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官的世界
东汉建武年间,刘秀裁撤了全国90%的官僚,全国三分之一的县根本没有县令。至于盐铁官营、平准均输、冶铁铸币,刘秀确实没有明确废黜,这些衙门却根本无人办公。
赤眉军在中原大地四处游荡的时候,官家豪强也在欢呼雀跃,谁能在纷纷乱世组织一支强有力的军队,谁就是帝国未来的主人。赤眉军流窜到南阳地区,当地官家豪强立刻表示热烈欢迎,并为流民提供了最需要的物品—粮食(吃不饱,只能凑合活下去)。当然,官家豪强也毫无悬念地取得了起义军领导权,自此,他们在史籍上有了一个新名字—“豪强军阀”。
优雅的中国古文这样描述类似的场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直白的翻译只需要四个字:天下大乱。
豪强军阀就是传说中的土匪,从王莽被杀到汉光武帝刘秀建立东汉,中原大地先后出现了十一个皇帝。很难分清这些人哪个是真的皇帝,哪个是真的土匪,或者,皇帝本就是土匪,土匪当大了就成了皇帝。
新制度经济学代表人物诺斯曾经比较过国家与土匪。他认为,国家和土匪本质上是一样的,大家都以暴力为基础进行抢劫,土匪抢钱,有去无回;国家抢钱,有去有回。
土匪也可变成国家,只要能保护黎民百姓不让别的土匪抢劫……要成为最牛的土匪,就得有最多的钱,有钱才能招兵买马、铸造刀枪、打败其他土匪。
所以,各路土匪都想让自己更有钱。
如果没有钱,也可以自己造。
王莽死后,南阳的刘伯升和蜀地的公孙述领导着最大的两伙土匪,他们几乎同时推出了自己的货币制度—“铁钱”,这也是中国货币史上第一次出现铁质货币。
铁钱,顾名思义就是用铁铸造的钱。
在金属货币时代,货币实际价值必须与面值相当,否则不但会引起物价暴涨,甚至有可能让经济退回到实物交换时代。
铁钱,就起到了最坏的作用。
铁钱根本就不是钱,铁也根本不值钱。刘伯升、公孙述在自己的领地上以铁钱向百姓换取各种战略物资,不接受铁钱的人将被处死。一般黎民拿到铁钱之后并不能用于交换,南阳和蜀地偌大的地盘,能用铁钱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铸造铁钱,是典型的“有借无还”的土匪行为,鬼知道你什么时候被打跑,留下来的这些铁钱能不能继续使用。
刘伯升、公孙述都是有去无回的土匪,只拿钱,不办事。东汉的创立者刘秀不一样,他是那种“有去有回”的土匪,也没有铸造铁钱。
至于刘秀没有铸造铁钱的原因,很搞笑,不是不想铸钱,实在是没有足够的实力逼迫人们用铁钱。
刘秀的地盘实在是太小,只局限于洛阳一隅,如果强行推行铁钱,恐怕连这块地方都守不住。刘伯升推出铁钱之后,刘秀也想铸造铁质货币,手下谋臣邓禹曾劝谏刘秀:“将军想图一时之利,还是图万世之利?铸造铁钱只能图一时之利,您不能以一时之利坏了万世之利。”
不能铸造铁钱,又造不起铜钱,刘秀只能放任民间私铸货币。”
尽管私铸货币重量可能轻些,但与土匪的铁钱相比,还是私铸更靠谱。因为,民间交易向来不承认铁钱,要想让钱花出去,起码得是铜币。在刘秀管辖的地方,谁有足够的财富,谁就可以私铸货币,绝对无人追究。
相对优秀的货币制度之下,洛阳一带成为西汉末年商品和粮食集散地,刘秀也把辖地逐步扩充到了河北、山东。这里要说,刘秀控制河北、山东,不是因为自己实力增强,而是因为这两个地方受灾最重、流民最多,谁也不想沾手。
洪水不辨穷富,也分不清黎民百姓和官家豪强,滔天巨浪让所有财富都化为乌有。
当洪水退去,官家豪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了大片无主土地,也留下了“重连”、“铁胫”、“大枪”、“上江”、“青犊”等五十多支赤眉军。
这些队伍的名字听起来还蛮威武,其实,他们只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或者说,真实的赤眉军根本不是军队,大多数情况下是全家扶老携幼一起出动,官军只需要几百人就能打跑上千、上万甚至是十几万的赤眉军。王莽的军队之所以败给赤眉军,是因为赤眉军的流窜目标不是作战,而是吃饱肚子。黎民就是赤眉,赤眉就是黎民,王莽既然不可能杀尽天下黎民,当然也就消灭不了赤眉军。
刘秀对付赤眉军的方法颇有空手套白狼的感觉,他向这些流民队伍宣布:自己将把山东、河北的无主土地分配给赤眉军战士,每家可以得到土地七十亩。对纯粹的流民而言,刘秀的实力还是比较强大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抗衡其他土匪。
有了土地,谁也不愿意四处流窜作案。结果,刘秀不但获得了一个稳固的根据地,还从流民中选拔强壮男丁充实了自己的军队。
随着实力不断提升,公元25年刘秀称帝,改元“建武”。
刘秀本人就是官家豪强,自然知道官府盘剥小农的种种伎俩。正是因为看到封建官僚体系对西汉帝国的危害,刘秀才推出了史无前例的封建官僚制度—既然封建官僚危及统治,就干脆尽量不要官僚好了。
西汉地位最高的官僚是“三公”—司徒、司马和御史大夫,刘秀虽然也设置了“三公”,给“三公”年俸万石的待遇,但是,东汉“三公”没有任何实权,所有实权都交给皇宫内朝的“尚书台”。如果硬套级别,“尚书台”最高领导大概相当于正处级,年俸不过六百石。建武年间,“云台二十八将”①之一的李挺担任司徒,由于没有事情做,李挺愤然请假一年。对此,刘秀非常高兴,马上准假,并赐给李挺黄金,让他在家安心养病。
这种“高位虚权”、“实权低位”的制度让所有官僚都非常难受,高位之官员没有实权,实权官员品级又实在太低,大家捞钱的难度都大大提高。
东汉建武年间,刘秀裁撤了全国90%的官僚,全国三分之一的县根本没有县令。
至于盐铁官营、平准均输、冶铁铸币,刘秀确实没有明确废黜,这些衙门却根本无人办公。
国家税收方面,称帝之前刘秀在自己的地盘上执行“什一之税”,称帝之后则恢①刘秀打天下的过程中,麾下有二十八位最着名的将领,刘秀称帝后,人们称他们为“云台二十八将”,比如《东汉演义》中的马武、岑鹏。
复了“文景之治”的“三十税一”。对刘秀来说,他没有多少官僚需要养活,士兵都回老家种地了,他自己也厉行节俭,确实不需要多少钱。弥留之际,刘秀留下了这样的遗诏:我活着对天下百姓毫无益处,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模仿汉文帝刘恒,我死之后一切务必从简,正部级以下官员不得守丧(按以往惯例,通常是全国守丧),不得将我的死讯传达至郡县。
《后汉书》用了一个精准的词描述了刘秀的政策—“息民”。
事实证明,一旦摆脱了封建官僚的束缚,中华民族的创新能力就是惊人的。建武年间,东汉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生产,创造了令世人惊叹的“光武中兴”。
《后汉书》这样记述这个时代:天下再无征战,朝廷也恢复了对西域的管辖;人们再无徭役,乡间没有盗贼,村落里晚上也不用闭门;粮食连年丰收,家家殷富,牛马在田野里四处游荡,也不用担心被人牵走。据《齐民要术》记载,东汉时代农作物种子与原粮产出比为60~80∶1,远高于西欧中世纪的4~5∶1。遗憾的是,尘封的故纸堆没有为“光武中兴”提供更多的证据。
非常幸运,今天,我们有了现代考古学。
与“文景之治”相比,东汉初年的墓葬数量更丰富,墓葬的主人也从大官僚变为民间富豪甚至普通黎民。今天,古墓重见天日,为我们揭开了那段尘封两千年的历史。
汉光武帝年间,人民生活逐步丰富起来。1973年,浙江海宁出土了一个东汉墓葬群,墓室中的壁画为我们描绘了墓主人车马出行、宴饮、炊厨和舞乐百戏的盛况。
汉光武帝年间,畜牧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1955年,湖南长沙3号东汉古墓出土了一个养鸡坊模型:这是一个狭长的鸡舍模型,鸡舍中又有几十只鸡陶俑,有的鸡站在室内,有的鸡则把头伸出窗外。这是养殖理论中典型的“圈养”,家禽很少能自由行动,所以育肥速度更快。
汉光武帝年间,会稽、江陵等长江沿岸城市成为举世闻名的造船中心。建武九年(公元33年),刘秀讨伐蜀地公孙述,《后汉书》记载,刘秀派出了数千艘几层楼高的战舰,可见东汉初年造船业之发达。长沙203号东汉墓的陪葬品中有一个长达一百五十米的木船模型,船舵装有宽大的舵叶,船舵也可以自动提起进入船身,模型本身就是一艘庞大的舰船。
汉光武帝年间,陶瓷业在全国范围内迅速发展。当代,江苏、湖南、江西、湖北、广西、贵州都曾有大量的东汉瓷器出土,这些瓷器胎质白嫩、细腻致密,质量远高于元、明两代。现代科技已经证明,只有在一千三百摄氏度以上的高温中才能烧制出这种瓷器,至于当时东汉陶瓷业究竟使用什么技术达到如此高温,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令人无比困惑的是,东汉如此发达的商品生产,却极少有官方铸币记录;刘秀一生仅在建武四年(公元28年)铸过一次五铢钱;此后,东汉十二帝前后一百九十六年,只记载了两代帝王五次铸币,其中,四次是汉灵帝,另一次是董卓铸小钱。
官方铸币如此稀少,东汉又绝无铜钱匮乏之虞。
汉光武帝建武二十二年(公元46年),南阳郡发生地震,在这场惨烈的自然灾害中很多家庭断门绝烟。地震之后,东汉朝廷出面为无人送葬的罹难者办理了丧事,并为每个普通人提供了三千枚铜钱作为殉葬品。
1976年,浙江绍兴南钱清公社在一个东汉墓葬中出土了三十三万枚铜钱,总重为一吨。如此数量之货币作为随葬品,在任何一代盛世都极为罕见,而南钱清汉墓绝非唯一以巨量货币作为随葬品的东汉墓葬。
一般来说,随葬品是人们日常生活用品,希望死者能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使用这些物品。既然货币成为日常随葬品,那么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就一定经常使用货币。
官方没有铸造货币,这些铜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答:民间私铸。据彭信威先生考证,东汉一朝民间私铸货币总量应在三百亿枚左右。
出土的东汉货币证实了我们的观点。东汉初年的铜钱,形制虽然仍是“五铢钱”,重量也在四克左右,但是,制造技术却比“赤仄五铢”和“上林三官五铢”差了很多,铜材也不再是紫铜,明显不是官家铸造。
汉光武帝、汉明帝、汉章帝三代,前后六十四年,物价稳定,每石粮食的价格只有二十钱,已经低于西汉“文景之治”的水平。然而,货币最好的投向却不再是土地,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人们有了更为赚钱的陶瓷业、造船业、畜牧业……
此时,铸币权已经重回民间。我们有了创新产业、有了遨游黄河的舰船、有了自由铸造的货币,只要我们再向前走一步,可能就会率先走进海洋、走向世界。
然而,历史有时候让人感到无比困惑……
钱断桃花源
为一劳永逸地解决西羌问题,汉安帝刘祜举全国之力对西羌发动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与汉武帝直接派兵征伐匈奴不同,汉安帝无论是征发士兵,还是屯兵边境,都要依靠富可敌国的坞堡。
西汉末年,天下大乱。人们以血亲为联系建立城堡,以宗族的力量对抗流民、官僚甚至皇权。人们生活在城堡之中,耕地围绕着城堡,一旦有事可以迅速回城堡组织防御。这种城堡叫作“坞堡”,是东汉最基础的社会细胞单元。
某种意义上,正是有了宗族对人民的管理,东汉政府才不需要这么多官僚。当代中国乡村就起源于这个时代,现在绝大多数汉族村落仍旧以姓氏命名,比如,陈庄、杨庄,原型就是东汉时期的坞堡。
《后汉书》记载,西汉末年有一个叫田畴的书生,他在同姓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看到中原遍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田畴带领族人在徐武山找到一块盆地,披荆斩棘、凿井筑屋,自此,田姓人家在这块盆地中过起了与世无争的农耕生活。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想到东晋陶渊明一篇着名的散文,那也是千百年来中国人的理想—《桃花源记》。坞堡就是《桃花源记》的原型,只不过“桃花源”远非与世无争的人间仙境……
“坞堡经济”是一种典型的私有经济,竞争和剥削的残酷性丝毫不亚于西方世界原始自由竞争时代。
为了理解这个时代,我们首先介绍当代经济学的一条公理性假设:资源稀缺。强调一下,这个不是假设,而是血淋淋的事实。所谓资源稀缺,直白的解释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钱不好赚。
东汉时代赚钱就更不容易,当时人类开发资源的手段极为有限,为了生存下去,个人、每个家庭、每个宗族乃至每个民族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与小农家庭相比,坞堡无论在生产、分工还是对抗官府的能力方面,都比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农高很多。
正因为能力强,竞争也更为残酷。
光武、明、章三朝,在残酷的竞争中,一些坞堡衰败了,也有一些则更加强盛。东汉帝国社会财富总量已经远远高出西汉时期,坞堡的经济实力也远远超过了西汉的官家豪强。西汉中期拥有超过万顷土地的大豪强已经非常罕见,东汉中期坞堡却往往占据一两个郡,其财富总额足以令人咋舌。
《居延汉简》这样记载当时的大坞堡主:他们的房屋连接成片,肥沃的田地遍及郡县,仓库已经装不下他们的奇珍异宝,山谷已经装不下他们的牛羊……
既然是竞争,就一定会有失败者。换句话说,竞争一定会产生贫富差异。一旦胜负已分,接下来的竞争中将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最后产生极度贫富分化。
汉章帝以后,坞堡之间的竞争已经经历了一百多年,桃源不再是同姓聚居,而多出了许多新人—“部曲”。这些人可能是外姓流民,也可能是竞争中离散的其他坞堡居民。部曲的生活如此悲惨,以至于后世经济史家认为东汉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奴隶制。
《东观汉记》记述了一个叫“倪萌”的部曲,倪萌的哥哥在一次灾害中死去,倪萌收养了哥哥的儿子;岁末的时候,为供养兄长的遗孤,倪萌自己的儿子反而被饿死了。
本来,政府的重要作用之一是合法地“杀富济贫”,通过剥夺富人调节社会财富分配。东汉朝廷却是这样一个政府—京兆、太尉这样的高级官僚同样要“食麦蔬”。
所谓“食麦蔬”,说白了就是粮食和野菜掺和着吃—不是为了健康,也不是因为饭局太多怕患高血脂,而是因为真的吃不饱饭。
封建官僚自己都吃不饱,如何会有能力管理强大的坞堡?
帝国不能管理自己版图上的坞堡,又如何能对抗异族入侵?
如果封建官僚势力过弱,就无法抑制自由竞争产生的贫富分化,更无法有效集中资源。如果帝国无法建立有效的统治,一旦面临强大的异族挑战,国家同样会生灵涂炭,甚至被灭族。
东汉中期,在并不遥远的西部,异族对中原财富觊觎已久……
汉代,青海地区生活着另一个古老的民族—西羌。与匈奴一样,西羌也是一个游牧民族,自己只能饲养牛羊、马匹,粮食、布匹都要靠汉朝供应。对西羌人来说,能换到粮食、布匹当然好,如果换不到,纵马抢劫更省事。
西汉年间,汉武帝曾经收服诸羌,并在羌地设置了郡县;汉宣帝、汉元帝先后对西羌发动过三次大的战争,诸羌从此一蹶不振。西汉末年,天下大乱,帝国无暇西顾,西羌由此获得了广阔的生存空间。
东汉中期,西羌人口数量已经与匈奴鼎盛时期相近。
东汉举国上下却对此毫无警觉,醉心于发财的坞堡主当然不会关心军事;西汉时期的军马饲养基地也变成了“科研机构”,流传后世的《相马术》就是其代表性成果;甚至皇帝直接统辖的禁军(常备军)也不足万人。更可笑的是,帝国末年禁军居然有很大一部分由宦官兼职组成。
弱势的政府、弱势的军力、强大的经济,最容易引来外贼窥视。
汉安帝永初年间,西羌多次侵扰冀县、平襄(今甘肃甘谷、通渭),经常一次就屠杀上万名汉人;多名高官先后罹难,汉中太守郑勤阵亡、凉州刺史皮扬阵亡、征西将军司马钧兵败自杀;最后,西羌甚至一度围攻故都长安。
战乱之中,人们追求财富的梦想被打破了。甘肃、陕西地区的汉人开始大规模内迁,人们放弃了自己的家园,再一次走上了流浪的道路。
流民,再一次出现在帝国的版图之上……
在汉安帝的号召下,吃尽了西羌苦头的坞堡也只能心甘情愿地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只不过,坞堡军队没有统一的领导,在战争中当然不会分工合作,更多的情况是,一支坞堡军队遇到敌人,友军龟缩不出,坐看友军失败。加之东汉坞堡派出的士兵都是原来扛锄头的农夫,这些人临时拼凑起来组成军队,单兵作战能力确实远低于西羌,十个步兵也未必能打赢一个西羌骑兵,因此,东汉军队逐渐被各个击破。
这场战争持续了十四年,东汉帝国全体臣民一共花掉了二百四十亿枚铜钱,差不多相当于西汉帝国二百年间铸造的货币总和。然而旷日持久的战争并未能击溃西羌,也没有保护好内地黎民百姓,反而培养了一批强大的军阀:张焕、皇甫规、段颎等,还包括后来祸乱汉家天下的董卓。
汉羌战争消耗的社会财富越多,东汉帝国解决危机的可能性就越小。汉安帝死后,东汉帝国再没有能力主动对西羌发起攻击,在战争中几乎完全处于守势,西羌之祸愈演愈烈。汉桓帝在位二十一年,西羌四十五次入侵,朝廷甚至未能组织一次有效反击。
战火蔓延到朔方、云中、雁门、代郡、琢郡、渔阳、辽东等内地诸郡,西羌士兵一度进攻都城洛阳。
连年征战使得东汉人民无心稼穑,帝国政府既然解决不了西羌入侵,其他社会问题也就随之激化。
桓帝永兴元年(公元153年),全国近三分之一的郡县遭受蝗灾,帝国版图内再次出现了数以百万计的流民。这些人光着身子、吃着草根,在饥饿和病痛的折磨下流浪于帝国阡陌之间……
铜臭的由来
或许汉灵帝认为,帝国已经出现了“三空”(田野空、府库空、朝廷空),既然封建官吏没有实权,卖掉又有何妨?卖官不用盘剥百姓,又能增加国库收入,才是敛财的最佳手段。何乐而不为?江山风雨飘摇之际,一位中国历史上着名的“昏君”—汉灵帝刘宏—登上了舞台。
汉灵帝之所以臭名昭着,据说是因为卖官。后世史家认为,他在帝国统治行将崩溃之际仍旧卖官敛财,最终导致东汉帝国灭亡。今天的电视剧中也经常有这样的镜头,每当皇帝醉心于享乐的时候,总有忠臣站出来大骂皇帝(一般会义正词严、声色俱厉,甚至声泪俱下):你难道想学汉灵帝刘宏吗?
其实,卖官不是汉灵帝首创,更不是后无来者,卖官者也不乏所谓“明君”,前有秦国的秦穆公、西汉的汉武帝,后有唐朝的唐玄宗、宋朝的宋神宗,卖官的皇帝数不胜数。只不过,公卿大僚之位居然被拿到市场上叫卖,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皇帝卖官就像鬼子进村,悄悄买、悄悄卖,声张的不要。
中国两千年封建王朝,公开颁行诏书卖官的皇帝只有汉灵帝一人而已。非但如此,汉灵帝卖官还大鸣大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为官职规定了种种价格折扣,上至公卿,下至县令,几乎无一不卖。
如此明目张胆地卖官,不仅仅是皇帝丢脸,连官僚的脸也被丢光了。所以,无论史学家还是平民百姓,都认为汉灵帝是一个昏君。汉灵帝,几乎成了灰太狼和懒羊羊的合体。
真的是这样吗?
东汉本就是最穷的封建王朝,除去西羌入侵,汉灵帝当政二十二年,全国居然发生了三十一次大地震。
刘宏,真是穷到了极点。
按照一般思维,为挽救风雨飘摇的帝国,统治者一定会铸大钱敛财。
汉灵帝的情况,属于二般。
汉灵帝确实选择了铸币敛财,只不过,他没有选择铸大钱,反而铸造了足值的五铢钱。中平初年,刘宏重铸五铢钱,汉灵帝五铢背面有四道斜纹,所以汉灵帝五铢也被称为“四出五铢”。从出土文物来看,四出五铢重35克,仅比赤仄五铢轻05克。
灵帝一朝,先后三次铸币,都是这种四出五铢,始终没有发行虚值货币。
汉灵帝初年(公元168年),帝国已经发生严重的通货膨胀。每石粮食价格为万钱,一匹马的价格约为两百万钱,这个数字已经和西汉末年战乱时代不相上下。四出五铢并非虚值货币,在超级通胀中,这点钱对巩固东汉统治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四出五铢刚刚面世,坊间就开始流传,铜钱背后的四道斜纹代表四方邪气冲天,四方必将大乱……
第一次读这段历史,我非常奇怪,汉灵帝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后来,我明白了,汉灵帝敛财的方法就是卖官。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汉灵帝颁布诏书,公开买卖官职,上至公卿,下至县令,所有官职无不需要以钱交换。现任官僚也需要补缴费用,官声卓着者可以打五折、三折。
比如,刘宏就曾打五折,以五百万钱把司徒的位置卖给了“晋州望族”(晋州坞堡主)崔烈。
在崔烈的受封典礼上,刘宏突然有点后悔,说:“司徒五百万钱卖给你实在是便宜你了,这应该是一千万钱的价格。”
事后,崔烈问儿子(崔钧),自己现在位列“三公”,可曾听到外界对此有何议论。
儿子答:“父亲曾经历任卿、太守之职,无论资历还是官声,您都应该得到三公之位。
今天,您却通过买官获得司徒的位置,实在让天下人失望。因为,您这个司徒的位置,铜臭味道实在是太重……”
这句“悔不千万”为刘宏留下了千古骂名,也给封建官爵留下了一个响亮的名字—铜臭。
或许汉灵帝认为,帝国已经出现了“三空”(田野空、府库空、朝廷空),既然封建官吏没有实权,卖掉又有何妨?卖官不用盘剥百姓,又能增加国库收入,这才是敛财的最佳手段。何乐而不为?
汉灵帝没有想到的是,虚值货币,皇帝不发,有人替他发!
买官者本就是坞堡中的军阀,现在,他们终于获得了合法的官职。他们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往往就是私铸货币—“铅券”。
顾名思义,“铅券”就是铅质的货币。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铅券的出生地,史籍对此语焉不详,可能是有一个地方官铸造铅券,之后大家纷纷模仿。在这里,我只能为大家总结一下铅券的特点:但凡流传下来的铅券,货币单位不是可以抵多少铜钱,而是可以在某地兑换多少土地,也可以按照土地价值交换其他财富。
乱世之中,大概大家都觉得铜钱也不靠谱了。
铅只是一种比铁还重的金属,虽然单位价值高于铁,却比黄金便宜很多。而土地可是农耕时代最大的财富,以铅券换土地,这何止是抢劫!
可以说,铅券是中国历史上最恶劣的虚值货币。
经历了羌人之乱,所谓官员面对的根本不是黎民百姓,而是跟他一样强势的军事坞堡。大家都是军阀,凭什么让我挨你的刀子?既然你只是名义上的官府、实际上的强盗,那么,也只有比一比谁的刀更快了。
结果:坞堡VS坞堡,也就是传说中的军阀混战。
本就已经羸弱不堪的底层黎民再也不能承受军阀混战的压力,在灾害、异族战争的多重压力下,史籍再次出现了“人相食”的记录: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流民再次成为一股无法遏抑的洪流……
当连活下去都成为奢望,一个道教的分支便开始在民间广为流传,在信徒奉为神灵之语的《太平经》中,人们开始发泄对帝国无能的愤恨:皇帝不是隐士,天下间的事情、天下间的道理,作为皇帝却一无所知,这才是皇帝最大的错误。
这个道教分支的首领叫“张角”,他自封“大贤良师”。毫无生的希望,人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给了虚无,不再相信自己的理性—理性并不能延续人们的性命。这些信徒认为,所有人都应该臣服于这位“大贤良师”,之所以有人没有得救,是因为对“大良师”还不够忠诚。
灵帝光和七年(公元184年),这些无比忠诚的道教徒在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同时起义。无以为生的流民在头上围起了黄巾,高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中原大地再一次陷入混战之中……
董卓之错,在于他明明是土匪,却偏偏以国家名义发行无字小钱。与其说无字小钱打破了人们对货币的信任,毋宁说自此封建帝国的信誉完全崩溃。封建帝国已经完全成为强盗,再也没有一个土匪能取得黎民百姓的信任。有时候,历史充满了诡异。
西汉帝国曾那么强势,却无法遏制汹涌的流民—官军终究不会为剿灭流民尽到最后一分力量;东汉帝国朝廷中枢没有直接控制军队,却以极高的效率消灭了农民起义—坞堡对防范流民不遗余力,流民经常无处可以流窜。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各路军阀把黄巾军消灭得干干净净。董卓,就是镇压黄巾军的军阀之一。
一个人做一件坏事并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坏事。做坏事被人骂并不难,难的是被人一骂就是两千年。西汉末年的王莽、唐朝的李林甫、宋朝的秦桧……中华上下五千年出了很多坏人,绝大多数顶级的“坏人”都毁誉参半,不会一边倒骂声一片。唯独这位董卓,这么多年、这么多史书,无论正史野史,我从来都没见任何人说过他一句好话。
据《三国志》记载,董卓年轻时勇武有力,经常身带双鞭,在马上可以左右开弓。
西羌祸乱中原的时候,董卓凭着一身好武艺找到了一份工作—郡守派他率领乡民抗击西羌,大概相当于今天的民兵连长。
董卓非常热爱这份工作,为抗击西羌付出了巨大努力。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同羌人头领喝酒,酒酣耳热之际也常常纵声放歌,据说这样可以联络感情。当然,喝酒唱歌之际董卓顺带挑拨离间,挑动羌人内斗。
挑拨离间工作取得了卓越的成绩,董卓居然成为西羌几个部族的首领,时而抢劫汉家,时而打击羌人其他部族。
靠着这些家底,董卓参与了镇压黄巾军的战争,势力逐渐强大起来。
这里要说,汉灵帝是一位眼光敏锐的帝王,他意识到董卓的存在对帝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公元189年,汉灵帝在弥留之际发出最后一道诏书,在没有收钱的情况下免费任命董卓为并州刺史,希望以此稳住董卓,让他不要来京城惹是生非。汉灵帝死后,东汉帝国失去了最后一位有能力统辖全局的帝王,朝廷由此变得一团糟。在宦官、外戚、朝臣的无数次斗争中,董卓找到了一个机会率兵进入洛阳,成为主宰东汉王朝的人。
说起来很可笑,董卓进京,带了多少人马呢?
答:三千人。
没错,是三千名士兵,这已经是董卓的全部家底。三千军队就让朝廷束手就擒。
董卓当朝后甚至鸩杀了新皇刘辩,再立刘协为汉献帝。堂堂帝国中枢,不能抵抗三千士兵,朝廷弱势到何种地步,大家可想而知。接着,董卓自封太尉,领前将军,兼节传、斧钺、虎贲……了不起,真了不起,如此多的官职,听起来真是位高权重。
但官职的权力并非来自一纸任命状,而是来自官职背后的掠夺实力。朝廷中枢有权任命官员,基础是国家是最大、最强的土匪,如果无法震慑其他土匪,国家也就无法创造、管理甚至抢劫财富。
大家甘心奉汉室为皇帝,是因为汉室是几百年来的正统皇室,竖起来,这起码是一面旗帜。
听你董卓号令?说笑话呢!
董卓这些官职,其实只能自己骗自己,颇类似于小孩的“过家家”。连正宗皇帝汉灵帝都得靠卖官搂钱,何况董卓你这个冒牌货?就算董卓把所有的官职都戴在自己头上,仍然不能拿到一枚铜钱!董卓终于明白,这个所谓朝廷,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一笔财富,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最为尖锐和现实的问题是:在洛阳这块人生地不熟的地盘上,董卓如何养活自己的军队?
军阀混战的年代,要军队听从指挥,从来就不能靠什么“士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没有钱,谁又会真的服从你呢?
董卓的军队也很愤怒,这些人十之八九本是西羌盗匪,出来当兵,就图钱财。以前凉州是穷乡僻壤,也经常有酒喝、有肉吃;现在到了洛阳这样的大城市,却混得连酒肉都没有了。
弄不到钱,谁肯为董卓卖命?
国家虽然有土匪的性质,但国家“讲文明、讲礼貌”。此前,汉武帝的“算缗令”、王莽的“宝货制”、汉灵帝的“卖官”都是抢劫,可谁也不会直接拔刀出鞘。
土匪虽然也有国家的性质,但土匪不讲“文明礼貌”,最大的规矩就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土匪抢钱之前也有宣传,一般是炫耀武力、杀人立威。国家一旦变成土匪,就会比土匪更可怕。所谓“匪来如梳、官来如篦、兵来如剃”,剃刀,用那玩意儿剃头会一毛不剩。
董卓本是土匪,但又挟持着汉献帝,就是国家变成土匪。
董卓根本不能指望郡县缴纳赋税,洛阳满城财富也只属于私商。既然无人肯上缴,董卓就发明了他自己的抢劫方式—“搜牢”放纵士兵抢劫洛阳城,以此换来羌族士兵的效忠。洛阳可是东汉帝国经营两百年的国都,董卓却以朝廷之名行土匪之实,借机在洛阳给民间财富剃头!
据《后汉书》记载,董卓的士兵冲进洛阳人家,见钱抢钱、没钱抢粮、没粮杀人,然后烧毁房屋、劫掠妇女。董卓自己尽取皇宫财宝,每天晚上潜入宫中奸淫女性,上至公主,下至宫女,照单全收。凡有人提出异议,往往都会被虐杀,朝廷百官也不能幸免。洛阳之外,抢劫更为惨烈,董卓的士兵曾经冲入一个叫“阳城”的小镇,人们行走于街道之上,快马而来的士兵逢人便杀,他们把财物、妇女装在车上,车辕上挂满了人头,然后高唱凯歌回到洛阳城。
这哪里还是国家,已经是人间地狱。
无论黎民百姓还是其他土匪,没有人希望搞到这步田地。汉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董卓进京不足一年,后将军袁绍、冀州太守韩馥、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包括当时无权无势的曹操,大家共推袁绍为盟主,一定要拿下这个祸国殃民的董卓!
董卓的应对之术,无论如何我也接受不了。
董卓自知不敌,他居然把洛阳附近公卿以上的坟墓尽数掘开,也包括东汉数代帝王陵寝,拿走殉葬珍宝。然后,一把火烧尽了洛阳的宫殿、王府、衙门、民宅、商店、街道……自己率军逃向长安。
讨伐董卓的联军未到洛阳,洛阳方圆两百里之内已成为一片焦土。东汉两百年财富、两百年人才、两百年积蓄,毁于一旦!
当年六月,董卓占据了故都长安。毕竟这里距离凉州较近,董卓在这里的势力较强,于是,董卓推出了中国历史上一次史无前例(后有来者)的货币制,妄图借此尽掠长安财富。
长安是秦朝曾经的帝都,秦始皇曾收天下金铁铸十二铜人,每个铜人重二十四万斤。此外,未央宫中还有数不尽的铜台、铜缸……董卓毁掉九个铜人和无数铜器,以此为基础开始铸行“无字小钱”。
晋代陈寿的《三国志》这样描写无字小钱:钱面没有文字,钱内方孔也没有明显的轮廓。
唐代房玄龄的《晋书》这样描写无字小钱:这种钱没有轮廓,钱缘太小,以至于无法刻字。
从出土文物来看,无字小钱没有钱文,重量也不统一。我见过最重的无字小钱重08克,最轻的重03克,一般情况下重03~05克,约为西汉五铢钱的十分之一。无字小钱这里,我想打一个形象的比方:无字小钱如同大家玩过的呼啦圈。因为,无字小钱也属于方孔圆钱,只不过钱缘跟方孔的比例跟呼啦圈差不多。
这哪里还是货币!
为确保无字小钱流通、让别人屈服,董卓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残忍。据说董卓经常在宴会上杀人助兴,有一次在酒席中屠杀了数百人,先断舌头,再斩手足、凿穿眼睛,最后扔进开水里烹煮。席间吃饭的众人吓得浑身哆嗦,筷子掉在地上,唯独董卓谈笑自若,饮食如常。
如此货币制度下,长安城立即爆发了超级通胀,《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同时提到,董卓推行无字小钱后,长安城内一斛粮食的价格已经暴涨到百万钱(东汉末年一斛约等于今天的三十斤)。
很多人说,一百万枚无字小钱少说也要有数千斤铜材,在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上跟一斛粮食根本不对等。所以,大家得出结论,一斛粮食价值百万钱的记录只是史书中一种夸张的写法。
以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衡量物价,那是在和平年代。
有了董卓这样的超级土匪,长安附近根本没有人安心生产,也没有人敢到这里贩卖粮食。我找到了当时长安城的一首民谣:“你虽有千金,不如我一斗粮食,一斗粮食可延我性命,黄金万两又有何用?”我还找到了同时代幽州的粮价,不过仍旧是百钱一斛。
如果“三十斤粮食百万钱”的记录为真,那么,无字小钱就是中国古代最高通胀纪录,此前此后,无论多么离谱的统治者均未突破这个极限。
单纯从货币价值来说,董卓的小钱好歹还是铜币,不比东汉初年刘伯升的铁钱、东汉中期军阀的铅券更恶劣。董卓之错,在于他明明是土匪,却偏偏以国家名义发行无字小钱。与其说无字小钱打破了人们对货币的信任,毋宁说自此封建帝国的信誉完全崩溃。封建帝国已经完全成为强盗,再也没有一个土匪能取得黎民百姓的信任。
此后三百多年,汉家天下成为一个弱肉强食的霍布斯丛林。在这个残局中,注定不会有人胜出,最强大的土匪都会葬身其中,只有彻底毁灭所有财富才能让一切重新回到起跑线上。
当掠夺超过被掠夺者的极限,掠夺者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包括他最忠诚的同伙。何况在纷纷乱世之中,董卓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强者,他不过是挟持了汉献帝才在史籍中显得如此刺目。很快董卓开始以无字小钱支付军款,他的军队调转了刀口,董卓最后被他的义子吕布所杀,吕布戏貂蝉的故事就是从这段历史中演绎出来的。
最无厘头的是,汉献帝居然在东汉王朝最大的敌人—黄巾军残部的保护下逃回洛阳。黄巾残部被曹操收编,汉献帝也落入曹操手中,自此中国开始了一个叫作“三国”的时代。
小结:盛衰小农一钱间
在西羌常年累月的劫掠中,东汉帝国消耗掉了二百四十亿枚铜钱,损失一点不亚于汉武帝刘彻征伐匈奴时。更恶劣的结果是,不但未能消灭西羌,坞堡还借机掌控了军事力量,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军阀。
西汉末年,刘秀不过是众多举兵的豪强之一。由于力量太弱,刘秀不能像其他军阀一样铸造铁钱,只能尊重货币规律任由民间私铸。在优秀的货币制度下,刘秀最终成为军阀中的佼佼者。正是看到西汉帝国灭亡的原因,刘秀才故意保持了一个弱势官僚集团,东汉帝国也始终依靠民间私铸货币。
摆脱了封建官僚的羁绊,人们对金钱的渴望再次迸发,社会生产力的发达程度更甚于西汉鼎盛时期,社会财富也再次呈几何级增长。
“文景之治”的基础是“耕者有其田”,“耕者有其田”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小农经济”。“光武中兴”虽然缔造了华夏第一代创新产业—陶瓷业、造船业,但是,这些创新的社会组织的基础是坞堡,坞堡依靠宗族纽带而存在,只不过是“小农经济”的2.0版。
西方经济学认为,小农家庭会精准地计算利润,在“边际投入”大于“边际产出”的时候停止投入,进而实现利润最大化。
不是这样的。
农业生产也可能遵循利润最大化模式,这可以用来描述现代化生产的农场,但不适用于中国的小农和坞堡。中国的小农抵抗风险的能力极差,人们就像站在齐颈深的河水之中,一排细浪就可以将之淹没。
直白地说,在封建社会,能够生存下去就是绝大多数中国小农的理想。
所以,为了获取生存资源,为了能够抵抗未来的风险,小农会对土地无限度投入劳动,直到土地的边际产量为零!这样的社会组织结构基础缺少契约精神,人们也不可能去冒太多风险,当然无论产业创新、管理创新还是组织创新就都变得步履维艰。
只要家庭是抵抗风险的最终社会单位,那么,绝大多数人对财富的渴望就都会达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劳动就会丝毫不知疲倦,甚至以损害自身健康乃至生命为代价。所以,小农家庭衡量剥削残酷与否的标准根本不是被拿走多少,而是还剩余多少。
东汉坞堡竞争的残酷程度远胜于单一小农家庭,毫无节制的私有经济竞争同样产生了严重的社会问题:东汉中期,一小撮富比王侯的大坞堡主、大批无依无靠的部曲同时出现在帝国的版图之上。更加严重的是,面对强势坞堡,帝国朝廷政令不能行,朝廷的统治能力已经被弱化甚至被完全忽略不计了。
恰恰在这个时候,西羌继匈奴之后成为汉帝国又一个心腹大患。
面对西羌的劫掠,弱势朝廷根本无法集中资源保护黎民百姓乃至整个帝国,一盘散沙的坞堡军队也无力抗衡倏忽而来的马上民族。
在对抗异族的战争中,东汉帝国一败涂地。
并非坞堡不努力,而是坞堡必须保证自己的部曲不被齐颈深的水淹没,所以,每次战争都不会毕其功于一役。在西羌常年累月的劫掠中,东汉帝国消耗掉了二百四十亿枚铜钱,损失一点不亚于汉武帝刘彻征伐匈奴时。更恶劣的结果是,不但未能消灭西羌,坞堡还借机掌控了军事力量,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军阀。
从汉灵帝开始,朝廷中枢再次铸造四出五铢应对日益浩繁的军事开支和地震救灾。
四出五铢属于足值货币,不可能在短期内获得巨量财富,无奈之下,汉灵帝开始卖官搂钱,不仅为自己留下了千古骂名,也让军阀统治权变得名正言顺。
董卓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控制朝廷中枢的军阀,国家由此变为土匪。
土匪对财富的掠夺比国家更为贪婪和残忍,他们眼中只有金钱,没有道德,没有规矩,甚至没有人性。董卓发行的无字小钱已经完全违反了货币规律,使包括他自己的手下在内的人都卷入反对他的斗争中。
董卓死后,中原大地陷入军阀混战。
这是中华历史上另一个无奈的悖论:经济发展需要摆脱封建官僚的羁绊,也需要自由竞争激发活力,但是,弱势封建官僚没有能力解决自由竞争中产生的社会问题,帝国也无法建立一支强势军队。“先安定,后发展”是经济增长中优先级的条件,在冷兵器时代,农耕民族如果无法有效集中资源,外族入侵和军阀混战也许就是难以摆脱的宿命。
东汉帝国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显然,这个时代没能给出答案。不要说史家口中昏聩的汉灵帝,后世即便英明如唐宗宋祖也未能将其中的玄机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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