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木匠与小尼姑-善缘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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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小尼姑抄了半日经文,到东挎院去用年斋。一脚迈进院门,抬眼看见当院皂角树下放着一副木匠挑子,家什摆了一地,一个黑瘦的青年人正勾着乱蓬蓬的脑袋,在挥斧修理着斋房里那个破木橱。秋葵一惊,再仔细一看,一颗心不由怦怦乱跳起来。本想收回脚步,却听本真师兄站在老禅师住的方丈外唤她:“小师弟,当家师父叫你。”

    秋葵一时间进退两难,心慌意乱地应了一声,迟疑片刻,只好将僧帽往下拉了拉,背遮着脸,沿墙根儿快步走向北屋。还好,那个野木匠,他没抬头。走到方丈门口,不知是出于怀疑或第六感觉,她忽然觉得背上被那个手艺人冷冷盯了一眼,她在心里念道:“阿弥陀佛,但愿他没认出我……”

    当家师父向小尼姑交待了几句话,是有关她手头正在抄写的经文中应注意的几点地方,她一一点头表示记下了。师父催促她:“快用斋饭去吧。”秋葵要出屋门,一转身,见野木匠正一手端饭、一手拿馍,面朝这方走来。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了,又急又恼,冰冷着脸,耷拉着头,倔倔地错过他向斋房走去。

    谢天谢地,这个冤家终于没开口跟她说话,使她能端着斋饭顺利地穿过院子,出了挎院门,回到自己的住房里来。这个下午,她足不出户,却没抄几页经文——心里只是乱。说不出与他异地重逢是什么滋味。是喜?是忧?是恨?是怨?……几个月来,她怕见到熟人,特别怕他找到她(她好象预感到他要找她)。但有时在睡梦里,他的影子又隐约出现,这说明她对他的思念並未彻底中断……可今天一见到他,却又想远远躲开。她恨难消,怨难平啊!恨他无能——既怕受牵连,落毛病,谁叫你来看我?谁叫你闯到我生活中来?你买了我那些书你留着,急巴巴地来给我报信儿做什么?你不知道我“寡妇门前是非多”吗?怨他无情——你来给我惹下恁多祸害,也不管我是死是活,你甩手一走了事,弄得我无家可归,无地自容,你真是个冷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我再不愿和他打交道了……可几个月了啊!怨过恨过,又为什么总忘不了呢?她朦朦胧胧感到,他是自己的冤家,两个人彼此之间似乎欠着一笔远远没有了结的债务……哼!管他呢,不见你,不理你,看你能咋着!……晚上她没去东院用斋,早早躺上床,用被子蒙住头,想起了心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哪!

    任雨竹来到香山寺找活儿干,真是不虚此行啊!他是个正经人,从来不会拿眼在女人脸上读文章,更不会违冒寺院的大忌——偷看尼姑。但他又是个极端聪明精细的人,不敢说蚊子在身边飞过能辨出雌雄,但仅凭一瞥,也就能鉴别出各个尼姑的年龄、相貌、身份。因他是有目的而来,自然会多长几个心眼儿,分外留意的。

    他昨天在香山脚下一个叫老倌赵的小村子里干木活,无意间听见有人谈论香山寺添了个小尼姑,如何年轻,如何秀气,如何伶利,如何有文化。他起了疑,动了心,今日吃过早饭,就游哉悠哉地担着挑子寻到寺里“找活儿干”了。

    中午吃饭前,当那个小尼姑遮遮掩掩地在自己面前走过,他的眼珠子陡然一亮,心里怦然动了一下,身上的血液都增快了循环的速度,放射出活泼泼的热气来,暗暗叹道:“可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啊!……”叹罢又觉得好笑:你来到这么个地方,就能超脱吗?你真甘心黄卷清灯,了此一生吗?你躲着我,我就罢休了吗?……过一会儿,他又蹙起了眉头:人家如今做了尼姑,我与她,比千百年前的男女授受不亲还难接触,弄不好,损坏了她的名声,我也得落个狂徒无赖的罪名被逐出寺院。看起来,不敢冒昧,想接近她,还得动一番心思哩。

    这晚上,野木匠被老禅师安排到他自己的方丈同宿。雨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故意与当家僧东拉西扯说闲话。老和尚也是虚委应酬。当谈了一个时辰之后,两个人彼此都产生了兴趣。原来僧俗之间並非仙凡相隔,对世事有一致看法,对古人轶事的熟谙与对学问方面有相同见解。因此,把这一老一少的两颗心渐渐维系在一起。再谈志趣爱好、医道、书法、绘画、金石篆刻、文学艺术,琴棋音律……一个情如飞瀑,一个语如悬河,再也谈论不完,收煞不住了。老禅师暗暗惊奇:想不到一个寒寒酸酸的手艺人,年纪不大,却这么通古晓今,博学多才!老僧可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啊!雨竹除了仰慕老方丈的胸罗锦绣之外,还在心里欢呼庆幸:哈,我总算找到会见秋葵的门路了!

    子时已过了,僧俗二人还毫无倦意,畅谈不休。老禅师认为,他和野木匠之间的感情已尽然沟通了,他高兴遇到了一个年轻朋友,愿意与雨竹建立“忘年交”的关系。他热烈地邀请说:“小任,以后你若不忙,每年来我这儿几趟,咱们好经常聊聊。”雨竹自然是一百个接受,但却故意叹口气,惆怅地说:“唉……我是会常来的。这寺里不但有我的老朋友,还有我的……一个亲戚……”

    “唔?亲戚?你的亲戚是谁?你何不早说呢?”

    雨竹语塞了,沉吟片刻,终于吞吞吐吐地撒了个谎:“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寻找我的一个表妹,她叫田秋葵,已失踪四个多月了,家里人都急坏了……”

    老禅师微微一笑:“啊,她就在我这寺里,说是出家,也没与她剃度受戒。她父亲是我的老朋友,十年前,我曾去过她家两次,那时她还小,长得瘦骨伶仃的。现在见到她,不是她报出她爹田连山的名字,我真是对她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嗨,想不到十年后老友的女儿,却落到我手下来当尼姑!……”老人家感慨万端,不住地叹惜:“这孩子,命苦哇!……我拿她当晚辈看待,怎忍心让她在空门里冷落一生……”

    雨竹一听感激地说:“老师父真是慈悲胸怀啊!……”

    本法禅师淡然一笑,摇摇头说:“佛门,应是走投无路人的身心寄托之地。眼下时令尚好;人行有道,水流归槽,纵遭逢些微坎坷不幸,只要想得开,也不致与泥胎为伍。”

    雨竹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秋葵年轻单纯,感情脆弱得很,碰到点不顺心事,就是一时想不开,才步入了山门。”

    “想来你是见到过她了,就该劝劝她才好。”

    “见是见过了,但顾及到佛门戒律,不敢和她说话。她对世事凉透了心,既然想逃避,怕也不肯再搭理我。我想跟她谈谈,只有请老师父明日把她叫到这里,倒是方便些。”

    “嗯,这样……也好。”

    秋葵昨夜拿定了主意,今早仍不吃饭。不料刚刚起床,当家师父就打发人来叫她。她不得不硬起头皮,打起精神走进东院。

    进了方丈,蓦然抬头,见野木匠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她一下子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额头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扭脖颈调脸对着墙,两只手一个劲儿地在僧袍大襟上抓挠,那窘迫模样,就象做贼不成,而被人抓获了一般。

    当家师父没有让她难堪多久便笑呵呵地说:“小画儿,你表兄看你来了,你们好好谈谈吧。”说罢含笑看了雨竹一眼,便走出去了。

    秋葵在心里恨道,“你充得哪门子表兄啊?!”她把头低低垂下,一声儿不吭。

    雨竹倒有些暗自得意:都说我“癫”,可知我也“鬼”着咧!……但他一时也找不来合适的话说,两个人僵持着,屋里的气氛好冷静好冷静啊。过了总有十几分钟,雨竹终于选得了一个有利的话题:“你知道,你那些宝贵的书籍杂志都在我手里,我总想还给你,就……到处找你……”

    秋葵想起了自己的心爱之物,心里一动,但回话却是冷冰冰的:“那些书,是你掏钱买的,与我何干?你送我我也不要。我如今已是空门中人了,与人无涉,与世无争,前因后果,都一笔勾销了,谁再来找我,我也不认……”

    雨竹厚起脸皮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要知道你的下落,只要看着你过得平平安安的,也就心满意足了。那些书你不要算了,但我可以借给你看。我不敢指望你认我,咱们原本就不认识,毫无瓜葛。我来这儿是找活干的,你全当我是个为赚钱糊口的野木匠罢了,今天再给寺里修理几样东西,明天我就走了,说不定过几天还来,是你们当家的老禅师邀请我经常来的。你如果需要什么东西,我可以顺便给你捎来……”

    小尼姑一口回绝:“我啥也不要!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那个俗人田秋葵已经死了,你再也见不着她了!你要放明白些,不应该给一个尼姑招惹什么麻烦和增添任何苦恼。否则,我要在佛祖面前诅咒你!……”说完牙一咬,猛然转身奔出方丈,头也不回地去了。

    野木匠受了一顿训斥,心里倒有说不出的轻松愉快,操起家伙,乒乒乓乓地忙他的活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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