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舒服地架起二郎腿,拈起银针往那小一些的纸人眉心刺去。
单薄的小纸人一挨上银针,立刻扑簌簌急颤起来,就在针尖将要刺进纸人眉心的时刻,永道士的眼前却倏然滑过一道赤红色的流光,晃得他两眼一花。他急忙翻身坐起,下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纸人已不翼而飞,而手背上却留下几道小兽利爪的划痕,正往外微微渗着血珠。
“呵,小畜生,没想到你还真敢出手,”永道士似乎早有所料,笑着舔了舔手背上的伤口,盯着那只缩在厢房角落里瑟瑟发抖、浑身戒备的黄鼠狼,两眼乜斜着低声道,“忘了我告诫过你什么吗?还不把纸人还来?”
小小的黄鼠狼身上已被银针划伤,两只黑眼睛里盈满了恐惧,却依旧用利齿和爪子将纸人撕得粉碎。
“你!”永道士看着小纸人报废,气得直瞪眼。
黄鼠狼弓起身子,浑身蓬松的红毛森然倒竖,心知眼前这邪恶的道士不会放过自己。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生死攸关的时刻,她的脑海中仍然只想着李涵——她的真命天子,此刻正命悬一线,被那臭道士化为纸人握在掌中。
永道士有点好笑地看着轻凤落入自己的掌控,在法力强大的压迫下扭曲了四肢、徒劳挣扎直至口吐血沫,一股与其说是恻隐,倒不如说是顽劣的坏心顿时油然而生。
于是他撑着下巴,歪着脑袋,半躺在卧榻上与轻凤打商量,假惺惺地提议:“这样吧,只要你乖乖求饶,我就放过你,如何?”
小小的黄鼬龇了龇牙,它黝黑的眼珠紧盯着永道士手中的另一张纸人,血沫不断从它的牙缝里涌出来。它不甘心地伸出利爪,望空恨恨挠了两下,却自始至终不肯放弃。
它的倔强令永道士挑起眉,明亮的双眼中微微透出点意外。这时厢房中沉闷凝滞的空气里,竟轻轻爆响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就好像千里暮野之外,有人在遥远的山村里点燃了爆竹。轻凤两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鲜血从她的嘴角滴滴答答落下来,却半浮在空中并不落地。
永道士凝视着轻凤扭曲变形的身体,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痴情成这样,倒不知是可怜还是可笑了。”
说着他缓缓走上前去,想看看这只痴心的小黄鼠狼,不料在距离两步之遥时,前一刻还奄奄一息的黄鼠狼竟霍然睁开双眼,尖锐的利爪再一次狠狠划向永道士手中剩下的纸人。永道士猝不及防,缩手的同时干脆一弹响指,很是恼火地再度用法力桎梏住轻凤。
“找死吗……”他恨恨自语,却多少对眼前这只不堪一击的黄鼠狼,有了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被刮目相看的轻凤此刻双目紧闭、浑身瘫软着,血淋淋的前爪却仍旧使足了力气,搭在永道士的手背上软软滑过,一道鲜红色的印迹就这样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看得他忍不住翘起唇角笑起来。
“可怜的小东西,倒是个硬骨头。”永道士握紧手中沾血的纸人,怜悯地看着眼前被分筋错骨的孱弱小兽,有那么一会儿功夫,他的目光从讶然到沉静,竟渐渐地柔软起来。
终于,他再度一弹响指,浮在空中的血珠竟又漂移起来,蜂拥着钻回了轻凤毫无生机的身体。错位和断裂的骨骼陆续被移回原位,重新密合生长;平稳的呼吸拂过她小嘴上的髭须,让她覆着赤红色皮毛的柔软腹部再次起伏起来。
“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永道士斜睨着昏沉沉的轻凤,浅笑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他低下头,发现落在自己手背上的血痕,竟没有随着方才的法术消失。这小小的一点意外在他心头落下点错愕,竟微微发着痒。他索性将这只毫不起眼的黄鼬拎起来,细细端详,顺带自我反省。
“真是咄咄怪事!”永道士如此评价自己此刻反常的状态,突兀地讪笑了一声。恰在这时,厢房的窗纸竟发出噗地一声轻响,引得他不由自主回过头,就看见飞鸾竟化作原形,正用尖尖的小嘴捅破了窗纸,将整颗脑袋挤进了窗棂。
呆呆的小狐狸先是自顾自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直到抬起头与永道士目光相碰,这才发出一声惊叫,将脑袋慌里慌张地往后缩。她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永道士忍俊不禁,竟不加阻拦,由着她逃离了自己。
飞鸾隐着身子,慌不择路地往城外跑,中途不敢做片刻停留,直到她一口气跑进郊外的深山密林中,这才气喘吁吁地歇下脚。也许是跑得久了腹中饥饿,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惶惶抬起脑袋张望,竟发现不远处有一株野葡萄蜿蜒在树梢之间,只见那深紫色泛着糖霜的饱满浆果,正一嘟噜一嘟噜地从藤蔓上悬挂下来,不断散发出诱人的香甜气息。
飞鸾吸吸鼻子又咂了咂嘴,四顾无人之下,索性变回人身,踮起脚来一个劲儿地往上蹦,想摘串葡萄吃。不料她笨手拙脚,在树下蹦跶了半天却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她竟有些恼火地哼了一声,自顾自嘟哝道:“我不吃了,这葡萄一定酸的很!”
谁知她话音未落,半空中竟传来咯咯两声坏笑,下一瞬就见眼前云气弥漫,阴魂不散的永道士竟出现在浮云之中,望着飞鸾幸灾乐祸地嘲弄道:“小狐狐你是吃不着,才说葡萄酸的吧?”
飞鸾吓得脸都白了,只能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永道士从藤蔓中扯下一串葡萄,得意洋洋地送到嘴边。
只见他双眼乜斜,在云中红口白牙咬着紫葡萄,姿势极冶艳。他看着小狐狸呆呆望着自己,甚至无可奈何地咽了咽口水,不禁越发小人得志,得意洋洋地咬破了齿间的浆果。
一瞬间齿颊中芳香萦回,一股冰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滑进了永道士的肠胃,不料除了浓郁果香之外,竟还有一股猛烈的酒气在他喉中横冲直闯,呛得永道士涕泗横流。他瞬间意识到自己着了飞鸾的道,不禁睁圆了一双吊梢凤眼,指着飞鸾含混控诉:“你耍诈……”
可惜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摇摇晃晃跌下云端,整个人从头到脚粉嫣嫣如一朵离枝的桃花,伏在地上烂醉如泥地睡熟。飞鸾又惊又疑地盯着永道士,不敢走上前察看,却见空中再次云气弥漫,这一次现身的却是翠凰。
“这世上,能把草木、水、白骨和坟墓联系起来的,也只有这穿肠毒药了。”翠凰瞥了永道士一眼,从他袖袍里翻找出对李涵下咒用的纸人,转身递给飞鸾,“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醒,去救轻凤吧。”
“我们骗他喝酒,他醒过来找我们寻仇怎么办?”飞鸾将纸人塞进怀中,有点犹豫地嗫嚅,“要不我们趁现在……除掉他吧?”
“呵呵,哪怕他现在醉成这个样子,我们也没法除掉他的,”翠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安慰飞鸾,“不用怕,这酒,其实他很喜欢喝的。”
飞鸾吃了一惊,小嘴无比惊讶地张大:“真的?”
“当然。”翠凰脸上俨然是一派天机不可泄露的淡然,然而自她唇角弯出的一抹笑意,却暖暖融开了冰山一角。
当轻凤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别殿里,而身畔的飞鸾正扬着手中的纸人冲她笑时,她立刻伸手夺过纸人撕成碎片,如释重负地喜极而泣。
飞鸾倾身抱住轻凤,甜糯糯地娇声道:“别哭啦,姐姐,你好点没有?”
轻凤这才后知后觉地叫起痛来,撒着娇哀嚎:“嗷嗷嗷,我浑身骨头都要断了……”
飞鸾连忙低头蹭蹭她的肩窝,憨憨笑道:“你还说呢,谁叫你铁了心去闯华阳观,吃苦活该!这次要不是有翠凰姐姐帮忙,我哪有办法救你回来?”
“她救了我?”轻凤一愣,回想起昏迷前的种种磨难,立刻也明白若是没有翠凰,飞鸾是断断没办法救自己回宫的。
“对呀,不光如此,还是她作法帮你变回人身的呢,”飞鸾说着便兴高采烈地跳下榻,又伸手替轻凤顺了顺鬓发,笑道,“既然姐姐你已经醒了,我这就去趟兴庆宫,一定要当面谢谢翠凰姐姐。”
“嗯。”轻凤乖乖应了一声,眼看着飞鸾跑出凉殿,这才无比庆幸地长吁了一口气,谁知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原本空荡荡的宫殿里,竟响起“咯咯”两声轻笑。
轻凤毛骨悚然,立刻仰望半空嚷了一声:“谁?!”
“除了我,还能有谁?”清亮的嗓音悠然响起,下一刻殿中云气氤氲,就看见永道士从云中探出半张脸来,笑着与轻凤打招呼,“小硬骨头,这么快就醒了?”
轻凤的脸色顿时比见了鬼还青,偏偏此刻她浑身酸痛,只能任由永道士摆布:“臭道士!你既不赶尽杀绝,又老是阴魂不散——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这一番气急败坏的怒语,却把永道士逗笑:“小硬骨头,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自然要把你欠我的讨回来,对不对?”
轻凤禁不住两眼圆瞪,扬起手脚踢打了几下床板,迭声骂道:“臭道士你真卑鄙!你也只能欺负欺负弱小罢了,我斗不过你,随你要杀要剐都行,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顺心!”
她这话说得痛快淋漓,可整个人却瑟瑟发抖,四肢冰凉,毫无气势可言。
不过永道士一向颠三倒四,脾气古怪,面对轻凤的豪言壮语,他非但不以为忤,还一径笑得花枝乱颤:“呵呵呵,小硬骨头,你何必拿话激我?我有没有对你说过,经此一役,我已经对你刮目相看了?”
说罢他又顺势飞了个媚眼,这一下轻凤不仅脸色发青,连整个人都像在数九寒天被抛进了冰窖里,冻得硬邦邦像个紫萝卜!
……不、不带这样一见钟情的!
然而永道士的一张笑脸,比骊山雨后冒出的毒蘑菇还要妖艳滑嫩,轻凤觉得自己已经中了毒,只能头昏脑胀地颤声道:“什么刮目相看……你、你这臭道士,怎么变脸变得那么快?!”
“呵呵,你很惊讶?”永道士咧嘴笑了两声,掌心向下做出“只手遮天”状,按住轻凤的头顶不让她动弹,“人心本来就很善变嘛。”
“你有病吗?”轻凤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有病就要吃药!”
“我放过你还不好?”永道士拍了拍她顽固的脑瓜,“论法力你又不是我的对手,今后日子还长着呢,你真要处处与我为敌?”
“今后?”轻凤听见这话,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大双眼,大惊失色,“还有今后啊!”
“那当然呀,我们肯定还要打交道呢。”永道士笑得一团和气,却让轻凤毛骨悚然,忽然意识到今日的风波之下,暗藏着许多看不见的阴谋。
“你做这些事,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吧?”轻凤抬眼望着永道士,咬牙追问,“那孩子是未来太子,而他……是堂堂天子!到底是谁如此大胆,敢与他为敌?!”
永道士笑着听完轻凤咬牙切齿的话,却不正面回答,只半带怜悯地拍了拍她的头顶:“你那么聪明,还需要问我吗?”
这句话一针见血,字字千钧,瞬间令轻凤垮下双肩,腰背佝偻,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我当然知道,跟了他,我哪能不知道——南面称孤者,就是天下最孤独的人。”
静默片刻之后,她又无比坚定地抬起头,盯着永道士斩钉截铁地开口:“可我偏要护着他,偏要护着他!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怕。”
她不自量力的决心有如蚍蜉撼树,逗得永道士又笑了一声,可这次笑意却淡了许多:“小……哎,黄轻凤,我知道你是个硬骨头,可我还是想提醒你——哪怕贵为天子,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所有属于凡人的缺点和劣势,他统统都会拥有。即使我今天放过他,只怕将来,他也逃不过自己设下的囹圄。”
这一刻,永道士尖锐的话就像一根针,隐秘地刺进了轻凤心底,然而她已经无法再回头。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并不是凡人,对不对?”轻凤仰起脸来,黝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永道士,缓缓道,“只要你不与他为敌,其他一切,我都有周旋的余地。”
“这倒简单,”永道士再度笑起来,望着轻凤道,“我既然对你刮目相看,自然是要化敌为友的。如果还想与他为敌,又何必让你身体复原?”
轻凤鼻中一哼,狐疑地斜睨着永道士:“你答应不与他为敌,可要说到做到。”
“这有何难?从今往后,我非但不会与他为敌,甚至还可以与他为友。”永道士大方地承诺,旋即一笑,“倒是你这只小黄鼬呀,伴君如伴虎,你可别被他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剩哦。”
“不劳你惦记。”轻凤扭过头去,径自站起身来,微微打晃着往宫外走。永道士闲坐在云中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清楚这执迷不悟的小妖精想去哪里,然而他轻轻挑了挑唇角,却没有再出声。
这一刻,曲江巍峨的偏殿独立在黄昏之中,殿宇静谧雄浑的黑影笼罩住了小小的黄轻凤。她带着前所未有的矢志不渝,一步一步走向李涵的寝宫,去见那个让她一往情深,刻骨铭心的人。
寝宫内,吐血不休的李涵已经转危为安,只是仍在昏睡。宫人和太医们可谓劫后余生,皆是一脸疲态。当轻凤走到大殿时,殿门前竟是水泄不通,挤满了宫女和内侍。
“黄才人,”众人向轻凤请了安,才向她解释,“杨贤妃和王德妃正在殿内探望圣上,您恐怕要在这里等一等。”
得到这个答案的瞬间,轻凤觉得自己的胸口像破开了一个洞,空落落地回荡着冷风。
“无妨。”轻凤淡淡回了一声,低头垂眸,与众人站在一起等候,第一次不想变为原形,或者借用隐身去见李涵。
这一晚,七夕的夜幕久久才降临,星子在露台的玉石砖面上倒映出冰莹的光。当杨贤妃和王德妃的鸾驾陆续离去,轻凤才悄悄知会了王内侍,孤身一人走进寝宫。
寝宫中灯火如昼,轻凤默默咬住唇,望着床榻上李涵沉静的侧脸,忽然就觉得浑身刚被复原的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真是爱慕这个人,爱慕到痛入骨髓。
“陛下……”轻凤缓缓走近李涵,心头恍惚中竟生出丝丝怯意。然而她不甘心就此被胆怯束缚住脚步,最终仍是悄悄走到李涵的榻边,牵起他的一只手,用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
她感觉到李涵的手微微一震,跟着双睫如蝶翅般振动,缓缓张开。像是吃惊于轻凤的到来,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然而很快就变得温柔如水:“你来了?”
“嗯,”轻凤忽然一阵鼻酸,眼眶发红地望着李涵,“我来了,陛下。”
李涵脸色依旧苍白,嘴角费力地扯出一抹微笑,用手指替轻凤拭去眼泪:“今夜是七夕呢……你一直期盼可以与我共度,眼下如愿了,何必掉泪?”
轻凤抽噎一声,垂下眼,嘟嘟囔囔又忘了尊卑:“陛下,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哭。”
李涵不以为忤,凝视着轻凤蒙着泪的黝黑眼珠,莞尔低语:“不用担心,我还活着呢。”
轻凤抿抿唇,仍是一脸的闷闷不乐。
李涵强撑着半坐起身,将轻凤搂进怀中,与她一并躺在床榻上,拨弄着她柔软的长发:“之前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难受得很。”
“不会的,陛下你不会有事的。”轻凤将小脸埋在李涵的锦衣之中,竭力抱紧他。
“那时我心中就在想,如果我今天真死在这里,可真是一桩憾事……”李涵说到这里时,双眼不觉有些失神,“自我登基之日,目睹一桩桩憾事,隐忍至今……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还真是雪上加霜呢。”
“陛下,”轻凤自李涵怀中抬起头,因他鲜少对自己吐露心事,不由双眸晶亮地望着李涵,“陛下,您有何心愿,可以对臣妾说。”
就算赴汤蹈火,她黄轻凤也会替他做到。
李涵看着轻凤一脸认真的表情,不觉失笑,摇了摇头:“还是不说了罢,我已经习惯了。既然还活着,有些事我会继续做的……”
轻凤靠在李涵怀中,沉思了好一会儿,蓦然开口:“陛下,其实臣妾……臣妾比您想象的要坚强,坚强很多很多。有些事您就放心地说给臣妾听,交给臣妾办,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再度抬头与李涵相视,执着坚定的目光一路望进李涵眼底,直直撞上他的心。于是悸动突如其来,引人怦然心动,李涵陷入轻凤给予的温柔乡中,颔首一笑:“好。”
“陛下这是答应了?”轻凤立刻扬起眉毛,一双灵动的黑眼珠开心地打转,忙不迭问李涵,“那陛下您快说说,想要臣妾做什么?”
李涵忍俊不禁,即使此刻胸口仍有些发闷,却已将积郁一扫而空:“我要你闭上眼睛,不说话,乖乖睡觉。”
“啊?”轻凤顿时傻眼,半晌后,寝宫里才幽幽飘荡起她哀怨的低语,“陛下……”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轻凤乘着肩舆返回自己住的别殿,两脚刚跨过大殿门槛,便仰头冲着半空呼唤:“臭道士,出来,快出来,我知道你听得见!”
飞鸾昨夜从兴庆宫中回来,一晚上都没见到自己的姐姐,此刻见她一回宫就开始抽风,不禁一脸茫然地问:“姐姐,你在叫谁?”
轻凤顾不上理会飞鸾,径自往地上一坐,表情狰狞地嚷嚷:“臭道士你快出来,我有事找你帮忙,说好的化敌为友呢!”
话音未落,就见半空中云气蒸腾,永道士打着呵欠从云中露出脸来,懒懒掏了掏耳朵:“小黄鼬,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轻凤磨了磨牙,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少扯皮!我想了一整晚,能在圣上面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人选,目前只有你一个。你就说帮不帮吧?”
永道士在云中打量着轻凤,扑哧一笑:“帮啊,我正无聊得很。”
轻凤无暇理会永道士的促狭,径自探身入帐,须臾,竟从中摸出了一方晶莹白润的玉玺,托在掌心送到永道士的眼前:“我要将这个……名正言顺地送给他。”
数日后,待到李涵身体大安,永道士挑了个良辰吉日入宫面圣,狗腿兮兮地奉承李涵:“贫道昨日夜观天象,见一条四角白龙自东方而来,在夜空中盘旋起舞,直到黎明方才离去。如此祥瑞之兆,当是陛下之喜、社稷之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惯了场面话的李涵当然不会拿这些话当真,他漫不经心笑得很敷衍,直到永道士撩起自己额前的长发,神色古怪地补充了一句:“啊,不过贫道发现那只四角白龙,似乎缺了一只犄角。”
这句话引得李涵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古怪,一时却又想不起什么来。他不由自主地盯住永道士的双眼,听他一字字地往下说:“以贫道拙见,那条白龙乃瑞气所化,也许是某样异宝将要出世,陛下乃九五之尊,收纳此宝再合适不过。对了,天亮前那条白龙隐匿的方位,似乎正在东郊骊山。”
李涵在电光火石间睁大双眼,心中一片海沸江翻——骊山行宫,那正是丢失传国玉玺的地方!
这之后永道士的说辞依旧天花乱坠,却让李涵无心再听取。他依稀回忆起大明宫中的一个传说,多年前当他的父皇还在位的时候,曾经宫中每夜都飞舞着数万只黄白色的蛱蝶,那些蝴蝶在花间翩跹流连,每每达旦方散。父皇令宫人们张设罗网,将数百只蛱蝶拦截在大殿之内,让嫔妃御妇们在殿中扑蝶取乐。待到天亮时,才发现这些蛱蝶乃金玉所化,而后直到某日,有一名内侍打开了内府库的宝厨,发现金钱玉犀之内,有蠕蠕而动即将化为蝶者,才悟出这些蛱蝶的由来。
至于永道士所说缺了一只犄角的四角白龙……当年王莽篡汉,向孝元皇太后逼索玉玺,皇太后一怒之下,曾将玉玺砸在地上摔崩了一个角——这点细节似乎又能印证那个传说,让他不得不作出某些荒诞的联想。
由是李涵目光一凛,对永道士开口道:“道长,您可有把握找到那条白龙?”
永道士闻言目光一柔,似乎冥冥中已看到一只小黄鼬在欢天喜地,不禁莞尔笑道:“陛下所托,贫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翌日一早,骊山行宫收到天子即将驾临的消息,可忙坏了驻守在行宫中的人。自从敬宗李湛横死以来,骊山行宫已经冷清了许久,所以今日浩浩荡荡的圣驾,着实令人受宠若惊。
当轻凤和飞鸾从车舆中挤挤挨挨地探出头来,便看见殿前丹陛焕然一新,新修葺的琉璃瓦在飞檐的翘翅上熠熠生辉,刚被修剪过的奇花异草济济一堂,正对着她俩悄悄叫痛,四周俨然是一派匆忙洒扫后的金碧辉煌。
可惜宫人们耗费的这一番苦心,李涵却顾不上赏玩,与随行的妃嫔们在偏殿稍事休整之后,他便唤来永道士,命他速速寻求白龙的所在。
永道士欣然受命,在行宫中好一番摇铃击磬、故弄玄虚,引得在场众人纷纷注目。直到日头过了中天,他一掐手指,便将众人引到一眼蓝田玉雕砌的御井旁,施施然开口道:“龙潜于渊、遇凤则出。陛下,贫道已寻得龙气所在,现在只需要您钦点真凤一人,下井去引那白龙出水。”
李涵听了这话很是疑惑,不禁茫然重复了一声:“真凤?”
“陛下是真龙天子,那么陪在陛下身边的贵人们,自然就是真凤了。”说这话时,永道士挑唇坏笑,眼睛滑过陪伴在李涵身侧的妃嫔。轻凤因为品秩不高,此时落于人后,只在人群中冒出半个脑袋,然而那蹦蹦哒哒迫不及待的姿态,却是被永道士尽收眼底。
于是他眉眼弯弯,故意夸张地对着李涵弯腰赔罪:“贫道出言不恭,还望陛下恕罪。”
李涵此刻哪有心思怪他言语不敬,只是迟疑地追问:“道长您的意思,莫非是要我指派一名嫔妃下井吗?”
“陛下英明!”永道士立刻涎着脸附和,顿了顿之后,又相当猥琐地补充,“真凤可以不论品秩,但一定得是蒙恩承幸,沾过陛下雨露之泽的,方可引出白龙。”
此话一出,李涵就先变了脸色。在场众人眼瞅着御井黑幽幽的洞口,心想今日不知哪位娘娘遭殃,要把玉体往这深井里钻一趟了。
一时伴驾的嫔妃们皆是噤若寒蝉,往日占了上风的个个花容失色,恨不得自己从未受过宠幸;落了下风的头一次不再自怨自艾,只盼着自己的死对头能被钦点下井。
眼下最为难的是李涵——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往日事事争先的后宫众人,此时竟齐齐露出畏缩之意,一时之间,竟无人敢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就在李涵踌躇不决之际,却听衣香鬓影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高呼,令他霎时脸色苍白。
“我来!”
妃嫔们顿时向两边分开,从中让出个轻盈娇小的美人来,正是满脸笑意的黄轻凤!
眼下这一幕,轻凤早在心中默习了无数遍——只见她一身水葱绿窄袖对襟短襦裙,越发显得纤腰如束;腮边松松一绾堕马髻,唇上殷殷一点石榴娇,衬得小脸越发像一颗滑滴滴的榛子。她仪态万方地扭身上前,对着李涵微低螓首,盈盈下拜:“臣妾斗胆请陛下降旨,派臣妾下井寻找白龙。”
从这一方玉玺开始,我要陛下您从此事事如意,一帆风顺,而这一切可都是我黄轻凤带来的福运,嘿嘿!轻凤一脸低调,内心却是得意非凡,她斜睨李涵一眼,却发现他脸色很是不好。咦?这马上都要找到玉玺了,干嘛还黑着一张俊脸嘛?一定是在为我担忧心疼呢!嘻嘻嘻……
轻凤心中发痒,见迟迟等不到李涵的回应,急忙冲一旁的永道士努努嘴,催他赶紧趁热打铁。
永道士冲她挤挤眼,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轻咳一声,故意夸张地上下打量了轻凤半晌,直到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才摆出一副喜出望外的嘴脸,啧啧称赞:“这位贵人身骨清奇,贵不可言,一看就知不是凡人,真乃人间真凤也!”
轻凤听了这话嘴越咧越大,李涵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永道士偏偏还要继续:“恭喜陛下,依贫道看来,只要此贵人下井一趟,定然可以为陛下擒获白龙,保佑我朝金瓯永固,国祚昌荣!”
永道士这一番巧舌如簧,令李涵的目光缓缓从轻凤身上移开,望向永道士身后那口深不见底的御井,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寒意——真要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让一个弱女子为了自己冒险吗?何况这女子,还是他最钟爱的一颗明珠。
这时轻凤再度请旨:“陛下,请派臣妾下井。”
李涵心中一凛,对玉玺隐秘的渴望,如一只鬼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开口说一个不字:“黄才人……你此去,千万小心。”
说这话时,他的眼眸雾蒙蒙没有光亮,轻凤望着这样一双眼睛,却是由衷欢喜地拜下身子,脆生生应道:“臣妾遵旨,陛下放心。”
请缨成功后,轻凤腰缠锦绳,顺着轱辘缓缓沉下井,心里却开始发毛——她生性最怕沾水,虽然与永道士事先打好商量,说定一切都是弄虚作假,然而此刻真的置身井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潮气,心头仍不免有点悚惧。
“臭道士,知道我怕水还要找口井叫我钻,一定是故意的。”她拽着绳索伸长了脖子,恨恨望着头顶上方的井口,磨着小尖牙,不甘不愿地咕哝,“随便做做样子就好啦,干嘛耽搁这么久,快拉我上去!”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轻凤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玉玺,施了个幻字诀,让一道微弱的白光自玉玺中向上升起,打破井中恒久的黑暗。
顷刻间,果然听得井外传来惊呼之声,轻凤得意洋洋,只是唇角还没来及露出小人得志的奸笑,原本约定好纹丝不动的长绳竟然猛地一坠,让她跌入水中,瞬间没顶!
一刹那轻凤魂飞魄散,仅凭着残存的一丝理智抱紧了玉玺,喉咙里咯咯滚动着:“烫烫烫……”
原来这井中的水源与骊山温泉一脉相连,盛夏时节泡起来,活像杀鸡褪毛般烫人。轻凤本性怕水,此刻更是生不如死——这事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永道士搞得鬼,她在水中一边扒拉着滑腻腻的井苔,一边扑腾着叫喊:“臭道士,你不得好死……快点拉我上去,救命哪……”
可惜地面上的同谋毫无回应,只有井水不断涌进她嘴里,呛得她肺腑剧痛。轻凤在水中挣扎着抬起头,恍惚中看见井口上闪出一道人影,背着光线她看不清那是谁,却能够清晰听见他焦急的喊声:“快点拉绳子!拉绳子……”
一瞬间白光乍迸,她的身体被长绳飞快地牵出水面,狼狈地窜出井口跌入一个怀抱。那个怀抱是如此之紧,紧到让她简直觉得陌生,她听见一个紧张的声音在她肩窝不断地重复,重复念她的名字、问她有没有事。
是李涵,他正在担心她呢……轻凤眯着眼笑起来,心中柔软异常,可是……他是不是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用尽力气挣扎起身,轻凤得意地捧出怀里沉甸甸的宝贝,送到慌乱的李涵面前,颤声邀功:“陛下,您看……”
李涵的目光顺着她纤细的手腕一路滑动,落在那一方莹白温润的玉玺之上,瞬间生生定住,再也移不开。
盼了多少日夜的传国玉玺,今日终于收入掌中,从此再不用做忐忑的白板天子,是否便可高枕无忧?他在山呼万岁声中接过冰凉的玉玺,那一方无知无觉的石头,像某种分量从轻凤身上轻轻地剥落,让他的心在一瞬间失落得无可名状。
轻凤窝在李涵怀中,满心期盼地等了又等,却等不到李涵半句夸奖,昏聩的视线中只有他手持玉玺的侧影,在她阖眼陷入黑暗时,依旧是那样沉默而僵硬。
他……为什么不笑呢?倒好像此刻经历的,是一件悲伤的事。
昏昏沉沉一觉醒来,轻凤睁开眼,浑身无力。她瞪着帐顶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觉得手腕上痒痒,抬起手来察看,这才发现系在腕上的丝绳。
“这是……”她盯着丝绳,微觉诧异。
“长命缕。”床帐被轻轻掀起,让轻凤见到了一直坐在帐外的人,“我替你系上的,今后也要一直戴着。”
“陛下。”轻凤又惊又喜,立刻坐起身,却又被李涵按回了被子里,“陛下,臣妾已经没事啦。”
“有没有事,你说了不算,乖乖躺好。”此刻李涵的语气分外霸道。
轻凤只好乖乖躺着,把玩手腕上精美的五色丝绳——这长命缕将明黄色的金线与彩丝揉在一起,细细编成同心缨络,于打结处坠了个小巧的桃符。轻凤用指尖拨转桃符,悄悄念那桃符上的篆字:“流年易转,欢娱难终;愿得卿欢,常无灾苦。”
这是凡人用来乞求长命百岁的续命物,不过是讨个吉利的口彩而已,哪里有什么实际的效果。她堂堂一只小妖精,又哪里会需要这个?然而这是李涵给她系上的长命缕,自然就有了别样的意义。轻凤抚摸着腕上彩绳,痴痴凝视着李涵,低语:“陛下,这一点灾苦有什么打紧,只要能与您长长久久的……”
李涵浅浅一笑,执起轻凤的手,看着她腕上系着桃符的锦绳,心中盈满了说不出的滋味:“因为玉玺,辛苦你了。”
“陛下言重了。”轻凤感受到李涵的手正抚摩着自己的鬓发,在沉醉中明眸半睐,“陛下可还记得臣妾说过的话?臣妾比您想象的要坚强,坚强很多很多。有些事您就放心地说给臣妾听,交给臣妾办,好不好?”
“你啊……”李涵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吻着怀中人喋喋不休的小嘴,于唇齿间亲昵地低喃,“愿卿无灾无苦,与我长长久久……”
朦胧间轻凤听到他的话,忍不住鼻中一酸,如溺水之人一般,伸手紧紧抱住了李涵。
大殿香炉中,燃烧的阿末香正喷薄出浓烈的香气,让情欲的火苗在静谧中越窜越高,摧枯拉朽。
感受到身下人难耐的扭动和轻颤,李涵含笑不语,只拥着她一同沉入欲海,与自己在满殿香气中交颈悠游,比目而行。
轻凤仿佛可以从这香气里听到一种遥远的呐喊,那声音来自于阿末香生前的灵魂——一种在大海黑暗深渊里悠游的巨鱼。那鱼不知有几千里大,能够跃出海面化为巨鹏,那鹏鸟的背也有几千里长,当它展翅而飞之时,两翼如垂天之云,直掀起碧海万里波涛,卷起千堆雪……
轻凤觉得自己的身心正应和着那潮水般的低唱,全身都发出共鸣般的轻颤,当情潮退去,她在这情天幻海之中慢慢睁开眼,心满意足地凝视着自己的枕边人。
“陛下,陛下。”她一声一声轻轻地念,声音轻软,如空谷余音回荡千年,又在谷底的幽兰上凝成了露水。
李涵听见她娇憨的呼唤,睁开眼,额上同样覆着一层薄汗:“嗯?”
“陛下,”轻凤像一只偷到腥的猫,两眼发光地望着李涵笑,“陛下现在可以确信,臣妾的身体已经无恙了吧?”
“你,”李涵失笑,捏了一下轻凤小巧的鼻尖,“都怪我一时忘情,没有顾虑你的身体,这安神汤你更得乖乖喝了。”
轻凤立刻苦起一张小脸,逗得李涵忍俊不禁:“乖,喝了安神汤,我这里重重有赏。”
一听有赏,轻凤顿时来了精神,忙不迭问:“陛下赏我什么?”
“卿卿到时便知,”李涵故意卖关子,笑道,“你这次可立了一件大功呢。今晚大殿设宴,我得和文武百官一同庆贺,不能陪你。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等到明日,赏赐就来了。”
“赏赐明天才来,安神汤却要今天喝啊……”轻凤不满地嘟起嘴。
“不但要今天喝,还得趁热喝。”李涵被她鼓起的腮帮子逗笑,忍不住又低头亲了一下。
说话间,帐外人影晃动,响起了王内侍的声音:“启禀陛下,时辰已到,请陛下摆驾前殿。”
李涵知道是开宴的时间快到了,便下榻穿衣,还不忘回头叮嘱轻凤:“今夜好好休息,记得……”
“安神汤。”轻凤抢过话头,拥着被子坐在卧榻上,冲李涵吐吐舌。
李涵离开后,很快宫女就送来了一碗刚煮好的安神汤。轻凤端着汤碗,死活不肯喝,直到被宫女们催了好几次,她索性放出瞌睡虫,看着她们如醉海棠一般睡倒在地上。
“不是我不喝啊,实在是这凡人的药可对不上我的脾胃。”轻凤偷偷将药倒进花盆,对于浪费李涵的好心,她也着实有点扼腕。
当最后一滴药汁洇入花盆泥土时,轻凤脑后传来一声甜甜的呼唤:“姐姐。”
轻凤回过头,就见飞鸾正向自己翩然跑来,不由笑道:“你上哪里去了?”
“去泡温泉了呀。”飞鸾泡得两颊红扑扑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不想泡的,可是皇帝一直待在你这里,我没地方去,其他人又非要拉着我……姐姐,你怎么又把宫女迷倒了呀?”
“不迷倒她们,我就得喝药了,”轻凤皱了皱鼻子,冲飞鸾抱怨,“上次糊里糊涂被李涵灌了一碗,闹得我肚子难受了好久,唉,哪怕我再喜欢他,也实在受不了这个药味儿啊。”
飞鸾点点头,表示十分理解,凑近轻凤身边拽住她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姐姐……”
“干嘛?”轻凤斜睨着飞鸾,浑身寒毛倒竖——无事献殷勤,这小丫头片子一定是有事想求她。
果然不出轻凤所料,只见飞鸾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声道:“都已经到了骊山,我想回趟家。”
飞鸾口中的家,自然就是骊山狐巢无疑。
“什么!”轻凤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在外面潇洒了三年,就这么贸然回去,万一姥姥生气,把我们关在窝里可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求姥姥放我们回来的,”飞鸾一脸天真地望着轻凤,合掌哀求,“姐姐你就陪我去吧,再说我们到了骊山,姥姥们一定已经察觉,如果避而不见,她们肯定要生气。”
这话倒是在理,轻凤无从反驳,只得抽紧腮帮子磨磨牙,狠下一条心:“好好好,我们走,回去见姥姥!”
两只小妖一不做二不休,将昏睡的宫女们搬回偏殿,安置妥当。趁着李涵大宴群臣,无暇他顾之际,一狐一鼬变回原形,借着迷蒙夜色溜出行宫,偷偷往那骊山狐巢而去。
这一路野径曲折,山景幽暗,但见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好个灵山洞府!真不愧是妖精的居所。
轻凤与飞鸾近乡情怯,眼看狐妖老巢就在眼前,脚步却有些迟疑。
“姐姐,”飞鸾缩缩脖子,很是心虚地嗫嚅,“你觉得姥姥真的会生气吗?”
“现在担心也太迟啦。”轻凤没好气地回答,她这次回来本就不情不愿,再一想起素日在狐狸窝里受到的奚落,轻凤就忍不住磨磨小牙,鼓动飞鸾,“我看咱们就不要回去了,万一姥姥不许你回长安,你那小书生可怎么办?”
哪知飞鸾听了她的话,却仿佛坚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瞪大眼睛认真回答:“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更应该回去跟姥姥认错呀!”
轻凤对天翻了个白眼,被飞鸾拉着,半推半就进了狐狸窝,面对族长黑耳姥姥,带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缩着脖子等着挨训。
倒是飞鸾许久不见亲人,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两眼一红、唏嘘几声,立刻冲进黑耳姥姥怀里,小鼻尖蹭了又蹭:“姥姥……飞鸾不乖,现在才回来看您,呜呜……”
黑耳姥姥乐呵呵地揉了揉飞鸾的脑袋,慈蔼地宽慰她:“回来就好,如今皇帝仁厚,骊山也安宁了许久,你们的任务也算完成得不错。”
轻凤一直缩头缩脑地躲在飞鸾身后,这时听到黑耳姥姥的赞扬,才敢探出头来,冲着姥姥们涎起脸,讪讪憨笑了一下。
飞鸾在黑耳姥姥怀里撒够了娇,小脑瓜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立刻惶急地望着黑耳姥姥和灰耳姥姥,向她们报忧:“姥姥呀,那个永道士也随圣驾到骊山来了,我们狐族可要小心呀!”
飞鸾说得认真,不料黑耳姥姥却泰然一笑,不将两只小妖的担忧放在心上:“喔,这个人你们倒不用担心,他若有心与我族为敌,此刻我们哪能有这般逍遥?”
“真的?”飞鸾将信将疑,却总算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黑耳姥姥见飞鸾这般娇憨模样,不由笑呵呵地一挥拐杖,指与她瞧:“不信你看。”
说着只见殿上金光一闪,从半空中现出一面长约丈余的金镜,镜中一片幽暗,依稀有人影在虚晃。轻凤与飞鸾愕然睁大双眼,看着那镜中人影逐渐清晰起来,却正是人神共愤的永道士!
只见他手捧着一根萝卜般粗壮的人参,正悠然信步走到一位老妇面前,那老妇高髻巍峨衣着华贵,轻凤一瞧见她却浑身不寒而栗,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太皇太后!”
那镜中的老妇正是郭太后,轻凤曾在皇子的满月宴上拜见过她,却没想到今日她会与永道士在一起。
只见那永道士将人参呈到郭太后面前,笑眯眯朗声道:“太皇太后,这是千年人参,您服用了它,至少还能再活一百年,到时候该死的人自然就死了,您的心愿……也就达成了。”
郭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人参,气得浑身颤抖。
“你这道士好生大胆,太皇太后面前,也敢如此无礼敷衍?!”这时郭太后身边又响起一道声音,金镜一偏,显出王太后的脸。
却不料面对王太后的诘责,永道士非但不惧,还继续笑嘻嘻道:“太后此言差矣,贫道这根人参,生死人肉白骨,可是天地间至尊无上的大礼。”
“放肆!你这狂妄妖道,难道不怕死吗?”王太后大怒。
“不怕呀,死这种事,贫道可一直盼着呢,”永道士捧着人参,大约是觉得有点尴尬,不耐烦地将人参晃了晃,“太皇太后,这人参您到底收不收啊?您若是不收,贫道可拿回去了,到时候我师父不肯退钱,您找他麻烦,他又要唠叨贫道,他这人很烦的……”
“你,你……”
这番颠三倒四的对话,完全是永道士的风格。轻凤和飞鸾在镜前看着,已是囧成一团。
“真是没想到,皇帝和小皇子得病,竟是这两个太后搞得鬼。”飞鸾对这丑陋的一幕看不过去,忍不住打抱不平,“不说皇帝,小皇子可是她们的孙子,那么小那么可爱,她们怎么忍心下手呢?”
“我的傻小姐,”轻凤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由衷叹息,“她们只关心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哪有爱孩子的心?”
语毕轻凤暗暗皱眉,心想这后宫之中,连两个太后都如此歹毒,以后她陪在李涵身边,可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了。
这时黑耳姥姥却在一边笑道:“你们瞧,这道士忙着自己的事情,哪有闲暇来与我们为敌?何况八十年来,骊山狐族于此地繁衍生息,三界仙道鬼神,谁不知道?”
至此飞鸾总算是全然放心,她将两道柳眉舒展开,粉嘟嘟的桃心小脸粲然一笑,看上去真是花月春风,清妍无匹。
灰耳姥姥陪在黑耳姥姥身旁,这时候瞟了一眼轻凤,转过头对飞鸾苦口婆心地叮咛:“你这丫头,平安回来就好,切莫再出去淘气了。以后乖乖留在山里,把该学的本事好好练练。”
飞鸾听了这话,一张小脸顿时苦起来,琉璃般清亮的黑眼珠盈盈蒙上一层泪水,娇滴滴地哀声告饶:“姥姥,我……我喜欢上一个人,现在,现在还不能……”
“嗯,我和族长就猜到你喜欢上了皇帝,才迟迟不肯回骊山,”灰耳姥姥望着飞鸾,略略沉吟了一下,笑道,“这也没关系,你就再多陪伴皇帝几日,等他离开骊山之时,我与你黑耳姥姥施个障眼法,让你俩脱身的办法多的是。”
飞鸾却摇摇头,心虚地嗫嚅:“我喜欢的人不是皇帝,而且,是我自己不想与他分开。”
灰耳姥姥一听此言,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你不喜欢皇帝,却喜欢上了别人?如此自作主张,一定又是被轻凤这丫头撺掇的吧?”
轻凤在一旁缩缩脖子,默不作声企图撇清。不料气急败坏的灰耳姥姥却不放过她,狠狠伸杖叫她吃了个爆栗,轻凤大翻一个白眼,却不敢反抗,只能低着头装死。
黑耳姥姥却识破轻凤的消极抵抗,举起酸枣木拐杖敲敲地,虎着脸道:“轻凤丫头,你老实对我说,你们两个这次回来,难道还打算离开?”
轻凤龇龇小尖牙,情知是祸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姥姥的话,我们……我们是没打算留下。”
黑耳姥姥闻言立刻嗔怒,扬了扬手中拐杖:“小丫头们真是无法无天!任务完成就该回来,游戏红尘有什么好处?”
“可是姥姥,”飞鸾泪盈盈地跪在黑耳姥姥面前,软软轻语道,“那个人……我对他一心一意,他对我也是真心相待,这一份情,飞鸾真的没办法割舍。”
黑耳姥姥看着飞鸾楚楚可怜的样子,再瞅了瞅一脸豁出去不顾死活状的轻凤,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们确实动了真心,唉,真是孽障、孽障。”
轻凤一听黑耳姥姥口气和软,知道事情有了转机,慌忙涎着脸谄媚道:“姥姥呀,不是我们淘气,实在是我们乍入红尘,懵懂无知,所以才会情窦初开,难以自禁。”
“罢了罢了,”黑耳姥姥叹了一口气,拿这两只死不悔改的小妖没有办法,“我们狐族本性风流,找个男人采补,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千万不要太认真,凡人寿命短暂,早晚会先你们而去,若是陷得太深,吃苦的终归还是自己。”
这番告诫情真意切,轻凤和飞鸾听了之后心有所感,一时皆是怅然若失,然而她们此刻深陷情网,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
黑耳姥姥老了,早已看淡风花雪月,身为一族之长,哪有闲工夫理会小丫头片子们的伤春悲秋,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听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们胡闹也就罢了,倒是翠凰得早些回来,我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呢。”
轻凤立刻巴巴地讨好道:“姥姥您放心,我们回去若是见着翠凰姐,一定叫她听姥姥的话,赶紧回来。”
灰耳姥姥轻叱一声,不以为然地白了轻凤一眼:“我们又不是找不到翠凰,以她的本事,还用得着你帮忙带话?”
轻凤吐吐舌,心知灰耳姥姥不悦,立刻识趣地转开脸装傻。
这一厢她们议论着翠凰,而另一厢兴庆宫花萼楼中的当事人,正气定神闲——翠凰斜倚在软榻上,凝眉听完远处永道士与两宫太后的一番对话,嘴角不禁逸出一丝冷笑。
那道士到底将两宫太后给耍弄了,真是胆大妄为。不过究竟是什么使他改变了主意呢?翠凰垂下眼思索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这时身旁的气流忽然开始变化,无声无息地涌动着不安的气味。翠凰心中一动,便知道是花无欢来了,果然跟着就听宫女传话,说花少监求见。
翠凰懒懒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来人走到自己面前,内心无奈地一叹。
“卑职见过秋妃。”花无欢跪在地上与翠凰见礼。翠凰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刻意移开目光,避开他探寻的眼神。
花无欢不以为意,挥退左右闲杂人等之后,开门见山地向她禀告:“秋妃,圣上已在骊山行宫搜获传国玉玺,斡旋其中者,正是才人黄轻凤。”
翠凰实在懒得理会这些凡人的纠葛,只在听到黄轻凤的名字之后,才勉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句:“喔,是吗?”
说完发现花无欢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只得无奈地补上一句:“关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事已至此,玉玺这件事,也只能作罢。不过那黄才人刁钻古怪,不可不除,”花无欢抬眼凝视着翠凰,缓缓道,“让此人留在圣上身边,天长日久,恐成祸患。”
“嗯,那么如何除掉她呢?”翠凰挑挑眉,顺水推舟地说,“那黄才人帮助圣上重获玉玺,想必很快就会成为他跟前的红人,我们若想动手,只怕也未必容易。”
花无欢听了翠凰的质疑,冷硬的唇线一弯,抿出丝凉薄的笑意:“秋妃放心,关于这点,卑职自有计较。”
翠凰点点头,倒有心看看花无欢如何打算。近来一个永道士横空出世,让她不知不觉间,与那两个丫头亲近了许多。现在铺在自己眼前的局面越来越复杂,她不如静观其变,却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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