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葵在香山上的日子,过得也象寺院里的树木似的,从干干瘦瘦到枯枯巴巴,又到温温柔柔、活活泛泛,焕发出盎然的青春气息。
从那天第一次见到当家大师,她被迫哭诉了真情后,不知本法禅师出于什么原因,对她竟是十分同情和爱怜。打那以后,秋葵便象失母的雏鸡又找到了温暖的卵翼,在它的保护下,过起了舒心安稳的日子,不再害怕,不再畏缩,不再过份操劳。当家师父只让她抄写经文——把经文用钢笔誊写在订好的白油光纸本上。要求是:不许复写,不许用简化字,不许潦草。却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页码限制。就是说,没定额任务。每天抄三十五十页也行,抄十页八页也行。抄倦了,她便到山前山后去走走,看施主进香也行,采野花、掐野草也行。老禅师怕她烦闷,还经常带她到别的山峰或山谷里去采药,让她学着切药、碾药、团药丸子,有意无意地教育她、开导她。
每当老禅师从他床头那柜子上的黄绫包裹中取出经卷,郑重其事地交给她的时候,秋葵便觉得负起了神圣的使命,她感到了老人对自己的信任,对自己的珍重。她並不偷懒怠惰,竭力抄得多一点,字写得清晰、端正、娟秀,得到了师父们的夸赞。
她已抄完了好几部经书。其中有大乘佛教的经典著作《大藏经》、《佛说般若三味经》、《兜沙经》等等。
这天用罢早斋,秋葵回到自己住的寮房,专心致志地开始用笔耕耘。不多时,当家大师咳嗽一声,来到窗外叫道:“小画儿,走,跟我到槲树坡采二花去。”二花是一味清热解毒的中药,只在早春开放。秋葵答应一声,合起笔帽,笑盈盈地跑出来,接过当家师父背上的竹篓,两个人出后寺门奔下山去。
槲树坡在对面书院山上,与香山只隔一条大沟。秋葵背着药篓,一蹦三跳地跑在前边,时时回头说笑着,询问着药名草名,象一只报喜的鹊儿。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艳阳娇媚,春风拂煦,山坡上草绿花红,朴鼻的香气沁人肺腑。本法大师看着姑娘笑弯了的眉毛,喷红的双颊,跳动的酒窝儿,丰润的嘴唇儿,轻灵矫健的窃窕身姿,心里也充满了喜悦。他对这闺女,有种慈父般的痛爱之情。
翻过大沟,爬上对面山脚,绕过“半月井”,走过“二柏一孔桥”,上边是“望月亭”,左边是密密翠竹右边是一片枯枝新叶槲树林,景色美妙极了。秋葵已摘了几把二花,还折了一大束不同层次的红刺玫花,当地的百姓叫它“章章台”。老禅师则用药铲刨了另几种药草:柴胡、沙参、地骨皮、生地、防风……
上到书院山顶,两个人采了半晌药材,把个竹篓子装得得喧喧腾腾的了。当家师父便叫住小尼姑,一同坐在望月亭下歇息。
本法大师问:“小画儿,你知道这座山为啥叫书院山吗?”
秋葵摇摇头。本法说:“这山坡上,原来有一座大庄园,叫紫云书院,是明朝嘉靖年间户部尚书李敏回乡来省亲时,专为家乡的读书子弟盖的;他自己还为教化桑榇晚辈,在此课授数月。后世百姓为了纪念这位德政卓著的李大人,为他立了碑、盖了庙,还把这座山峰叫做书院山。”
秋葵对这段名人轶事产生了兴趣,可拿眼搜遍山坡,也没见什么书院痕迹。于是,她偷偷觑了师父一眼,问出了憋在心里好久的话:“出家人不是得守好多好多规矩的吗?”
老僧先不忙着回答,却从腰间摘下一个布袋子,先从袋里摸出两个熟鸡蛋递给秋葵,然后掏出一叶煮得红油油的猪肝子,咬了一口,又拿出一个细脖儿大肚子的酒瓶子,一仰脖子,咕噜一口灌下喉咙,这才抹抹嘴圈儿说:“规矩吗,是不少。特别是尼僧,那戒规有一百多条。总的来说,讲究个三规五戒。三规是佛规,法规、僧规、五戒是戒杀、戒盗、戒淫、戒妄、戒酒。”说着故意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子。
秋葵不解:“那您咋还喝酒?听说出家人连腥荤也不能动的。”
“说是那样说,可遵不遵全在个人。我起初就不信那些套套子。你想,施主们来还愿,往往抬着三牲礼品:整猪、整羊、整马。连佛祖都爱吃这些东西,我们当弟子的,又何必假装正经?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出家人要认真,那也没啥坏处,人们总结长寿的秘诀说:少动怒、勤散步、多吃素。出家人能长寿,吃素也许是其中的主要原因。”
小尼姑心中更觉迷茫了。她试探着问:“师父,你既不信寺规,还信不信神佛呢?”
本法禅师又抿一口酒,哂笑一声:“嗬嗬,有句俗话说:‘瓦匠不敬神,知道你是哪坑里泥!’连瓦匠都不迷信,一个有点学问的人,能信泥疙瘩吗?”
“不信?!……”小尼姑惊异地瞪大眼睛:“不信干么要出家当和尚呢?听说您还是自幼出家……”
老僧捋了捋胡子,两眼注视着远方,轻轻吁了口气,陷入了回忆之中:“叫我怎么说哟!最初,是因为家里穷,我又常年害病,没钱医治。我爹娘听人家说,把孩子寄养在佛爷脚下,就会百病全消。这才把我送到寺里来,那时我才七岁。当家的老尼僧全性师父待我真比亲娘还亲啊!她用偏方草药慢慢治好了我的痨病,后来又教我念书识字,我的学问,大都是从她那儿得来的。过了几年,爹娘来接我回家,我死活不肯,舍不了师父,舍不了一大群师兄师弟,也舍不了这么美好清静的地方。再过几年,家里给我说了房媳妇,一打听,比我大四岁,又麻又丑,我更是不愿再还俗了。从那时就下定决心,当一辈子和尚,读破万卷经书!”
秋葵格格笑起来:“你不信佛,读那些经书何用?”
本法大师变得庄重起来:“佛教是一门大学问,值得研究哇!佛家的宗旨是大慈大悲——劝人向善,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至于死后升天,不修今世修来世,这全是无稽之谈。我一边研究佛学,写一点心得体会,写一点观点认识,有助于破除迷信,有助于人们对佛教真谛的了解;一边钻研中医中药,给穷苦的乡间人消灾治病,也算作修德积善吧……”
秋葵心里对老师父甚是敬佩,但神思却越加迷惘起来:“一个全寺的德高望重的当家大和尚,本该是道道地地的佛门信徒,可他却不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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