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木匠与小尼姑-精诚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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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木匠翻过山、涉过水,又来到豆角寨,见到秋葵的姨母,报了个谎信儿说:“你外甥女儿在平山煤矿打小工,有吃有喝有活干,每月能挣六十块钱,叫你老不要挂念她。”又掏出自己兜儿里的三十块钱递给老太太,说是“秋葵叫带给你花的”。老太太悬在喉咙眼儿里的一颗心落了肚,接过钱,满脸乌云一风吹散,喜欢得大张着没牙的嘴嘿嘿笑个不停,恨不得跪在当院里磕头谢苍天。

    小尼姑呢,压根儿就不晓得这码子事儿。野木匠的到来,就象灾星进寺,搅得她六神不安。尽管她抢白他一顿,把他赶走了(她认为是自己的恶言恶语赶走了他),可他的魂儿似乎並没走,昼夜围绕着自己噪闹。《妙莲法华经》念过无数遍,观音菩萨偈重复千万回,为啥不象往日那样效验了呢?为啥就安不住心定不住神了呢?难道真是自己六根不净,尘念未绝吗?她克制着自己,嘲笑着自己,批判着自己,不断战胜着自己,十多天后,总算又收回了意马心猿。她强迫自己多抄些经文,但却觉得越抄越乏味儿,越抄越倦怠。后来索性不再考虑经文的含义,只是机械地一个字一个字的照搬,比着葫芦去画瓢,把自己变成了一部抄字机器。一停下笔,便又觉得空虚无聊,干啥都没劲头儿。这时候,她很容易想起自己那些好书,《红楼梦》、《镜花缘》、《警世通言》、《花月恨》、红与黑》、《茶花女》、《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这些看过的书,写得有血有肉,里面都有一群活生生的人。还有那么多想看而没看过的《再生缘》、《天雨花》、《红岩》、《林海雪原》、《飘》、《基督山恩仇记》、《牛虻》……不知内中有多少有意思的人和故事呢!和这些文学作品相比,经书简直象个骷髅——干巴、空洞、呆板,只有一点叫人引起联想的可怕的神秘,再有就是令人眩惑的费解。天天与骷髅打交道,自己也将要失去活泛的本性了,岂不叫人惆怅与悲哀?“哀莫大于心死”,自己这颗心真的要死了吗?……她抄不下去了。

    就在小尼姑感到百无聊赖的时候,野木匠又来了,大概距上次来的时间有半个月吧。这回仍是通过正当渠道,给秋葵捎来了她平时穿的一些洗换衣裳、鞋袜,她的木梳、镜子,另有新买的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钢笔、笔记本等生活必需品和学习用具;再有,就是几本文学名著——《李自成》、《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斯巴达克斯》、《牛虻》。

    当这些东西经当家大师父转送到小尼姑手里的时候,她先是则喜则忧,后来想想,一股怒气冲上心头,鼓着腮,撅着嘴,气昂昂地寻到东挎院,竟找野木匠问起罪来:“我这些穿的用的,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野木匠被问得莫名其妙,一大老诚地回答:“自然是从你姨家拿来的嘛。”

    “哼!不用说你给俺姨说了我的情况,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下一步该领着我姨搬我回去了,是不是?!”

    雨竹琢磨了半晌,才恍然大悟过来:“你放心,我绝对不给你帮倒忙。”于是,便将如何报谎信儿蒙骗小老太婆的事细细向秋葵解说一番,谁知姑娘仍不领情:“你干脆说没见着我不中吗?”

    “不中。一个人平白无故失踪了,轰动出去,只怕公安局还要作为一个案件侦破哩。何况,你姨她日夜为你啼哭担心……”

    “那你就说我已经死了!”

    “也不中。一来听到噩耗你姨受打击太大;二来,死也得有个死法,时间、地点、原因。她老人家要是寻着看尸首,哭闹不休,可叫我怎么收场?到后来还得惊动四邻八家,乱子越戳越大,你还能在这里安然待下去吗?”

    小尼姑没啥说了,她不得不在心里佩服野木匠虑事周到。但想想这也不过是个权宜之计,时间长了,二姨要提出到煤矿看自己咋办?这出戏好开锣难收场啊!……唉,事到如今,也只好火杵捣竹竿——通一节说一节吧!但愿这个该死的野木匠不要再到二姨家去了,但愿他也不要再到香山寺来了……不,他还得来,他要永不来,自己这些书看完了,日子可咋打发呢?……

    野木匠自然要来。大概又过了二十来天,他第三次挑着担子上了香山。来的主要目的,是给小尼姑换书看,捎带着也送些零用东西。尽管每次来都与秋葵接触不多,就这也在寺里造成一些不良影响。你想,一个青壮男人总来寻尼姑打交道,能不遭到非议吗?

    其它尼姑们在背地里冷嘲热讽地谈论不休,其中最看不惯的,要算二当家的老尼姑修善了。她是自幼出家的最纯真最正统的尼姑,是遵循、卫护、宣扬佛门戒律的典范,她决不允许有人败坏寺院的门风,玷污佛门弟子的清名。有一天,她找到当家禅师去理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尼古道直肠,眼里揉不得沙子,有件事情,需向大师兄说明,请当家人慎思决裁。”

    本法大师温和地笑了,指了指铺着垫子的坐椅:“师弟有话请讲。”

    修善一脸认真的神色:“那个木匠施主每每来探望小徒秋葵,众弟子多有猜疑,只怕外人不知晓,对我寺名声有损。”

    老禅师拈着胡子皱起了眉头:“那木匠是秋葵的表兄,又是老僧的忘年好友,偶来寺院相探,並无不轨之行,晓谕众家弟子,无须多虑。”

    老尼姑板起面孔道:“僧俗相隔,如同仙凡,妄自来往,就属不轨!何况……依我看来,他们之间,决非一般表亲之情!”

    本法冷笑着说:“纵有不轨,又当如何?秋葵並未出家,暂时寄居,来去自由。佛门以善为本,但愿世上男欢女爱,尽结良缘,生儿育女,安享天伦之乐才好。”

    修善气得面色苍白,微微颤栗起来,好一时才辩证道:“她如果不入空门,自然任凭婚嫁,尽享鱼水之乐。可当初她跪拜吾佛足下,发誓赌咒,苦求皈依,既自愿步入仙界,超脱红尘,宿寺数月,人人皆知为吾寺弟子,再触犯金科,即是造孽,岂能容得?求当家师兄训诫!”

    本法僧仍不急不躁,申辩道:“当初愿来,或许也是诚心,如今即是愿去,岂知内无曲情?莫说是她,前年你三位徒弟剃度受戒之时,我就当众言明:它日若有悔悟,本寺亦不强留。”

    修善顶撞道:“依师兄之言,我寺来去自便,岂不成了饭店酒肆?倘众僧尼都欲还俗,我佛门岂不断了香烟?”

    老禅师哈哈笑了起来:“师弟多年足不涉红尘,身不离庐寺,不知山外局势大变了。当今是社会主义世道,虽重信仰,却不倡导迷信。发展僧道,意在守护古寺名刹,以作游览观瞻胜地;或为研究佛学内涵提供方便条件。现在,全国的各大寺院、道观,作僧为道者,多是民族学院毕业的学生,他们上班时僧衣道袍,诵经拜佛,导游讲解,每月领取薪水。这只是一种职业,一种工作,谁能阻止他们下班后,各寻其乐?!善哉,人该是自由的,快活的,不该自缚绳索,自求寂寞烦恼哇!……”

    老尼姑听着一篇奇谈怪论,不啻耳濡异经邪说,如何能想得通,参得透呢?她愤然质问道:

    “那师兄当初为何要自缚绳索?你为何不去寻那自由快活?!”

    本法也动了感情,沉痛地说:“一是佛祖不公,将我错投了地方,二是自己痴迷!自己因为痴迷苦害了自己一辈子,如今还要苦害别人吗?!……”

    修善象挨了当头一棒,身子一震,摇晃了一下,险些晕倒。她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眯着眼,口里喃喃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罪过呀,罪过……”低下头,走出方丈。

    本法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涌上一股股酸涩凄苦的浪潮,后悔自己的话太重了,击着了她的痛处。他们在一个寺里厮守四十多年了,她为他洗衣、拆被、做鞋、缝袜,暗暗照顾他的身体,体贴他的苦衷,分担他的忧愁操劳……她对他,真是知冷知热,温顺关怀,无微不至。可二人从来没说过一句越轨的话,没做过一点忘情忘礼的事,甚至没敢互相深深看上几眼,没敢做出过任何亲热的表示。可他们心里却什么都清楚。几十年漫长岁月的煎熬啊!为什么?为什么?师弟,你咋不多问几个为什么呢?……

    天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了。山下豌豆开花儿,大麦抽穗,油菜棵上结满密密麻麻的角子,饱鼓鼓沉甸甸的,让人看着心里充实喜悦。寺里僧众都脱去长袍,换上短衫宽裤,男僧对襟儿绊扣,女尼偏襟系带,一律银灰颜色,府绸布料,倒也整齐划一,翩翩然然,煞是好看。

    当家大师本法和尚又要出外云游了。他打算先到泰山,再到华山,然后北上再去五台山,行程约三千多华里,大致得用两个月时间。

    老禅师的离去。使小尼姑秋葵失去了靠山,再加寺里尼僧们对她侧目而视,有意疏远,使她更感到孤独寂寞。除抄点经文之外,她没明没夜地读书。书读得快,就需要交换得勤,所以她常常盼望着野木匠快来。只有他来了,她才感到一丝宽慰,一丝温暖,一份依托,象其禁在囚室的人被打开门窗,透进一股新鲜空气般地觉得好受一阵。雨竹来了,她不再顾及什么,两个人谈天说地,争论学问,一同跑到别的山头上或深谷中去游玩,采野花,挖药材,捉蝴蝶,摸螃蟹。他俩象兄妹,象挚友,无拘无束,他感到自己年轻开朗了许多,她觉得自己活泼愉快了不少。别人的面孔更冷了,眼光更挑剔了,但小尼姑心里想:“不作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可渐渐的,秋葵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经水半年没来了,刚上来腰酸腿疼,庸懒无力,头晕恶心,干哕食酸,近来腰肢发硬,肚子鼓胀,连腿脚都淤肿起来。她大大惊恐不安了,身边的一群人似乎也看出了破绽,背地里指指戳戳,毁谤不休。

    一场奇灾大难又悄悄降到了这个苦命姑娘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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