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七月六醮祭这天,轻凤一早便换上禅衣,领着傀儡飞鸾加入了观礼的队列。混迹在后宫嫔娥的衣香鬓影之中,轻凤始终牵着傀儡的手,遥遥望着永道士立于醮祭队伍的最前端,仪态翩翩地觐见李涵,简直就像看见自己给鸡拜年——肚子里绝对没啥好心!
那永道士今天面见天子,总算稍稍收敛了一贯吊儿郎当的德行,就见他道貌岸然地执着拂尘与李涵见礼,一身黑白双色的鹤氅在广殿凉风中飘然翻飞,衣袂上的银丝盘绣在烈日下光彩熠熠。这一次他常年散漫的青丝终于被拘束在了莲花发冠里,灿如朗星的双目在睫毛的虚影下半眯着笑,俨然一个离尘出世的神仙。
然而此刻,他望着身穿衮服的李涵,一肚子的坏水仍在微微晃荡:“贫道今日得睹圣颜,实乃三生有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长免礼,”李涵微笑着请永道士平身,见妹妹引荐的高人仪容不俗,当下深信不疑地笑道,“一直听安康夸赞道长是神仙中人,今日一见,果然并非虚言。今年中元节的祭祀,便有劳道长了。”
永道士装模作样地还了一礼,笑着抬起头来,望着李涵意味深长地回答:“为陛下尽心竭力,是贫道的本分。”
这一日的祭祀冗长烦闷,让混在嫔妃队伍中的轻凤百无聊赖,歪在凉殿蒲团上昏昏欲睡。到了傍晚醮祭结束,总算可以回宫舒散筋骨,她在夕阳里牵着莲藕傀儡,一路遥望着曲江上粼粼的金光,一瞬间心头甚是寥落。
明天就是七夕了,可惜夜半那段旖旎的时光,李涵属于自己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可偏偏他却是自己的真命天子,轻凤撇撇小嘴,长叹了一口气。
一想到未来的岁月,她都要和后宫三千分沾雨露,轻凤就替自己委屈得不行!不行,她必须尽快让李涵迷上自己,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三千宠爱在一身!轻凤精神一振,决定今晚去偷窥李涵,若是能够找到机会和他独处就更完美了!
轻凤当机立断,即刻开始梳妆。在往脸上拍胭脂的时候,她不经意间看到乖乖坐在自己身旁的莲藕傀儡,无端想起翠凰对自己说过的话:“你什么时候用不上那傀儡了,只管将她从高点的地方推下去。”
推下去,推下去……轻凤心一紧,忽然想到等飞鸾回宫那天,自己就要把这傀儡给处置了,心中就有些不忍。
她心神不宁地沉默了许久,直到夜色渐渐深浓,凉殿内外的宫灯也次第点亮,将微晃的水晶帘照得璀璨炫目。轻凤鬼使神差地起身出殿,一直踏上敞阔的露台,弯腰伏在白玉栏杆上,俯瞰着从殿下走过的模糊人影,想象当莲藕傀儡跌下露台时,会断裂成如何可怕的模样。
她在暗夜中眯起双眼,只觉得脑后飕飕窜着凉风,这时一道娇嫩的声音忽然自她身后响起:“姐姐,你想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吗?”
“呃?谁说的?!”轻凤大惊失色,慌忙回过头,就看见“飞鸾”不知何时已跟在她身后出殿,此刻正娉婷地站在露台中央,笑吟吟地望着她。
“你,你可别乱说!”轻凤仓惶叱出一句,一想到这傀儡能够猜透自己的心思,头皮就开始森森发麻。
“姐姐,难道我猜得不对吗?”那傀儡轻移莲步,在暗夜中一点点地靠近轻凤,“姐姐知道我在找玉玺,所以不打算留我了。我顶替的那个正主也要回来了,所以我就要离开了。”
“你……”轻凤一时语塞,骇然盯着那莲藕傀儡,半天后才又惊又疑地质问,“你不是个普通的傀儡对不对?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是不是翠凰她暗中授命于你,要你搜寻玉玺?”
那莲藕傀儡没有回答轻凤,低下头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缓缓自语:“我们莲藕心多,自然可以与主人心意相通的……”
轻凤听了她的话,一瞬间猝不及防,那傀儡竟倏然暴起,扑向轻凤掐住了她的脖子:“玉玺是我要找的!你也是我要杀的!我们莲藕心多,本来就轮不到你们来操纵!”
轻凤从不知道莲藕做的傀儡力气会这样大,竟能够眨眼间就将她掐得透不过气来。她一张脸涨得通红,慌乱中本能地幻出利爪,向傀儡的心口狠狠抓了下去。恍惚中只听咔咔数声,莲藕傀儡的前襟便被撕破,白生生的胸脯上也渗出汩汩的汁水。
莲藕傀儡目露凶光地尖叫了一声,轻凤趁她躲避自己利爪的间隙,使出一个力字诀,猛一下挣脱了傀儡的桎梏。这时傀儡再度尖叫了一声,轻凤蕴满力量的双手轻而易举地箍住她的腰,只轻轻一拨拉,就把她拽到了白玉栏杆之外。
干脆趁现在,一不做二不休,把这恐怖的莲藕解决掉算了,轻凤满头冷汗地一闪念,便将那傀儡狠狠地往外一推。只见那珠围翠绕的玉人尖叫了一声,白森森的藕臂在暗夜中一划,却终是无法抓住轻凤,整个身子直直往高台下坠落。
轻凤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还没等她的心落回胸膛,凉殿的一侧竟响起王内侍的厉喝:“黄才人!”
轻凤浑身一颤,仓惶回过头,就看见李涵不知何时已站在凉殿前的灯影下,整个人影影绰绰面目模糊。轻凤第一刻便心想坏了,李涵八成已看见她刚刚做的事!这时就见王内侍已快步向她跑来,边跑边嚷嚷:“刚刚你推下去的,是不是胡婕妤?!”
不是,当然不是!轻凤睁大双眼,拼命摇着脑袋:“不,我没有……”
然而神策军已将轻凤团团包围,李涵在侍卫的簇拥下赶到轻凤面前,满目惊疑地盯着她:“刚刚那是胡婕妤,你杀了她?”
他因为知道轻凤想和自己过七夕,心中一直内疚,便在今夜悄悄来这里见轻凤,却意外目睹了方才那血腥残忍的一幕。轻凤见李涵面色苍白,心知他已误会,慌忙替自己辩白:“不,那不是胡婕妤!我怎么会杀胡婕妤呢?!”
“那刚刚你推下去的,是谁?”李涵盯了轻凤一眼,快步走到栏杆边探头往下看,楼台下却黑黢黢一片看不分明,“来人啊,快下去看看。”
轻凤不知道侍卫们会在殿下发现什么,只能战战兢兢地颤声道:“陛下,臣妾冤枉,刚刚那个不是胡婕妤,那是个妖怪。臣妾原本在露台边乘凉,她忽然就从暗处窜出来想杀臣妾,臣妾挣扎中没有留神,才会失手将她推下露台的……”
她说着说着就颤声哭起来,李涵留意到她脖子上鲜红的扼痕,心中一紧,忙吩咐王内侍:“快宣太医过来。”又伸手抚摸着轻凤纤细的脖子,放缓了语调安慰她:“别哭了,脖子还疼不疼?你说被你推下去的是妖怪,那么胡婕妤呢?她在哪里?”
“她……”轻凤张口结舌,根本无法报出飞鸾的行踪。
在场众人盯着轻凤,除了李涵,心中都认定黄才人谋害了胡婕妤。不料就在这节骨眼上,凉殿内竟忽然传出一道怯怯的声音,让所有人再度目瞪口呆。
“陛下?姐姐?你们怎么了……”
众人慌忙回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水晶帘下,胡婕妤正披着一件中衣,睡眼惺忪地望着众人,似乎全然不知眼前这幕闹剧是因自己而起。
“胡婕妤?”李涵面色顿时一松,扶着轻凤走向飞鸾,望着她问,“胡婕妤,难道你刚刚一直在殿中?”
“嗯,我在殿中小睡,只记得睡着前姐姐说要去殿外纳凉,却不知陛下您是何时驾临的?”飞鸾揉揉眼睛,一边回答,一边对李涵行了个礼。
这时太医已经匆匆赶来,替受惊的黄才人看诊。去楼台下查看的侍卫们也已返回,手里捧着几截断藕残荷,向李涵禀报:“陛下,卑职们在楼台下只发现这些,并无任何人伤亡的痕迹。”
李涵闻言默然无语,盯着侍卫们手中湿嗒嗒的藕节看了半天,又抬头看了一眼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飞鸾,面色沉郁地命令王内侍:“传我旨意,明天请永道长来凉殿作法,为胡婕妤与黄才人驱邪压惊。”
轻凤和飞鸾一听李涵要请永道士替她们压惊,异口同声地尖叫:“不要——”
王内侍立刻板起脸,瞪着她们教训:“怎么能不要,你们这儿都闹妖精了!”
妖精?轻凤和飞鸾就是妖精!请永道士来简直就是让她们自投罗网,怎奈她俩有口难开,只能苦哈哈地认命。
李涵看着惊魂未定的轻凤,不忍将她留在此处,想了想又开口:“这里既然有妖物作祟,黄才人和胡婕妤也不便再居住,今晚先移居到我的寝宫吧。”
轻凤喜出望外,万万没想到因祸得福,立刻拉着飞鸾齐声谢恩:“臣妾谢陛下隆恩。”
李涵微微一笑,在太医确认过轻凤无恙之后,又命他开了一方安神的汤药送到自己寝宫,才带着轻凤和飞鸾一同起驾回宫。
一路上轻凤紧紧握着飞鸾的手,直到与她一并坐上肩舆,才附在她耳边悄声问:“你不是说要和李公子一同过七夕的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我不放心姐姐你,所以就和李公子商量了提前回来……其实七夕节不过也没关系,”飞鸾将头靠在轻凤的肩窝里,很是庆幸地小声道,“我一进殿就听见你们在露台上说话,还好我提前回来了,可是姐姐,明天那个永道士会来,我好怕。”
“我也怕啊!”轻凤垮下肩,泄气地碎碎念叨,“你也知道那个人的厉害,连翠凰都被他整得死去活来,我们俩明天落到他手里,还不得任他揉捏?!”
飞鸾吓得脸一白,娇滴滴望着轻凤问:“那可怎么办?”
“事到如今,只能靠李涵了,”轻凤转了转眼珠子,拿定主意,“明天咱们就赖在他的寝宫里,不去和那个臭道士照面。”
“嗯嗯。”飞鸾附和着点头。
说话间,两只小妖已经到达李涵的寝宫,轻凤忍不住悄悄地向飞鸾得瑟:“这就是李涵的寝宫啦,你还是第一次来吧?”
“是呀。”飞鸾好奇地东张西望,又坏笑着问轻凤,“姐姐,这阵子,你是不是经常来这里……侍寝呀?”
“嘿嘿嘿……”轻凤笑得花枝乱颤,红着脸轻轻拧了她一把,“这还用问?”
两只小妖你一言我一语,正交头接耳,这时王内侍向她们走来,眯着眼笑道:“圣上有旨,命黄才人今夜侍寝,胡婕妤暂居偏殿休息。两位娘娘,请跟卑职进殿吧。”
轻凤欢天喜地的领旨,先将飞鸾送至偏殿,挤眉弄眼地与她告了别,这才跟着王内侍去见李涵。
不料烛光暧昧的寝宫中,此时此刻等着她的除了李涵,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轻凤顿时有点傻眼,望着李涵吞了吞口水,小声反对:“陛下,臣妾已经没事了,不用喝药。”
李涵看着她言辞闪烁的模样,有点没好气地说:“这是清心安神的方子,适才你不是被吓坏了吗?这会儿倒说没事了,还不快过来。”
“臣妾是真没事了嘛……”轻凤苦起一张小脸,却不敢违拗李涵,只能乖乖走到他面前。
李涵揽着轻凤的肩坐下,亲手端起药碗,凑近她唇边:“爱妃,良药苦口,不许任性。”
轻凤惶恐地瞪大眼,恍惚中只觉得双唇间被坚硬的碗沿抵住,随即一股苦涩的药汁顺着齿缝注入她的口腔。轻凤紧张得脚尖绷紧,必须极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使出力字诀误伤了李涵。
对妖精没有半点好处的药汁,让轻凤的胃一阵阵抽搐,差点当场呕吐出来。等李涵喂完整整一碗药汁,轻凤浑身只剩下发抖的力气,一双满是委屈的黑眼珠里,泪花正不停地打转。
李涵有点无奈地看着她,低声笑问:“当真那么苦?”
轻凤点点头,抿着小嘴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李涵不假思索地俯身,深深吻住轻凤的双唇,舌尖攻城略地,霸道地尝尽她的滋味。轻凤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只能被动承受李涵的深吻,晕乎乎的脑袋嗡嗡作响。
“果真很苦。”许久之后,李涵抬起头,促狭地凝视着气喘吁吁的轻凤,指尖轻抚她微肿的樱唇,“卿卿,不如再尝点甜的……”
他这一声“卿卿”,宛如点火,让轻凤浑身火烫,彻底乱了神智。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往日三宫六院全被她偷窥过一遍,轻凤可以确定,除了她,李涵从没叫过谁“卿卿”。
她在李涵心中,已然是特别的存在。
就在轻凤失神之际,李涵再度吻住她,趁心醉神迷间,往她嘴里度了一颗冰甜的桂花糖。
“甜吗?”李涵离开轻凤的唇,见她胡乱点点头,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笑着挑起一指,自轻凤的咽喉一路向下滑,“卿卿……可有甜到这里?”
“陛下,陛下……”轻凤自然是一路甜进心里去,她搂紧李涵,娇声嘤咛,心中被潮水般磅礴的幸福涨满。
鱼水缠绵,一夜缱绻。
轻凤在清晨悄然回到偏殿,筋疲力尽地躺回飞鸾身边,准备补眠。金黄的曙光中,飞鸾两颊绯红,睁大双眼望着轻凤,忍不住喃喃嗫嚅:“姐姐,那个,那个……”她听了一夜,真心不是故意的!
“嗯……”轻凤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哪里能体会飞鸾尴尬又纠结的心情。
飞鸾见轻凤迅速陷入梦乡,不敢再打搅她,只好托着腮趴在姐姐身边,细细看她身心餍足之后,倦懒又娇慵的模样。唔……此时此刻,她,有点想念她的李公子了呢!
不觉日上三竿,香甜一觉后,轻凤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懒洋洋的,忍不住望着身旁的飞鸾甜甜一笑。
“姐姐,你醒啦?”飞鸾歪着脑袋打量她,忍不住嘻嘻一笑,“累坏了吧?”
“你这死丫头,竟会取笑我了,”轻凤红着脸轻啐一声,伸手要打飞鸾,“一定是在外头跟着李公子学坏了!”
“姐姐饶命!”飞鸾连声求饶,与轻凤笑着滚成一团。
就在姊妹俩窃窃私语,笑闹不休时,王内侍走进偏殿向她二人请安,一脸艳羡的表情:“恭喜胡婕妤、黄才人!圣上特意请永道长来替二位娘娘压惊驱邪,他法力无边,这可是想都想不来的好事,请二位娘娘赶紧过去吧!”
两只小妖听了王内侍的话,顿时大惊失色,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
“不,不必了吧……”轻凤小脸发白,苦笑道,“那道长虽然法力高强,但毕竟是个大男人,身为后宫嫔妃,与他见面实在不妥。”
“对,对。”飞鸾赶紧在一旁附和,“我们是圣上的嫔妃,怎好随便去见外人?”
“这……”王内侍显然没料到她俩会如此推托,有点为难,“二位娘娘不去配合永道长作法,万一无法拔除邪祟,那可如何是好?”
“王公公此言差矣,”轻凤假惺惺地一笑,反驳他,“那永道长既然法力无边,就只管作法驱邪就是了,又何必在意这么点距离?如果隔着几堵墙,离得远一些,法术就失灵,我看他功力也有限。”
她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将王内侍也绕了进去:“黄才人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我去回禀圣上,二位娘娘就先留在这里。如果圣上同意,永道长也没有异议,二位娘娘也就不必出面了。”
轻凤和飞鸾立刻如蒙大赦,恭恭敬敬地将王内侍送出了偏殿。
“呼……好险哪。”待王内侍离开后,飞鸾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一脸敬意地望着轻凤,笑道,“还是姐姐你主意多!”
“那是。”轻凤刚得意洋洋地翘了翘鼻子,不料下一刻竟浑身一僵,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
“姐姐,你怎么了?”飞鸾看出轻凤有些不对劲,却不明就里,只能手足无措地追着她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话音未落,她们脑袋上方传来一阵咯咯坏笑,永道士调侃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偏殿里响了起来:“如果隔着几堵墙,离得远一些,我就不能作法,岂不是让二位娘娘失望?”
“你……你刚刚都听到了?”轻凤张口结舌,整个人被永道士的法力束缚住,缓缓升到半空,四肢像被看不见的绳索吊住,勒得生疼。
“姐姐!”眼前这一幕吓得飞鸾双腿发软,哀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这时永道士的幻象出现在偏殿中,悠然信步走到轻凤面前,仰起头讥嘲:“呵,小畜生,你这张嘴倒挺厉害嘛。”
说罢就听轻凤发出一声惨嚎,像是被什么狠狠折磨似的,嘴角滑下一道血丝。飞鸾嘶喊了一声“姐姐”,浑身战抖着爬起来,想冲上去解救轻凤,却只能徒劳地被永道士控制住,和轻凤一样浮上半空。
一时偏殿内浮云涌动、磬乐声声,永道士设下外人根本看不见的结界,在这一方遮人耳目的小天地里,尽情戏耍两只小妖。
“怎么样,我的法力二位娘娘可还满意?”永道士右手一扬变出一团云,志得意满地坐在云头上,左手一翻又变出一盏茶,有滋有味地呷起来。
轻凤浮在半空动弹不得,却尤自逞强嘴硬:“切,喝自己变出来的茶,有滋味吗?”
永道士慢条斯理地对她飞了个媚眼,装模作样地咂了咂嘴:“当然有滋味,喝起来挺苦的,你想尝尝吗?”
说罢他响指一弹,轻凤立刻扭着膀子嗷嗷叫痛,迭声大喊:“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话!”
永道士闻言嗤笑一声,摇头晃脑道:“俗话说的好,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当朝天子请我来降妖,逮得可不就是你们么?”
“废……废话少说,”轻凤疼得一头冷汗,也不知今日如何才能躲过此劫,只能断断续续地咬牙道,“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们?”
永道士故作为难地苦起脸来,反问轻凤:“我倒想放过你们,可是,实在找不到理由呀?要不你求求我?你不是牙尖嘴利吗,挑点我喜欢的说说,说不定我听得高兴了,就高抬贵手放过你。”
他这番油嘴滑舌的调笑,把一向见风转舵的轻凤气得一声不吭,硬是不肯求饶。飞鸾一直被困在轻凤身旁,眼睁睁看着她嘴角的血越冒越多,忽然嘤嘤哭泣起来,低声细气地哀求:“道长,要不我跟你回华阳观,你放过我姐姐吧。”
永道士微笑着凝视飞鸾,半晌后才竖起食指,对着她摇了摇:“不,不需要。何况我也答应过那小子,不会背着他对你怎样。”
“道长,求求你了……”飞鸾哭得梨花带雨,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溅落在大殿的砖面上,“我和姐姐都不会做坏事的,我们不是邪祟,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她泪汪汪的双眼望着永道士,哭得鼻头通红,连连抽噎。永道士与她四目相对,不知不觉间面色放软,堆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小狐狐好可爱!
不好,狐族魅丹!永道士心神大震,暗道一声“好丢脸”,却只能扔掉茶盏捂住脸,随后响指一弹,放飞鸾和轻凤安然落地。
“算了,要不是还有正事,不敢惊动真龙天子,今天我才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你们。”永道士在满殿的云气中望着轻凤和飞鸾,暗暗揉着笑抽的嘴角,“下次再撞到我手里,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你们可要悠着点。”
说这话时,他的长发在云气中微微撩起,露出额发下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让轻凤和飞鸾打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以至于当他眨眼间在她们眼前消失后,两只小妖竟是久久回不过神。
“那臭道士就这么走了?”轻凤伸手擦掉嘴角的血迹,难以置信地问飞鸾。
“嗯,好像是……”飞鸾同样摸不着头脑,怔怔问轻凤,“他为什么放过我们呀?我还以为我们今天死定了呢。”
“鬼知道。”轻凤一撇嘴,伸出脚尖蹭了蹭地上的血迹,心有余悸地拉住飞鸾的手,“我们别待在这里,走,到人多的地方去。”
轻凤和飞鸾携手走出寝宫,来到高高的露台上,这时七夕乞巧的瓜果香案已经在露台中摆下,宫女们也捉了蜘蛛养进乞巧盒里,期待着蜘蛛能在盒中结出预示手巧的蛛网。
正在忙碌的宫女们见她们走来,纷纷上前请安,浑然不知面前的两位娘娘刚刚死里逃生:“胡婕妤,黄才人,奴婢们已将求子用的银盆、‘化生’都备妥了,这就给两位娘娘呈上。”
轻凤与飞鸾面面相觑,一时都有点糊涂,只能顺水推舟地点点头:“呈上来吧。”
原来后宫中凡是被天子临幸过的嫔妃,都会在七夕这天用银盆盛了水,在水中放一种蜡做的娃娃,以此向神灵求子——这种风俗被称为“化生”,取佛教“无而化有曰化生”之意。
一时轻凤和飞鸾站在银盆边,瞅着漂浮在银盆里的白蜡娃娃,都有些怔忡。
半晌之后,飞鸾忽然很是突兀地问:“姐姐,我们能和凡人生宝宝吗?”
轻凤一愣,直觉地摇了摇头:“不能吧,没听说过妖和人能生子的,那得生出个什么怪物来?”她有点无奈地挠挠下巴,心烦意乱地想——李涵曾提过如果她生儿育女,就擢升她的品秩,看来是期盼着她有孩子的,只可惜自己要让他失望了。
一旁的飞鸾似乎也很失落,伸手拨了拨盆中的水,将水中的娃娃拨得直晃荡:“就没有什么法子吗?”
“谁知道呢,这事儿恐怕只能问翠凰了,她成天泡在狐族的琅嬛洞里,看了那么多的古籍经卷。如果书里有替凡人生娃娃的法子,也只可能被她见过。”轻凤信口回答。
飞鸾听了轻凤的话,原本沮丧的小脸发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却没有被正在神游的轻凤察觉。这时候在离宫遥遥的另一侧,却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骚动,两只小妖迎着风动了动耳朵,就听见了宫女们仓惶的私语:“听说大皇子忽然得了急病,嘴里冒血,凶险得很呢!”
两只小妖闻言面面相觑,就见轻凤一双眉毛忽然死死皱起来,望着飞鸾闷声低语:“怎么可能?我那一颗内丹,起码能保他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怎么这会儿说病就病了?不行,这事儿蹊跷,我们得去看看!”
她说着便往露台下跑,准备寻个僻静之处变身,飞鸾紧紧跟在她身后,不料才跑几步,就看见了李涵的圣驾。
两只小妖只好停下脚步,双双向李涵行礼。
“免礼平身吧。”李涵此刻还没有得到皇子生病的消息,看起来兴致不错,“方才永道长对我说,凉殿的邪祟已经除净,你们姐妹俩可以安心居住了。”
轻凤闻言一愣,怔怔地望着李涵问:“陛下莫非一直在凉殿?”
李涵点点头,走到轻凤面前,笑着低声道:“我去看永道士作法了,今夜正是七夕,我想……”
说话间李涵向轻凤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牵住她,然而话到一半,他的脸色忽然一白,动作也停顿下来。
“陛下?”轻凤有点纳闷地望着李涵,也向他靠近,不料下一刻肩头一沉,李涵竟软软靠在她身上,“陛下!”
轻凤扶住李涵下跌的身躯,慌乱中忘了施展力字诀,竟跟着他一同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她一径抱着李涵喊话,却得不到任何答案,肩头忽然传来一阵濡湿的感觉,不祥的预感令她一颗心直直坠落。
轻凤脸色惨白地与李涵分开,看见了浸透自己衣襟的一片鲜红。
“陛下!”她尖叫一声,又痴痴地低声唤他,“李涵……”
然而眼前人只是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面容静如沉睡,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刺痛了轻凤的双眼。她紧紧捂住李涵的嘴唇,鲜血却从她指缝间一丝丝钻出来,手心里温热的液体比任何噩梦都可怕,让她整颗心痛如刀绞。
这时四周乱成一团,王内侍冲上前推开轻凤,一边拼命叫着“宣太医”,一边手忙脚乱地和其他人一同抬起李涵,将他往寝宫里搬。轻凤猝不及防间被人挤到一边,刚想再冲上去,却被飞鸾一把拖住:“姐姐,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轻凤六神无主地看向飞鸾,眼神发直,“不是十年吗?”
“我不知道呀……”此刻飞鸾也是满脸惨白,不解地盯着人群里的李涵,眸中绿光一闪,“的确是死劫……莫非提前了?”
“怎么会提前?”轻凤低头盯着自己满身的血渍,怔愣片刻,忽然抬头,“这事太邪乎,不该那么巧!”
“什么巧?”飞鸾望着轻凤仿佛能吃人的眼睛,心惊胆战地问。
“小猴子病了,李涵也病了,两个人同时病,都吐血,不会那么巧的。”轻凤心念急转,连声对飞鸾说,“是那个臭道士,一定是那个臭道士!你还记得他说过什么吗,他说他还有正事要办,不能惊动李涵。他能有什么正事?这事一定是他捣的鬼!”
语毕轻凤一咬银牙,两眼中闪烁着执拗的晶光,对噤若寒蝉的飞鸾低语:“我要去华阳观!”
她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却让飞鸾退缩了三步,胆怯地咬着唇道:“可是姐姐,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呀,要不,我们先去找翠凰姐姐?”
“我怕来不及,”轻凤摇摇头,“你若是害怕,我们就兵分两路,我先去华阳观。”
说罢轻凤转身便跑,只留下飞鸾独自困在原地进退维谷,又急又怕地掉眼泪。她回头望着寝宫中乱纷纷的人群,为仓促赶来的太医让开路,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兴庆宫跑去。
兴庆宫离崇仁坊不远,飞鸾虽没去过,却对它的位置有印象。当她钻进兴庆宫,循着气味溜进花萼楼时,她一眼就认出了躺在床榻上的杜秋娘。
翠凰姐姐怎么变成了这样?还有,那个花少监怎么会在这里?飞鸾躲在暗处讶然观望,心中疑惑像吐泡泡,一个接一个往外冒——怎么那个凶巴巴的花少监,竟客客气气地给翠凰姐姐喂汤药?那药明明难闻得要命,怎么翠凰姐姐还在乖乖地喝?
飞鸾不敢在有人的时候现身,只能按捺着躲在一边,睁大双眼偷看。哪知细细看了一会儿,竟隐隐觉得古怪——那花少监和翠凰姐姐谁都不说话,全不似自己和李公子互相喂饭时那样甜甜蜜蜜的,可就是这般无声相对,那两个人之间流转的气氛,却看得她双颊莫名发热,实在是好奇怪!
也许是感觉到了飞鸾的目光,这时翠凰忽然蹙紧双眉,别开脸抗拒:“我不喝了,你下去吧。”
飞鸾看着翠凰任性赌气的模样,越发怔愣不已。
好在花无欢并没让飞鸾久等,很快就放下药碗离开。飞鸾趁着这个机会连忙现身,向翠凰行了个礼,先恳切地道谢:“翠凰姐姐,先前多谢你去华阳观救我,还帮我做了傀儡。你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是我给你添的麻烦……”
飞鸾喋喋不休说了许多,不料翠凰却不领情,只轻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
飞鸾闻言一愣,只好收起话匣子,焦急地向翠凰道明来意:“翠凰姐姐,我们遇上麻烦了……”
她匆匆将离宫中的变故说完,上前拽着翠凰的衣角,红着眼道:“轻凤姐姐去华阳观了,我……我就到这里来了。”
“你害怕了,不敢去陪她?”翠凰看着飞鸾苍白的小脸,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她冰凉湿润的脸蛋,微微笑道,“你不用对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那个永道士,的确是太厉害。”
“可……”飞鸾咬咬唇,泫然欲泣地望着翠凰,“在我落难的时候,姐姐她从没退缩放弃过,现在我也不该怯懦,可我还是害怕……你能帮我吗?”
翠凰叹了一口气,满脸淡漠地对飞鸾道:“不要再和他作对了,我们都没有本事对付他,何况,他的目标也不是我们。”
飞鸾听出话中端倪,讶然抬头问:“那么,他的目标是谁?”
“傻瓜,这你还看不出吗?”翠凰扯起嘴角,漫不经心地回答,“那两个人不是都快死了吗?”
飞鸾浑身一激灵,结结巴巴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翠凰懒懒瞥了飞鸾一眼:“这是那些凡人的纠葛,我们不用在意。”
“可是那样……轻凤姐姐会活不下去的,”飞鸾的眼睛红起来,“她那么喜欢那个皇帝……翠凰姐姐,你帮帮她吧。”
“我的职责是帮你,不是帮她。”翠凰摇头拒绝,然而看着飞鸾伤心欲绝的模样,素来冷清惯了的心头,竟茫茫然生出点不安来。于是她信手掏出枕下一物把玩,只要留心观察,就能发现那是一枚上等的人参。
翠凰在人参的清香中蹙起眉。
近来,她觉得自己心头的牵绊开始多起来,不光因为那个烦人的宦官,还有送自己人参的黄轻凤,迷恋红尘的飞鸾……芜杂的念头堵在心中理也理不清,像恼人的丝絮。是不是身体受伤了,脑袋也会跟着糊涂起来?才会让一些俗不可耐的想法趁虚而入?
翠凰找不到答案,只能把玩着手中人参,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要真那么担心,我可以帮你问问姥姥。”
飞鸾听见这话,桃心小脸上还没浮现出惊喜的表情,就见翠凰已将手指一划,立在妆台上的铜镜顿时虚晃起来,像金灿灿的水面涌起了层层涟漪。
虚晃的镜面先是一闪,镜中竟出现了花无欢正要踏上花萼楼的景象。翠凰见状立刻皱起眉,跟着嘬唇吹出一口气,为镜中人设下一层迷障,要他始终踏不上最后一层阶梯。这时镜面才又变化,清晰地映出了骊山老巢之中,黑耳姥姥慈眉善目的一张脸:“翠凰丫头你找我?哟,怎么飞鸾丫头也在啊?”
飞鸾睁大双眼,眼中闪着点点泪花,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倒是翠凰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出言帮衬道:“姥姥,最近我们在长安遇到了一点麻烦,求您出手相救。”
“哟,这可难得,翠凰丫头也有开口求人的时候。”镜中的黑耳姥姥闻言笑起来,颔首示意翠凰往下说。
“不知姥姥您是否听说过,终南山的永道士?”
“哟,这人你们可惹不得,”黑耳姥姥闻言一愣,连忙掐起手指算了算,不禁愕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何时到了长安?竟被我疏忽了!不过这人虽然厉害,却不是嗜杀之辈,你们小心避让,躲着他就是。”
“就是因为躲他不过,才来求姥姥的,”翠凰无奈地轻咳一声,成功地让黑耳姥姥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既然他如此厉害,我怎么从没在典籍上见过关于他的记载?”
黑耳姥姥对书呆子翠凰很是无奈,将实情对她细细道来:“这个人是后起之秀,至今尚未对他的能力有定论,如何能录入典籍?只是听说他的来历十分神秘,很可能是太上老君座下弟子——徐甲真人的墓生子。”
翠凰闻言一怔,不禁重复了一遍:“墓生子?”
“没错。当年太上老君将一具白骨点化成郎君徐甲,收他为弟子,在函谷关用香草变幻成美人考验他。结果徐真人经不起考验,与美人共结连理,太上老君一怒之下将其又变回白骨,幸得同门师兄尹喜求情,太上老君才重新赐他肉身,只是那香草美人却就地化作一眼清泉,不复为人。”黑耳姥姥说到这里时,一张脸变得极为严肃,“后来太上老君羽化之后,墓室就设在泉水附近,这之后千百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七八十年前,终南山在天宝年间发生了一场地震。一夜之后,终南山宗圣宫的住持发现太上老君的墓室裂开,从中竟爬出了一个已满周岁的娃娃……那就是如今的永道士了。”
飞鸾听得出神,这时候才喃喃叹道:“也就是说,这个永道士,今年已经有八十岁了?”
黑耳姥姥听了这话,在镜中忍不住一笑:“你这丫头,怎么还那么傻气?他岂是可以按凡胎算的?要说他是徐真人和香草美人所生,从胎珠化而为人,用了何止千年?”
“姥姥又如何能笃定他就是徐真人的孩子?”这时翠凰怏怏不乐地开口,语气中颇有些不服气,“说不定他只是谁家遗弃的婴儿,碰巧钻进了裂开的墓室而已。”
“你说的,别人又岂能想不到?”黑耳姥姥闻言乐呵呵地笑起来,对镜子另一边的两只狐狸说,“可是你听说谁家的孩子,可以在周岁熟背《道德经》的?宗圣宫的住持捡他回去,自幼养在宗圣宫的紫云衍庆楼里,授以道家心法。如果他的身世的确如我所说,那么就可知他以白骨为父、以草木为母、以清泉为给养、以老君墓为母腹,最后随大地震荡而诞生,在‘洞天之冠’终南山中长大,这样的人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又免受六道轮回之苦,你们怎么能战胜?”
翠凰闻言沉默了许久,与飞鸾面面相觑之后,不甘心地望着黑耳姥姥道:“难道,他真的一点弱点都没有?”
这一语正中黑耳姥姥下怀,使她终于面带得意、神秘兮兮地笑起来:“不,他当然有弱点!这世上也有一样东西,可以把草木、水、白骨和坟墓联系起来,那样东西,就是他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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