坛主之一李存葆忽然叫着“罢了,罢了,我还是坐在下面罢”,未等主持人反应过来,李存葆已飞身跳下,混入人群之中。
论剑活动由高洪波主持,他提出一个问题:当前的中国文学缺少什么?请余下的七位坛主依座位顺序分别回答。
陈忠实第一个“论剑”。他说:
我觉得中国文学现在最缺乏的就是思想的力量。社会发展到了今天,各种矛盾都已经展示得非常清楚,一个普通的读者,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到这些问题,于是就有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留给作家:如果作家的思想不能超越普通读者,具有穿透当代生活和历史的力量,那么,我们的作品就很难震撼读者,接近读者。
这个思想力量的形成,要求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必须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生活体验的作品可能会有雷同,但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品就很难雷同,这里有本质的区别。比如米兰·昆德拉,他前期的作品《玩笑》,应该是生活体验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在当代中国不难找到,而后期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则是生命体验的作品,这是我们的文学所缺少的。写作就像化蝶,一次次蜕皮,蜕一次皮长一截,这是生活体验;而一旦蛹化成蝶,就变成了生命体验。我觉得应该有更多的作家和作品进入生命体验这个层次。
在这里,陈忠实的“剑锋”所指,是“思想的力量”。他谈到了社会矛盾,认为一个作家的思想,应该“具有穿透当代生活和历史的力量”,非如此,不能算一个好作家,作品也难以“接近读者”。而“这个思想力量”形成的路径,以陈忠实的看法,则是“要求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必须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
在作家的诸种素质中,笔者注意到,陈忠实不止一次强调思想的力量。尽管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其最重要的素质应该是形象感知能力和情感表达能力,但是,在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中,思想的力量确实也是非常重要的。
2009年10月1日的《南方周末》刊发了陈忠实的一篇短文《我们没有史诗,是因为思想缺乏力度》,这是他答记者问的谈话,后经记者整理成文字,逻辑性不是很强。在这里,他又一次谈到“思想”问题。在谈到近年中国长篇小说出版的数量和质量严重不成比例这个现象之后,陈忠实切入了正题,他说,对于近百年来的中国历史,“亲身经历并参与其中任何一个段落的有思想的人,抑或从资料获得具体而又鲜活的生活史实的作家,很难摆脱对这个民族近代以来命运的思考,也很难舍弃在独立思考里形成的生活体验或生命体验,会潮起一种强烈的表述欲望,自然就会有小说创作”。他认为,具有“史诗品格”的长篇小说的产生,“与经济的发达程度和物质的文明高低没有直接关系”,“《静静的顿河》产生时,苏联正处于物质最贫乏的战争恢复期”,《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生活的哥伦比亚,也是一个发展中的国家。中国文学没有出现史诗作品,“在我看来,主要在于思想的软弱,缺乏穿透历史和现实纷繁烟云的力度”。他同时谈到“思想”和“政治”的关系,认为政治并不都是极左政治,它“是一个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光明之灯”,作家应该“恢复对建设性的政治的热情”,因为关注民族命运的文学离不开影响甚至某种程度决定民族命运的政治。
2008年10月17日下午,陈忠实在宁夏大学对学生的讲演中谈到,政治是创作中不容回避的话题。他讲到,他在创作《白鹿原》的时候反复考虑过政治这个问题。他强调,这个问题是他们那一代作家谁都不能回避的话题。过去在极左时期,文艺为政治服务,使文艺沦为政治的标语口号;到了新时期,文学与政治的问题成为当时文坛上一个重要的话题。陈忠实讲,在极左时期,政治往往是带有政策性的明确口号,然后让作家根据这些政治口号和观点去创作,这种极左政治对文艺造成的危害,不仅让普通人更让文学界有逆反心理。冷静地审视之后,他又发现,一部文学作品如果没有思想,没有深刻的政治,仅有风花雪月是不够的。陈忠实讲,要把真正的政治和极左政治区分开,不能用给人造成极大伤害的极左政治来概括所有政治、排斥所有政治,不能因噎废食。作家感受生活、完成生活体验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思想,作家的思想也可以看作是作家的政治,政治是对人的关怀,是人道主义。作家在感受生活、感受生命的时候,决定感受深度和质量的往往就是作家的思想。就像对矿石的冶炼和提取,提炼的纯度决定于冶炼的手段,作家的思想就像冶炼手段,同样的矿石,冶炼手段粗糙只能炼出粗钢来,冶炼手段精密就类似作家思想独特而有深度,就能炼出好钢来。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写农业合作化的作家很多,甚至有很多作家的水平在柳青之上,但是在写农业合作化的作品中,评价最好的是柳青的《创业史》。除了语言、艺术上的差异之外,他认为差异最大的就是思想的深度。柳青的思想深刻,他深入地体验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农民的命运,而别人的体验没有他深,艺术表现就达不到柳青那种程度。基于这样的认识,他认为,作家应该强化思想,只有形成自己独立的思想,才能在自己面对生活,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历史生活时,产生独特的理解和体验。而这种独特的理解和体验,如果再得到一种较为完美的艺术表述,作品就有了形成作家独立个性的基础。任何一个作家,任何一部作品的存留,决定于它独立的个性,而个性首先取决于思想的深度。
“生命体验”也是陈忠实后期谈得较多的一个创作概念。过去作家谈生活体验的多,谈生命体验的少。陈忠实是在生活、阅读和创作过程中,逐渐意识到生命体验与生活体验的区别,同时也意识到生命体验对一个作家创作的重要性。当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热遍中国文坛的时候,他认真读了米兰·昆德拉译成中文的全部作品。他把昆德拉的《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对照阅读,发现这两部作品在题旨上有相近之处,然而作为小说写作,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艺术气象。他从写作角度探寻其中奥秘,认为前者属于生活体验,后者则已经进入生命体验的层面了。陈忠实认为,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对作家来说,如同生命形态茧里的“蛹”羽化成了“飞蛾”,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心灵和思想的自由,有了心灵和思想的自由,“蛹”才能羽化成“飞蛾”。仔细考辨他所谓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这两个概念,前者更多地指一种主体外在的生活经验,后者则指生命内在的心理体验、情感体验以及思想升华。
三、在文学史的长河中
陈忠实是描写农民生活、农村社会和乡村文化的高手。
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社会国家,几千年来,乡村是中国人生活的家园、生命的故乡,乡村自然也成了历朝历代文人描写和咏歌的对象。从先秦《诗经》中的“国风”到东晋的陶渊明再到唐代的王维、孟浩然、韦应物以及宋代的范成大、杨万里等,形成了一个源远流长的山水田园诗派,形成了中国文学独有的关于乡村的审美范式,并积淀为中国人关于乡村的审美理想和文化想象。仔细辨析,其实乡村可分为自然的乡村和社会的乡村。中国古代文人描写和咏歌的,主要是自然的乡村,是可以尽情享受自然之美和人伦之美的牧歌式的乡村,是士子失意后或不得志时可以归来隐去的乡村,这样的乡村图景和乡村生活,表现更多的是乡村自然的一面。到了现代文学,文学中展现的社会因素增多,乡村世界中社会现实的一面,才逐渐在文学特别是小说中得以比较全面的描绘和深刻的表现。鲁迅笔下的乡村社会,灰暗、破败、衰落、沉闷,令人失望甚至绝望,是当时乡村社会的真实写照。而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人生,由于作者更倾心于抒写自然人性,他笔下的乡村社会也就更偏向于自然的一面。鲁迅和沈从文,双水分流,各有侧重,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一个侧重于展现社会的乡村、一个侧重于描绘自然的乡村的艺术流向。前者的艺术价值追求在于真实、深刻,后者的艺术价值追求在于自然、优美。沿此双水分流之方向,赵树理的“山药蛋”小说、柳青描写农民创业的小说,其艺术追求总体上看走的是鲁迅之路,而孙犁的村歌、刘绍棠的乡村牧歌情调小说,则大体走的是沈从文之路。
从近现代以来的文学改良和文学革命的思想背景和艺术思潮来看,文学干预社会的作用被极度放大和空前提高。在小说创作中,以鲁迅、茅盾、赵树理、柳青等人为代表的写实派或称现实主义流派是主流。陈忠实走上文学道路,完全靠的是自学,而他所学和所宗之师,前为赵树理,后为柳青。因此,陈忠实承续的是展现社会的乡村这一小说之脉,此脉也被称为现实主义流派。陈忠实在他数十年的创作实践中,在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同时,艺术上也不断更新,吸收和融入了现代小说的魔幻、心理分析等艺术表现手法。从文学表现乡村的历史来看,陈忠实的小说,既准确地表现了自然的乡村,表现了北方大地的乡村民俗风物之美,也真实、深刻地展现了社会的乡村,深刻剖析了那种关系复杂的家族、宗法、政治、经济糅在一起的社会的乡村。而他的《白鹿原》,更是表现了儒家文化积淀深厚并且深入人心的文化的乡村。
陈忠实在当代文学文化寻根思潮中所开启的展现文化的乡村这一创作流向,对后来的小说创作甚至电影电视剧艺术创作都有着重要的影响。
四、蝶变
陈忠实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成长之路,他的精神“剥离”过程或称反思过程,他对艺术的追寻之路,不仅放在共和国的历史中,就是放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也是相当独特的,具有一定的历史典型意义。
陈忠实首先是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哺育下,在中国共产党培养工农兵业余作者的体制扶持下,由于自己的兴趣爱好,再加上对于人生出路的追求和奋斗,自学写作,最终走上了文学写作之路。他早期的写作主要是在党的政策指导下写生活与人,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听命式的政治性写作。后来几经生活的挫折和文学上的失败,他开始认真反思和苦苦寻找,进入了文学写作上的政策与文学的二重变奏。最后,经过生活实践的磨砺,通过创作实践的体悟,他的思想境界得以提高,艺术境界得以升华,终于回到了艺术之本——人自身。他既认识到文学是人的文学,文学描写的对象是人——真实的人、不同的人、丰富而复杂的人,在写人中写农民的文化心理,进而探寻民族命运;也深刻地体悟到创作还要回到作家自身,要写作家个人的“生命体验”。“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这是他创作并完成《白鹿原》之后感受最深谈得最多的一个创作体会。
纵观陈忠实的创作道路,可以清晰地看出时代烙在这个作家身上的鲜明印迹,而他创作于不同历史时期的作品,也鲜明地折射出时代的色彩,甚至不乏时代里程碑式的标志。他上初中时即爱上文学,十六岁在报纸发表受“红旗歌谣”影响而写的诗歌处女作。高中毕业回乡当了民请教师,发愤自学,以文学寄托理想并企图以文学改变命运,不数年即在报纸上发表数篇散文和诗作,引起关注。此时正是“文革”前夕,他二十出头。“文革”后期,在文化环境稍有松动而文学环境出现暖像、政策扶持工农兵新作者的时代背景下,他重新拿起笔,第一个短篇小说就引起文坛强烈关注,并由他改编被拍成电影公映,此后的短篇小说创作几乎篇篇引起较大的反响,在那个荒凉的文学时代格外引人注目。他在这个时期写的作品特别是小说作品,虽然受到当时政治风潮的影响,带有一定的政治概念痕迹,但是生活气息浓郁,人物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是当时特定生活环境中较为真实的人物,并鲜明地体现出那个时代的生活特点,是我们解读和研究那个时代的现实生活和精神文化特征的典型文本。新时期,他的小说创作紧密追踪时代变化的脚步,着力展现时代巨变中乡村社会的人际关系和人的心理,注重人的思想特别是道德观念的变化,同时融进了作者在时移世变时期对现实生活的忧虑和思考。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陈忠实的文化视野更为开阔,艺术探索更为深入,他的文学笔触也更为丰富多彩,探索从地域文化与人的关系、文化觉醒与生命的关系以及文化观念对人的影响等方面描写人物的性格及其命运,许多作品引起较强烈的反响。陈忠实在五十岁以前即《白鹿原》出版以前,一直扎根于农村,从民请教师到基层干部,从业余作者到专业作家,都不脱离他艺术描写的对象,对乡村生活有着深刻的观察、研究和体验,这样的作家在当代中国并不多见。《白鹿原》面世以前,他已经发表短篇小说五十余篇,中篇小说九部,题材涉及当代中国农村的各个时期,人物也是方方面面。艺术上总体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追求“史诗”品格,手法上很少讨巧,多是正面切入、正面描写,因此,他的小说给人的感觉,是乡村生活的生动画卷,是农村社会的真实写照,也是农民包括乡村干部的真实、准确而且可以见出时代特征并成系列的形象画谱。陈忠实的文学史意义,还在于他的创作道路、身份变化与共和国的文艺政策、文学体制密切相关,一滴水而映大海,从他的人生履痕可以见出文坛变化的轨迹以至某些内在的脉动。
陈忠实的文学创作虽然与时代的前行总体能保持同步挺进的姿态,但他某些时段的创作也有徘徊以至困惑。他是一个看重生活积累、强调生命体验并在此基础上极为重视文学的思想性包括政治关怀的作家。原本从文学爱好起步,从业余写作入手,后来在环境、时势和个人的追求中一步步成为半专业以至专业作家,时代所给的思想教育,环境所给的文化影响,个人所修的艺术准备,先天的和后天的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因此,当他把文学当作终生的事业孜孜以求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创作时有自觉的反思。在经历了文学以及因文学而引起的人生挫折之后,特别是面对变化着的新时期的社会生活,他更是从理性高度自觉地反思自己的思想观念、思维方式和文学观念,博览群书以广视野以得启迪,深刻反省以吐故纳新,用陈忠实的话说,就是“剥离”自身的非文学因素,进而“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正是有了自觉地和不断地“剥离”和“寻找”,陈忠实的创作才有了大的跨越以至超越。
陈忠实说:“到五十岁才捅破了一层纸,文学仅仅只是一种个人兴趣。”虽然只是个人兴趣,但陈忠实并没有把文学当成一种消遣;相反,他在心里,一直把文学看得很重,骨子里还是认同文学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陈忠实坚信文学的神圣性。面对商潮冲击,不少人对文学应有的价值产生了怀疑,陈忠实提出:文学依然神圣!他说,看一样事物的神圣与否,应该把它放在历史的长河中来考察,之所以说文学是神圣的,因为它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精神财富。认识到文学特有的价值,同时也要认识到从事文学创作这一工作的特殊性,不能简单地把文学创作与其他工作比如商业活动做类比,更不能用挣钱多少来衡量。上帝造人,造的是各式各样的人,有不同兴趣的人,各种人自有其自身不可被替代的价值。陈忠实强调,要搞文学,有时就得能耐住寂寞甚至贫穷,文学特有的价值和神圣性有时恰恰就在这里体现出来。
蝴蝶一生发育要经过几个阶段的完全变态,才能由蛹变蝶。作为作家的陈忠实,在其精神进化的过程中,也经历了这样几个阶段。因为出身、经历以及社会环境等各方面的原因,陈忠实的文学准备应该说是先天不足,但他始终视文学为神圣的事业,他的身上具有文学圣徒的精神,一方面不断地顽强求索,另一方面进行可贵的自我反思。这就使他能由最初的听命和顺随式的写作,转为自身的怀疑和内心的惶惑,进而不断地开阔视野并寻找自己,在不断蜕变中最终完成了作为一个作家的个我。听命与顺随,反思与寻找,蜕变与完成,三级跳跃,陈忠实走过了从没有自我到寻找自我最后完成并确立自我这样一个过程,成为一个具有我们这个时代标志的代表性作家。
五、最后的日子
陈忠实的病,是2015年4月确诊的。
2015年春节前后,他就说口腔不舒服,溃疡,一直不见好,进食有碍,所以也就不大接受朋友的外请吃饭。听他说是口腔溃疡,我让白鹿书院的工作人员买了一些维生素B送他,给他说吃这个对口腔溃疡有很好的疗效。过了一个星期,问效果,他心情显得愉快,说好了一些。过了两个星期,再问,他语气里有些烦躁,说还是那样。再后来,听说一直不见好,病情还有些加重。经常开车接送他的杨毅说他吃了不少药,中药和西药都有,不见效。不少人劝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他不愿意去,说口腔溃疡有什么看的。时间长了,大家都有些担心。
有一天,我在《西安晚报》看到一则医学宣传文章,说口腔溃疡本可以自愈,若过了半个月还不见好,有可能发生其他病变,要及时去医院检查。看了这个,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起来。
4月下旬,陈忠实终于决定去医院检查了。有一天,在北京工作的李建军回到家乡,我和仵埂拉着李建军去终南山看一个新建的寺庙。傍晚下山,我给陈忠实打电话,问他晚上能否抽出时间与李建军一起坐坐吃个饭。陈忠实说要准备检查,等检查完了再去,还和李建军通了电话,说这次情况特殊,让我好好接待李建军。检查颇费周折,主要是陈忠实不太配合。最后还是在陈忠实的西安石油大学工作室做的检查,请的是第四军医大学口腔科的权威专家出诊。专家看了,做了活检。结果不好。开始他家人都瞒着他,让他治疗,陈忠实不配合。最后没有办法,告诉了他实情,说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必须配合医生,陈忠实才勉强接受。接下来就是各种治疗。
陈忠实的家离第四军医大学西京医院只有一站路的距离,他一般是白天在医院治疗,晚上回家。治疗期间,为了安静养病,不让人看望。
这一年的6月28日,白鹿书院成立十周年,请了外地和本省一些专家,在白鹿书院开了一个庆贺会和黄土派文学研讨会。陈忠实是白鹿书院的创始人之一,与会专家和工作人员都关心他的身体状况。都去探望不可能,最后,我同会议全体人员商定,选一个代表去看。我在所有与会人员的签名簿上写了一句:祝陈忠实先生早日康复!
6月29日上午,山西来的作家葛水平代表会议全体人员去看陈忠实。下午,葛水平回来,我和李建军到她房间询问,葛水平说她见了陈忠实,陈忠实已经不认识她了。葛水平报了名字,陈忠实才想起来。陈忠实说的话都写在一张纸上,葛水平拿出来让我们看。上面写着:
记忆失去太多了。
许多多年的熟人朋友,见面竟认不出是谁。
你回吧。
谢谢你和大家关心,代我向他们感谢。
字迹清晰,也有力,像他以前的字。
9月22日晚,杨毅打来电话,说陈忠实有新书给我。杨毅还高兴地说,陈忠实刚吃过泡馍,他对医生说,想吃泡馍,医生说,这个好,说明味觉有所恢复了。谈到陈忠实的病情,杨毅说,医生说百分之七十的癌细胞都杀死了,陈忠实看来精神也好多了,过去走路没有劲,现在有劲了,有时还去石油学院工作室。过了一会,陈忠实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放疗,一是影响记忆,许多字都记不起来了,二是没有了味觉。我说想去看他,他说过一星期,他请我吃泡馍。接下来说事,他为一个年轻人的某一件事说情,他说我主持此事,不好给别人开口,让我不要管,他会给其他人打电话说情。我听了感动,这个时候了,他还费心办这事。
10月9日晚上,陈忠实给我打电话,说次日晚上要请我吃泡馍,在东门外老孙家,他让杨毅订包间,让我看着再请几个朋友。我请了仵埂、方英文、朱鸿、刘炜评、王新建、张艳茜、严琳。10日下午,我在西安财经学院参加一个关于柳青精神的研讨会,发完言不久就溜会。由于是从长安区往市区走,遇上晚高峰,堵车厉害,我开车赶到东门外的老孙家,陈忠实已到多时。主位空着,陈忠实坐在主位右侧。我进去,大家都说那个位子是我的,我说这怎么敢。我请陈忠实坐,陈忠实让我坐,说:“你坐到这儿,你给咱主事么。”我就座了。数月未见,陈忠实更瘦了,也显得疲惫,但心情很好。人到齐后,我举杯说:“大家都想陈老师了,陈老师也想大家了,今天在一起吃个饭,高兴高兴!”大家欢声笑语,陈忠实坐在我的旁边,基本上不说话,只听大家说。大家知道他说话还不是太方便,就不专门和他对话,只是闲说一些高兴的事和外面的事,他虽然显得沉默,但是静静地听着,气氛融洽。这天早上杨毅专门给我打电话,说晚上吃饭让大家不要抢着买单,陈忠实说他请,就让他掏钱,有次有人硬抢着买,结果惹得他很不高兴。我知道陈忠实的脾气,杨毅一说,我请朋友时就提前嘱咐不要抢着买单,让陈忠实买。吃饭快结束时,陈忠实让服务员买单,大家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没有人抢也没有人说客气话。
治疗告一段落后,陈忠实虽然不出门,但经常去工作室,能看书、写字,包括写毛笔字。上海有一位作家,要出书,想请陈忠实题书名,辗转托人找到西安思源学院董事长、白鹿书院理事长周延波,周延波又给我说了,我请陈忠实给题了书名。陈忠实很认真,写了两幅,一个横版,一个竖版,让根据需要挑着用。陈忠实还接受了一家报社记者的采访,说他一边养病,一边读书,最新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的几位作家,王蒙、格非、李佩甫、苏童的作品他都读了,有时间还想读金宇澄那部《繁花》。
11月22日上午,西安工业大学举行陈忠实当代文学研究中心成立十周年暨陈忠实文学创作研讨会。其时我随陕西省作家协会组织的采风团在南方采风,未能与会。听说陈忠实参加了开幕式,虽然时间不长,但这是他患病以来第一次公开亮相,朋友们对他病情的好转都感到高兴。
也差不多是在这时候,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陈忠实传》。我还没有顾上把书送给他,就有热心人买了送他了。据杨毅说,陈忠实说有不少熟人和朋友向他要《陈忠实传》,陈忠实就自己买了一些书送人。
2016年2月16日,春节过后,正月十五前,我在海南三亚度假,下午正在酒店前边的海滩上散步,陈忠实打来电话,说了两件事。其中一件是让我把他给《当代》杂志最新一期所发表的文学作品用毛笔题写的作品名字,以电子版方式发给《当代》杂志的孔令燕。我在海南,就打电话让我女儿把题字拍照后发了过去。
3月23日,我和周延波去西京医院看陈忠实,陈忠实二女儿勉力在陪护。陈忠实一直躺在病床上,打着营养针,虚弱得厉害。我们不便多打扰,坐了有十分钟左右就告辞了。陈忠实那天也说一两句话,还能听清说的是什么。
4月11日,陈忠实给我打电话,说一个事,他的话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了,只能猜。过了一会儿,他让黎力(陈忠实的大女儿)打电话给我,才把事情说明白了: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要编一本纪念陈涌的文集,向陈忠实要有关陈涌的稿子,陈嘱我找他那篇写陈涌的《释疑者》一文寄去。
4月25日晚上6点多,杨毅来电话,说他感觉陈忠实的病情可能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了。他说:近日他给陈忠实送报纸和信件,发现陈忠实躺在床上起不来。有一天看见陈忠实从床上起来,非常艰难,让人看着难过。说不成话,每次说事都用笔写。嘴疼,吃不成饭。饭前要吃药,估计是止痛药,吃药以后才能吃一点饭。
4月27日早上,我去西安石油大学参加一个研讨会。去得早,被请至贵宾室先喝茶,西安工业大学的冯西哲过来说:“陈老师病情很不好,叫120送到四医大急救。”我吃了一惊。上午11点,陈彦(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黄道峻(省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也到医院看望。杨毅说陈忠实让他交给我两套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十卷本《陈忠实文集》。
中午过后,我准备去探望陈忠实。先到陕西作协,找到杨毅,他把书给我,一套是陈忠实送我的,一套是给白鹿书院陈忠实文学馆的,都写有赠送对象和他的签名,落款日期是“2016,4,25”。杨毅说,娄勤俭(中共陕西省委书记、陕西省人大常委会主任)、胡和平(陕西省省长)下午4点要去看陈忠实。我一看时间,3点半,想着赶他们之前先去看一下。
和陈忠实大女儿电话联系后,我到了西京医院陈忠实住的病房,看到他躺在病床上。他向我说话,但我听不明白他说什么,他招招手让我坐到近前,一招手,他女儿黎力把笔和一个本子拿到跟前,我知道他说不成要给我写下。我说,早上从西哲那里听说了情况,中午又听杨毅讲了,他就别写了。女儿给他翻译:小利已经知道了情况,就不写了。陈忠实看着我,说:“病没办法。”这句话虽然表达得非常含糊,但我听明白了。
这一天也就是4月27日,陕西省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选举娄勤俭为陕西省人大常委会主任,选举胡和平为陕西省省长,下午会议刚一结束,两位领导就来医院看望陈忠实。据后来有关媒体报道,陈忠实躺在病床上给中共陕西省委书记娄勤俭写道:“感谢娄书记关爱,祝贺你任陕西书记,一定会给陕西乃至全国发展做出伟大贡献。再致谢意。”给胡和平省长写道:“感谢您对我的关心厚爱,祝贺今日当选陕西省省长,以您的远大理想和智慧,陕西会再大发展,人民相信您。我再次感谢您在第一天当省长来……”
4月29日早上7点多,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黄道峻给我打电话,说老陈情况不好,前天省委书记、省长去看,昨天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钱小芊去看,老陈昨天晚上被抢救一次,早上又在抢救,他要去看,要我赶紧写一个老陈的生平简介。放下电话,没过几分钟,黄书记又打来电话,说杨毅哭着给他打来电话,老陈已经不在了,没有抢救过来。笔者惊呼了一声……
看了一下表,此时是8时2分。
陈忠实去世的时间,是7时45分。
六、盖棺论定:海内外唁电中的评价
古人有“盖棺论定”一说。陈忠实去世后,海内外很多组织、单位和个人发来了唁电,他们或以组织的名义或以个人的名义,在对陈忠实逝世表达沉痛哀悼的同时,也表达了对一位作家的认识和评价:
2016年4月29日,中国作家协会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同志是我国当代文学大家,创作了《白鹿原》等一批享誉中外的优秀作品。他的创作高扬现实主义文学旗帜,饱含对国家对人民的深情大爱,深刻描绘了中华民族百年变迁的雄奇史诗和壮丽画卷。他忠诚于党的文学事业,坚守艺术理想,品格高洁,淡泊名利,谦逊质朴,真诚善良,热心扶掖青年作家成长。他的作品深受广大读者喜爱,他的风范广为文学界称颂。
河北省作家协会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先生是一位杰出的、拥有民族精神的现实主义作家,其人品学问皆为当世之楷则。
先生的代表作《白鹿原》在中国当代文坛上,毫无疑问是小说丛林中的一棵葳蕤光辉的大树,是一座撼人心魄的高峰。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大格局中,其思想容量和审美境界,都具有独特的、无可取代的地位。
福建省作家协会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先生是我国当代深具民族精神的著名作家,他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富有深刻历史文化内涵的人物形象,描绘了一幅幅斑斓多彩、撼人心魄的长幅画卷,他的代表作《白鹿原》更是中国当代文坛一座风光无限的高峰,对我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湖南省作家协会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作家,长篇小说《白鹿原》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不朽丰碑,其史诗品格和中国气派令人敬服。他用作品表达了一个作家对祖国、对人民最忠诚的爱。陈忠实先生是我们作家人格的楷模,创作的榜样。
海南省作家协会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先生创作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已成为中国文学的一座高峰。
甘肃省作家协会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先生是我国当代中国文学的标识性人物,是中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史诗般地再现中国苦难与辉煌,他为中国当代文学事业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必将载入中国文学史册。
青海省作家协会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先生道德文章,让人高山仰止,以《白鹿原》为代表的一系列文学作品,讲述中国故事,弘扬中国精神,彰显中国气派,矗立为中国当代文学之高峰。
四川省作家协会在唁电中说:
忠实同志品德高尚,热爱人民,热爱生活,著作等身,是全国广大作家的学习楷模,是万千读者崇敬的文学大家。忠实同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学工作领导者和组织者,为党和人民的文学事业奋斗一生,鞠躬尽瘁。忠实同志为人、为文、为官,有口皆碑,世人景仰。
4月29日,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影协主席李雪健,中国影协分党组书记、副主席张宏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同志长期扎根于关中,以直面现实的艺术勇气,把自己创作根须深深伸向民族文化的土壤,励志不移、不畏艰难地向文学创作高峰奋勇迈进,他的文学观及其文学作品,是当代文学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当代》杂志社在唁电中说:
先生已逝,《白鹿原》已经站在了当代文学的群山之巅。
5月3日,新西兰华文作家协会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先生一生拼力创作,以其扛鼎之作《白鹿原》等一大批优秀作品奉献人类,堪称世界华文界楷模。
4月29日,王蒙、单三娅在唁电中说:
沉痛哀悼陈忠实文友。他的朴实、奋斗与成果,永志不忘。
白烨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是中国当代文学从新时期到新世纪的四十年历史进程中的贯穿性作家,领军性人物。”“坚实而丰厚的《白鹿原》,由乡土与乡镇、乡民与乡俗入手,步步深入地展开中国近代以来的社会变迁与历史演变,描绘出了一幅熔乡情、民情与社情、国情为一炉的雄浑壮阔的艺术画卷,堪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史诗性杰作,实为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珠穆朗玛峰式的里程碑性精品。”“陈忠实的为文与为人,都称得上“言为士则,行为世范”。他对文学,志存高远,倾心竭力;对朋友,赤诚交心,讲情讲义;生活上简从俭朴,得过且过,文学上攀登不懈,永不满足,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投入给文学,奉献给社会,交付于人民。他是以为自己立言的方式,为人民代言。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生活元
气和时代豪气的伟大作家。”
白烨虽然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但他是陕西人,对陕西文坛相当熟悉,而且他长期关注并研究陈忠实的创作,一是对陈忠实的创作相当熟悉,二是能站在全国当代文学研究的高度并从比较中观察陈忠实的创作。他的《白鹿原》“堪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史诗性杰作,实为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珠穆朗玛峰式的里程碑性精品”,这个“盖棺论定”的评价很重,很高,前无古人。他关于“陈忠实的为文与为人,都称得上‘言为士则,行为世范’”,也字字千钧,被陕西省作家协会专家组撰写的陈忠实悼词所引用。
白描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始终对文学怀有崇高信念和滚烫的热情,在新时期崛起的文学陕军中,他是一位重要的领军人物,在陕西当时正在成长的一批青年作家当中,他最早获得成功,最早引人关注,在当时,他是大家的榜样,激发起大家的雄心和自信。他的厚重坚实的现实主义书写,他介入生活的热情和自觉意识,他为文学梦想忘我献身的精神,感染和影响了很多中青年作家,新时期文学陕军的精神面貌和风格基调,很大程度上是在他影响下确立起来的。他的系列中短篇小说,早已昭示他走向一位文学大家的可能性,而其代表作《白鹿原》,为他做了确证。陈忠实不朽,白鹿原不朽。
白描是从陕西作协大院走出去调到北京工作的作家,他比陈忠实小十岁,曾在陕西作协的《延河》杂志工作多年,对陕西文坛和陈忠实这一代作家相当熟悉。他的唁电在评价陈忠实文学成就的同时,重在评述陈忠实对陕西作家和陕西文学的重要影响。其中,“在新时期崛起的文学陕军中,他是一位重要的领军人物,在陕西当时正在成长的一批青年作家当中,他最早获得成功,最早引人关注,在当时,他是大家的榜样,激发起大家的雄心和自信”,这只有历史过来人才能有此认识;“新时期文学陕军的精神面貌和风格基调,很大程度上是在他影响下确立起来的”,可谓过来人深中肯綮同进也是分量很重的评语。
蒋子龙在唁电中说:
吾弟忠实,为人汇西北淳朴民风之大成,文风集秦汉古韵之精髓,文风人品俱佳!
蒋子龙长陈忠实一岁,算陈忠实同代作家,当年“工农兵作者”受重视,蒋为工人作者之代表,陈为农民作者之代表,都是共和国文学的代表性作家。蒋子龙唁电,感情真挚、饱满,其评价是津门作家领军人物对陈忠实的遥望识见。
冯骥才在唁电中说:
忠实的成就代表着当代文学的高峰,为人纯正令人尊敬。
4月30日,铁凝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先生视写作为生命。他以不朽的作品捍卫了文学的神圣;以端严正大、忠厚率真之品格,和其笔下的经典群像共同成为一个民族、一块不屈不挠的土地上耀眼的文化标识。
刘成章在唁电中说:
74个春秋,凝作7.4秒的闪电,照亮了中国文学史一个时段沉寂的天空。无疑,《白鹿原》每个章节都有着璀璨灼人的真正的艺术力量。忠实,我的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你曾真诚地说,可以用《白鹿原》作长眠的枕头了,但现在,我们不但捧着你的巨著《白鹿原》,还捧着长有柿树杏树和庄稼的自然界的整个的白鹿原,让你去枕,你完全有资格与曹雪芹、巴金、柳青们相伴而眠。百年换尽满城人,但换不走的,是如伟岸的陈忠实这样的杰出灵魂。忠实将永与古城西安同在。
旅居美国的刘成章曾与陈忠实在陕西作协长期共事,刘是散文家,他用散文的语言表达他对陈忠实的理解和认识,“照亮了中国文学史一个时段沉寂的天空”,“《白鹿原》每个章节都有着璀璨灼人的真正的艺术力量”,“你完全有资格与曹雪芹、巴金、柳青们相伴而眠”。这样的评价,已经是文学史的评价了。
范曾在唁电中说:
陈忠实固一世纪来,中国文坛少有之天才,临楮为文,曷胜喟叹,谨表数语,以志深悼。
七、葬礼
2016年4月29日早上7点45分,陈忠实因病医治无效,于西安西京医院逝世。享年七十四岁。
4月30日的《陕西日报》在头版刊发了该报记者李卫写的“中国文坛巨星殒落著名作家陈忠实逝世”的消息。消息说,“陈忠实患病期间,省委书记娄勤俭专门前往医院看望并转达了刘云山、赵乐际等中央领导的问候。省长胡和平也看望慰问了陈忠实。省委书记娄勤俭、省长胡和平还分别召开了专题现场会,听取病情汇报,要求全力抢救;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钱小芊专程来陕看望陈忠实并就救治工作做了指示;中宣部副部长景俊海,省委常委、省委秘书长刘小燕,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部长梁桂先后赴医院看望”。消息述评,“陈忠实是一位拥有民族精神的杰出现实主义作家。这位从白鹿原走出的‘文坛老农’,对农村和农民有着深刻的理解,这也构成了《白鹿原》创作的底色”。
同日的《陕西日报》还用四个整版刊发专号,题为“秦地留白,忠实永生”,刊发悼念陈忠实的图片和文字。据记者采访,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吴义勤说:“陈忠实先生的逝世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大损失。他确实是当代难得的伟大的作家,《白鹿原》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吴义勤在西安挂职两年,期间他和陈忠实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刚到西安时,陈忠实带他去白鹿原上的樱桃园里摘樱桃,在灞河边上给他讲述创作白鹿原的一些情景,还去陈忠实文学馆参观聊天。吴义勤说:“我认为陈忠实是一个在人格上没有缺陷的人,在文学上很伟大的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评论家李敬泽说:“陈老师是当代文学非常杰出的作家。他真的是一位君子,一位忠厚的长者,品格非常令人尊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白烨说:“有人问我他是不是陕西文学领军人物,我说何止陕西,他是全中国文学的领军人物,他在与不在是不一样的,他在的时候像一座山一样,给你一种感召,一种力量,他不在了,这个空白是别人无法弥补的。”陕西省委宣传部原部长王巨才说:“忠实不仅是知名作家,也是非常优秀的文学组织工作者和领导人。他在扶持陕西省内外年轻作家上不遗余力,他给那么多年轻作者认真撰写评论和书稿序言,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对这些尚未成名的作者的竭力扶持。”作家贾平凹称:“老陈是一个很杰出的作家,为中国文学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的作品会长期存留下去的。对他的去世,我们确实很悲痛。这真的是中国文坛的一个损失,对‘陕军团’肯定是重大的损失。”作家阿来说:“陈忠实读者很多,读者们并不会随着他的逝去而遗忘他,《白鹿原》在中国文学史上也不会被遗忘。”作家程海说:“陈忠实为人忠厚,在文学上曾给我很多帮助。他是真的热爱文学,他的精神将长存于世,他的人格魅力不会消失。”
陈忠实逝世后,全国各地许多单位和各界人士纷纷表示哀悼。
中国作家协会发来唁电,天津市作家协会、上海市作家协会、重庆市作家协会等二十四个省市自治区作家协会发来唁电,鲁迅文学院、中国现代文学馆等中国作协所属单位发来唁电,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中国石油作家协会等国内一些行业作家协会发来唁电,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等全国一些艺术家协会、学会发来唁电,新疆新和县委宣传部、什邡市人民政府、陕西省图书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等全国一些地方的党政机关、文学艺术机构、文化单位发来唁电,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当代》杂志、《十月》杂志、《收获》杂志、《诗刊》社、《文艺报》社等全国一些出版社、杂志社、报社等发来唁电,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工业大学、首都师范大学等国内一些大学发来唁电,哈萨克斯坦东干协会主席安胡塞、新西兰华文作家协会等国外一些组织的领导和文学艺术机构发来唁电。
作家艺术家王蒙、铁凝、白烨、白描、蒋子龙、冯骥才、赵玫、张炜、焦祖尧、李佩甫、周大新、赵本夫、叶文玲、王旭烽、麦家、臧军、梅卓、刘成章、范曾、李雪健等以个人的名义发来唁电或唁信。
4月30日,习近平、刘云山、王岐山、刘奇葆、赵乐际、栗战书、胡锦涛、曾庆红、李长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对陈忠实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向陈忠实家属表示亲切慰问,并委托中国作协和中共陕西省委敬送了花圈。
5月1日,李克强、张高丽、刘延东、朱镕基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对陈忠实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向陈忠实家属表示亲切慰问,并委托中国作协和中共陕西省委敬送了花圈。
5月2日,温家宝对陈忠实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敬送了花圈。
4月30日上午,中共陕西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娄勤俭,中共陕西省委副书记、省长胡和平,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副主任马中平,省委常委、省委秘书长刘小燕,副省长杜航伟、姜锋等和部分省级老领导到陕西省作家协会吊唁,对陈忠实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并敬送了花圈。
5月4日晚,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副主席李敬泽,在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陈彦和陕西省作协主席贾平凹陪同下,专程到陈忠实家中吊唁。
赵正永、雒树刚、黄坤明、铁凝、钱小芊、赵实、贾治邦、袁纯清、景俊海、任贤良、何建明等中央和国家有关部门领导,韩勇、郭永平、姚引良、毛万春、刘小燕、陈强、高龙福、祝列克、梁桂、徐新荣等陕西省委、省人大、省政府、省政协领导,李希、李锦斌等一些省市领导,陕西省有关部门、市县、单位的负责人,近千家企事业单位、社会组织,或发来唁电、打来电话或敬送花圈,对陈忠实逝世表示沉痛哀悼。
陈忠实去世后,西安市城区的陕西省作家协会、白鹿原上的陈忠实文学馆和城区陈忠实的家分别设有悼念灵堂,从4月29日到5月4日,各处灵堂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各界人士和普通群众前往吊唁。
关中民俗,老人去世要唱戏。陈忠实生前是个戏迷,陕西各路艺术家对陈忠实非常敬重,更有感情,他们相约着,到西安市建国路陕西省作家协会陈忠实灵堂外的院子里,为远行的陈忠实再唱一回戏。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秦腔团赵杨武率领一班演员,大放悲声唱道:“陕西军东征时你为主将,白鹿原铸心血千古流芳。祭英灵天地黯秦声悲唱,痛煞煞把名士一命殒亡。”慷慨悲怆的秦腔唱得震天撼地,刘六龙喊:“忠实啊,秦腔,你听到了没有?”西安易俗社惠敏莉带着一班人也来了,她唱道:“先生枕书驾鹤去,白鹿原上顿觉空。长歌当哭神州地,江河呜咽忆忠魂。”边唱边哭,泣不成声。被誉为“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的西安市长安区何家营鼓乐社也来了,声韵锵锵,古韵悠悠。老腔艺术家一行九人由张喜民领队,自陕西华阴到了西安,缓步进入作家协会的大院,向陈忠实遗像三鞠躬之后环顾四周,见花圈如山,挽联如云,白了一片,便吩咐自己的人:“摆家伙!”见长凳、短凳各列其位,锣、号、板胡各在其手,就说:“陈老师,我送过你一袋面粉,你夸面粉有麦香。我今天还想送你一袋,让你蒸馒头,烙锅盔,只是你让谁接我呢?陈老师,你咋突然走了啊!”七十岁的张喜民大哭一声,泣下沾襟,然后猛抡长凳,敲击着唱起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众人相围,随声而哭。
5月5日,陈忠实遗体告别仪式在西安举行。
这一天,前来送行陈忠实的普通民众更是人山人海,多达数千人。凌晨5点,便有人从商洛、渭南、咸阳径奔西安殡仪馆。悼念大厅咸宁厅里挤满了人,门外还有数千人排着长队。他们中有人捧着花束,有人抬着花篮,有人拉着条幅,有人举着陈忠实的遗像,作家红柯则举着一册当年刊发《白鹿原》的《当代》杂志。年仅五岁的马欢行,就坐在他父亲的脖子上举着陈忠实的遗像。马欢行的父亲说:“我带孩子为陈公送行。不能与李白杜甫同时代,是一种无奈,但能与陈公同时代,却是一种幸运。”九十岁的王玉娥,其丈夫是抗日老兵,因为陈忠实曾为“中国抗日老兵颂”题字,她感谢,也来送行。蓝田华胥镇的支德胥,是一位大夫,曾经为陈忠实治牙,陈忠实说送书给他,支以为这不过是陈忠实随口说说而已,岂料陈忠实果然托人送书给他。支德胥慨叹世有斯人,也来送行。灞桥席王的王吉仲,在1970年见过陈忠实。那时候,陈忠实是驻生产队的公社干部,他看到陈忠实把文章贴在墙上仔细修改,甚为惊奇。如今七十四岁的王吉仲,也来了。西安市第三十四中学是陈忠实的母校,学校几十个孩子站在一起,为先生送行。队列中不少人哭喊着:“陈老师走好!陈老师走好!”
很多人说,陈忠实的葬礼是史上最隆重的作家葬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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