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粪土当年三万户侯
孔子的可爱之处,就是既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又有“道之不行,吾知之矣”的雅量。一般来说,如果一个有识之士能做到其中一点,就足以笑傲江湖了。孔子本人就是游士,周游列国不是为某一个具体的君王、具体的政权服务,而是为了实现他心目中的政治理想、社会秩序。问题是,春秋时孔子“游于艺”不足为奇,那时大家都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爱谁谁;但到了大一统的秦汉以后,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时候,就没那么容易了。你只有辅佐君主的责任,怎么能有独立于君主之外的政治理想?那是大不敬,要杀头的。
汉初的专制制度还很不成熟,饶是如此,陪着刘邦一起历经战斗的开国元勋,也一个接一个地被清除了,唯有张良,从来不曾被怀疑,能够善始善终。
善始,是因为张良有功,有大功。刘邦说“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打算给张良封三万户侯——想想吧,有汉一代后来大将臣子最顶级的勋爵也无非是万户侯,包括卫青、霍去病;张良是他们的三倍——张良自己辞让,只受了留侯。可以简单算一下账,看看这三万户侯的功在哪里:
一是鸿门宴上,是张良接到消息,替刘邦安排好后路,从项庄的刀尖上把刘邦给救出来了。二是刘邦封为巴蜀王时,张良恳请项伯向项羽求情,刘邦因而加封关中,改封为汉中王。三是张良劝刘邦烧绝所过栈道,以绝项羽之忧,实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四是及时否决郦食其提出的分封六国后裔的建议,刘邦赶紧把封印销毁了,保住了来之不易的一点胜利果实。五是运用反间计离间项羽与英布、范增的关系,又拉拢韩信等人,让项羽孤立无援。六是反对恢复战国时的分封体制,力主秦一统六国后的郡县制集权体制。七是刘邦与群臣纷纷想要回河南洛阳建立都城,张良主张定都长安。八是劝刘邦封赏他最讨厌的雍齿,打消臣子们的造反念头。九是建议皇后吕雉请名高德重的长者“商山四皓”出山,令刘邦打消立废太子的念头,解决了继位问题。
以上还只是列了关键时期的救命之恩、救亡之策。
如果仅仅写到这里,张良不过是一个厉害的谋臣,哪朝哪代都会有个把这样的神人;况且,张良还没有像诸葛亮那样多智近妖,他还是一个正常的人类。而且,诸葛亮比他不自在多了,对“忠”这个问题敏感纠结得要死,后半生整天战战兢兢的。
张良的了不起之处就在于,他有自己的独立意志。
其实,难道刘邦真的没有怀疑过张良吗?萧何还不够忠心吗,又没有兵权,刘邦还整日疑神疑鬼呢。并非不疑张良,而是张良没有给刘邦怀疑的机会。在帮刘邦打下天下、入了关之后,张良就以多病为由,杜门不出了。又从道士赤松子游,学辟谷,道引轻身——干脆出世了。
张良的独立和潇洒,在于他能做到“少年游侠,中年游宦,晚年游仙”。年轻的时候,张良为任侠,常常护佐一些杀过人的豪客,比如项伯;后来,又散尽家财求得一大力士相助,铸了一个重一百二十斤的铁椎,伏击行刺秦始皇于博浪沙,可惜未能功成。后来,陈涉等起兵,张良亦聚少年百余人,准备投奔楚假王景驹。结果在路上碰见了刘邦,就留下来做他的谋士了。游侠转身成了游宦,而且听命于刘邦,是因为张良看出“沛公殆天授”,他是顺应天意而为。
在最得意、最该享福的时候,张良又果断地从游宦转为游仙,一点都不眷恋。虽然因为吕后的强求,他不得不重新吃人间的食物,重新出山。但最后,还是安然寿终。
所谓的游侠、游宦、游仙,本是历朝历代的知识精英的最高理想,不过,绝大多数时候,大家只能想一想。李白也有这样的梦想,一时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一时又隐居终南山;可惜,他的游侠和游仙终不过是为了博取功名而己;文章再光耀千古,皇帝再喜欢他,不重用,他也只能郁郁寡欢。后来,再后来,虚幻的忠臣之梦早就把士大夫们都阉割了,更见不到那么灵动、飘逸的人格了。
当然,我私心里最爱张良,还因为他长得极美。司马迁说了,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一不小心,就容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子语)啊。
萧何:你的完美太讨厌
我常常觉得,在定国之后,萧何与刘邦的互动,简直就是中国几千年君臣史的缩影,而且还是明君与忠臣之间的缩影。唯其如此,才丑陋、扭曲得令人啼笑皆非。
君,算得上是一个仁厚、清醒又能干的君;臣,更是智谋韬略品行都堪称顶级。所以,才有在论功行封时的那一番话。刘邦认为在各位大臣中,萧何功最大,先封为酂侯,食邑八千户。各位将领不服,称自己身经百战,攻城略地;而萧何只是在后方议论议论,凭什么功劳最大?刘邦说:“打猎,追杀野兽的是狗,而知道野兽在哪里、指明方向的是人。你们只能抓到走兽,是有功的狗;而萧何,能够指明怎么去抓,是有功的人。而且你们只不过一个人跟从我,顶多也就带了三两个能人;而萧何能够带着数十人都跟随我。功劳非常大啊!”这话,真是说得太伤人了!可刘邦对人才各尽其用,甄别能力却是一流的。他充分意识到了萧何的价值。
然而,过于密切的君臣关系,也跟男女爱情一样,都是装着轮子立在斜坡上的,你不往前走,就必然要往下滑,不可能停留。陈豨造反了,韩信被诛了,剩下来轮到谁了呢?刘邦派人拜萧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还派了五百人和一名都尉守卫着萧何。大家都去祝贺萧何,只有一个平民召平去吊哀。他告诉萧何说,你完了,皇帝疑心你了。现在皇帝在外面讨伐陈豨,你却在国都里,为什么这时候要派几百人保护你?想活的话,你就不要接受封赏,把钱财赐给军队吧。萧何马上明白,照做了。
秋天,黥布叛乱,刘邦亲自领兵平叛,几次派人问相国要做什么。萧何说:“因为皇上在军中,所以我就在后方安抚勉励百姓,拿出自己家里所有的财产资助军用,就像在进攻陈豨时一样。”有门客又说:“你这样做就离灭族不远了。你的功劳已经无可复加,官爵也是最顶端了,你入关时,民心早就归附你了,你再这么做是什么意思?皇帝几次问你,就是怕你收买民心啊。你为什么不多买田地,贪小便宜来败坏自己的名声?皇帝知道后一定心里高兴。”萧何又明白了。事后,刘邦果然很高兴。
刘邦平定黥布之后回京,结果一路上都有人告状,说相国强行贱买民田宅地,这样的诉状有几千份。萧何拜见的时候,刘邦哈哈地笑着说:“原来夺利于民就是你抚慰百姓的办法啊!”又把那些告状信都还给了萧何,说:“你自己把这些事情解决了吧!”
短短两行文字中,不见萧何的回应,然而完全可以想见,萧何一边捏着一身的冷汗,一边又在暗自苦笑吧。刘邦看着萧何脸上半红半白的样子,是否又在自鸣得意?只可惜,明朝的沈万三不读书,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出结尾,也缺一个有学问有脑子的门客给他泼一瓢冷水。有钱花不完,拿去打水漂、当柴烧、当扇子撕好了,好端端的劳什么军呢?
然而还没有完。后来萧何又对刘邦说:“长安的田亩又小又狭窄,上林苑中空地多,又荒芜,不如让老百姓耕种,不要便宜了野兽。”刘邦闻之大怒,说:“你受了商人的钱财,来谋取我的上林苑!”把萧何送到廷尉那儿治罪,还上了刑具。几天后,王卫尉劝刘邦说:“为老百姓请命,这是宰相的职责啊。想当年,陈豨、黥布反时,陛下亲自出征,相国守关中,只要他有异志,关中一定动摇,关西恐怕也难保啊。他当年都不贪图江山,怎么会贪图这点小钱呢?陛下对相国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刘邦听了很不高兴,不过还是让人把萧何放出来了。萧何年老,又一向恭谨,光着脚入朝谢罪。刘邦又说了一番惊心动魂的话:
“相国免了吧。相国为民请愿我不让,我只是个桀、纣这样的暴君,而你却是贤相。我故意把相国关起来,是想让百姓们都知道我的过错,成全你的名声。”
这就不是疑心了,却比疑心还要糟糕得多。疑心造反,还有法可解,还能想办法疑释;而刘邦的言外之意则是:我知道你是好人,不会反,但你的存在,就是我心头的一根刺。
是刺,就总会盘算着怎么拔出来。饶是当年的第一大功臣,功人而非功狗,也难免身死。如果想远一点,就会发现,为什么刘邦当初封的异姓王臧荼、陈豨、韩信、彭越、黥布等,造反的、没有造反的都被处死了,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威胁到了皇帝的统治,在刘邦眼中,他们是一根根刺。连手中没有兵权,向来忠心的萧何,刘邦都忌惮得紧。
萧何做得好的,刘邦很不高兴;萧何行为不端的,刘邦很高兴。是与非,被扭曲至斯。最可怕的是,在中国的帝王史当中,刘邦已可归入“较好的”一列了。在这种前提之下,哪怕什么汉唐宋明的再繁华一百倍,哪怕你允诺我一定可以转生为帝王将相、公主阿哥,我也绝不愿意穿越。无他,我不愿意生活在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里。
没有被异化的萧规曹随
《史记》里写曹参,写道:“始参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隙。”
我查了一下《史记》,从春秋开始,“有隙”之间的臣僚颇多,吴太宰嚭与伍子胥、秦昭王与武安君白起、乐毅与燕惠王、项羽与刘邦等等,后面所接的故事,全都是“因馋之”、“言而杀之”、“叛之”、“欲杀之”……忽然在里面搀杂着两个“有隙”的人,他们不和,却肝胆相照,互相推崇,读之令人喟然长叹。至少,萧何与曹参二人,在善与美这种维度上,给我们看到了更丰富的人性。
秦末,那时萧何与曹参还年轻,他们在沛县是同事,曹参是狱掾,萧何为曹参上司(主吏),刘邦属押解犯人之官吏(亭长),为其下属。刘邦在沛县起义反秦后,萧何、曹参二人有所顾忌,礼让不肯当义军首领,最终,他们都决定辅佐刘邦起义了。
曹参与萧何的才能并不一样,萧何很少带兵打仗,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后方,曹参则跟着刘邦和韩信等人一路攻城略地。最后在刘邦登基之后,一统计战功,曹参的功劳十分惊人:灭二国,得一百二十二个县;诸侯王二人,六国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嚣、郡守、司马、侯、御史各一人。
于是,在刘邦论功行赏的时候,认为萧何的功劳最大,“隙”就出现了。曹参不说话,但是别的将领不服气了:“即使我们比不上他,但曹参披坚执锐,连克百余座城池,身被创伤七十余处,难道也比不上他吗?”可是在刘邦看来,就是比不上。他借关内侯鄂秋的话来说:“萧何常全关中待陛下,此万世功也。今无曹参等百数,何缺于汉?”没有萧何,就没有关中;可缺了这一百多座城,大汉还是大汉。不仅如此,刘邦还称萧何为“功人”、别的将相(当然也包括曹参)是“功狗”。不管曹参封赏有多高,是否服气,用命拼来的功劳,却听到主子这样的评价,暗地里得吐多少血啊。
我十分怀疑,刘邦在故意给萧何制造敌人。将相不和,固然不得安宁,特别是在战争的时候;但将相之间太过其乐融融,就难免成为肘腋之患。《汉书》里有一个字不同于《史记》,写的是“及为宰相,有隙”。《汉书》不确。因为等到曹参为宰相时,萧何已死。
刘邦任萧何为丞相,拜曹参为齐国的丞相。据说,少时的好友萧与曹,再也没有说过话了。一个在长安,一个在齐国,都是丞相,都干得非常好。
如果文字也能变成电影的蒙太奇的话,我们可以看到两组镜头。一边,是萧何病时,惠帝亲自临视萧何疾,让萧何推荐下一任相国,问:“丞相觉得曹参何如?”萧何顿首叩拜,称:“皇帝如果得到他,我就死而无憾了!”另一边,则是曹参一听到萧何去世了,就催手下赶快收拾行李要进京。因为他知道萧何一定会推荐他。果然,没几天,使者就来召曹参入京当丞相了。两个不和的人如此心有灵犀,互相信任,胸襟确不是常人所能及。当然,曹参继任丞相并非萧一人之功。汉初丞相的任职取决于军功的高低,曹参本来是公认的军功第一,硬是被高祖把萧何插在前面了,萧何一死,轮也该轮到他了。先有高祖向吕后的推荐,后有惠帝的认可,还有他自身杰出的政绩;然而即便如此,萧何的赞成票,亦难能可贵。
当了丞相之后,曹参整日饮酒,惠帝担心曹参饮酒过度,不顾政事,要求曹参之子曹窋劝谏父亲。曹参大怒,鞭打了儿子。惠帝只好亲自过问。于是,有了那番著名的对话:你比不上你的父亲高祖,我比不上我的前任萧何,他们又把规矩都制定好了,你就垂拱而治,我老老实实地遵守他们的法度,不就行了么?
无为而治,实际上有两层意思:一是,朝廷尽可能地少动用国家权力扰民,让老百姓自己休养生息;二是,少更改朝廷的政治架构和施政方针,也即是“不折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萧规曹随,非但不是偷懒,而且很冒险:把政绩和荣耀都归于前任,自己却背着无能、不负责任之类的恶名。须知,曹参在齐国的贤相之名并非浪得,他完全可以重砌炉灶折腾一遍,搞几个政绩工程。曹的策略,既与他的黄老之学的治国理念有关,更是他的品行所决定了的。
班固感慨武帝一朝能人甚多,多姿多彩;我亦感慨高祖一朝的贤人和神人亦多,竞相争艳。张良、萧何、韩信、曹参等贤人,其才具、气魄、品行,放在任何一朝都无法掩饰其光芒;堪称一时俊彦者,更是不计其数,灿若繁星。但其中最大的明星,还是刘邦。韩信称刘邦有“将将”的能力,我相信这是真心话。在乱世之中,准确地找到所需的能人,并在众声喧嚣之中听取到正确的意见,这就是种非凡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甚至比韩信的军功更难得,比萧何的智谋更珍稀。
只可惜,一旦一个人化身另一个物种,他在“人”这个领域所拥有的特质就改变了。刘邦登基之后逐个翦除当年的功臣,只有“杀”一条路,再无“将将”之能;这种变化我们早已司空见惯。反而,像萧何、曹参、张良这种没有异化的人,世所罕见,弥足珍贵。
陈平:劣迹斑斑的开国元勋
在汉初众多刚直的大将、明智的谋臣当中,要对陈平进行全面的评价,是件很尴尬的事情。不独司马迁、班固那个年代是这样,到了今天仍然是这样。因为我们必须解决一个道德上的困境: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乎?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能够为了目的正义而不管程序正义吗?
所以,陈平自己也知道:“我这个人经常用一些毒辣的计谋,这是道家黄老之术所反对的。我的功名就到这辈子了,后世也难以再续,就是因为我行的阴鸷之事太多。”
陈平行过哪些阴鸷之事?如要说离间项羽范增,是对敌人设的局,还不算毒的话;那心知韩信不反,却计擒韩信,翦灭同盟,就令人不齿了。两次用女人为刘邦解围(一次在荥阳、一次在白登),都是令人羞于启齿之计。
与别的名臣不一样,从一开始露脸,陈平就是以品行不端著称的。陈平盗嫂,收受贿赂,先事魏又事楚再事汉,用心不专,都是有所依据的,他的辩解只不过是人生艰难,不得已为之,诸如此类的,但事实就是事实。《史记》和《汉书》颇不公平,二书提到陈平时开头就写“绛侯、灌婴等咸谗陈平曰”,其实,周勃、灌婴二人对其通奸一事只道“臣闻”,其余无一字虚言,算什么“谗”呢?
很多人对刘邦生前陈平的种种“阴谋”轻轻放过,认为他的目的总是建立政权和稳定政权,目的是正确的,用什么方法无所谓。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观念,刘邦为项羽所困时,陈平建议离间楚君臣,刘邦马上“出黄金四万斤予平,恣所为,不问出入”。在封功劳的时候,称陈平六出奇计,“奇计或颇秘,世莫得闻也”,那到底是有多见不得人啊?
既是如此,刘邦崩后,右丞相陈平率先建议吕后立吕氏诸人为将、为王,也就不足为奇了。
惠帝崩,太后发丧,只有哭声没有眼泪。陈平听从张良之子张辟侯(年方十五岁,再一次赞叹权谋术从娃娃抓起的成效)的建议,请吕后拜她的侄儿吕台、吕产为将,带兵居南、北军,诸吕皆为将军,居中用事。果然,吕后听罢放心了,开始真心诚意地哭她的儿子,哭声中才有哀戚之音。很快,吕后又立了四位吕氏为王,复封诸吕六人为侯;陈平等大臣也安全了。
《史记》当中一段很著名的记载就是,当时,左丞相王陵气得直骂他们,当初起誓“非刘氏不得封王”的时候你们都在,现在怎么变卦开始奉承太后了?周勃、陈平说:当面在朝廷上争论我们比不上你,将来保全刘氏,你可比不上我们。这一段话常被用来说明陈平、周勃等人的深谋远虑。然而,这里是不合逻辑的,陈平后来一直“力不能争,恐祸及己,常燕居深念”,怎么可能这么公开直白地向王陵透露出他们正在曲线救国呢?事实上,在传说中这段话的七年之后,陆贾“为陈平画吕氏数事”,陈平用了他的办法,以五百金为周勃上寿,周勃也有所回报,两人开始深相结,这才有了一起对付吕氏的想法。(《史记·陆贾传》)
很明显,当年陈平请吕后拜吕氏子弟,可不是为了千秋大业的深谋远虑,只是保命呢。
幸好,吕后一崩,太尉周勃、丞相陈平、硃虚侯刘章等共诛吕产、吕禄,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而迎立代王,是为孝文皇帝。刘氏江山遂得保全。
这个结局,让陈平厕身功臣之列。
假如,陈平没有等到吕氏去世就死了,或者发动政变没有成功呢?他就是刘汉天下的罪人,他此前的小心翼翼简直就是纵容作恶。可是他成功了,此前的明哲保身就可以看作是深谋远虑、卧薪尝胆了。
又假如,陈平、周勃等人当时全都强烈反对吕氏呢?只怕这些开国功臣们就得像韩信一样给杀了,不见天,不见地。肉身都消灭了,哪来的后来?
是坚持信念宁死不屈,还是忍辱负重苟且地活?我所能想到的评价便是,如陈平这般惯常以不正当的手段赢得生存、赢得胜利的人,他们得到了实际的生存权和现实中的富贵;却不宜再给予他们美好的声名了,因为他们在两难选择中已经把美德让渡出去了。要么做一个有道德的人,要么活下去——可是什么时候起,这两者变成了对立?这种政治多么肮脏!
陈平对自己的判断很准确。他死了二十多年后,他的曾孙因罪弃市、国除,他的勋爵到此停止,虽然后来又有子孙是卫皇后的亲戚,都未能续上爵位。
说实话,这才是我敬佩陈平的地方:一个有自知之明,而且有底线、有行为边界的人还是值得尊重的。
周昌:口吃大臣的痛苦信仰
汉初的御史大夫周昌,有口吃的毛病,一急起来就“期……期……”个没完。三国时的邓艾也口吃,话里经常称“艾……艾”。两位名臣合起来,就成了一个成语“期期艾艾”。
周昌和哥哥周苛都曾追随刘邦,后来,守荥阳的周苛坚贞不屈,被项羽烹杀了。周昌接替了哥哥的官,当了御史大夫。当然,周昌自己也争气,跟从刘邦一起多次击败项羽,后来被封为汾阳侯。
周昌刚直强硬,又敢说话,自萧何、曹参以下,大臣们都很怕他。有一次,周昌在刘邦休息时进宫奏事,却撞见刘邦和戚姬搂在一起。周昌赶紧走,刘邦在后面追。刘邦追到周昌了,一把拽过他,骑在他的脖子上,问他:“我是一个怎么样的皇帝?”周昌仰着头说:“陛下也就是桀、纣这样的暴君罢了。”刘邦笑了,放过他。但是,却由此最敬畏周昌。
充满画面感的一幕,我却看得心惊胆战。这大概牵涉到我对刘邦的认知。他听得进别人意见,又有敬畏、有节制、有自知之明,作为君王,这就难能可贵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皇帝,被下属撞见他和情人亲热以后,不是赶紧遮掩一下,而是追上去,骑在下属的脖子上,还让下属评价他是不是好皇帝。刘邦的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周昌在这种情形之下说刘邦是桀、纣,真不冤。唯一的解释是,皇帝刘邦已经开始目空一切、超越所有人情世故,唯我独尊了。那么多皇帝的淫行,开放得令今人匪夷所思,无非就是因为他们自以为已经可以无所拘束了,甚至不把自己当人而是当作了神。幸好,刘邦并没有在这种虚幻的感觉中陷得太深,他被周昌骂过之后,猛然醒悟,用笑来打了圆场;知道这是自己的不对。后来刘邦在和宦官玩闹的时候被樊哙偶然撞见,他也一笑而过。
可是,如果这不是开明的汉高祖刘邦呢?恐怕下属在看见主子的丑态和隐私后就该倒霉了。
后来刘邦想废太子立戚姬之子刘如意,大臣都反对,周昌反对得最厉害。刘邦问周昌,周昌盛怒之下口吃更严重了,说:“臣的口才不太好,但是我期……期……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陛下您虽然想废掉太子,但是我期……期……坚决不能接受您的诏令。”刘邦无奈,也就笑笑作罢。出门之后,吕后跪着对周昌拜谢:“如果没有你,太子就要被废了。”
然而,自己百年以后,太子登基,赵王如意就可能性命难保了。对此刘邦日夜悬心。周昌手下的符玺御史赵尧看懂了皇帝的心思,就对皇帝说:“要保全赵王,不如为赵王设一个尊贵又强硬的相国,连吕后、太子、群臣平时都害怕的人就可以了。”高祖问:“谁可以?”赵尧说:“只有御史大夫周昌可以。”于是,刘邦召来周昌,说:“朕思来想去,为了赵王的事还得麻烦你,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担任赵王的相国。”周昌大哭,说:“我一直就跟随着皇上,皇上你就忍心把我半路扔给诸侯王吗?”刘邦也很难过,说:“朕非常明白这是把你降了级,但是朕非常担忧赵王,想着除了你再也没有人可以做到了。你就勉为其难吧。”周昌降为赵王相,而赵尧升为御史大夫。
赵尧我没有工夫去评价了;只是这个周昌,简直遇到臣子最苦恼的事——转换主子,而且这两个主子是对立的。刘邦简直在逼他打自己的耳光。
周昌在这种困境中还是竭力去做了。刘邦去世后,吕后就派使臣召赵王入京。周昌当然知道吕后想干什么,说赵王生病了,不能走。吕后三次派人去请,都被拒绝了。吕后生气了,派人先召周昌来,大骂他:“你不知道我恨戚姬吗?你还敢不让赵王来?”周昌一走,吕后又派使者去请赵王,赵王没有人做主,只好乖乖地来了。他到了长安没多久,就被吕后毒死了。后周昌托病不上朝,不朝见吕后,三年之后周昌也去世了。
周昌总是让我想起《红楼梦》中的袭人:服伺贾母时,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贾母;服伺宝玉时,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宝玉;嫁给琪官,心里眼里当然也只有一个琪官啦。这个,周昌貌似也能做到;但袭人的忠心是奴仆的忠心,是嫁鸡随鸡的忠心;而周昌的忠心,是士大夫的忠心,是维护大局自我牺牲的忠心。
虽然勉强说起来,士大夫也是广义上的奴才,但两者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奴才没有自己的意志,而士大夫,在主子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主子,就是公义。
窦少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管是在西汉还是东汉,外戚都是一个令人非常头大的问题。不,应该说,在中国的整个封建历史上外戚都是一个需要非常严肃对待的问题。既然天下都是皇帝的,那皇帝当然想分点好处给妈妈的亲戚,老婆的亲戚,心爱的姬妾的亲戚。就算皇帝未必愿意,总难免有凶悍的老妈,娇嗲的小妾在想办法上下其手呢。
只能靠制度的限制、大臣的抗争、皇帝的自觉了。
在经历了吕太后之后,朝中的大臣们真是害怕了。下一家外戚是谁,他们是非常在意的。而这个窦皇后,出身低微,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兄长,大概能让他们放心点吧。
结果,窦宫女在当上皇后之后,她的兄弟就忽然冒出来了。窦皇后有一个哥哥,叫窦长君;不仅如此,她还与一个民间的弟弟相认,叫窦少君。
窦氏在当上皇后没有多久,就收到一封信,有人自称是她的弟弟。皇后是有个弟弟,但这个弟弟还在四五岁的时候就被人拐走卖掉了,早就失散了。她禀明了文帝之后,召见了这个自称是弟弟的人。
原来,窦皇后的弟弟窦广国(字少君)被人拐走之后,辗转多地,已经找不到家在哪里了,一直被卖到河南宜阳,给他的主人到山上烧炭。有一天晚上,他与一百多炭工在山上临时搭建的窝棚里休息,没想到半夜来了泥石流冲毁了窝棚,睡觉的人大都被压死了,少君却因为身体瘦小睡觉时被人挤下床铺,而侥幸逃脱。后来,他跟着主人一家到了长安后,听说朝廷刚刚立了皇后,是观津人,姓窦,他依稀记得这和自己的姐姐情况十分吻合,还记得小时候跟着姐姐一起采桑,从树上掉下来的事。他把这些情况都详细记录下来,写在信里上书给皇后。
窦皇后至此已没有怀疑了,又再问一些具体情况,听得泣不成声。后来,她重赏了两个兄弟,又把他们安置在京师居住。
从大难不死的奴隶一夜之间变身为国舅。《汉书·外戚世家》接着便道:周勃和灌婴等说,我们这些人能否活得长,就看这两个国舅是怎么样的人了,要给他们好好找师父,不能再出一个吕氏家族了。的确,刚刚才从诛灭吕氏的战役中惨烈胜出,大家已对外戚之势力提防不已;况且,当初他们选代王为帝,也就是因为代王性格温和、母亲薄氏又无强硬的外戚;他们怎么会容忍窦氏家族有得力者干政?
他们选了有节操有学问的长者和窦氏二兄弟一起居住。后来,窦长君、窦少君都是谦让的君子,不敢以富贵骄人。等到皇后成为皇太后时,窦少君才被封为章武侯。窦氏一族,封侯者三人,算是不过不失。
其实,这个窦少君,远远不止是行为端正,还颇有才能的。当时,张苍当了十五年丞相,文帝觉得窦少君品行好,想让他当丞相,但是为了怕军功集团的反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选了曾参与打江山的申屠嘉当宰相。注意,除了吕产之外,此前还从来没有过外戚当丞相的先例——从高祖开始,丞相依次是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审食其、吕产、周勃、灌婴、张苍——所以吕产才死得这么快。文帝的考量,是有道理的,何况他又由外藩入主的。念及窦少君这位国舅的前途牺牲在这种政治妥协之下,不能不平添几分好感。
之所以出了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汉文帝,和幕后的陈平、周勃、灌婴等人的制衡密不可分:不仅挑对了人,而且时时处处防患于未然,在小节处亦不敢苟且。
汉代常常有从民间捞起皇族亲人的例子,比如武帝之母王皇后,就从民间找回了与前夫所生的女儿金俗,封她为君。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汉朝的皇后都不在意出身。舞女有之(卫子夫和赵飞燕),再醮妇有之(景帝之王皇后),小宫女有之(高祖之薄姬,文帝之窦皇后、元帝之王皇后),贫贱妻有之(宣帝之许皇后),皇亲亦有之(惠帝娶外甥女为后,武帝娶表妹为后)……窦皇后本身,是以良家子的身份选入宫的,太后把一批宫人赐给各诸侯王。窦姬本来想分到赵国,却被宦者误安排到代国,代王专宠;先生了女儿,又陆续生了儿子。等到代王立为皇帝的时候,代王的王妃不仅早已病死,四个儿子也先后病死,好运就降到了窦氏身上,窦氏被立为皇后。
到底是“母以子贵”,还是“子以母贵”,历朝历代都是一个头疼的问题,有些朝代的解决办法是“子以母贵”,即便皇后无子也要先收养为皇子才能立储,这种朝代里,皇后的出身通常考究一些;有些朝代的解决办法是“母以子贵”,孩子不多,立了太子之后再立太子之母为皇后,这种时候皇后的出身就随意多了。然而通观二十四史,无论是立嫡、立长,还是立贤,都无法保证选出来的皇帝候选人一定优秀,无法确保后宫潜在的继承人之间一定相安无事,也无法确保外戚不干预朝政。不是左边千方百计想办法废太子重立,就是右边登基之后清洗掉反对自己的人;安排得好,是暗潮汹涌;安排得不好,就是腥风血雨。
不过,饶是周勃等人如此小心,连扶植外戚也比别人多个心眼,最后却是被看起来小白兔一样的文帝亲自干掉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窦少君没有当上丞相也未必是件坏事。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崩坏,跟阴谋关系真不大。众多的后宫戏,顶多只能捕捉到这种悲剧的皮毛。
贾谊:不重用你,是为了保护你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这两句诗,就是因为太有名了,坏了汉文帝的名声。以前我还真以为文帝从来不理会国家大事,就喜欢搞点封建迷信呢。——李商隐分明是在借别人的酒杯浇心中的块磊,写贾谊是假,抒自己的感情才是真。
其实,“宣室问鬼神”虽然是真的,也跟我们今天的理解很不一样。应当知道,对古代(尤其上古时期)的帝王来说,鬼神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苍生”,“鬼神”所代表的是天命,是政权的稳定,是社会的发展方向,是最重要的政治问题之一;苍生,则是具体的行政问题,是形而下的职能,具体操作常常由臣僚完成。真不好说谁就比谁高级一些。文帝大老远把贾谊从长沙王身边征召回来,肯定不是为了听听闲话的。两人在宣室中对谈,“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越谈越投机,谈到半夜文帝把席子都往前移了,靠近贾谊。他慨叹道:“我很久没有看见贾生了,还以为我的水平超过他了呢,原来还是比不上。”正如李商隐也承认的,“贾生才调更无伦。”召他回来,就是谈大事的。
况且,贾谊先后上过《论积贮疏》《谏铸钱疏》《治安策》,每一奏都是针对性强的策论,既提出了问题,同时也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史记》里只摘录了一部分。这些都是非常技术性、实操性的谏疏,谁说文帝没有向贾谊问过苍生社稷?
贾谊二十二岁那年,正值文帝登基,他也因为河南郡守吴公的推荐,当上了博士;一年之后,他又被破格提拔,擢为太中大夫。其后,贾谊为文帝制定了一套汉代的服色礼仪等制度,虽然一时未实行,然而最后的法令改定、列侯就国等,都是源于贾谊的建议。
贾谊的改革自然会触动别人的利益,周勃、灌婴等人都讨厌他,都在说他的坏话。畏于人言,根基未稳的文帝只好疏远他,把他贬谪为长沙王太傅。
周勃等人怨恨贾谊,称他乱政,自是有原因的:就在文帝登基的第二年(前178年)十月,丞相陈平去世,周勃出任丞相,文帝下诏要求各诸侯王回到封地,不许再待在长安,即使有官职和工作不能走,也必须把太子派回去。其实,这就是贾谊出的主意,贾谊的《治安策》里就解释了:那就是为了预防诸侯王尾大不掉,必须先削弱他们。将这些人分散开,就把潜在的威胁化整为零了。
这个把列侯赶至封地的办法,是非常有效的:周勃因为资格老,以前下朝的时候,文帝经常“目送之”,极为尊荣;到了封地之后,每当河东守尉巡视到其所在的绛国,周勃“自畏恐诛”,身穿盔甲才敢见官,恐惧如斯。——可见贾谊和文帝削权军阀、豆剖诸侯的良苦用心。
不过,贾谊的“治安策”,文帝未能竞功,是拖了好多年之后在景帝手里完成的。
要说贾谊不得重用,怀才不遇,那真是冤枉死文帝了。虽然在周勃等人的压力之下,贾谊曾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但不久后,文帝又把他转为最喜欢的儿子梁怀王的太傅,中间又曾召他回京“夜半虚前席”,看样子还会有进一步的举动的。可惜,不久后梁怀王就坠马而死了,贾谊也郁郁而终,年仅三十三岁。
活得长,是朝廷斗争生存的第一要义啊!贾谊可惜了。
就其有限的政治生命来看,贾谊无论是在文学才华和政治眼光,都是天才级别的。他的能力不在于事务性的工作,而是具备前瞻性的、趋势性的、超越时代的政治眼光,是一个真正的战略家。
但文帝不是挺赏识他的么?为什么不把他召回京?如果我们想一想数年之后另一位战略家晁错的命运,就明白了。晁错与贾谊一样都提出了削藩,得罪了很多人,景帝听从他,结果导致七国之乱,晁错也被腰斩。如果贾谊留在文帝身边,也必定要得罪虎狼一样的军功集团,他的命运只会和晁错一样,死得很惨。
某些时候,不重用他,恰恰是保护他。
正如王安石七绝《贾生》所说:“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如果你的话君王都不听,爵位再高有什么用?贾谊的论策,多数都实施了,文帝走的就是他指出的路;他足可以含笑九泉了。
晁错:死于为皇帝着想
一个月以后,面对行刑队,御史大夫晁错将会想起父亲从颍川赶到长安劝告他的那个下午。
他听说汉景帝要急召他回朝,他问来接他的中尉:“皇帝召我何事?”中尉只说皇帝急着召他回朝。他赶紧整整齐齐地穿上朝服,坐上了马车。但是,马车却没有驶向未央宫,而是直接驶向了东市市场。
晁错预感到不好。但已经迟了。他被行刑队直接从马车上拖了下来,他还想说什么,早被人把嘴捂上了,朝服也被扒下来。他发现,自己一家老少数十口全都被带到这里来了。
于是乎,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晁错被腰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被杀、弃市。
其实,早在文帝时,晁错就得到了赏识,任用他为太子家令,被称为太子(即后来的汉景帝)智囊。鲁迅说过,贾谊与晁错的文章“皆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如晁错的守边计策,成了西汉,甚至以后两千年里最常见的戍边政策。晁错与贾谊,眼光不囿于一地一朝、一时一事,是当之无愧的战略家。
但晁错与贾谊的命运都不太好。他们的水平超越了自己所在的时代,必然会触动一大批人的利益,汉文帝果断地把贾谊扔到偏远的地区,虽然不得重用,但至少保全了他。文帝任用晁错为太中大夫,接受了他的不少建议,百姓纷纷为了获取爵位而献上积存的粮食,在文帝十三年(前167年),国库的粮食竟然多到可以免除全部田赋,这真是一个奇迹啊。
晁错的重用,加上他酷好法家的残苛个性,得罪了不少大臣。景帝时,丞相是刻薄的申屠嘉,抓住晁错的错,说他凿穿了太上庙的墙,准备把他往死里告;结果晁错提前知道了,连夜向景帝讨主意。第二天申屠嘉去告状的时候,景帝说,这事是我让他干的,他凿的是庙中间空地上的墙,没啥问题啊。结果,小气的丞相回去后就活活气得吐血而死了。
这一役,既换来了晁错的沾沾自喜,也换来了他的耿耿忠心。晁错最突出的功绩还是“削藩”。晁错认为,分封王国过于强大,会威胁中央政权,于是找了赵王、吴王等人的毛病,要削去他们的封地。没想到削到吴王的头上时,吴王不干了。吴王有铸币权,富甲天下,实力强大,与景帝亦有杀子之仇,一听要削去他最富庶的两个郡,他马上联合六个诸侯国一起起兵,分几路进攻长安,号称“清君侧”。
其实,在晁错开始削藩大计之前,晁错的父亲曾亲自从颍川赶来,劝晁错说:“皇帝刚刚登基,你有点权力了,你就要侵削诸侯,疏人骨肉,招致怨恨,你怎么这么傻?”晁错说:“只有这样,才能帮天子稳定天下啊!”他的父亲说:“这样刘氏倒是能稳定,但咱们晁氏就死定了,我还是离开你这个害人精吧。”他的父亲回去就服毒自杀了。
父亲的死,当然并不能阻止晁错协助君王天下大一统的抱负。七国(诸侯国)造反之后,汉景帝急召周亚夫与窦婴等统率军队抵抗。窦婴本就与晁错不和;而晁错主张景帝御驾亲征,又引起景帝的不满;而曾担任过吴王相的袁盎,与晁错又是宿敌。晁错的命运一步步滑向深渊,他还痴心不改,浑然不知死之将至矣。
袁盎得知晁错想告他收受吴王钱财,抢先一步对景帝说,吴王他们只是想“清君侧、诛晁错”,杀了晁错全家,就一了百了,他们一定退兵。景帝同意了。而且,瞒着晁错,朝中大臣偷偷地开朝会,一致同意腰斩晁错,全家弃市。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场的一幕。
当然,晁错杀了,吴王等人不仅没退兵,反倒更嚣张了,加紧了进攻。景帝奇怪,问前线来的邓公。邓公说:吴王密谋造反已经好几十年了,跟晁错一点关系都没有。晁错的削藩主张,是万世之利;皇帝杀他,只会让天下没人敢给你出主意。
景帝这才知道后悔。
后悔如果有用,大概晁错也会后悔。晁错是法家,是他,从小教景帝:“势不足以化,则除之。”如果大臣与君王意见不同又说服不了,就杀了他。而他自己,却成为自己这套理论的最杰出的实验产品。所以,猎人布置机关抓猛兽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啊!否则,就会在抓住老虎之前,先把自己赔进去。
卫青VS霍去病:英雄只在沙场
卫青与霍去病对政治的影响力有多大一直是个谜。
很难想象,像卫青这种发迹于奴仆,未尝读过书的人,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打胜仗的;像霍去病那种十八岁就开始行军打仗的人,又是如何迅速地成为战神的——这个年龄我们还在上大学呢。《汉书》云,皇帝曾打算教霍去病学吴起孙子兵法,他说:“看这些方略有什么用呢,古兵法不必学。”
我们都知道,卫青和霍去病是舅甥关系,后来,卫青当上了大司马大将军,霍去病则是大司马骠骑将军。这两个官职什么意思呢?从武帝开始,为削弱相权设立内朝,如丞相等的正规官职属于外朝,而大司马大将军则是内朝领袖,可领衔在内朝预闻政事,参议决策;实际上是地位最高的辅政大臣,权力超过丞相。霍去病仅次之。
从二人的身世及受教育程度来看,只能说老天太过厚待他们了,尽是朝他们扔馅饼。《汉书》中说道:“最(意为统计)大将军青凡七出击匈奴,斩捕首虏五万余级。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再益封,凡万六千三百户;封三子为侯,侯千三百户,并之二万二百户。其裨将及校尉侯者九人,为特将者十五人。”而霍去病因为年轻,接的馅饼更多,不过二十二三岁,“所斩捕功已多于青。”他被拜为骠骑将军,与大将军卫青同为大司马,与之秩禄相等。
为什么老天尽给他俩馅饼呢?以霍去病为例。司马迁就说了,因为各位将军所率领的军队都不如霍去病的好,霍去病有优先挑选权;当然,也是因为霍去病本身就很勇猛善战,运气也非常好,从来没有碰到过困绝的险境。但是,别的将领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比如李广。
既然他们这么牛,卫青是卫皇后的弟弟,皇帝的姐夫,太子的舅舅,功劳大过天,官职又高,三个儿子皆封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一个同样能干更加受宠的侄子做帮手,在政坛上岂不是呼风唤雨,还有什么可疑的吗?——可我们推测的是常理,却未必仅是事实。汉武帝焉能用常理来推测?卫青功劳一大,汉武帝就着意培植霍去病,时时拿霍去病来打压卫青。自从霍去病封拜之后,卫青逐渐失宠而霍去病日益显贵,卫青以前的朋友门人多去侍奉霍去病了,他们轻轻松松就拿到了官爵。
卫青红过,但他一直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他的做人方式,完全不像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大司马大将军,反倒惕厉自守,小心过头。
卫青出征匈奴归来,没有加封,只得到赏赐;宁乘劝他,把赏赐的五百金给当时正受宠的王夫人的父母亲上寿。他照做了。搞笑的是,汉武帝问是谁出的主意,卫青也老老实实说了,宁乘也得以拜官。在追击匈奴时,苏建全军覆没,本来出征在外的卫青,是可以处置自己裨将的,但卫青宁愿把苏建绑起来,带回去交天子处置,“以风(讽)为人臣不敢专权”。
苏建曾经劝过卫青:“大将军的地位如此尊崇,而天下的贤人士大夫却没有人称赞你,也不关注你。大将军应当学以前的名将招揽一些士人,多多举荐他们才是啊。”卫青说:“自从魏其侯、武安侯招来了天下的宾客和士人之后,天子常常恨得咬牙切齿;那种招纳贤人斥退不肖的能人,就是天子的忌讳。我们当臣子的就是奉法遵职而已,为什么要招纳士人呢。”
卫青这么小心翼翼,一方面是因为他出身寒微,看人脸色看惯了;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看过了许多倒霉蛋,比如窦婴。而霍去病的横空出世,既是在扶植卫家的路上帮了他一把,也是给他浇了一盆凉水——他,失宠了。
当然,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他的姐姐卫子夫的失宠。在卫青去世之前的十多年里,他再没有出征的机会。在可见的史料里,卫青和卫子夫,乃至太子刘据,都被描写成夹着尾巴做人的那种。连李敢伤了卫青,卫青都为了息事宁人,刻意隐瞒。在《史记》和《汉书》里,只见卫青出征,很少见他上疏,或者谈论政事。你也可以理解为他奉行无为之道,自律,自保。
这种自保,不如说是卫青清楚自己的地位。在霍去病死后,卫青的长子宜春侯卫伉坐法失侯。一段时间之后,卫青的两个小儿子与卫青的大姐夫公孙贺都丢掉了爵位。在卫青死后,公孙贺因罪被族灭,卫皇后的两个女儿被杀。至于后来一个小小的水衡都尉江充就能逼得皇后自杀,太子起兵,就不一一细说了。武帝根本就没有把卫青放在眼里。
然而,这么些年里,不论是武帝故意捧霍去病、故意打压他,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剥夺卫家的爵位和功名,卫青都默默承受,不发一言。包括他那很有心计的老婆平阳公主,也没有作为。也正因如此,武帝始终都没有借口下手;卫青终归是平安终老了。至少在很长时间里,太子也安然无恙。
如果我们把镜头重新倒回当年卫青显贵的时候,重看平阳公主的改嫁,就有了别的意味。平阳公主的丈夫死了(《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说是平阳侯曹寿,实则在曹寿之后,平阳公主又嫁给汝阴侯夏侯颇,夏侯颇有罪自杀),她问大家现在列侯谁最贤能。大家都说是大将军卫青。公主笑着说:“他曾经是我的奴仆,怎么能嫁呢?”左右的人都说:“大将军现在已经尊贵无比了。”公主同意了。
公主大概没有想到,尊贵无比的大将军,日子却过得照样如履薄冰,能带给她的安全感,未必比骑奴更多。
李陵:原来点背也会遗传
众所周知,《史记》的诞生,李陵对此亦有贡献。司马迁与李陵虽“素非相善也”,也“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但在李陵投降之初,汉武帝衔怒时,司马迁替他说了话,结果被下了蚕室,施了腐刑。《史记》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这种悲愤之下写出来的。
李陵,是汉代最有争议的名将,和他的祖父李广一样,都充满悲剧色彩。
天汉二年(前99年),李陵随同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师酒泉。浚稽山一役,李陵五千多人的军队被单于军队三万多人所包围,后来,单于又召来地兵八万余骑。兵力悬殊地厮杀了十天,匈奴兵还一直处于劣势。后来,单于捉到了俘虏,又得了李陵军管敢的投降,方才形势为之一变;李陵奋力反击一日一夜之后,韩延年战死,李陵长太息:“无面目报陛下!”遂投降。剩下的士兵逃脱至边塞者四百余人。
接下来的叙述,就有了一点分歧。《史记》云:“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就是说,单于很快把李陵纳为东堂快婿,然后武帝就族灭李陵全家。而《汉书》的情节,则复杂得多。在李陵死战的时候,武帝已经把李陵的妻母一家都抓来当人质了;听说李陵投降的时候,武帝大怒,只有司马迁一人说李陵很可能是假投降以报汉室。武帝哪里听得进,粗暴地把司马迁大刑了事。后来,武帝也有点后悔了,一年多以后,他派公孙敖将兵深入匈奴迎李陵,公孙敖的军队无所得,就回报说,捉到的当地人说,李陵正教单于练兵,以防备汉军。武帝二话不说,灭了李陵三族。
李陵悲痛不已,因为教单于练兵的,不是他,而是另一降将、塞外都尉李绪啊。李陵刺杀了李绪。就为此事,大阏氏想杀掉李陵,单于把他藏在北方,又把女儿许配给他,直到大阏氏死的时候才放回来。同时,立李陵为右校王。
关于李陵是不是叛徒,是不是汉室的罪人,或者到底是他背叛了国家还是他的国家放弃了他,我都无意去辩驳。两千多年来,争论已经够多的了,一旦遇到胡虏乱、家国恨,文人更是爱借李陵来抒发胸中之块磊:像王夫之,就骂李陵是大大之叛徒。有道理,都有道理,可是,洗白或者抹黑的两极分化,有助于我们接近真相吗?李陵就是个古希腊式的悲剧人物,他在古代中国的君与臣、家与国的情感纠结中有着鲜明的象征性,不可知的命运把他置于绝境:亲人被族灭,他亦身败名裂,“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这个后果,并不是单纯归结为武帝的残暴猜忍,也非出于李广利、公孙敖的小人构陷,更不是冷笑一声“罪有应得”就可以的。
李陵无以赎罪。他赎罪的方式是消极怠工。单于很看重他,给他封王,并把女儿嫁给他。李陵在匈奴待了二十五年,和他的太太跖跋氏生养了几个儿女,余则基本无所事事。唯一一次,汉遣军回击匈奴的时候,其中一支是御史大夫商丘成所率的三万余人(《资治通鉴》曰二万余人),“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王夫之觉得这是李陵死心塌地地为匈奴打汉人的依据。不过,却另有研究者指出,李陵深谙战法,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兵强马壮,怎么可能打不过兵力还不及自己的远军疲兵,还被杀得大败?是因为李陵有心纵敌(汉军)啊。
其实,与李陵前后投降匈奴又备受重用的名将亦不少。他们的特点是安之若素——至少在着字不多的史书中是如此。比如说,居奚侯城的塞外都尉李绪。他在被匈奴攻打之后,不得已投降,还担任了匈奴练兵的统领。具体职位不知,不过,李绪的待遇十分高,比李陵还高;甚至在李陵派人刺死李绪后,大阏氏也时时想着为李绪报仇。
与李陵在匈奴同朝为王的还有卫律。卫律原本为胡人,生长在汉地,被李延年推荐出使匈奴;后李延年被族灭,卫律又从汉地逃回匈奴。单于立其为丁灵王,常伴左右,有事经常与他商量。就是这个卫律,如鱼得水,欢快地介入到匈奴的政治斗争当中,成为匈奴的一代权臣,在匈奴史上亦值得浓墨重彩地书写一笔。
匈奴的自次王赵信,更是一降再降。他原是匈奴人的小王,后来战败投降汉朝,改名赵信,封为翕侯,为汉朝立下诸多功劳。但他在元朔五年(前124年)出击匈奴的时候,三千余骑几乎全军覆没,只好投降匈奴,被封为自次王,还娶了伊稚邪单于的姐姐。后来在汉匈对战中,赵信献计,匈奴置精兵于漠北,以逸待劳——只是后来仍然大败而已。
而李陵的上家贰师将军李广利,时运也不济,虽掌重兵,却庸碌无能,多见败迹。后因谋立太子等事,远在匈奴的李广利只好投降匈奴,李家被武帝族诛。单于将女儿嫁给他,立为王,地位在卫律之上。不久后,他就死于卫律的谗言。李广利也是一个悲剧,却不是英雄的悲剧,而是庸人的悲剧。
汉匈长期战争,降将多如牛毛,封王封侯的亦不在少数,但赵信、卫律、中行说,甚至李广利之类的,谁都没有像李陵那样,在“降”这个字上陷入如此深沉的痛苦。其实,如果重回历史,也许会发现,那些降将个个都与李陵一样,有不得不降的不得已;甚至,李广利与李陵的叛国性质也并无不同。为何李陵却能赢得后世的诸多同情与谅解?或许,这与史书作者对李陵的刻意诗化有关:庸人的叛逃不过是为了求生,英雄的叛逃却让我们难免心有戚戚,他那句泣下沾襟的“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令人顿觉宇宙苍穹茫茫渺渺,无可容身——总有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兜头兜脸地扑过来,把我们彻底打败。
司马相如:吃软饭的才子
我一向认为,一个人要真有才华的话,靠老婆来取得成就也没有什么不好。
像刘邦、司马相如、陈平、张苍等人靠老婆发达的事,你认为史书会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吗?他们只愿意歌颂男人的才能,或者说见识和机遇,压根不会提他们背后的金主是谁。司马相如就是典型,文君私奔、当垆卖酒的爱情佳话传颂了两千年,但这种建立在金钱之上的爱情,还是让人不太好正视。可以说,没有卓文君,司马相如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苦闷地做个小官小吏,为五斗米折腰呢!
司马相如字长卿,小名叫犬子,在孝景时代当上郎官。《汉书·司马相如传》里明确记载,他是“以訾为郎”。这倒不是说用钱财来买官位。因为汉朝时,訾选也是一种正当的选拔方法,是按财产数量选官,即在有户籍并具有一定钱财的平民(商人除外)中选拔贤俊者出任官吏,一般资产多者为郎,少者为吏;《汉书·景帝纪》中有诏书曰:“今訾算十以上乃得官,廉士算不必众。”应劭注称:“十算,十万也。”根据西汉前期的经济情况,家资十万算是“中民之家”,谓不富不贫,能学书,能学剑。
得官之后,司马相如任武骑常侍。但他并不高兴,因为他更喜欢的是辞赋文章和口舌之说。后来,他看到梁孝王来朝时,身边都是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严忌,正合司马相如的调调。恰好这时他生病了,顺便免职,便跟去了梁国,和诸侯游士一起游玩。几年后,他写出了《子虚赋》。
后来梁孝王死了,相如回到成都,穷得没办法了。不奇怪,当郎官本来就没有多少油水,以司马相如的家财,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可以,但要过上和他所交往的达官贵人一样的生活,是做梦。在梁王府时,他大概就是做清客的样子,吃喝是不愁,但也不能指望发财,更不能指望短短几年就能积赚下后半生的锦衣玉食。司马相如不是真的穷,而是不能过上富贵生活那种焦心和困顿,判断这一点,只需看他虽然闹穷,还对那毕恭毕敬的临邛令王吉翻着白眼就知道了。
临邛这个地方有钱人很多,其中有一个叫卓王孙的人,家里光是家僮就多达八百人。卓王孙让临邛县令王吉把贵客都请过来,司马相如也被王吉硬是拉过来了。王吉为司马相如献曲奏琴——可惜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相如看见了卓王孙新寡的女儿卓文君,他佯装与王吉相互敬重献曲,实则是用琴声挑逗卓文君。卓文君偷偷地看,发现司马相如一表人才,心已动了;相如趁热打铁,重重地贿赂卓文君的侍女以通款曲。
富家女胆儿肥,居然趁着晚上和司马相如私奔,两人一起去成都了!卓王孙知道后大怒,不给一分钱。
在成都,司马相如“家徒四壁立”,时间长了,卓文君受不了了,又回到临邛,卖掉车骑,买下酒舍,就在父亲眼皮底下做生意。不仅千金小姐抛头露面卖酒,相如还穿着穷人才穿的大短裤当街干粗活,人人都知道这就是临邛巨富卓王孙的女儿女婿。卓王孙丢不起这个人,只好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文君才与相如一起回到成都,买田宅,快乐地做有钱人。
不过,仅仅是富也不行,司马相如还想实现梦想。汉武帝有一次读《子虚赋》,非常喜欢,旁边侍候的狗监杨得意,就不失时机地推荐《子虚赋》的作者司马相如,相如由此受宠。粗看起来,相如能被武帝相中,是运气。可细细一想,一个狗监,怎么会对赋那么有研究,又怎么这么巧,能知道武帝喜欢怎样的赋?当然是被人买通了。相如再有才华,没有钱,又怎么能使唤得皇帝身边的狗监?
此后,相如的工作还有出使巴蜀,出使西南夷等等。他被拜为中郎将,到了蜀地,太守以下都亲自郊迎。卓王孙看到此景,喟叹一番,把钱财都分给这一对女儿女婿,把女儿当儿子一样看侍。
司马相如的一生,都离不开一个“钱”字。仕途中曾有一段失官,因为有人上书说他曾经在出使时收受钱财,具体情况没有更多透露。相传,废后陈阿娇花费千金买了他的《长门赋》,试图挽回皇帝的心,未遂。但是,《汉书》中又给出另一个相反的事实:和卓文君结婚之后,司马相如太有钱了,经常称疾闲居,不慕官爵,懒得工作。人,真是一种矛盾的动物。
其实,靠老婆的人又岂止司马相如?刘邦是个二混子,靠面相娶了单县富户吕公的女儿吕雉;陈平也是个好吃懒做的货,靠长得漂亮娶了富人张负的孙女;刘秀稍为好些,但娶的阴丽华家世也比他高,从此,这些人“资用益饶,游道日广”。女人之所以在这个阶段起作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们的男人最初都是穷得叮当响的游侠,无论是交际、出游,还是别的什么,都很需要钱。
这种时候,挑男人真的有点像赌马。你不知道,一百万个游手好闲的男人里面,会不会有一个日后成为刘邦、陈平或司马相如。
丙吉:问牛,不问人
《论语·乡党》中有这样一句话:“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这里,孔子可没有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号召大家去牺牲,“问人不问马”,人本主义是体现得很充分的。
这让我想到,有一位“问牛不问人”的丞相也非常有意思。他同样是个明白人。
这位丞相,就是丙吉。宣帝时,有一回,丙吉出门,路上碰到有人抢道群殴,死伤满街道。丙吉只是让自己的车队绕过去,并没有过问这件事,身边的掾史有点奇怪。丙吉再往前走,碰到有人在追逐牛,牛喘着气吐着舌。丙吉停下车来,派骑吏上去问:“你追牛跑了几里路了?”掾史觉得这个丞相太离谱了:死人你都不管,你还管牛喘气?有你这样爱护子民的吗?他对丙吉说了疑问,丙吉说:“老百姓斗殴打架出事死人,这是长安令、京兆尹的工作,由他们去抓人好了,丞相是到了年末给这些官员评级打分,奏行赏罚的,这些事不用我管,也不用在路上问。但是,现在春天正是当令,正常来说是不会太热的,我怕牛没跑几步就开始喘是因为暑气的缘故,伤了牛。这就是节气失时了。三公的任务就是调和阴阳,春耕农时这些大事是我的职责,我当然应当问了。”掾史听罢,心服口服,才知道这位丞相识大体。
我们还记得汉初有一位识大体的丞相——陈平。其时,陈平把右丞相谦让给周勃,自己位列左丞相。文帝问周勃:“天下一年判决多少案件?”周勃回答不知道。又问:“天下钱谷一年的收入和支出各是多少?”周勃又答不知道,谢罪,因为惭愧,汗流浃背。文帝就转向陈平。陈平说:“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些都有专门的人管。”文帝又问是谁在管?陈平说:“陛下问判决案件的事,责问廷尉;问钱谷的事,责问治粟内史。”文帝说:“如果这些事都各有人负责,那丞相负责什么呢?”陈平说:“宰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意思是说,我是替皇帝管理天下和天下百官的,外加调和天下的各种阴阳平衡。
文帝很满意这样的回答。出门之后,周勃抱怨陈平:“你平时怎么不教我呀。”陈平说:“你当了丞相,难道不知道丞相的职责是什么吗?难道皇帝问你长安有多少盗贼,你也要一一数给他吗?”周勃这才明白,陈平的才能远远在自己之上。很快,周勃就不再担任丞相了,由陈平专任。
陈平是否腹黑,是否鸡贼,这里就不讨论了。能看清楚状况,是多难的一件事啊!你或许可以说,周勃处于新的集权国家草创期,没有厘清职责不奇怪;宣帝时期制度已稳定多年,丙吉会当丞相有什么了不起?才不呢。与丙吉同期为官的御史大夫黄霸,就糊里糊涂。这个人,在地方上年年考评得第一,是有汉一代罕有的治理地方的奇才;但是一放到中央任职,就百般不适。
有一次,丙吉的一位驭吏出门,刚好看见驿骑持着赤白囊的紧急公文袋,从边郡上飞驰而来。这位驭吏是边郡人,熟知边塞情况,就跟着驿骑到公车上,伺机探取情报,得知胡虏入侵云中(今山西大同)、代郡(今山西代县)。驭吏马上回府禀告丙吉,并说:“恐怕胡虏入侵边郡,薪奉二千石的长吏如果老的或病的不能出征的,可以提早了解一下。”丙吉于是召来东曹查看边防长吏的档案,详细了解情况。不多久,宣帝召见丞相和御史大夫,问到入侵的城郡的官吏,丙吉都一一对上了。而黄霸,讷讷不知。
或者,被丙吉提前知道军情,这是偶然情况,但为什么这位驭吏能替丙吉考虑得如此周全呢?这就不是偶然了。此前,这位驭吏曾喝醉酒,把丙吉的丞相车上的毯子全吐脏了。西曹要处罚驭吏,丙吉替他开脱。此次有了驭吏的帮助,丙吉也感叹道:“没有不能用的士,各有所长而已。”
而黄霸,恰好在这一块上是短板。
虽然丙吉是狱法小吏起家的,但后来学了《诗》《礼》,为人十分宽厚。他从不矜夸自己的功劳。丙吉年轻时任廷尉监,曾很细心地照顾皇曾孙;有一次武帝看到狱中有天子气,派人去把诏狱中人全部杀掉时,也是丙吉闭门拒纳使者的,皇曾孙活了下来,郡邸狱里的人犯也活下来了。皇曾孙刘病已得到帝位,也是丙吉推荐保全的。但丙吉自己,对这一段完全不提,长大后的宣帝等人甚至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他的功劳。
班固赞曰:“高祖开基,萧(何)、曹(参)为冠,孝宣中兴,丙(吉)、魏(相)有声。”若要论汉朝丞相中谁为人最是忠厚可靠,我私心许丙吉为第一了。不仅仁厚,而且有能力去实现。在他身上,我不得不承认:善良一定要有高智商或高情商来作后盾的,愚蠢者的善良不值一提。
龚胜:固执到老就是气节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换代时,上一任政府中的大臣何去何从?
像五代十国时的冯道,能历五个朝代十任皇帝,基本上在每朝都受重用,永恒的“官场不倒翁”,这种人,近乎绝无仅有。“软体动物”冯道能存在与他的性格有关,更与时代有关;绝大多数改朝换代是不会对旧臣那么客气的。不杀,就是恩典了。
另一方面,就朝廷命官而言,换一个朝代,就等于亡一次国,亡国奴也就罢了,那不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但欢天喜地地为新皇帝作嫁衣,这算怎么回事?贰臣这顶帽子,有些知识分子是宁愿丢掉头颅也不愿意戴的。但也并不是人人都必然如此。在一些新皇帝比较优容的时代,仕新君也未必应该口诛笔伐。
在王莽篡位,汉朝改换门庭成了新朝之后,可以说,除了刘氏宗亲及他们的亲信之外,绝大部分的官僚连岗位都没有变,王莽把整个朝廷的办事机构延续了下来。他毕竟是温和而缓慢地攫取政权的,甚至是巨大的民意(尽管是被操控的)一步步把他推上去的,朝中的大臣们,对他心怀幻想者有之,与他结成政治同盟者有之,得过且过按部就班过日子者有之。反对派或有潜在威胁者都被王莽清洗得差不多了,他的登基,在知识分子阶层中,基本上没有遇到有力的抵挡。
但也有不从者。头一个就是名儒龚胜。
龚胜有好些次扮演的是反对者的角色。比如说,在哀帝有意扶持古文经学时,他把主倡者刘歆逼走了。他一再说哀帝宠爱董贤是坏了制度,把哀帝惹毛了。在大家都弹劾丞相王嘉“不道”时,他又跳出来故作不同之语。皇帝想复建孝惠、孝景庙,他也有异议。后来更因心直口快,说话不谨,泄露未经证实的新闻,也就是今天说的“传谣”,被弹劾为“不敬”。他也很羞愧。幸好最后没事,他以病为由,辞官了。
龚胜当真不讨人喜欢。或许不是什么太大的毛病,只是固执,只是傲慢,只是口无遮挡。在承平时期,与这种性格的人做同事,一定不太愉快。但是在龚胜老了的时候,已归隐的时候,他的固执和傲慢,以及不合作、不给人好脸看的这些毛病,都用来对付新的政权了。这就变成了气节。
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儒生开国皇帝,王莽非常知道儒生们对他这样不靠武力而靠“魅力”赢来的帝位意味着什么。他派了五威将帅四处宣讲他的理想世界。龚胜这种名儒,王莽需要用来装点门面。篡位第二年,王莽就拜龚胜为讲学祭酒,龚胜称病不出。再过两年,王莽又派人来了,让使者奉上玺书和太子师友祭酒的印绶来了。这一次的规格太高了。先是安车驷马过来接龚胜,见了面就拜,秩位是上卿,先预发了六个月的工资让他置办官服,使者和郡太守、县长吏等官吏儒生一千多人到达龚胜所住的里巷,宣读诏书。如此之隆重,龚胜明白王莽是志在必得了。他只能反复地申明自己有病,天气那么热,如果现在就去京师,就只能死在路上了。使者还在坚持,一定要把印绶戴在龚胜身上,龚胜怎么都不愿意。使者实在没办法,只好说,天太热你身体受不了,那就等秋天凉了再走了。
使者每五天就向太守催着问龚胜的身体如何,其实就是催着出发。龚胜叹口气说:“汉朝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一身事二姓,泉下也没脸见故主啊!”他准备好自己的后事之后,就既不开口说话,也不开口饮食,过了十四天,就去世了。
龚胜并不是孤例。比如郇相,王莽时征为太子四友,病死,莽太子遣使赠送给他家里衣衾,他儿子攀着棺材不理会,说:“父亲遗言,师友送的东西不能要,现在你说皇太子就是先父的朋友,这东西我不能要。”太子的使者碰了一鼻子灰。
薛方也不肯应征。王莽第二次又以安车来迎接他,薛方对使者称:“尧、舜在上,下有巢由;现在的明主有唐、虞之德,那小臣希望能守箕山之节。”王莽听到把他比作上古明君,这个台阶下得好顺溜,他也没有再追究了。
而齐栗融客卿、北海禽庆子夏、苏章游卿、山阳曹竟子期皆是儒生,都辞官不做,不仕于莽。王莽到底是正常人,不像朱元璋一样,因为高启不肯做官不服从,就把人家腰斩数段,并且放言对不为自己所用者绝不客气。
气节这种事,当真不必人人去守的,毕竟生命可贵,毕竟文化需要好的知识分子去庚续——有些阵地,你不去占领,就会被臭流氓占领。但没有人维护操守,没有人愿意为这种理念去付出,甚至牺牲,又显得整个时代都太堕落。也许,就像公孙杵臼与程婴一样,有人牺牲,有人活着把薪火传下去;又有如戊戌六君子,别人都逃了,谭嗣同虽然可以逃,却不逃,称“流血,请自嗣同起”一样,各自做了不同选择。
当然,我知道我太美化这一阶层了。大多数与新政权合作的知识分子,他们恐怕想的不是这些,而是恐惧、苟且或者名利。
扬雄:有才华只能孤独终老
世界史上有几位百科全书一样神奇而伟大的通才,令人十分好奇他们的大脑构造。比如,亚里士多德,对哲学的几乎每个学科都作出了贡献,他的写作涉及伦理学、形而上学、心理学、经济学、神学、政治学、修辞学、自然科学、教育学、诗歌、风俗,以及雅典宪法等;达·芬奇,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同时也是博物学家、建筑师、解剖学者、艺术家、工程师、数学家、发明家;拉伯雷,杰出的小说家,同时对数理、医药、考古、天文、植物学等都钻研过,还是法国最早研究解剖学的医生之一(那可是16世纪)!
中国不是没有神人,但由于对科学的轻视,再了不起也只能在人文领域发展,做不了百科全书。一专多能的杰出大人物,我暂时能想到的,就是明代的哲学家、教育家、军事家、文学家王阳明,还有汉代的辞赋家、哲学家、语言学家、文字学家、天文历法学家、校雠学家扬雄。
今天,扬雄并不大为人记住了。没办法,因为他所研究的东西都太深奥的,太玄乎了,没有多少人懂。他的理论著作很多,比如《方言》《太玄》《法言》,甚至还有《难盖天人事》(“盖天说”是当时学界流行的一种天文观念)这样专业的天文专著。
对于扬雄这种求艰深求冷僻的科学精神,我只能说:不明觉厉。连同期的大学者、他的好友刘歆也对他说,“你是自讨苦吃,如今的学者追求禄利,然而连《易》都不怎么懂,又怎么看得懂你的《玄》呢?我只怕人家会用你的书盖在酱瓿上啊。”
扬雄的超凡之处在于,同时在多个领域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水平。不要忘了,扬雄还是西汉最出色的辞赋家之一。《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光这四篇赋就让他跻身文豪之列,还有《解嘲》《解难》等多篇。听听班固是怎么评价他的。扬雄希望能以文章在后世中扬名立万,“他认为,作经,没有超过《易》的,所以仿作了《太玄》;作传,没有超过《论语》的,所以仿作了《法言》;作史,没有超过《仓颉》的,所以作了《训纂》;作箴,没有超过《虞箴》的,所以作了《州箴》;作赋,没有超过《离骚》的,所以反而广之,作了《广骚》《反离骚》《畔牢愁》三篇赋体作品;辞赋,没有超过司马相如的,所以作了《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河东赋》四赋……”
简直是横扫各种文体啊。只是因为中国人从来就不在意科学,扬雄算不上百科全书,但至少也是汉语大词典了。大儒刘歆和范逡比较敬重他,桓谭也极为赞赏他,将扬雄其人其书视为汉朝建立以来未曾有过的奇才奇书,并进而将他与伏羲、老子、孔子相提并论,推许他“能入圣道”,可与圣人并驾齐驱。但终其一生,他是孤独的。只有到了东汉初年,扬雄早就去世多年之后,他的《法言》才开始流行,总算实现了他的目标。
扬雄的个人生活可谓凄凉。他的两个儿子在年少的时候就先后死去,为了归葬爱子于蜀,扬雄一贫如洗。甚至为了生计,他不得不顶风冒雨,亲操耒耜,参加生产劳动。在官场上,他亦十分不得志。还在成帝年间,扬雄就已经先后当上了待诏、郎、给事,与王莽、刘歆并列。哀帝时,他又和董贤当同样的官。结果呢,王莽、董贤、刘歆都曾位列三公,当初跟他们有一点关系的鸡犬都升天了,而像扬雄这样历经成帝、哀帝、平帝的三朝元老却从来没有升过官!
这也难怪,王莽篡位,大家纷纷用符命、谶言来讨好王莽,论证王莽掌权的合理性,纷纷封侯拜爵,而手中最多学术资源的扬雄却没有这么干。所以他啥也得不到。
但如果把扬雄理解为献身于学术研究,彻底淡泊名利,又难以解释下面的事。扬雄为王莽的新朝写下《剧秦美新》这样的赋,痛斥秦朝,把刚刚建立的新朝夸得像一朵花似的,极尽阿谀之能,想必一定引起知识分子的不满和谩骂。千方百计讨好王莽的官员固然有之,但堂堂大儒,把热脸贴得那么起劲的,还真是不多。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王莽以前是以符命上台的,即位以后,就禁止再搞符命了。结果刘歆的儿子刘棻还在造假符命,帮甄丰等人升官。王莽就把刘棻杀了,还杀了甄丰等多位一线高官,并四处追查跟此事有关的人,牵连很大。扬雄是刘棻的老师,怕受牵连,当着治狱使者的面就从天禄阁上跳下去了。不过还好,没死,只是摔断了腿,成了一个笑话。王莽下诏不追究扬雄的责任,不过,京师已经有歌谣在唱了:“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扬雄本来就孤独的,余生就更孤独了。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啊。像刘歆、扬雄那样的大神,我多么希望他的政治履历清白好看啊,让我从头崇拜到底。可是,他们身上的一些污点,就像白纱裙上的酱油汁,再也洗不干净了。如果希望能竖起某尊偶像,那也一定会让我们失望的。如果还有哪一尊神完美无缺,那只是因为我们靠得不够近,看不到他那坑坑洼洼的脑回路。
男人的美貌也是生产力
汉代的审美标准是,高大、修长、肤白。《诗经·硕人》里的“硕人其硕”这首诗,就是汉代人心目中的女神了。
这一条,不独对女人,对男人也通用。在当时,不独对普通的被消费男色有用,对选择公务员,看一个人是否有出息也通用。
比如说,陈平。小时候家里穷,跟哥哥一起过日子,他的嫂子还嫌他光吃不干活。他长得“长大美色”,即又高大又漂亮,有的人奇怪了,“你这么穷,吃什么长得这么胖?”嫂子没好气地应声道:“不还是吃那些糠皮吗?”
到了陈平该结婚的年龄,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当地的富人张负在村子里的一场丧事中看到陈平,调查了一下他的背景,就决定把孙女嫁给他。张负的儿子张仲说,陈平这样的人,不干活,都成了全县里的笑话,怎么能把闺女嫁给他?你猜张负怎么说——“难道长得那么漂亮的人会一直穷下去吗?”
朋友,真的不是我打击你,这个世界上长得漂亮的、有才华的、能干的和善良的,一直穷下去的人是非常非常多的;而且,如果不拿美貌来换钱,美貌就一钱不值,与前途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历史不是按正确程序来决定发展走向的,后来我们都知道,陈平官至丞相。
当然,张负的这个孙女也不是寻常人,此前已嫁过五次了,每次一嫁过去,她的丈夫就死了,没有人敢娶,只有陈平想娶。大概,陈平知道自己的命够硬。
还有一个证据证明陈平长得美:他从项羽那里逃出来,把项羽赐的二十金和官印都还了,身上只带着剑逃亡。渡河的时候,船人“见其美丈夫”,又是一个人走,怀疑他是逃将,身上应当有宝器金玉,就老是盯着他看,想杀人越货。陈平也看出来了,干脆把上衣都脱光了睡觉。船家看到他身上什么都没有,也就断了打劫的念头了。
这个情节在《汉书》里有点眼熟吧。对,至少张苍也有过这样一次惊险历程:张苍有罪,逃亡。这个时候刘邦攻城略地恰好经过阳武。张苍在这里被捉住了,应当问斩,他解衣伏在斧质上,益发显得高大健硕,“肥白如瓠”,一身的好筋肉。王陵看见了,觉得这个人长得太美太俊了,告诉刘邦,刘邦赦免了他,从断头台边上把他救了下来。后来,张苍还官至御史大夫,封为北平侯。
在《汉书》当中,谈到“美貌”、“貌壮”的官员,据不完全统计,大概有以下几位:
一、直不疑。有人谓,“不疑状貌甚美,然特毋奈其善盗嫂何也!”其居心无非就是,这人长得那么漂亮,一定和嫂嫂有些勾当。可惜,直不疑没有哥哥,哪来的嫂?即便如此,谬种也在流传,难以自清。
二、公孙弘。他出身贫寒,苦读多年,六十岁才当上博士,一直当到太常。后来因事免官,再后来,天子又诏书征求文学儒士,擢公孙弘的对策为第一。这时,“天子召见,容貌甚丽,拜为博士,待诏金马门。”因为看他长得漂亮,心情大好,直接拜官——然而,这也令人疑惑,年近七十的老官僚,丽,又能丽到哪呢?是汉武帝的趣味异于常人,还是班固的审美不寻常?
三、硃云。“长八尺余,容貌甚壮,以勇力闻”。这显然就是一个高大威猛型的人。的确,他少时任侠,年四十才学《易》、学《春秋》。后来,他也因能以死谏成帝,“攀殿槛、槛折”的壮行(靠的还是臂力啊),为世人所知。
四、霍光。身长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而且,为人沉静详审,举止端方,也就是仪态优美。
五、金日磾。原是匈奴休屠王太子。他身长八尺二寸,容貌甚严,(乘骑的)马又肥好,引起了汉武帝的注意。因为他一生守节甚严,最后居然以一个外国王子的身份,成为武帝托孤的四大辅臣之一,也堪称奇事。
六、王商。为丞相,身长八尺余,“身体鸿大,容貌甚过绝人”。单于来朝,仰视商貌,大畏之,连退几步。成帝叹道:“此真汉相矣!”不知,这是否也是被执政的大司马车骑将军王凤所嫉的原因之一,才埋下死亡的伏笔?
七、陈遵。经常喝醉,但事情照样做得好,“容貌甚伟”,王莽素来很看重陈遵的才能。
八、董贤。这就不必提了吧?哀帝为了他,恨不得把江山都送给他了,二十二岁就拜为丞相,无功封侯,还不是因为他的漂亮脸蛋?
九、李守。王莽的宗卿师,东汉开国功臣李通之父,身长九尺,容貌绝异,为人严毅。儿子李通造反时,别人劝他向皇帝自首,正因为他的容貌太伟岸了,太引人注目了,肯定不可能从城门那里逃出去的。
对美男如此在意,简直要怀疑班固到底是在写《汉书》还是《红楼梦》了。说白了吧,美貌多少是一块敲门砖,这条对男人也适用。不过,哪怕是长得像天仙,也还是要有能耐的;不懂这个道理的董贤就死得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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